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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人胆子大,敢在北京人面前讲普通话。”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武汉进行采访时,一位开奥迪车的老师傅说的。
从湖北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杂志社做编辑,已经四个年头了。就像克林顿盼着萨达姆被谁搞下台一样,五年当中,除了那些一大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日子,我总是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想,今天上班后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或者干脆就是什么好事来骚扰一下自己。很多时候,我总在情不自禁地用整个杂志社公认智商最高的头脑复述着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天上一只鸟飞过武汉时,为什么要野蛮地拉下一泡鸟粪,并且刚好落在门卫老赵的独生女小赵的脖子里。不仅在起床前我这么想,在杂志社的女孩女人,一边议论着手头的稿件,一边切磋使用化妆品的要领时,我也不时提起这个话题作为老生常谈。我的校友师思在正式场合中给我作了统计,她认为我对这个问题的关心,已经是两点一三倍于小赵的父亲老赵了。每一次,我总是满怀歉意地对她发誓,决不再在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面前,谈论这类粗鄙的问题了。真的,在她们充满神往地齐心协力赞颂某个品牌的口红时,将鸟粪与其相提并论,实在是太不文明,也是对这个时代流行美学的不学无术。好在师思她们挺大度,她们一致认为,因为我是男人,因为伊拉克对美国的巡航导弹、隐形飞机毫无办法,所以她们应该原谅我。对于女孩们这类穷开心的嬉闹,我是不用去为之感动的。不过,我会偶尔装模作样地对她们说一声:“主啊,感谢你的仁慈和宽恕!”每当说了这话后,我就会与师思对视一下,我喜欢看她那眸子中闪烁的那些被感动出来的近乎泪光的东西。师思对我的理解,是在有一次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她时,我对她说,这上班的日子过得没油没盐的,清汤寡水,有点味道的东西,都被别人享受了。女孩在办公室里单独同一个不是很差的男人相处时,总是会温柔片刻的。所以师思对我说,这两年我也帮你抱不平,怎么凡是好事都与你不沾边,提干没你、评职称没你、到新马泰采访没有你,只让你去一下海南岛,甚至连看二审稿的权力也没弄到手。别说你是一个男人,就连做女的,我也觉得自己干了三年,该有好处轮到我了。师思说到新马泰和海南岛时,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去年,有关单位组织人员去新马泰,说是采访,其实不过是报纸电视里经常点名批评禁止的那回事。杂志社的主编自己已经去过。他们对我说的话让我无法分辩,他们说不让我去的原因是爱护我。去的人我们都叫她王婶。王婶走了一遭,回来时挺大方地给男同事们带回一些生猛药。当然是备有发票想报销。哪知主编不肯收她的礼品,不无愠怒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行!这话在杂志社里一直流传到昨天。昨天,师思在办公室里不知接了谁的电话,其间她冲着对方说了这句话。惹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趴在写字台上笑。师思放下电话后也笑。在杂志社里,谁都有过一不小心将这话说漏嘴的时候。这话的暧昧意味,像暗号一样深深地镂刻在大家心里。王婶没有参与这故事后面的故事,她被调到主管局做宣传处的副处长了。虽然无人说过对她表示感谢的话,大家心里还是有那种对王婶给自己带来充满性暗示的快乐感到满意的意思。在武汉的高楼大厦、长街短巷里,大家一向格外支持这一类的义务劳动。那一次,我同师思在办公室里说了许多有关杂志社内部人士的坏话。说得彼此都很痛快,后来我像电视新闻中的各国领导人一样,将手伸向师思,说谢谢她为我发出的呐喊。师思将小手递给了我。我接住时,简直不敢用力握,那手太美、太诱惑人了。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有种八九月间出了办公大楼,在胜利街街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只雪糕,捏在手上时的那种滋味。不只是骨髓,就那些已脱离了头皮,但还没来得及掉到地上的头发丝,也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天越热这种感觉就越深刻,同时留住这感觉的时间也就越短。师思在我仍处于恍惚时将手拿了回去,然后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发现。我坦率地说她的手如果不是玉琢出的,那一定是狐狸精借给她的。师思冷冷地说,凡是有心想碰她手的男人都有过这种遭遇,而我只不过是在形容词上更夸张一些,用了在越来越现代的武汉城区里,被人弃而不用的狐狸精三个字。所幸师思随之就笑了,她还说我们之间假如就这样维持着这样的友谊,她还会给我许多这样的幸福时刻。我被她一连三个这样说得只有点头的份。我对她说,你放心,王婶送给我的那些药,我还没吃。我一直觉得这话是绝对的办公室幽默。师思却板起脸来说,我讨厌男人总在这么炫耀。她翻了一下桌上的杂志,又说,美国第一次向伊拉克炫耀武力时,许多人佩服,当他接二连三无休止地这么做时,就无人喜欢了。我壮着胆生生地挤出一句话说,这同你们一天到晚描眉画眼涂口红有什么差别。师思将一叠纸扔到我怀抱里,大声说,你这人怎么非要同女孩较个输赢,罚你帮我将这期的校样校清了。结果有些出奇,那一期杂志上没有一处差错,在期刊协会举办的当年质量评比中,获得了特等奖,我的师妹校友据此拿了杂志社年终最高的奖金。我从师思那里得到的惟一回报是,她用奖金的一部分到武汉广场买了一枚铂金钻戒戴在右手中指上时,让我替她看看与自己的气质和谐与否。我酸酸地说,女孩自己给自己买戒指有什么味道。她马上说,我主观上将它当作你买给我的呀!我心里更酸了。特别是她那话最后的呀字,让我的牙吃了大亏。我恶毒地说她永远只有主观没有客观。这么好的事,是我来杂志社后的惟一一次机会。它却没有成为我的好消息。
杂志社在从前的英租界里给我安排了一张床位。早上我从惟一可以藏得住自己隐私的被窝里探出头来,望了望对面墙角上的那张床。韩丁正戴着一副耳机在听境外的电台广播。韩丁手上有四万元的股票,那是他大学毕业后用比我多三年的时间,靠着给一些想出名出风头的企业家写报告文学赚的。他一直想买一套房子,但是这点钱,即便是在没人想去的东西湖一带,也不能拿到开门的钥匙。夏天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上的积蓄完全投到股市上去,他渴望有最高的回报,以使自己在三十岁到来时,真正拥有自己的隐私。而不像现在,只要有女孩来这屋里找他,他就得先向我通报。韩丁从头上取下耳机时,我正要出门。
我问:“有好消息吗?”
韩丁两腿掀开被子说:“屁!光靠达赖,哪怕是真去美国,也掀不动股市上笨熊。”
我说:“你何不雇个杀手,将长虹集团的生产线炸它几条,你的康佳股票不就飙升起来?”
