书城小说阎连科作品:情感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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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尾声

这年冬天,村里有了几张标语。其中一张就贴在村口挂牛车轮子钟的大树上,纸红字黑,写了很多内容: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全村光荣、全社光荣、全县光荣!这说明标语是县里组织、发动贴上的。标语前,零零星星围了几个村人。我朝田里去时,在那标语前站了站。那标语在初冬的日光中闪着刺眼的光亮。看久了,眼前金星晃晃。有人说,连科你念一遍,看那上边写的啥。我就念了一遍。村人们听罢,出了一口长气,说原来是又征兵了,还以为是又抓计划生育哩。话毕,就都怏怏地,踢踏着阳光朝各处去了。

我在那标语前立了很久,才拖着步子,扛着镢头,朝耙耧山上走去。

耙耧山正面的阳坡上,有我家新分的一块田地,坡陡地窄,地块儿不见形状,落不了耕犁,就只能在这个时候刨上一遍,过了年后,等开春栽红薯。我到那地里时,队长三叔和爹正在那地心团窝着,各坐一把镢柄,旱烟抽得云云雾雾。这面瘦坡上,卷着冬风,呜呜地笛诉一般响。庄稼叶和麻雀毛,在空中起起落落,舞到下角田边上,被一道沟崖横拦一下,就旋着落入沟底,苦戚戚地吱吱响。队长三叔和爹的头发,都已花白,竖着在风中摇摆。

见我来,队长指了下他身边一处地场。我把镢头抓在那儿,团窝着坐在了镢把上。

“你想当兵吗?”队长看着我,问得很犹豫。

我瞟了爹一眼,想了一阵。

“能当上?”

爹把烟灰磕在田里。

“你想当?”

我说:“谁知道。”

队长说:“想当就去试一下。”

我说:“爹愿吗?”

爹说:“只要能谋着前程……”

到这儿,似乎事情就已商定。三叔就很像队长的样儿,直起腰说,那就决定去吧,村里出不了人物,总该出一户军属,支书那儿你救他女儿一命,他欠着咱村一笔人情。其时,是大队改为村的第二年。因为乡间不搞村长负责制,仍然是村委会里支书领导一切,支书便不当村长了,由亲家上了村长的位,自己仍然当支书,大小事情都由他定盘落音才作数,所以队长三叔想了一阵接着说,民兵营长虽负责征兵工作,由支书去给他说教说教,你再去民兵营长家做些事情,谅他不会节外生出啥问题。话到这儿,队长又看看天气。太阳已经爬上坡顶,他盯着太阳瞅了一会儿,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就像很不情愿让我当兵又没别的办法似的,叹下一口长气,把镢头扛到了肩上。

“要不要我陪你去民兵营长家?”

“不要。”

“快二十岁了,事情自己做着好。”

最后这么说了一句,队长三叔就背对日光,朝另一面坡地爬去。他走得很慢。我盯着他的后身看,忽然发现队长三叔他老了,背已经些微地佝偻了。这使我心头猛地一震,回头看爹时,凄凉的感觉雨样凉丝丝地浇了我一身。

爹的两鬓,不知从哪天开始已经全白,像两块白雪在耳朵两侧堆着,也像两架冰山,在我的心上压着。整个那长极的半晌,我都没有说话,一镢一镢地刨地,恨不得独个儿把那坡地全都翻完。直到饭时,在回家的路上,我才给爹递了话儿。

“要么……我不去验兵?”

“在家干啥?”

“替你干几年活儿。”

“浑话!”

我不再说话,我想我该当兵去!我想我也只能当兵去!

吃过午饭的时候,我朝民兵营长家走去,队长三叔朝支书家走去。村里的六叔、二爷、五伯他们,都赞成我去当兵,说抓不到日头,捏一个星星也成。干不了村干部,总该让瑶沟人当个兵吧。如此,队长就去支书家说了,让我先到民兵营长家招呼招呼。

民兵营长家住在镇边上,那儿是一片新搬的住户,房子一律面东,一家一院,青堂瓦屋,有规有矩,哗哗啦啦码着几排,像城镇似的。营长家的房子,坐在南端,可水井却在北端。我到那儿,他媳妇刚从井台上挑着水桶闪下来。因为是新过门的娘子,人又长得秀瘦,路就走得羞羞忸忸。见了她,我忙上前迎着。

“婶,你挑水?”

“哎……别叫婶,你叫嫂子。”

“叫婶吧,我姨和你娘家一个村。”

说着,我就到她肩上抢了水担,说我来挑婶,并不等营长媳妇灵醒啥儿,我就呀呀地晃着两个大水桶,从村街走过去。

民兵营长媳妇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步走得很轻捷。当我吱吱哑哑从街上走过时,老远便有了问话声。

“你给谁家挑水?”

“我婶家。”

“你婶……”

“在后边哩。”

人们就朝我身后望去,就都不再言声。婶好像从人们的眼中看见了啥儿,突然不再追我,放慢步子,让我独自挑着水担儿在前。这个季节人闲,村人们吃过午饭就都在门口晒暖,都在平展的地场扎堆谈天。我不看他们,只管挑着水担从他们疑惑的目光中穿行而过,朝民兵营长家一步一步靠近。于是,在我的身后,就留下一阵议论,及至民兵营长媳妇再从那目光中穿过时,那议论便就平息了,便就默认我又有了一个新长辈,默认民兵营长为我叔,他的媳妇为我婶。

水挑到民兵营长家,他正在和人杀象棋,极专心。我没有说放,径直到灶房把水倒进缸里,“哗哗”声叫他抬头看着我。

“是你……你嫂哩?”

