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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让那么多鲜花开着。可它管不了夏天,夏天说来就来,还邀上秋天。看着鲜花被弄得七零八落,春天在一旁束手无策。从进文化站的那一刻,柳柳就想对古九思说这句话。古九思坚持要她唱支民歌听听。柳柳坚持说自己真的唱不好。这时,镇上最有钱的田大华在门外夸张地大声嚷了一句:“我从没见过这样说话的,比金子响还好听。”田大华进屋后,坐在椅子上的柳柳更显得局促不安。古九思站起来寒暄几句后,让田大华坐在柳柳身边。田大华走向椅子时,顺势扳了一下柳柳的肩头,并说还是古九思的面子大,一请她就到,当初自己想要她到大华娱乐厅当领班,请了三次,她连一面都不肯见。柳柳脸一红,小声说她怕有钱有势的人。柳柳起身走到一旁拿起开水瓶,正要往杯子里倒水。田大华连忙从皮包里掏出一盒茶叶递给她,说是专门请人采的野茶,虽然样子不大好看,品质却是别的茶叶所没法比的。柳柳打开茶叶盒闻了闻说,她家附近山上也有野茶树,可大家只是将它砍了当柴烧。柳柳抓起一撮茶叶放进茶杯里的动作很优雅,特别是几个手指很自然地翘成了兰花指。田大华说:“野茶起码没有农药的污染,现在有地位有文化的人,都讲究这个。”古九思表态要尝一尝后,田大华立即暧昧地笑了笑:“现在什么东西都是野的好。”
田大华开的大华娱乐厅在全县各地都有分厅。他将古九思甩来的一支烟点着了才说:“我也想参加民歌比赛,到电视台当个签约歌手。说来你别不相信,昨天在县城玩卡拉OK,我一开口就将县里的头头们都镇了。”
一股水汽正从柳柳的肩头冒出来,屋里隐约有了一些茶叶的清香。
古九思说:“我晓得,你唱歌才像金子响。”
“真的,我说的是真话。”田大华强调起来。
“你别乱形容,唐诗宋词里谁说过金子的好话?”古九思挺了挺腰,接着说,“你现在是娱乐业业主了,轻易不来我这文化站,今天来是有别的原因吧!”
田大华连忙说:“古站长这么英明,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省里要搞企业家书法比赛,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书法,但我晓得你的狼字写得好,请你帮忙维护一下我的企业形象。”田大华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搁在铺着毛毡的桌面上。
古九思将文件扒到一边,只问如何落款。田大华要他只写公司的名称。
柳柳沏好了茶,端过来分别递给古九思和田大华。古九思尝了一口后没有做声,第二口尝过了他才深深说了句:“有味道。”古九思要摊宣纸,柳柳连忙将毛毡整理干净。
田大华藏着心里的得意说:“柳柳天生就是文化站的人。”
柳柳不做声。古九思拿起毛笔在砚池里试了试后,突然叫道:“别喝!”柳柳和田大华各自端了一杯茶,听到叫声,田大华倒没事,柳柳手一抖,茶水溢出来洒在地上。古九思说:“你不能喝热茶和开水,那会毁了你的嗓子!”
田大华讨好地说:“保护嗓子是不是应该多喝胖大海?”
古九思没有回答,他凝眉想了一阵,这才用力蘸了一笔墨,随着笔墨翻腾,一个狼字出现在纸上。墨迹未干,田大华在一旁先喝了几声彩,古九思正要将自己的图章盖上去,田大华连忙取出一只红包双手捧着递过去。古九思没有盖成图章,他用眼角睃了一下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定神在那幅狼字上。看了一阵,他亲自将宣纸揭起来,走到挂满文件夹的那面墙前,用文件夹将宣纸夹好,再后退几步,足足端详了五分钟。这期间田大华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后来,古九思长叹一声。柳柳忙问:“古老师怎么啦?”
