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代英雄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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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贼

一处地方,连年受螟虫的灾害,逢到秋收,收到的大半是枯烂的稻秸。种田人一要交地主的租,二要吃饱自己的肚皮,对着这对折还不到的收成,只有唉声叹气,单顾一方尚且勉强,怎么能双方兼顾呢!想来想去总想不出办法来,却引起了一线的希望,希望神来救助他们。

“圣明的神呀!您应该保佑我们,替我们驱除那可恶的螟虫,让我们能好好活下去,一能交地主的租,二能吃饱自己的肚皮。除开了您,我们还有什么可巴望的呢?我们只有等死,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这样的意思想在心里,也就说在口头;我也说,你也说,他也说,渐渐成为普遍的一致的呼声。似乎这个地方别的全不缺少,单单缺少一个圣明的神。圣明的神一朝到来,所有的灾害困苦立刻张开翅膀逃走了。

李二和吴三是两个小贼,这样的呼声触动了他们的贼智。他们遮遮掩掩踅到荒落的凉亭里,商量做一笔生意。商量停当了,两个相对眨一眨眼睛,微微地一笑,又遮遮掩掩踅了出来。

王大是个老实的种田人,家境比较好一点儿,所以在这个地方大家都相信他。这一晚他出去上茅厕,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因为习惯了,他没带一个灯笼。忽然听得有一种声音,像在茅厕后面,又像就在他的头顶上:仔细听时知道是人声,但是不像平常的人声,是《双包案》里的大花脸的那种藏在瓮中一般的哑声。王大没想到害怕,侧着耳朵听那个大花脸说些什么,原来是——

“这个地方的人听着!你们要我保佑你们,替你们驱除那可恶的螟虫,让你们好好儿活下去。我现在来了,我答应你们的要求,只要你们好好儿供奉我。”

王大这一欢喜比多收了两担谷不知增加多少倍。他连忙跑回去,唤出隔壁的方老头儿,气咻咻地说:“告诉你一件可喜的事儿,一件奇怪的事儿!”

方老头儿一点儿不明白,看看王大褐色里泛着红的脸,问道:“你喝醉了酒吗?”

“不!”王大歇一歇气,高兴地说,“神来了!咱们巴望的圣明的神来了!”

“在哪儿?”方老头儿也突然高兴起来,眉目颧颊都浮着笑意。“圣明的神来了就好了,阿弥陀佛!在财神庙里么?在土地堂里么?”

“都不。就在茅厕那边。你跟我去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方老头儿连忙跟着王大去到茅厕旁边,静了一会儿,果然听得大花脸一样的声音说道:

“……我现在来了,我答应你们的要求,只要你们好好儿供奉我。我选中了五里外那棵大银杏树底下的土地堂,你们必须在那里供奉我。”

方老头儿满腔的感激和虔诚,只想要跪下来磕头。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曾真个跪下来,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王大的肩说:“圣明的神来了,自然要好好儿供奉。小毛包的戏班子正在邻近的地方,就从后天起,咱们邀他来演三台戏,先敬敬神吧。”

“你这想头好。”王大回拍一下方老头儿的背脊,表示赞成。

第二天,王大同方老头儿把神已经自己到来的信息在茶馆里宣布。一个是老实人,另一个又是上了年纪的,两个都亲耳朵听到了神说的话,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现在好了!”大家欢呼起来,“神有灵,如咱们的愿,来保佑咱们了。现在好了!”于是嘻嘻哈哈凑起演戏的钱来。钱袋本都是瘪瘪的,一倒就空了;但是大家觉着空了并不要紧。又把家里留着的很少的米磨成粉,蒸糕做饼,预备带到戏场上去吃。一些瘠瘦的猪儿鸡鸭却出乎意料,忽然给白刀子割破咽喉,鲜红的血流到盆儿钵儿里,生命就此完毕——它们是敬神的献品。这个地方的人以为从今以后,生活完全是幸福了;这一回虔敬地供奉着神,报答神的恩惠,趁便庆祝庆祝,表示自己心里的高兴,就是花费一点儿也是应该的。

又到了第二天,天还不曾亮,各家的男女老少早已从床上爬起来,打扮的打扮,干事的干事,个个怀着一颗欢跃的心,个个眼前耀着将要来到的幸福的光彩——田里是异乎寻常的丰收,家家都快活,安适健康。

所有的人都向五里外那棵大银杏树底下的土地堂跑去,结成个很大的队伍。他们的步调齐一而轻快,按着步调,他们唱出快乐的歌:

咱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恶神就会死个干净,

从此后再没凶灾。

咱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田里就会遍满金稻。

金稻呀便是钱财。

咱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就要从苦难的海底,

升上快乐的天台。

咱们欢呼踊跃,

庆祝明神到来!

今朝呀非比他日,

不竭尽兴致不回!

小毛包的戏班子开锣以前,有人说敬神没有神像是不行的,特地装塑是来不及了,只好到神显灵的地方——茅厕背后去寻找。

地上有的是枯草,此外有一根一尺来长的桑树枝。把桑树枝捡起来看,一端恰作人头形;几个人闭起一只眼,单用一只眼来凝视,就觉得这上边耳目口鼻齐全,都分布在适当的位置上,尤其是那鼻子,高高的,鼻梁统直,是一个神的鼻子。

“这一定是神自己预备在这里的了。”大家这样说,把桑树枝恭恭敬敬请回去,让它朝着戏台站在正中一把大交椅上。于是男女老少个个对它拜,数不清磕了多少头,直磕到心里满足畅快,方才站起来。

从戏台上开锣到散场,足有四个时辰。在这四个时辰当中,谁都快乐得说不出来。因为连年的荒歉,戏是好久没演了。现在为了迎接自己来到的神,重又看到戏,真应该尽兴乐一乐。糕饼鸡鸭猪肉横七竖八地装进了大家的肚皮;肚皮已经撑满了,嚼而未烂的东西还在往喉咙口塞。

一路跳着笑着,大家又结成队伍回家。只觉从前每一次看戏回家,都没带回来这样多的快乐。

“啊呀!贼来过了!偷了东西去!”东家忽然喊起来。

“啊!该死的贼!把箱子都拿空了!”西家立刻接应着。

“贼!……贼!……”各家同时这样喊,好像患了传染病似的。

各家的人奔出来,互相询问所受的损失,才知道所有的破板箱都被打开,凡是比较像样的旧衣服全不见了,杀剩下来的鸡鸭不复睡在它们一向睡的屋角里,铜水壶暖脚炉之类也杳无踪影。

幸福的生活还没到来,却先来了荒歉以外的灾难,这是这个地方的人不曾预料的。

然而大家并不难过。他们想,保佑他们的神既已到来,那么幸福的生活是十分有把握的,他们又想到刚才供在正桌上看戏的那根桑树枝,这明明是神确已到来的凭证,眼前少许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失了旧衣服,正好做新衣服;失了铜水壶,正好打金水壶;在幸福的生活里,这些事情都不算稀奇。于是他们高兴地讲到明天的戏,讲到明天怎样更热烈地表示庆祝。一会儿他们又欢唱起歌来:

咱们多么幸福,

得蒙明神到来!

就要从苦难的海底,

升上快乐的天台。

1929年12月22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