韩丁站到地上提了提裤衩说:“你以为资本主义真的复辟了?这儿还是社会主义的天下!”他跺了一下脚。本来还有可能来第二下,但他被地板发出的巨大回声吓住了。
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骂声。
我连忙逃出门去,连自行车都没推。跳上一辆开往江岸方向的中巴,我递了五角钱给售票员,从她那里买来一些清静。中巴车到了办公大楼前时,我让司机带了一脚刹车,然后站到街边的一家小吃店门前,叫了一碗热干面。在等待时,旁边的那家小吃店内有个女人冲着我连连说,过早吗?过早吗?我冲着她那冷清的店面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
在我的身旁,有七个人站在那里等待。大家像看杂技一样,看着女老板同她的打工妹手忙脚乱地将一碗碗热干面捣弄出来。因为办公大楼就在身后,我显得格外有耐心,从声明要一碗热干面后,就再没有吱过声。哪怕是比我晚来的一个中年女人,先于我开始用筷子搅拌起那喷喷香的芝麻酱时,我也只是笑一笑。没有好消息时,我必须照顾好自己的心情。
在我刚刚拿到热干面碗时,沙莎在附近叫:“蓝方!”
我将已经送到嘴边的一口面条放回碗里,回头说:“沙莎!”
沙莎的名字让店老板受惊不小。她以为我在热干面里吃出了砂子。我放弃了坐下的想法,站到沙莎对面,同她聊了几句这种时节弥漫在武汉所有有人群地方的、虽然无聊又不得不聊的话题。所幸沙莎说了些意外的话:她家门口的那家卖早点的小店,今天突然换了一种芝麻酱,惹得很多人都发牢骚,决定不再吃这家小店的热干面了。沙莎也作了同样的决定。
沙莎同我说话时,眼睛总也忍不住朝我碗里看。她那样子无疑是想知道我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的热干面味道如何。久居汉口的人,许多关系到民生大计的事都可以马虎,独独这热干面是无人肯马虎的。
吃热干面只要不怕噎,一顿饭所花费的时间,在一天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天生一副会自动产生润滑液的食道,三两热干面下肚就像什么东西淌进下水道一样快捷。
放下碗,扔掉一次性筷子,我随口说了声:“味道不错。”
沙莎听见我说的话,人整个地松了一口气。跟着又不满地说:“从前那么好吃的豆皮现在吃起来完全是肥肉煮糯米饭,要是哪一天将热干面也做变了味,武汉就没东西可吃了。”
我说:“别着急,到那时我领你到黄州去吃豆腐。”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不妥。豆腐前面加个吃字后,是这几年流行起来的一种暧昧话。照沙莎的脾气,她会马上扔一对白眼过来。不料这一次她送过来的竟是近似秋波一样的妩媚。
沙莎头一偏,长发在我眼前甩了几甩。我读懂了她在抒情的含义,那是叫我同她并肩走着上班去。这对于我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在武汉大面积停电的夏天里,我曾一手扯着一个女孩,从一楼一直爬到杂志社所在的十一楼。沙莎几次扭头像是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每一次实际说出来的都是经她最后全面篡改的话。她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一期杂志我看过了,你当责编的文章占了四分之一吧?”我真想揭穿她,重申一下杂志社里当编辑的也就三个人,如果我只编了四分之一版面的稿子,还叫什么多!我也将心里想好的话篡改一通后,再告诉她,我若是不干,杂志就得开天窗。
沙莎马上说:“不会的。会有人将局长的讲话稿补上去。”
我看了一眼沙莎后,忍不住笑起来。
门卫老赵正在自己的小窗户里埋头吃着一只保温饭盒里的东西,旁边坐着一个笑眯眯的女人。我和沙莎都猜出来,那女人一定是老赵的老婆。所以沙莎才说,夫妻做到这个份上才叫幸福。所以我才说,找老婆目光得放远点,要看到六十岁以后。
在等电梯的时候,师思来了。她一定是注意到我同沙莎站在一起时,肩头只有五至六寸的距离,这才故意站在大厅的中央,将长长的米白色风衣撩开半边,露出一条极性感的大腿。她的这个企图得逞了。我无法不去反复欣赏那件让我充满想象的优秀作品。电梯来了后,大家像挤公共汽车一样往里挤。轮到沙莎和我上去时,警铃响了。
有人说:“你们下去叫警察。”
我们退了一步后,我又将沙莎一个人推进去。我说:“让女人去找警察那不是自投罗网。我一个人就行。”这一次警铃没响。
电梯门关上后,师思的风衣也像门一样关上了。
趁着电梯门口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赶紧说:“怎么将大幕关上了,是不是嫌观众太少?”
师思不屑地对我说:“我本来就只想让一个人欣赏。”
大楼门口,局长同他的秘书走过来。
我飞快地说:“孔雀吃醋时才会扬起尾巴开屏。”
师思背对大门,她只管说:“你的醋一分钱一斤也没人要。”
局长正好来到我们中间,他问我们为什么醋无人要。我只好瞎编说刚才过早时,因为醋不好,所以热干面都变了味。局长看了我一眼后,便邀请师思爬楼梯。并顺带朝我示意一下。局长的办公室在六楼。只要是早上来上班,他从不乘电梯。他说这是最经济有效的锻炼。为此,局里曾经在每年的九月初九举办爬楼梯比赛。后来因为一名处长在获得冠军后,突发心脏病,差点死过去,这项活动就不声不响地取消了。我们同局长一道向六楼攀登时,局长让师思给主编捎个信,要组织一批高质量的反映下岗职工生活的稿件。最后,局长忍不住称赞起师思的体型,他建议师思在思想上更开放一些,争取参加下一届武汉小姐的比赛。
在三楼楼梯的拐弯处,我们碰见正在把楼梯栏杆擦干净的王婶。局长问她一早就做义务劳动,累不累。王婶回答说还行时,我和师思忍不住笑起来。好在局长没有追问,只是说自己希望看到全局上下人人都这么快乐。
将局长送到六楼后,我们如释负重地钻进电梯。满满的一笼子人,我只好紧挨着师思,并且还装作无意地用自己的大腿在她的大腿上摩擦了几次。师思今天的脾气特别好,她不但笑,还小声提醒我,沙莎像是为我动情了。我装作高兴的样子,说如果这样,今年年底自己一定可以长一级工资。说时,我用手握住她的手。师思一丝挣扎的意思也没有。
可惜电梯到了十一楼。
一站到楼道上,就看见沙莎在旁边站着。
沙莎冲着我无遮无拦地说:“怎么才上来,电梯都过了几趟。晚上请我到酒吧坐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沙莎的办公室在九楼。望着她走向楼梯间的身影,我突然想冲上去搂住她,让她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消息。沙莎走进楼梯间时,回头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师思在杂志社门口,酸溜溜地大声说:“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们!”