古九思说:“没什么。”他朝田大华一挥手,“你拿上它快走,不然,我可能反悔不给你了。”说着露出极心疼的样子。
田大华上去三下两下地将那幅字叠好,抢劫一般放进皮包里。田大华叠的时候,古九思一下又一下地咧着嘴,像是正被他人蹂躏。实在撑不住时,他将那只红包拿起来扔给田大华。红包在空中潇洒地划了一道弧线,飘落在田大华的脸上,随之又掉在地上。
古九思说:“你可以走了。”
田大华经过柳柳面前时说:“古站长做梦都有文化,你跟他学唱歌,肯定会出名的。”
田大华的身影将从门口透进来的光亮挡住,他回头又说了一遍谢谢。田大华消失时,屋里的光亮似乎也消失了。
“天黑得越来越快了!”古九思说。
“我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柳柳不好意思地说,“但我真的唱不好民歌。”
古九思说:“我不会看错人的。说实话,我还留着一首好民歌,很多年了——像是特意等着你来。”古九思犹豫一下才将后面的半句话说出来。
“我不会骗你的,耽误了文化站的大事可不好。”柳柳的态度非常诚恳。
古九思有些不高兴:“连田大华都能听出你的声音与众不同,我可是一辈子研究这个。”
柳柳嫣然一笑:“田大华在瞎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前还说过我笑起来像巩俐哩!”
古九思愣了愣。“你拒绝田大华是对的,那种地方比狼窝还危险。”
柳柳说:“我晓得,我们垸里有两个女孩就是在那种地方被不要脸的男人害了。”
古九思说:“明白就好,这样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三天之后再来找我。”
柳柳连忙往门口走,还顺手扯了一下电灯开关线。电灯没有亮。古九思没有理睬这些,他将野茶分了一半拿在手里,跟在柳柳身后一直走到大门外。外面明显暗起来,镇上的电灯几乎都亮了。对面的大华娱乐厅,被霓虹灯照出几分灿烂。有过路人问古九思怎还不开灯,是不是供电所又停了他们的电。古九思说,没有活动,用不着浪费电。那人说文化站的活动内容都叫大华娱乐厅抢走了,从前男人都争着来文化站玩,其实是为了看漂亮女人,漂亮女人不来文化站,文化站自然就没东西吸引人了。古九思正色回答说好,女人天生就是艺术品。那人嘿嘿一笑:“就像你老婆一样。”说完便一溜烟走不见了。古九思顺着他的背影望过去,见柳柳还在街边的一家服装店外徘徊。隔着一条窄窄的街,可以看清一阵风吹起柳柳的黑发,款款飘动几下,柔柔地铺在肩上。柳柳无意地晃一下头,黑发便抡得像一柄小伞。
一辆自行车顺街疾驶过来,眼见着驶过柳柳了,忽听见轮胎在地上摩擦得响起来,同时骑车的男人叫了声:“柳柳!”“带我回去!”柳柳一边叫,一边毫不犹豫地跳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男人紧扶着自行车说:“到前面来吧,你坐在后面我骑不稳。”柳柳故意一扭身子,自行车在街上乱窜了几下。柳柳说:“你别瞎想,我的车子被牛踩坏了,不然谁坐你这破车!”说着话,自行车和人消失在街口那边。
古九思在越来越黑的街边站了好久。对面的霓虹灯越来越诱人。从巷子里钻出几个小孩,在灯光下蹦来蹦去。他转身将搁在门口的一块告示牌拿回屋里。告示牌是他亲手写的,县里要举办民歌比赛,目的是挑选出色的民歌手参加地区和省里的比赛。为这事古九思上上下下找了好久,柳柳的被发现让他兴奋不已。他将告示牌放回屋里,想到这事,还忍不住一个人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下。锁上门,他便往对面的服装店走去。
一股熨衣服的蒸汽气味扑面而来。古九思冲着埋头整理服装的女人叫了声:“何怡!”
