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鲁迅《热风》
自始至终,鲁迅是一个进化论者。由于绝望于他的时代,绝望于同时代人,他唯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即使经受了青年的利用和打击,亲历了“清党”时期青年告密的可骇的事实,他说过,愿英俊出于中国之心,仍然不死。至于孩子,他把这幼小的一代视作“将来的‘人’的萌芽”就更不必说了。不妨听听小说《狂人日记》的末尾,那个“救救孩子”的呼声,是何等的摄人心魄。即使如《长明灯》,对于孩子们的纯真,他流露出了那么深重的疑虑,以为终于无法逃掉大人的阴影,也仍然无改于一生工作的目标:“救救孩子”。
鲁迅深知,戕害孩子的势力过于强大。在中国这个老大帝国里,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他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吃人”。他说,“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有道德,只有“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要勾销旧账,除非“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
然而,这是可能的吗?
即以中国的中产家庭为例,鲁迅指出,家长教育孩子大抵是两种方法:一是放任,骄纵,在家里做小霸王,但到了外面就像失了网的蜘蛛一般,毫无生存能力。再就是苛责过度,甚至打骂,只要孩子“听话”就是教育成功,其实是培养奴才,将来放他到外面的世界,也是“暂出樊笼的小鸟”,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这两种方法,一直沿用至今,可见父权深入的程度。西哲把东方社会称为“父权制社会”,不是没有根据的。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头脚倒置的社会,只能回到“人”的立场,以幼者弱者为本位。就家庭来说,把孩子生下来,就得负起教他的责任,正如鲁迅批评说的,“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做人”的教育,不问而知,首先要求作为教育者的“孩子之父”转变为“人之父”。
早在五四时期,鲁迅作了一篇长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以现代的观念,回答了一个转型时代的伦理和教育问题,体现了他一贯的社会变革的思想。父与子的关系,扩大一点说,也就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他对此十分清楚,因此,对于在“新人物”中间,讲恋爱,讲小家庭,讲享乐,而少有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便不能不提出痛切的批评。他有一段被反复引用的著名的话说: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但接着指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鲁迅思想的核心是“立人”,在儿童教育问题上,这个思想表现得尤为突出。他不是在社会发展的一般意义上讨论教育问题,他的关注所在,唯是每一个人,每一具血肉鲜活的个体生命;所谓“人”就是个人,是心智健全的生命结构,而充盈其间的,也必定是独立意识,自由感和幸福感。
启蒙思想家从本质上说都是教育家。可以说,鲁迅一生都在进行启蒙教育,儿童教育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说到五四一代,人们常常提到周作人的儿童教育思想,很少提及鲁迅。其实,在当时,“周氏兄弟”在反对封建礼教对儿童一代的戕害,以及宣扬“对于一切幼者的爱”的方面是完全一致的。如果说两个人有所区别的话,那么,周作人未免过多地鼓吹发展儿童的天性;而鲁迅,由于对“老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侵略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不会把儿童的天性看成是单纯的“白板”,而是恶劣的教育环境的产物,所以在他看来,儿童教育同样存在着一个引导和改造的问题。一方面,他不间断地翻译童话,把外国优秀的读物介绍给孩子;另一方面,在护卫孩子的同时,不放过社会上毒害儿童的观念、思想和行为,而给予及时的打击。早期写的《二十四孝图》之类自不必说,直到逝世前,他的写作还不时地回到跟儿童相关的主题里来。在日本入侵东三省的国难当头的时刻,对于教育出版界向儿童推销岳飞、文天祥一样的“爱国主义英雄”,他一样持严正批判的态度。他说过:“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
将鲁迅的创作选编成两个集子,是专给孩子和孩子的父母看的。文辞浅近,意涵深远,无疑地,将使更多的读者藉此形象的文本,深切地感知我们周围的世界,以及我们自己。我以为编者的选择,是有着“救救孩子”的意义在的。所以,当编辑邀我作序时,我立即应允下来,写下如上文字,郑重地向大家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