我走过去,才发现杂志社的办公室里只有师思一个人。我不得不认真地问她今天是怎么啦。师思极不认真地告诉我,她在吃热干面时,吃出了一副牙托。
2
我从未被人这么折磨过。
只要电话铃一响,师思就说:“蓝方,沙莎找你。”她说话时连头都不抬,两只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桌面上摊开的那本与我们编的杂志属于同一类型,但比我们强大而且总想吃掉我们市场份额时杂志。在杂志社内部,这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对手被称作“猫头鹰”。
由于师思的炒作,全杂志社都知道我终于遇上好消息了。
我确实太需要有好消息了。为此,我一反常态,不停地看手表,并希望沙莎真的打电话给我。中午下班时,杂志社的女孩总是要提前到卫生间去,将自己脸上的五官重新修整一下。我趁办公室里无人,赶紧给沙莎办公室打电话。拨了三次都没有人接听。后来我才明白自己又钻进了牛角尖。这个时候哪个女孩还能容忍办公室里的刻板继续留在自己的脸上,就是男人也会屙泡尿照照自己。女孩们回来后,一个个光鲜照人。
我拿上那本“猫头鹰”,翻出封二的广告美人,声称她们一定是这广告美人的翻版。我的这话招来强烈的抗议。她们说自己哪怕是去学那些卡通人,也不会对“猫头鹰”上炒作的任何东西产生兴趣。我马上指出,一个月前,她们中的三个,就当着我的面,做“判断男人是否真爱自己的十个方法”的测试题。这个把戏就是由“猫头鹰”刊登出来的。由此,我很郑重地告诉主编,我们的杂志之所以在与“猫头鹰”的较量中,每一次总表现得像个老鼠,根本原因就是内部存在着汉奸。相同的测试题在我分配到杂志社的那一年,我们的杂志上就登载过。校样还是我看的。其中一条与“猫头鹰”津津乐道的一模一样,都是说如果在做爱时,男人还不时撩开女人的头发,看着女人的眼睛,就能断定男人对女人是爱,否则就只是性。在我进一步指出这一点时,女孩全都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和主编,自己笑自己的。
主编将我桌上的那本“猫头鹰”抓起来,扔到师思的脚下。他说:“我知道你们都看了。我也看了。但我用的是批判的眼光。告诉你们,我有信心让他们明年乖乖地交出五万个份额给我们!”
女孩全都哇地叫起来。师思说:“头儿,你这么有把握,今天中午就别让我们吃工作餐!”
主编的心情确实很好,一点也没有受外面肃杀的秋风影响,虽然说不上是春风得意,但离那境界也差不了多少。他爽快地答应下来,还将签单权交给了我后,又声明这种权利只是一次性的。他同时又限定只能在圣诞和丹朱两家酒店消费。
主编有事,只能陪我们喝三杯酒。
我们赶紧下楼,电梯像公共汽车一样,一站一站地停靠。从十楼到二楼一层也没落下过。在九楼时,我看见沙莎站在电梯门处。在六楼时,电梯门外站着的是局长。可惜没人上得来。主编对局长连说了三声对不起。局长挺高兴地说,这么多漂亮女孩站在电梯里,看一眼不为少,看两眼不为多。
师思嚷着要去圣诞酒店,她在头里走。大家都紧紧跟着。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圣诞酒店只是空有一个洋名,我们这些人哪怕撑死了吃,一千元钱也能搞定。好不容易让主编放一回血,真放出来的却是一泡水。进了圣诞酒店,路过一个小包间时,师思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曾请师思在这个小包间里,吃过一顿晚饭。当时,有个卖花的小女孩进来,几乎是耍着赖要我送一支玫瑰给师思。我只好花十元钱买了一支。师思接过去时,笑一笑便放在一边,临走时我们都忘了这支孤单躺在沙发上的花朵。师思回头看我的这一眼,让我感到她是在说那一年前就该说出的谢谢。
坐下后,主编看看手表,将陪我们喝三杯酒的指标减到两杯半。
师思又看了我一眼,这才转向主编说:“局长给我们下任务了,让去采访下岗职工。”
主编说:“这圣诞酒店就是下岗职工开的。”
我说:“局长的意思恐怕是指那些下岗后遇到困难的职工。”
主编有点不高兴了,他说:“昨天局里开会,还说各部门的工作都要以积极向上的格调作为主旋律。”
师思说:“描写困难和艰难,也可以是积极向上的!”
主编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别人的呼机响,他也要将自己腰上的那东西掏出来看一眼才放心。他告诉我们,“猫头鹰”之所以在同类刊物中老压我们一头,那就是他们决不往国家大事上靠。国家大事有各级的党报党刊去关心,我们这类刊物只需关注那些上了床、熄了灯,还有百分之五十五的人在想念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本来就不是吃饭之前讨论的。它可能导致两种后果。一种是弄得大家全无胃口,一种是大家像末日来临一样每个人都拼命地吃,然后急忙打包。好比前不久台北路上的一家公司倒闭,它的员工一个个全都斯文扫地,连用了三年的痰盂,都掖着裹着往家里拿。这事是沙莎给我讲的。她姐姐就在那家公司做文秘,平素见了客户,那语音比唱汉戏的名旦陈伯华在台上说的话还好听。公司倒闭时,她虽然只矜持了十几分钟,最后只来得及抢得五又三分之一瓶墨水,其代价是一只红色的卡丹奴皮包,连同皮包内的口红、话梅等,都被碳素墨水精制了一回。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主编立即正色地问我,是不是对杂志社的工作有了高见。我马上说明自己的笑与眼前的一切无关。大家听了我的解释后,除开师思不笑,别人都开心了十几秒。主编由此感叹起来,认为天下女人都一样,像他老婆,可以在菜场为了五分钱的菜价,同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转眼间就会上武汉广场,眼睛眨也不眨,甩出一千几百元钱,欢天喜地地抱回一件衣服。
师思立即反驳说:“只有领导干部家里的女人才是这样。同菜贩子侃价,越是血肉横飞,越能显出清正廉洁、艰苦朴素。武广的东西那么贵,不敢侃价是怕太招人显眼,被反贪局的便衣逮住了线索。”
武汉的人习惯将一些有名气的商家的称呼缩减。武汉商场、武汉广场、亚洲大酒店,在人们的嘴里一溜变成了武商、武广和亚酒。就连位于花桥的汉口商业大楼,也被精减为汉大。在此之前还有个汉阳商场被顺口叫做汉商。我总是从“汉大”的称谓上,听出武汉这商贾之地人群中的随意性。这种随意性构成了这座城市生活中的方便。包括可以在车辆最多的解放大道上随意横穿。也包括可以在汉口绿化得最好的解放公园路旁随意小便,当然从市委大门左右各延伸两百米的地段除外。
主编叫着师思的名字说:“你是六渡桥的人,不应该有这种仇富心理。怎么去武广买东西的人,一下子都成了贪官污吏的裙带!”