何怡抬起头来问:“招到明星了,这么高兴?”
古九思说:“找到一个叫柳柳的女孩,比当年的汪子兰还出色!不过她还没答应。”
“你若是能给她月薪八百,准保像娱乐厅的小园一样见面就叫你干爹。”何怡一转话题,“我问你,镇里欠的钱拿来了吗?”
古九思不动声色地说:“别明知故问,我整天没锁大门,哪有时间去找他们?”
何怡将熨斗按到一件女式西裤上,白色蒸汽吱地喷出来。“跟你说了一百遍,新调来的汪镇长爱舞文弄墨,你要抓住这个机遇,不然的话,等到台湾也回归了,你还收不回这笔钱。”
古九思说:“别扫我的兴,你回家做几个菜吧,我想喝酒。”
何怡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才低声嘟哝一句:“越不爱听,我越要说。”古九思装作没听见,看着何怡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收拾好。他对店里的事一点也帮不上忙。前年腊月,天色也是这样要黑未黑,他替何怡守店,将一件两百元钱进的大衣,一百六十元卖了出去。何怡追问过几次,那件大衣便宜卖给谁了。古九思咬定了说是一个安徽人,哪怕何怡说她不会上别人家去扯皮,他也不改口。何怡不相信,她总在猜疑这件大衣的买卖背后还有别的故事。古九思则说,幸亏是男式大衣,若是女式大衣,何怡恐怕要将全镇挖地三尺了。古九思每次都感到何怡会说,嫁了这样的男人算是前辈没修好,但何怡从来没有如此表示过,最厉害时也只是哀怨地盯他一眼。
何怡一边收拾,一边徒劳地重申几种服装的最低价。说话时,大华娱乐厅的小冯匆匆跑过来,要选一条最好的裙子。何怡取了两条连衣裙让小冯挑。她不经意地问是不是田大华破例发奖金了。小冯打量着那条素色碎花的连衣裙说,她是替小园选的,小园正在陪县里的袁副书记喝酒,在酒桌上,袁副书记认了小园做干妹妹。小冯选定了那件素色碎花连衣裙。何怡也说很合适,像小冯、小园这样纯情的女孩,就该穿素洁一些的衣服。小冯付钱时,何怡又说,为何城里的男人爱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因为他们看多了那些假眉假眼的洋派女孩,想返璞归真。小冯哧地一笑,她付了二百六十六元钱,却要何怡开张三百二十元的发票。古九思说小冯比最老练的腐败分子还要精明。小冯说,袁副书记才是真老练,他只看一眼,田大华就马上掏钱给小园,让她买裙子。
小冯拿上连衣裙走开了。满街都是卡拉OK的声音。
古九思轰隆隆地拉下卷闸门。他说:“也只有你敢说她们是纯情女孩。”
何怡说:“嘴巴一张皮,说话上下移,好话说得再多也不用负法律责任。依我看,你不如就选她们去参加民歌比赛,你听听,她们的卡拉OK唱得多好!”
古九思说:“我不管你卖服装,你也别管我的民歌。”
二人边说边离开服装店。快到家门口时,一辆拖拉机迎面驶来,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似乎有个女孩在叫古老师。拖拉机没有亮灯,黑咕隆咚地停在他们面前,果然有女孩从挂斗中跳下来,古九思认出是汪子兰的女儿小娜。
小娜先同何怡打招呼。何怡上前拉着她的手问:“怎么这晚到镇里来?”
小娜迟疑一下才说:“本想早点来,但一直等不到顺路的车。”
何怡又说:“你来是想跟古老师学民歌吧?”
小娜涩涩一笑:“也不知什么原因,就像不是我妈亲生的,一点也没有她的遗传。”
何怡说:“你妈受过挫折,怀孕时就不想让你再步她的后尘。”
古九思这时才插嘴说:“不管什么事,先上家里去吃饭再说。”
小娜说:“回头再说吧!”说着就跳上拖拉机走开了。
何怡冲着她的背影说:“汪子兰养了这么漂亮的女儿,哪天到我店里,我给她挑一套好衣服!”