“我婶在后边。”

民兵营长不再说啥儿,杀去了。那时候他的棋盘上有很多事情做。

我又去井上挑了三挑水,倒满营长家的大水缸,在院里站一会儿,见猪圈泥水渣渣,猪冷得哆嗦,我便挑起箩头,带张铁锨,出门挑土垫圈了,一担一担,我把事情做得极仔细。

民兵营长下完棋,送走棋客,见猪圈里泥水没有了,黄土爽爽儿一层,土腥味扑满院子,他便在猪圈边上立着,有一脸粲然的红笑。

“连科,你屋里歇会。”

“不了。叔……你下棋赢了输了?”

“他是老输家……有事?”

“一点儿小事。”

“说吧。”

“我……今年想当兵。”

“不知道今年村里能分几个指标哩。”

“叔,你专管这招兵……”

“看看吧。”

“明儿我没事,来把这猪圈墙垒垒。”

事情都算顺利,因为支书很在意这件事,队长三叔和他一说道,他就想了想,说能让连科当兵也成,在家没他娘的出息,去部队上吃两年饱饭,不定还能入个党。这样,也是一路顺风,目测、小体检就都过去了。

大体检是在农历初五,地点在县城。

支书对每年征兵有经验,他知道跑几十里路到县里,累得气喘,加上紧张,十有六七血压高。当我们乘车去城时,他交代民兵营长说,让我们到县城每人先喝一碗井冷水。那当儿,早上出发,半晌到城里,民兵营长果然把我们引到一个机关的水管房,要我们每人喝碗水。

去体检的有村长家大侄儿,他把脖子一拧,说我不喝,死凉!另一个,舅在县公安局当局长,他看了一眼水管,没喝便扭头走了。他说他舅给验兵的医生全都打过招呼了。如此,就只我一人,趴在水管上,吸了一肚冷水,才往体检地点去。

体检地点是在城关的中学里。当我和民兵营长走进校门时,同时都怔了,支书已经先到一步,正和公安局长在说话。立马,我便明白,村长是不放心他侄跟来的,那公安局长是为着他外甥才来的。唯有我,是独自孤着来体检。那一刻,我想我完了当兵毫无指望了。可当我从体检第一室——眼科出来时,我却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我没想到我的眼睛那么好,看1.5那行E字就如看我的手指纹,且从眼科走出来,我竟能把1.2以下E字开口的方向全都背下来。到今天,我当兵十余年,还仍能背出1.5那行E字开口的方向是:左上右左上下下右。而村长家侄和公安局长的外甥一个视力只有1.0,一个血压高。

眼科第一关的顺利通过,给了我一线希望。那一线希望牵着我的手,从一个体检室走进另一个体检室。我那张体检表上,医生们如同商量过似的,全都写了两个一样的字:良好。

发入伍通知书了。没有我。

村里有两个人接到了入伍通知书,一个是支书家侄儿,另一个是公安局长的外甥。

那一天,下着小雪,如三月的杨花,纷纷的,落在地上,不化,先冰在地面,后就积起来。雪自后晌开始下,罢过夜饭,地上攒下厚厚一层,到处都皑皑一片。树枝皆是平伸着,托起一座一座小白山。村头的电话线绷紧了,白绒绒拉着。街上没人,各家都虚掩着大门,把冷关在门外。

在我家,娘没烧夜饭,爹生了一炉火,队长三叔、五叔、七叔、六伯,还有走不动路的二爷都围火坐着。他们都没吃夜饭,就那么默默坐着抽烟。直到半夜,爹才首先说了一句话。

“当不了兵……就算啦。”

五叔望了一眼爹。

“在家干活还能饿死谁?”

六伯磕了烟灰,又装上一袋。

“地分了,种地还好些。”

七叔和二爷没吭声,各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又粗重,又悠长。当那叹气声完了时,队长三叔对我娘说:“嫂子,去烧一锅面条端上来。”然后,他回身盯着我,详详细细看了一眼,说:“连科,你干我的生产队长吧,我干了一辈子,该找个人接这挑儿了。”

就在那一会儿,我说了一句我一生最见重量的话,把村人们的腰全都撑直了。

“三叔,”我说,“我不当队长,我一定要当兵!”

乡武装部长瘦瘦高高,身子如不发芽的树,他娶了两房媳妇,因那东西不中用,皆没生娃儿。正急,一个送娃当兵的,给他一个偏方儿,让他吃狗的那东西。支书家侄儿把自家狗杀了,把那东西给了他。这一夜,外面下着雪,他在屋里煮着那东西,冷丁儿有个小伙闯进来,手里拿把剪刀,对着自个儿的咽喉说:“部长,我来求你了……”

部长先惊后愤,“有啥事你起来说!”

“今年不让我当兵,我就死在你这里!”

“兵都验过了,你还找个屁!”

“我验上了,可我被人挤掉啦……”

“哦……哦……你起来,起来说。”

“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把剪子扎进去!”

“犯啥儿傻……我明年准定让你当上兵。”

“别走近我……你只说句今年让不让我当兵就够啦……我只听你一句话,就今年……”

“这工作……都罢啦。”

“我不管……不让我当兵我就死在你屋里!”

“起来说……把剪子放桌上。”

“不!是死是活就听你一句话。”

“通知书都已发过啦……”

“往年发过通知书还又有补发的……部长,是死是活就凭你一句话。就听凭你一句话!”

我终于当兵了。就这么,参了军。

走那天,全家人没有送我。爹、娘、姐们,在家哭成一团。村里人由队长三叔领着,都出来送行了。且各户人家,多半买了鞭炮,挂在村头响放。炮纸的红香味在瑶沟萦绕三日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