师思反唇相讥地说:“我又不是通过妹夫的关系从乡下来的,干吗要仇富。告诉你们,我正在想要不要下决心到汉正街找个千万老板,做他的二奶哩!”
主编说:“太好了,我们杂志可以免费帮你登广告。”
师思说:“‘猫头鹰’的发行量比我们杂志多几倍,我还不知道谁比谁的效果好!”
在杂志社内部,师思是惟一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主编面前说话的人。那种通过妹夫的关系进城的话,我们连与这意思沾边都不敢说。否则,哪怕是最有市场的稿件,主编也会将它拍死。让谁三个月没有一个字见刊,按规定,不仅本季度没有奖金,到年底时,全年的奖金也没资格参与分配。师思为什么敢这么放肆,是杂志社内部的秘密之一。
这时候,酒菜已上齐了。主编端着半杯酒同我们碰了一下。碰到师思的酒杯时,师思顺势将自己杯里的啤酒倒进主编的杯里。
主编正要一饮而尽,师思说:“听说蓝方要鸿运当头了?”
主编一愣说:“这话怎讲?”
师思说:“人事处的人在放风,有关于他的好消息!”
主编马上将酒杯伸向我,一声碰响后,他先饮干了,然后才说:“我希望咱们这儿的人才越多越好。”
两杯半酒的指标主编已完成了,可主编忽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坐下来自己又往酒杯里添了些啤酒。倒酒时他的样子挺耐心,绝对是“卑鄙下流”地按要领让酒慢慢地顺着杯壁淌下去。他举着快溢出来的酒杯说:“说真的,市里各类杂志有近百家,惟有我们这儿同事之间不是泡沫感情。”
师思又顶上来了:“怎么让你这么个不懂社情的人当领导。我看我们这儿除了泡,连沫都没有!”
主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丁点儿不快。
我心里这时已感觉到师思身上哪根神经不对劲了。我说:“各位该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同师思到外面说几句话。”
我将两块扣肉夹起来放进嘴里后,嘟嘟哝哝地说:“这样才有力气同师小姐吵架!”
武汉有数不清的餐馆酒店,各处的大厨手艺不同,有些菜是不能轻易相信的。惟有两样是可以放心大胆地、第一口就结结实实地吞下去。第一样是豆瓣喜头鱼,第二样便是梅菜扣肉。武汉的梅菜扣肉九十八岁的太婆,不带牙托也能尝出味道来。站在包房外的走廊上,身体内有股清液滋润的感觉,舌底不断有津甜的滋味凉咝咝地渗出来。从脊柱上升至后脑,再过百会之顶绕到前额的睛明,一路尽是旱了百日的江汉平原有好雨落下的声音。昨天,我编了一篇替第三者鸣不平的文章,上面有段文字我很喜欢。它写了两个偷情者怎么样用舌尖顺着对方的脊柱,连吻带舔,沿着那条一经提示人人都能画出的抛物线,从腰眼一直到下巴。看二审的师思毫不客气地将这段可以惊艳的美文,用红墨水划去了。我问原因时,她回答说,这些知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美味佳肴给人的感官刺激同情爱确实有相通的地方。体会此刻的经验,想着师思的反应及那段被红线牢牢捆在脑子里的文字,我更加陶醉于武汉的梅菜扣肉。
包房里响了一下,走出来的是主编。他拿着手机,脸上的笑容谁见了都会觉得可疑。他没忘记抽空告诉我,师思让我别等了,想喝啤酒就回去坐下。
一会儿,走廊上除了两位身份可以发出同样疑问的招待小姐外,就只剩下我了。正在犹豫时,走廊进口处的包房里走出沙莎来,那样子是去洗手间。也就在这时,师思出现在身后。师思将沙莎看了五秒钟后,只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坚决地看着师思,她脸上的神情充分映照着身后沙莎向这边张望的样子。
吃完饭,女孩们开始唱歌。我是杂志社里在不计算头头的情况下,惟一的男性。在这样的场合,她们唱着每一首歌时,只能将眼光投向我。女人的千姿百态也只有在这时,才能让一个男人无所顾忌地享受。只有师思例外,她唱的是流行在她父母刚领结婚证的年代的样板戏。
如果大胆地设想一下,师思这样子就叫吃醋。
如果沙莎在今天傍晚不能送给我一样真正的好消息,师思眼下这种表现,也能够抚慰我坑坑洼洼的心中盛满的清冷孤寂。
整个下午,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个不停。这是我们这儿的特点,每天一到北京时间十六点整以后,女孩们脸上的容光便像雷雨盛行的武汉夏天一样,阴晴无常。凡是阴沉时,接电话的女孩一概说晚上有采访任务。在她们笑得十分灿烂时,我听见那些不同形状的嘴唇,像琴键一样弹出一个个酒吧的名字。我留意地听着,最终也没出现神曲酒吧。那是我约沙莎的地方。
黄昏时,楼外下起了小雨。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爱过的三个女孩,这样的天气陪她们散步感觉最舒适。天气比较凉,身体在无意中会自动贴到一起。一顶小伞半遮半掩地,可以在大街上做自己激动后想做的。风中的湿润均匀地洒在皮肤上,触摸起来更加性感。她们离开我时,心中都痛苦过,但她们离开我的房子时异常坚决。三个女孩一个在汉口,一个在武昌,另一个在汉阳。到现在我们之间还偶尔做些联系。她们对我说过一句相同的话,她们都喜欢我,她们都不能接受我住的房子。
师思擦过我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投入到雨中。
我冲着她的后腰喊:“要爱护革命的本钱!”