古九思站在黑暗中不知对谁说:“这鬼拖拉机,怎么连灯都不装一个?”
何怡狠狠地扯了他一把:“你还是放心不下汪子兰。”
古九思说:“人得有点同情心,你没看见小娜的皮鞋上都补了两个疤。”
“哟嗬!”何怡惊叫起来,“你真有本事,这么黑的天,还能看清别人脚上的情况。是不是又想起当年她妈在台上唱歌跳舞的情形了?”
“你这是怎么啦,我能把记忆抹去吗?”古九思不高兴了。
回到家里,何怡先到厨房里忙起来。古九思将半包野茶放下,随手打开电视机,看见屏幕上正在滚动播出关于民歌比赛的文字通告,接下来还有记者对县文化局关局长的采访。他晓得关局长会提及自己,就耐心地等待着,还特意将音量调到最大。何怡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关局长在电视里说,古九思的民歌研究与创作,在省内有着特殊地位,这一点也是本县的文化特色。关局长的话让何怡脸上露出妩媚。节目的最后,是县剧团的一名演员在一处舞台上唱着一首由古九思创作的民歌。一句还没听完,古九思就皱着眉头换了频道,他嫌对方没有唱出民歌的神韵。
古九思钻进房里,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有些发黄的乐谱,一个人愣愣地看了一阵,神情一会儿喜悦一会儿沉郁。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笛子,举起来正要吹奏,又忽地放下来。
古九思转过身,径直走到屋外。
西河镇早早地安静下来了,回荡在夜空中的是大华娱乐厅里的卡拉OK声,一个男人在声嘶力竭地吼着《心太软》。从山上吹来的风,沿着公路漫不经心地穿过镇子,几户人家的旧式木门被吹得吱吱作响。一个挑水的老人身前身后晃动着两块月亮一样的东西。古九思让到路边。老人将扁担换了一个肩。月亮般的东西一颤动,水也洒在地上了。古九思说他挑得太满。老人不在意,说西河里水流不断,洒点没事。又说,还是河里流淌着的水有味道。古九思说,大老远的,要挑水也该让小的们来干。老人说,他们只会跟着干部弄虚作假,用那有老鼠药味道的自来水哄人。古九思正要走,老人又说,你是不是也在写民歌卖钱?田大华同我家老二说,他今天买了你一件作品。古九思想了想正要回答,老人走远了。
迎着风迎着水,古九思一直走到西河边的几棵大柳树下。他还没站稳,树后就走出小娜。他意外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小娜说:“上次我给男朋友买大衣时,你不是叫我在这儿等着吗?”
古九思叹了一声:“你有事,是吗?”
小娜说:“我要结婚了,想买几件嫁衣。”
古九思说:“经济上还不宽裕?”
小娜说:“男朋友挺会挣钱,但妈妈不让我花他的。”
古九思说:“过两天你再来吧,我等着你。你爸爸又没寄生活费?”
