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成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将军,这是哪里的沉船,您看得出来么?”
周将军对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尽感惊疑:“蒙古人的船?你没看错吗?”
“周将军没说错。”天机老人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铆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沉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铆钉。”
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至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
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众人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聂云默然,一旁天机老人接口道:“他们在找梦岛。”众人错愕不已:“梦岛?岛上有什么?”
天机老人没有说话了,他也许不想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梦岛”有什么。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周将军低声道:“您……您方才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那……那后来呢?他回到日本了么?”聂云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将军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天机老人喃喃地道:“是啊……这……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只听聂云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
聂云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一场……”他顿了顿,叹道,“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聂云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入‘梦海’,之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首诗凭吊他。”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首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沉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天机老人厉声呐喊:“混蛋!”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野兽临死哀鸣,他揪住周将军的衣襟,吼叫道:“将军!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周将军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
天机老人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周将军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三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天机老人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周将军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天机老人松开了手,叹道:“傻瓜,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
周将军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发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帝都的柳侯爷。
柳侯爷向来城府深沉,如今多方示好,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的用心?全场彷徨不安,却听那隐身不语的黑衣人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周将军找上了天机老人,两家打算联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聂大书生,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间,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蒙眬,手中却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掌中剑”。
眼见聂云迟不答话,天机老人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听刷刷连声,天机老人众尽数拔刀,已将聂云团团包围。那“黑衣人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聂云,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了,说吧……你是‘鬼谷’的人,是么?”
聂云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天机老人的太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更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黑衣人出手交战?
周将军深怕血溅五步,忙上前劝阻:“等等,先别动手,大家有话好说……”话声未毕,已给天机老人一把拉开,怒道:“傻瓜!你还没发觉么?这是‘鬼谷’布置的骗局啊!”
周将军呆了半晌,忙道:“不会的,鬼王早就谢世了,现下是他的孙儿鬼帝当家作主,他好好的一个佳公子,岂忍加害我等?”还待再说,众家臣却已围了过来,大声道:“将军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义弘公是怎么死的吗?千万不能相信鬼谷的人啊!”
全场杀气腾腾,都在等候聂云说话。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对了,我是‘鬼谷’的人。从年轻到老,我一直追随义鬼王。”天机老人冷笑道:“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啊,聂云,你苦心设计这个骗局,也真辛苦你啦。”
聂云叹道:“诸位会错意了。在下虽然是鬼谷的人,可此番邀集各位进来梦海,却真是一片诚心,绝无分毫陷害之意。”天机老人冷笑道:“一片诚心?难不成你真是约我们来寻宝的?”聂云静静地道:“没错。”天机老人正要叫骂,“黑衣人却已伸手制止,静静地道:“你说吧,这梦海里究竟有什么?”聂云道:“鲁城失落的东西。”
听得话外有话,人人愕然难言,黑衣人道:“我们少了什么?”聂云叹道:“和。”
“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笑出了声,“都到了这个田地,你还想求和么?”
“住口!我说的是……”聂云厉声道,“大和!”天机老人厉声道:“胡说八道!”把手一抽,迎风便斩,聂云怒目圆睁,也已提起拐杖,直挥而上。两旁武士发出一声喊,并同黑衣人的麾下忍众,人人奋勇上前,预备将之乱刀分尸。
当地一声巨响,天机老人好似砍中了什么,激出了无尽火光,忽然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低微佛音,嗡嗡声响中,只见一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正是天机老人!转看周遭,满是刀刃器械,无论是黑衣刺客,抑或下武士,人人空着双手,满面骇然。
嗡嗡嗡嗡嗡……甲板上传出低微空响,听来宛如佛音梵唱。聂云环顾群雄,缓缓持起拐杖,将其**船头火盆之中。
熊熊火焰焚烧,照出了佛影光晕,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为那烈火一逼,竟然现出了鲜血溶解之色,随即闪耀出一行刀铭汉文,见是:“谷神玄牝”。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化龙……”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鲁城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眼前的“化龙”。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缺。故给人称做“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聂云厉声道:“懂了吗?鬼谷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众武士爽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鬼谷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北刀”。
“北刀”与“化龙”,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化龙”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化龙”却恰恰相反,相传它是鲁城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兼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百万”为止。
“北刀”、“化龙”,大周将军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北刀化龙”仅是个譬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一切万物,“化龙”却是无坚可摧,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子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但是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化龙”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士跪倒在地,朝那柄“化龙”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