一辆中巴开过来,师思跳上车去。杂志社的女孩都有个规律,凡是赴约会,一律打的。但凡回家,便全部规规矩矩地挤公共汽车。看见师思往六渡桥方向走,我惆怅地问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在武汉彻底扎下根来,有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两室一厅外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我顺着中山大道往长江上游走,目光不时与站在一家家商店门前的动人女子碰在一起。在这座城市里,我最清楚的一点便是,别去招惹那些漂亮的女子,免得到头来自己生自己的气。男人必须有漂亮的资本才可以征服漂亮的女子。这条真理是武汉关的钟声,每天二十四小时里,不管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都会按时在心头敲打。
3
神曲酒吧在车站路靠江边那一端。它是由一座小教堂改造的。在替天下人受难的耶稣眼皮底下,男男女女尽情享受城市生活时,有一种特别的感伤。我告诉沙莎在这儿碰头时,沙莎怔了一小会儿。我在电话这端已感到她在犹豫。我没有迁就她,又补上一句不见不散。沙莎这才回了一句好吧。
小教堂的外观一点也没变化。在一片旧式两层楼中,细雨黄昏愈发能烘托那锐利的房顶。进了门才会发现,做祷告的长木椅被一只小酒桌替代了。那些供奉在耶稣和圣母玛利亚像前的红色大蜡烛,已换成一些暧昧的灯光。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酒吧的全体小姐。所有的酒吧说是从下午四点开始营业,实际上在九点钟以前几乎无人光顾。我知道自己来早了。这个时间是沙莎定的,我没办法。如果是师思,她会选择半夜十二点。同样是女孩,在不同部门工作时间一长,身上就无可避免地打上环境的烙印。
酒吧里没有第二个顾客,到处都是空位,这让我一时选不准坐在哪儿。最终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我同走近来的酒吧小姐聊了几句,顺便夸了一下她的口红颜色。酒吧小姐朝我露出超过职业习惯的喜悦。她说自己正准备假如无人注意到,就换一种品牌的唇膏。唇膏是女孩对口红的时尚叫法。只有男人和老太太还在说口红。
这时,沙莎进来了。
她走到稍稍靠边的一只酒桌旁,对我说:“又不是搞阴谋诡计,别坐得那么偏僻。”
见她坐下来,我只好起身迁就。弄清了由我请客后,沙莎要吃西餐。挑来挑去,我们都挑了一份意大利空心粉。
我将啤酒杯举了举说:“为了等你的好消息,我将酒吧全包了。”
沙莎环顾四周说:“我不喜欢这地方。它让我总想着宗教的虚伪。”
我说:“你也别只相信档案柜里的那些档案。”
沙莎说:“你是没有接触档案,真让你将一个个人的档案翻开了看,你就知道什么叫真实。”
我说:“我的档案你也看了?”
沙莎说:“这是我的工作。请你理解。就像你刚才同这儿的小姐调笑一样,这也是你的工作习惯。”
我连忙低下头,一鼓作气地将面前能吃的东西全吃下去。然后扔下刀叉,开始注视着沙莎。女孩在外面最怕男人老盯着看她吃饭的样子。任何人,不管她多么美丽,多么有修养,有两样是掩盖不了的丑。其一是上厕所拉撒的样子,其二便是吃饭的样子。在这两点上,人和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沙莎知道我在看她。她装做没发现,匆匆往嘴里扒了一阵后,才抬头喘喘气,这时,她已顾不上同我说话了。
朦胧灯光下,几分拘谨的沙莎有种妩媚之态。一点不像平时给人加工资、给人调换工作时那样刻板。
沙莎好不容易将意大利空心粉吃完了,她抬起头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给我要一盒冰激凌!”
我朝酒吧小姐弹了一下手指。
冰激凌上来后,沙莎用那小勺子舀了些乳白色的东西放到嘴里,翘翘的小指,红润的嘴唇,还有不时飘起来的媚眼,同刚才的吃相大不一样。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满意起来。女孩心中一得意,脸上各个位置的角儿,便都像小小翅膀一样,轻轻地飞扬着想真的飞起来。
沙莎出乎意料地同我谈起天气来。她说早上出门时,爷爷就提醒她带上伞,下午肯定有雨落下来。她居然知道我对武汉四分之三的气候非常蔑视,真正让我尊敬的只有秋天。武汉的春天雨多得简直可以让街上的电线杆长出绿毛来。到了夏天,鞋底薄了些都不敢出门,不然那感觉就像故事中说的让熊在烧红的铁板上隔一阵走一遭,再剥下熊掌来吃。那年冬天,哈尔滨的一位同行来武汉,呆了三天,手脚就生出冻疮来。他向我亮出那几处发黑的地方,说回去后无论如何也向老婆交代不清。果然他一到家就给我来电话,他老婆咬定他是去了齐齐哈尔而不是武汉。那女人认为江南武汉的冬天绝对冻不坏关东汉子。我在电话里请那女人必须从丈夫那里汲取深刻教训,充分尊重武汉的冬天,否则就要犯兵家大忌。那女人小声告诉我,丈夫在齐齐哈尔有点小情况,她不能不提高警惕。最后,他们两口子都邀请我去他们那儿看雾凇。沙莎劝我不要同武汉的天气过不去,夏天该说热的时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说热;冬天该说冷的时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说冷。春天大家身上肯定都是黏糊糊的,我就别做出爽的样子。
沙莎由浅及深地说:“知道为什么师思后来,反而先用她吗?因为有领导在会上说,你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确实听见了一声雷的炸响。我喊着冤说:“这是个人性格呀!”
沙莎说:“一个人心胸不开阔,连生活着的地方都不喜欢,又怎么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哩!”
我生气地说:“如果谁能给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并配上空调,我若不喜欢武汉,那就不是父母养的。”
沙莎及时地逮住了我的目光。我想逃也逃不脱,她的眼睛像一口陷阱,我的视力只有零点四的左眼像只狼,零点六的右眼像只虎,这时候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沙莎似乎是相信我了才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局里要分房子了!”
突然间,我心里紧张起来。我说:“政策出来没有?”
沙莎说:“草案已到了局长手上。估计不会有太多的修改。不过,我们能够上边的条款只有一个。”
我说:“能够上边就不错。别像前两次,我们只有在黄鹤楼上看帆船的份。”
沙莎轻轻一笑说:“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愣了一下,又借故上了一趟厕所。神曲酒吧的厕所是在院子里。我在细雨中站了一阵,还是想不出沙莎的话中有什么玄机。这类的话,在武汉城区里,七百万人每人每天至少要随口说三次。
回到座位上,我只好说:“对不起,得不耻下问了。”
沙莎不满地叹口气说:“难怪有人说你编的文章只会哄那些还没见过世面的在校生。告诉你吧,我是说我们的条件加在一起,才够资格参加分房。”
我明白让我落入陷阱的诱饵是什么了。去年师思就编了一篇为了分房,一对男女突击结婚,房子到手后,又上法庭离婚的稿子。当时我还在杂志社的女孩中问有没有谁愿意为了房子同我结婚。她们异口同声地问我的别墅在哪儿。
我沉默一阵后才说:“这只能算半个好消息!”