小娜摇摇头,咬着牙说:“我妈不让他寄。”
一只狼突然在河那边的山谷里嚎叫起来。脚下的河水更加幽暗,水光点点地闪个不停,远远地可以感到四周的不安。
小娜说:“我妈还在想念你。”
狼又叫起来,它已经到了河边。一个女孩陪着一个男人走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就能听见女孩说,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当歌星。见这边有人,他们开始拐弯。古九思听出来,女孩是大华娱乐厅的小园。
小娜最后说:“我妈老爱说,落大雪那年若让狼吃了就没有后来的烦恼。”
2
做好的饭菜都凉了。
何怡趴在饭桌上,望见古九思进门,连忙将一瓶药酒端起来,往古九思的酒杯里倒。古九思连饮了三杯,没来得及吃上几口菜,周身就燥热起来。饭后古九思让何怡泡了两杯野茶,两个人一边品一边说着自己的体会。古九思告诉何怡,野茶树长在半山崖上,要采它很危险。何怡忽然插嘴说:“野茶让人好兴奋!”古九思看过去,何怡的眼睛柔光点点非常动人。他一搁茶杯,上去将何怡放横了。“都是五十几的人了,怎么还是说来就来?”何怡那仅存的娇气也还动人。
这天夜里,特别激动的古九思让何怡准备好纸笔墨砚,打算为自己留下几幅字画。他一口气写完三大张宣纸,何怡在一旁不断叫好,说是好久不见丈夫如此才情四溢了。古九思将它们铺开,后退几步,站在满是墨香的屋子当中,端详一阵后,有些失望地叹气走上前去,将两幅写着狼字的条幅拿起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为了不让何怡伸手去捡,他还抬起脚将纸团踩瘪了。何怡诧异地望着他,嘴里说古九思不欣赏的,她可以拿去送人。古九思没有听进去,他老是出神。上了床后,终于还是将为田大华写条幅的事说了出来。何怡一直没做声,古九思摸了摸她的身子,还当她是睡着了。
“既然自认为是最好的,就不该给田大华。”何怡冷不防一开口,古九思的手在她胸脯上哆嗦了一下。“有女孩在面前站着,不好舔自己吐的痰。男人都是这样,见到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谁。事情过了又后悔。”除了声音在动,何怡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在动。
“我要是晓得自己是谁,当初就不会娶你。”古九思说。
“她真的长得很出众?”何怡的腿动了一下,醋醋地说。
古九思笑起来:“首先我得重申,在西河镇最漂亮的是民歌,其次才可能考虑到女人。我对你说,柳柳确实很漂亮,这是我信任你,爱你。如果我说的正好相反,你就不用再尊重我了,因为我在骗你。”古九思的一席话说得酣畅淋漓。
“这么说,你认准了柳柳?”何怡终于翻过身来面对古九思。
古九思想了想后说:“就是这样!”
何怡幽幽地说:“你别又因为民歌,再次弄出一场悲剧。”
“你跟了我几十年,怎么还不懂!”说着,古九思像水牛洗澡一样翻了个身,将一只光背对着何怡。
说何怡不懂,其实是古九思自己不懂,他一直想在柳柳与汪子兰之间找出某种联系,想得越久,那些本来在疑问中存在的一些头绪,反而变得更加虚无缥缈了。慢慢地,他只能注意到记忆中不断回响的那首歌。一开始是汪子兰在文化站里唱。汪子兰很年轻,一对辫子在民歌声中如山涧旁的藤条一样荡来荡去。汪子兰的民歌像花开时节的风,不但能听到还能抚摸到。对男人,它是女人多情的温柔嘴唇,能烫烫地贴近鼻尖。对女人,它是男人雄浑的壮实臂膀,会有力地搂住腰肢。后来,汪子兰不见了,天地间只流着一道清水。清水也会歌唱。一只灰狼从树丛中徐徐跑到水边,伸出爪子一碰水线,清水就抽出条条丝线,波纹涌及处,忘情的旋律将山都撼动了。灰狼扑进水里,长啸着同清水一道仰天高歌。古九思突然惊醒,他霍地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漆黑,何怡正在枕边喃喃梦呓。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到处都是汗津津的。古九思爬起来,拧亮台灯,从抽屉里翻出一只笔记本,大约在十几页处,他曾记录从前做过的一场梦。他嘟哝一句:“相隔这么久,怎么连梦都做得一模一样?”