沙莎不说这个了。她提议每人来点威士忌。
威士忌上来后,沙莎没加苏打水,便先喝了一大口。我盯着酒杯看了一阵,突然间一闭眼睛,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尽了。慢慢地,身上开始发烧,血液冲到指尖时,指尖一下下地如同街上的修车匠,在给刚补过的自行车轮胎试着打气般肿胀起来。
我说:“怎么说,也是一个知识分子,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是无产者。”
沙莎盯着教堂苍穹般房顶上的彩绘,冷静地说:“我是想了三天三夜才下决心约你的。在局里,未婚男女能凑成一对,达到在本局工龄十年的人只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别的都是男人。老实说,你们三个中,你是最好的,所以我才同你坐在这儿。”
我望着沙莎不知道怎么回应。
沙莎说:“实际上,我曾经偷偷喜欢过你一阵。后来发现你的职业旁边漂亮女孩太多了,我怕事到半途又出问题,便按了下来。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反复思考过,任何爱情最终都要走入婚姻,而婚姻是同一点一滴的实际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是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实质。与其说是经由浪漫的乌托邦,还不如一开始就实打实地想着过日子。这样反倒比那些只知谈情说爱的人更知根知底一些。我也谈过恋爱,你也谈过恋爱,只是我俩没有直接谈过。不过,只要我们合得来,就不用担心。而且,你从乡下来城里,要站住脚,首先得有根呀!”
好多人总是这么说。看似同情,实则是瞧不起。沙莎也不是地道的武汉人。她的叔叔、姑姑至今还在黄陂。有一回亲戚来找她,还提来一只老母鸡。她将老母鸡收下后藏在废纸篓里,被捆着的老母鸡在废纸篓里下了一只蛋。我听到这事后,曾当着师思的面捧腹大笑起来。师思认为我的样子是抄袭了母鸡下蛋时的模样。想起这个故事,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些。
我说:“怎么说我也是本科毕业。就是浮萍,也只会在武汉这个水坑里飘着。”
沙莎说:“未必你就没有别的想法。”
我犹豫一下后,还是说了真话:“我连坏想法都有过,就是没有想过我们!”
沙莎说:“这我清楚。在你们的眼里,人身上那些虚的东西比实的东西重要三点一四倍。”
我又一次笑起来。
沙莎解释说:“这个问题我琢磨了三年,从那次在花桥你救了我开始。圆周线确实比圆直径好看。”
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喜欢圆的,女人喜欢直的,所以他们才相互爱恋。”
沙莎张了张嘴后终于说:“我喜欢你这么形容。不过,我想我现在应该学会适应你。”
沙莎这样说让我吃惊不小。我不得不说:“这样恐怕不行。我不是这种性格。”
沙莎说:“这也不是我的性格。但在不能改变的现实面前,我会选择改变自己的性格。”
酒吧门口终于又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手臂像是被万能胶粘上了。酒吧小姐上前招呼时,他们也没有分开。我竭力不去看他们,哪怕他们在身旁的呢喃像小虫一样挠着自己的心情,我也坚持只让目光停留在沙莎的脖子上。
女人让男人崇拜的地方,最突出的是她那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就如此刻,旁边的男女毫不含糊地发出咝咝的亲吻声,沙莎面对着他们却泰然处之。沙莎的话让我颇为感动。因为这是出自一个女孩的嘴。女孩中,没有几个不任性。沙莎认真地这么说,对男人有种强大的刺激性。
我答应沙莎说:“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沙莎说:“只有三天时间了。我们不能落在分房方案公布之后!”
我说:“如果我们能白头到老,这样倒也挺有趣!”
沙莎说:“我很高兴,你终于开始有想法了!”
离开神曲酒吧,沙莎上了一辆801专线车,她需要在花桥转一次车,才能回唐家墩家里。我冒雨一路往回走,秋风秋雨将这次约会一辈子也无法消磨地刻在脑子里。
4
从前的租界中,数英租界最大。当年大英帝国的军舰强大到几乎可以将别国的领土,运回英伦三岛。如果这些由绅士变异的海盗预先知道自身有衰落的日子,他们就不会在武汉盖起这么多坚固而漂亮的房子。在细雨之中,这些快一个世纪的房子用历史面孔铁板一块地斜视着我。每当我感伤的时候,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这儿。如果不是与人合住,如果局里不是将这儿当成集体宿舍而是分给我,我会更喜欢这房子。因为我总以为这房子里有贵族气。建筑是一种艺术,它是可以影响人生的。我还喜欢黑夜最深时,从外面采访回来,有意提前一站下车,沿着幽深的旧街独自行走。此时,那些过于随意的商业霓虹全部熄灭了。只有当年英国人的手笔还在勾勒着武汉往日的轮廓。它还让我想起老家黄州。站在屋外,天下的黑夜全都一个样。心情好时它迷人,心情不好时它压人。
我在楼道里借着灯光掏钥匙,楼下的女邻居闻声打开门看了一眼后,刚要关门,又忍不住说:“韩丁太不像话!”
我以为她还在生早上的气。爬上二楼,将钥匙塞进锁眼,却拧不动。连拧了几把后,我叫起来。
韩丁将门打开一条缝,露一张尴尬的笑脸。他这副模样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扭头便走。
韩丁在背后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一个女孩接的。她说你今晚有约会,不会回来。”
我咚咚地走到街上。从我和韩丁共有的那扇窗户里飞出一团卫生纸,正好落在一辆在街上巡游还没载到客的出租车车顶上。司机探头骂了一句,虽然用的是武汉话,那口音却是外地的。
一会儿工夫,雨就下大了。我退回到门口时,身后有扇门响了一下。女邻居走到我身旁伸手试了试天上的雨,像是一只手没感觉,她又伸出另一只手。
双手伸在空中的女邻居对我说:“盼下雨,又怕下雨。雨天生意好,但容易出事。”
女邻居夫妻双双下岗,两人轮换在街上开“电麻木”载客。
我说:“能挣钱是好事,冒冒险也值得。”
女邻居说:“现在麻木都快有自行车那么多了,想将别人口袋的钱掏过来,做小偷都难。上个月你送我的一本杂志我全看了。怎么就不见有写下岗工人的文章?”
我说:“过几期就会有。”
女邻居说:“你愿不愿意写我同老马谈恋爱的故事?可比杂志上登的那些精彩。我可以将素材卖给你们。”
我说:“你们自己也可以写嘛!”
这件事,他们两口子已同我说过多次。一想到夏天时,两个胖胖的中年人,穿着不能再少的衣物,坐在门口的街边上各自拿着一瓶啤酒往嘴里灌的样子,我便难以相信他们的故事还值得让别人看。我抽身走开。
女邻居小声嘟哝:“别以为只有上过大学的人才会谈恋爱。”
我往胜利街方向走,同以往一样,我要找家酒吧泡一泡,然后拿了发票回去,让韩丁报销。拐过一处街口,一股熟悉的香气从身后飘过来,我向右边扭头往回望,左边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
女孩说话的嘴唇几乎挨着我的耳垂,她说:“先生,这么寂寞,要人陪吗?”
一阵温软的感觉爬上我的腰间。我将头复位后再扭向左边。一怔之后,我停下脚步大笑起来。
我大声说:“师思,你这样子比真‘鸡’还专业!”