古九思拿过笛子,用舌头轻轻舔了两下笛膜。也没有试音,随着肺腑里的气息流出,笛声就响了。古九思将清水唱歌的梦境完全投进笛声里,当灰狼出现时,他突然一惊,无缘无故地将笛子掉到地上。他正要去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何怡,抢先伸手将笛子拾起来。
何怡将笛子还给古九思。“你怎么啦,吹得正动听哩,心里出事了吗?”何怡只穿着最贴身的小衣,她身材极好,这种年纪了,仍像少妇一样楚楚动人。
古九思好久说不出话,直到凉风让他打了一个喷嚏后,才说:“怎么有人会像狼那样唱民歌?”
“狼唱民歌,那还不将人都吓死!”何怡说。
古九思觉察到手中笛子有些不对劲,低头看清楚后,他怎么也不明白,离地只有这么矮,笛子为何会摔裂?窗外传来一阵极苍老的叹息声。何怡胆怯地从身后紧紧搂住自己的丈夫。
古九思叫了声:“谁呀?”
他推开窗户探头望了一阵,只有大华娱乐厅的霓虹灯在闪耀。他刚要关上窗户,镇子里的狗一齐狂吠起来。何怡告诉他,可能是母狼来找它的儿女,上午她见到有人在镇里卖小狼。
苍老的叹息又响起来,这一次他们听清是风吹过街巷发出的声音。
狼一直在叫,有时远,有时近。
早上醒来,古九思在被窝里连打了几个喷嚏。等他下到地上,又感到头有些重。何怡见他感冒了,连忙找出几颗药丸让他吃了下去。
这时,田大华在门外大声说:“古站长,昨晚镇上的人都听见你横吹笛子,大家都说你找到美人了,心里在发烧!”
何怡连忙迎到门口。“他呀,笛子一响,却将狼招来了。”她边说边客气地将田大华往屋里让。见田大华真的进了屋,何怡又赶紧将放在盆子里的脏衣服掇进睡房。田大华探头探脑地往四周看了一番,认定到底是文化人的家,连扫帚都很文雅。不过他还是提了条建议,通往猪圈的后门也应该写上一首诗。古九思淡淡一笑,田大华有关文化的雅兴便消失了。田大华告诉古九思,汪镇长请他九点钟准时到镇政府见见面。古九思不理解,怎么这样的事让田大华来通知。他以为汪镇长也想要一幅狼字,但田大华坚决地否认了这种意思。田大华要古九思去时带上笛子,汪镇长可能要欣赏一下他创作的民歌。
古九思不想告诉田大华,笛子昨晚摔裂了。
他说:“我是民间音乐家,不是跑江湖卖艺的。”
他又说:“现在独生子女比生他养他的祖宗厉害,但在我这儿谁也别想翻天。”
见田大华一愣一愣的,古九思就让他回去原汤原汁地说给汪镇长听。田大华追问他是去还是不去。他忍不住讥讽田大华,只认识金库里的货币和抽屉里的牛角大印,他说汪镇长会明白的。
田大华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不客气地告诉古九思,文化站和镇政府的关系是花瓶和房子的关系,怎么可以让花瓶来左右房子哩。田大华接着又笑回来,说自己不是政府官员,所以才崇拜他,才找他要字。
一直在聆听的何怡从厨房里跑出来,告诉田大华,古九思正在发烧。说着便又要古九思吃感冒药。古九思不肯吃,田大华就跟着劝,说感冒一开始时就要用超量的药将它压下去。
四颗药片下肚,古九思两眉之间蹙起四只疙瘩。田大华说:“别人吃药往肚子里吞,古站长吃药往眉头上塞。”接着他一转话题,要古九思别太犟,文化站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华娱乐厅的部分收入是镇里的小金库,别人不晓得,只要古九思灵活一点,他都有权给文化站一点小钱。何怡一听这话顿时眼睛一亮。
田大华要回去陪县里来的袁副书记吃早饭。何怡撵到屋外,匆匆地将镇里欠她的服装款一事说了一遍。田大华说:“干脆等到澳门和台湾都收回来了,再一齐结账吧。”这句玩笑将何怡的脸都急红了。回到厨房,她错将盐当成糖放进豆腐脑里。古九思吃了一口,便将碗筷放下。何怡以为他生气了,就发火说,该生气的应该是她。古九思不同她说,他端起小碗送到何怡嘴边。何怡喝了一口,还没咽下便大叫起来:“你想害死我很容易,但你还不晓得人家柳柳愿不愿意嫁哩!”古九思又让何怡尝自己碗里的。何怡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后,扑哧一声笑起来。