我不由分说地将师思拖进最近的一家酒吧。师思一开始不大挣扎,进门之后她开始使劲了。我拦了几把,见有保安走过来,我只好放手。
回到街上,师思才说:“这儿不是我们呆的地方,他们偷偷地往饮料中掺白粉。”
我说:“这是‘猫头鹰’说的,他们老是哗众取宠!”
师思一跺脚说:“蓝方,怎么说我也是在六渡桥长大的,武汉的事,我做梦也比你看得清。”
一辆警车呜呜地从我们身旁驶过。
师思见我不说话,便又说:“告诉你一句真话,我不愿见到你在武汉搭错车。”
这话一入耳,我心中就升起一股暖流。我们走进一家名叫“往事温柔”的酒吧。坐下后,我声明自己保留买单权。师思知道我会拿着发票回去找韩丁报销,所以她马上说在这儿消费至少要比去饭店开房间便宜一半,而且安全。我同师思聊过韩丁的事。师思曾经说过,我们之间是否在相互给予方便。
碰上师思的原因不必去问。这是我同她之间慢慢地形成的一种默契。起因还是那次触摸了她的手。我想象中认为,如果下一步她问我同沙莎约会的事,那么韩丁的电话一定是她接的,然后特意来住处附近来等我。师思迟迟不问这个,她老同我谈杂志社的事。当然,主要议题还是主编。她越来越不喜欢主编这人。她觉得在同“猫头鹰”大战中屡屡失利,其关键是主编这人不行。他一天到晚总想着同上面的头头脑脑交往,这一期,硬要将局里的半年工作总结发出来,并且还配上局长们的照片。我马上建议师思,干脆将局长的照片同获得“武汉小姐”的那女孩照片一起印在封面上。师思为我这恶毒的主意笑起来。在我进一步设想局长的照片应该放在“武汉小姐”身体的什么位置时,师思发现门卫老赵的妻子领着老赵正从门口走进来。
我们正要同老赵打招呼,离老赵更近的地方,王婶同她丈夫出乎意料地站出来,将他们截住。我问师思过不过去。师思质问我,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文革”心理。我说自己是没做贼更心虚。
穿过半个酒吧,师思身上的香气,让几个正陪女伴说话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扭头看过来。
王婶和老赵看见我们后,连忙将自己的配偶介绍出来。王婶的丈夫在一家酒店里当副总经理。他比王婶多了三点水,姓汪。老赵的妻子从洗衣机厂提前内退后,同几个人合伙在江大路附近办起一家婚姻介绍所,成了钱主任。
钱主任说:“这地方本不是我们这种年纪的人能来的,但经不住汪总和小王的诱惑,就同老赵来开个洋荤。”
汪总说:“我喜欢这酒吧的名字。”
王婶温柔地瞪了丈夫一眼说:“别在他们面前说这个,惹得他们肉麻。”
师思忙说:“王婶你是说我们没有往事吧,可我们有温柔呀!”
在我们笑的时候,钱主任追问:“小王这么年轻,怎么就当婶子了?”
我说:“这是同事们对她的尊称。”
他们这两家住在花桥小区一栋楼一个单元,而且还是同一层楼。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局财务处的牛会计。那三套房子是五年前局里买下来,分给他们的。刚分到杂志社时,正赶上王婶结婚,我去她那新房看过。当时心里羡慕死了,想着自己如果能在这么好的房子里结婚,那一定比到天堂还快活。
老赵在钱主任的影子里默默地看着我和师思。钱主任像是极明白似的,带着一脸祝福的样子,让我们回去玩自己的,别误了美好时光。
我同师思回到座位上坐下后,有一阵一个字也没说。酒吧里越来越浓的酒香,掩盖了师思身上的气息。我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现在想的是什么。有两次,两人的目光都在酒桌上空碰撞出声音来。
我终于打定主意告诉她,同沙莎约会的内容。
开场白是说局里又要分房。师思听了立即换了一样神情。见她有几分惊喜,我又告诉她这是千真万确的。
本想将她的喜悦锁定了,哪知这添足的话一出来,师思反而冷笑一声说:“不错,又提供了一次纯洁群众队伍的机会。”
我说:“我准备腐败一次,再不腐败就没有机会了!”
顿了顿后,我又说:“当然,我搞的是阳谋。”
师思马上说:“是不是沙莎告诉你的。”
我点头说:“你的第六感觉很到位。”
师思说:“如果我和沙莎不经常向你透露点什么,你比老赵都迟钝。”
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局里也好、杂志社也好,多数消息都是她俩告诉我的。有些事绝对不会在文件上出现,但从各方面来看,它们比文件上说的东西要关键许多。
当我张嘴欲说又止的样子出现一次后,师思马上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有什么好消息哩!”
我望着旁边的老赵说:“分房规定中有一条,只要我同沙莎搭伙,就可以达到。”
师思说:“一定是沙莎出的主意,做人事工作的,就会算计!”
我说:“别怪她!这样的算术,幼儿园小朋友也会做。”
师思突然大声说:“谁怪她了?你心疼了?”
王婶她立即投了目光过来。
我伸手拍了一下师思说:“我们这样子像是真的有那么回事。你算一算,我俩的工龄加在一起是多少?”
师思将手举向空中,酒吧小姐马上碎步走来。师思说:“给我来杯白开水!”
酒吧小姐去了又回。看着师思面前那杯冒气的白开水,我说:“还以为要伏特加哩!”
师思说:“才不会。我要到你和沙莎的婚礼上去喝茅台。”
我说:“连我都快懵了,你怎么就当真!”
师思说:“想不想同我打赌?你会答应人家的。”
我说:“如果输了,你就嫁给我!”
师思说:“人可以输给你,但我不会嫁给你!”
我说:“真想不通,不就是住六渡桥吗,怎么你就有那么多的优越感。”
师思一本正经地说:“听着这样的话,愈发觉得你不懂武汉,不懂城市了!看来你同沙莎确实该做一对。你是初中生,沙莎是初中老师,正好教你。我是大学老师,水平高,但教不了你!我只能教沙莎。”
我说:“这正是你为自己挖下的一条防坦克壕沟。”
师思说:“错了!这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规则。不像黄州,只有田园风光。”
我反驳说:“你也错了,黄州是文化古城!”
师思说:“二十年前,沙莎的父母还是菜农,所以你同她的感情要容易交流一些。”
我生气了,冲着她说:“小市民心态。”说完,我起身去了卫生间。
秋天雨小,武汉的排水系统特别地通畅。可惜我在卫生间除了吐过一口痰以外,什么液体都没排一点。我一直不习惯哪怕是天安、亚酒这样卫生得够可以的地方公共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把手,怀疑那上面会沾着要命的病菌病毒。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水龙头,心里总要认真犹豫一阵,才能决定是否使用它。在我发愣时,老赵进来了。他毫不客气地冲着我大声咳了五声。直到将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我说:“赵爹爹,你咳的声音不对劲!”
老赵说:“很好很好!”
老赵的前列腺一定有问题,但他挺能沉住气,抽空还对我说:“好好活。要是我能退回去,哪怕是五年,我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说着,他又咳起来。
我上去给他捶了捶背,他要我别在钱主任面前多嘴,提他咳嗽的事。我是不喜欢婆婆嘴脾气的,我当然理解同样作为男人的老赵。我只是建议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肺部。
还没回到桌旁,我就发现师思人不见了。通过对酒吧小姐的询问和王婶的主动通报,我知道师思到外面去打长途电话去了。我很清楚,她已经一去不回。
付完账单,要过一张发票后,我同汪总握了一下手。钱主任不失时机地劝我,对女孩子要谦让点,不要动不动就来一通大爷脾气。我真想问问她,在武汉有几个没有房子却成了大爷的人,也给我介绍一下。
外面的雨很大,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正要钻进去,忽然看见师思在街边站着。没待我叫,她自己跑过来,抢在我的前面钻进车里。司机问我去哪儿,我问师思。
师思说:“去你那儿!”
我给韩丁的呼机上留言,让他五分钟后将门打开。五分钟后,韩丁真的将门亲自打开了。
师思望着韩丁枕头上一蓬金色的头发,对我说:“今晚我只能住在你这儿!”
我将师思领到床上坐下,回过头来再同韩丁商量。韩丁挺潇洒地说不用回避,这样睡,彼此都像看顶级碟片一样。我骂了韩丁几句,情知他也没地方去,只好转身问师思愿不愿同那女孩睡一起,这样可以空出一张床来,让我和韩丁睡。师思想也没想就将我的意见否决了。她还小声告诉我,那女孩可能是鸡。韩丁想出一个办法,干脆大家都不睡,四个人正好可以打双升。他的建议也被那女孩否决了。那女孩理直气壮地说,都是一个师傅教的,半夜三更进了男人的屋,就别装淑女。四个人成了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谁都可以否决其他三人的建议。
最后,我和韩丁放弃睡觉的念头,翻出一副围棋,趴在桌上下起来。我将酒吧的发票掏出来。韩丁不肯认账,他说今晚大家的待遇是平等的。争执一阵后,我们同意下棋时谁输了,谁就掏钱买下那发票。其实,我是看出韩丁放纵之后露出了倦意,才有意诱他上钩的。他棋艺比我略好。我准备让他赢第一盘,自己赢第二和第三盘。韩丁打着哈欠顺利地拿下第一盘。接下来我便顺利地围住了韩丁的一条大龙。当我正要施杀手时,师思在被窝里突然抽泣起来。
连问三声不见师思回答。韩丁便说:“女人伤心时最需要男人的抚摸!”
我走到床边,伸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师思从被窝里伸出手将我的手捉住,用力咬了一口。我疼得大叫起来。韩丁的女孩吓得从床上坐起来,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韩丁连忙过去抚慰她。
师思像乡下人家养的狗,将陌生人咬了一口后,立刻躲到一边去,她的心疼变成我的肉疼之后,她也安静下来。然后小声告诉我,这时候我如果有套房子,不要四室两厅,也不要三室一厅,只要两室一厅就行,她就马上嫁给我。她实在受不了哥哥的女朋友,每星期至少要从汉阳过来住两晚上,而且一点不避忌讳,不待关灯就明明白白地上哥哥的床。并且还要叫春,家里本来就挤得很不成体统,所以她只好逃。她心里明白,哥哥的女朋友这样做多半是想撵她出家门,到外面另找住所。师思对这一招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家里的事。我想,等过了今晚,我一定要问问师思,六渡桥到底好在哪儿。因为这不是我此时的主要想法。此时此刻,我想得最迫切的是,能否将自己身体也塞进被窝里,哪怕是一部分,譬如已被师思握住紧挨着她肩头的那只手。
就在快要动手前,师思突然一推我说:“下棋去吧!”
带着一脑子师思在被窝里的温柔状态,回到棋桌上,糊里糊涂地以为棋盘上那空白之处是分给我的一大套房子,想也没想就将一颗子投上去。韩丁马上狞笑一声,一伸手就将那条已煮到九成熟的大龙活生生地救回来。这时,我方寸大乱,脑子里又出现沙莎说的那套分房方案。在我胡乱应招时,韩丁飞快地将胜利抓到自己手里。岂料他一得意随手打翻了茶杯,慌乱中,棋盘上的黑白子被搅乱了。韩丁要复盘,我坚决不同意。他要我承认他赢了这盘棋,我更不能同意。两人僵持了一阵后,竟然不约而同地各自抓了一只茶杯,使劲砸到地板上。
我说:“这日子我活够了!”
韩丁说:“我也活够了!”
师思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说:“那你们还不出门到马路上,找辆凯迪拉克撞上去!”
我们怔了一会,忽然担心起楼下人家的反应。听了几分钟,居然没有一点动静。我们蹲在地板上收拾残局时,韩丁的女朋友将一条白花花的大腿伸出来,蹭了蹭韩丁的脸。韩丁在那大腿上吻了两下。他感慨地板上的玻璃碴为什么不是钻石。我也有这样的希望。
下半夜时,两个女人在我们的床上,先后往里翻了一下身,露出两个半张床来。我和韩丁眼里都流露着上床的欲望。我故意对韩丁说,他那女朋友恐怕又靠不住,我们摔茶杯,她连屁都不放一个。韩丁说她本来就是短线,若是长期的,他会选一个不会轻易同他上床的女孩。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韩丁将门打开后,进来两个联防队员。我们当然明白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好在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反倒朝他们要起搜查证来。联防队员恼了,他们上前二话不说就撩女孩们的被子。韩丁的女朋友对待身上的被子就像演员对待台前大幕一样,她精心地给了一个姿势。师思不一样,她死死抱着被子,等到终于被拉下后,她大叫了一声。联防队员望着她一身整齐的穿戴,不解地问她有什么好叫的。
联防队员说:“跟我们走!”
我和韩丁说:“走就走。只要有单间住,进监狱也行!”
说了好一阵,也不见他们动脚。后来,他们不耐烦地明说,让我们给点辛苦费,这事就私了了。
我不肯给。韩丁也不愿意,他还要我将记者证掏出来亮一亮。后来师思拿了二十元钱递给他们。我以为他们不会要,嫌少。哪知他们接过去后便扭头走了。临出门时,还不忘告诉我们,是邻居打电话投诉,他们才找上门来的。
关上门,我对师思说:“这么点钱,你也敢给!”
师思说:“现在是原始积累时期。”她看了看那个女孩,又说:“你还不太了解这个城市的这条街!”
那个女孩说:“我觉得蓝方老师已经了解武汉了。”
女孩的这个称呼让我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