出门前何怡又绷紧了脸,再次提醒古九思,那笔服装款如果这个月仍不付清,她就到法庭起诉。
3
一夜之间,西河镇发生了三件大事。首先是几家店铺被人偷了,派出所的老江放出话来,被盗的冰箱、彩电和VCD加起来正好凑足整套家用。其次是那个卖小狼的男人投宿的私人饭店里养的猪,被狼咬死两头。第三是古九思又在用笛子吹那首让女人魂不守舍的曲子。
古九思帮助何怡打开服装店的卷闸门,发现门口有一堆男人的粪便。他找了一把扫帚将它弄干净,身后有女人在悄悄地笑。何怡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哪个畜生屁股上不长眼睛!”古九思不让她骂人。她还说:“我说的是实话,畜生屁股上是没有长眼睛。”
古九思回头看了看,发现大华娱乐厅的小园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在哪儿见过这眼神。在穿过街道走向文化站的过程中,古九思有意绕了几步,最大可能地接近小园。隔着一条街,古九思经常听见小园在娱乐厅里唱歌,也经常听到男人们歇斯底里的喝彩声,他并不是完全不喜欢,小园有时一个人在三楼宿舍的窗口,边梳头边唱歌的样子,还是有些艺术味的。小园已将小冯昨天替她挑的裙子穿在身上。裙子出奇地合身。看到古九思走近了,她似乎特意扭动一下身子,让女人的魅力爆炸般四射开来。
后来,古九思一个人坐在文化站里,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想睡觉的念头。他刚闭上眼睛,小园就进来了。他告诉小园自己有些感冒,又将感冒药吃多了点,所以才特别困。小园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挺妩媚地说他并没有发烧。小园贴着肩膀对他说,自己是他的崇拜者,早就想找机会认识,但一直没有机会,昨晚听了他的笛声,她心里好感动。古九思的喉咙有些发紧,想喝水。小园就去给他倒水。小园将水放在古九思的手边,轻声吩咐一句什么。没多久他又看见那双眼睛,黑暗中特别的亮,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是淡绿还是浅蓝的光芒。古九思晓得自己的眼睛正跟着这双眼睛,在许多房子和许多林子组成的迷宫里游荡。他也晓得自己从来不惧怕这些没有出路的生活,就像西河边上的大山,只要密林有一脚宽的缝,他就有信心走下去。古九思依然在迷宫里自信地走着,突然间,哭成泪人的柳柳出现在眼前。
古九思被自己惊醒后,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他拿起手边的茶杯一口气喝下半杯,才发觉水是温的,而且是用那野茶泡的。屋里有一股女人的体香,他很熟悉何怡的这种味道。他想走走,脚却有些软。
蝉在窗外的树上,将身子撕裂后壮烈地嘶叫着。走廊上响起小动物跑过的声音。一只小狗般的东西跑进来,毫不犹豫地伏在他的两脚之间。等到明白这个灰里吧叽的小东西是只小狼时,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小狼的牙齿很嫩,咧着长嘴发出来的呜呜同小孩的啼哭一样哀婉。院子里响起两个男人的声音,他们一边寻找小狼,一边为付了钱小狼却跑了的半截子生意而争吵。古九思听见外面的那幅美术广告牌被挪动了,那上面有他亲笔绘制的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的计划生育宣传画。古九思再次看了一眼小狼,然后弯下腰伸手拎起它,放进一只抽屉里。
小狼的尾巴被抽屉夹了一下,它痛楚地叫了一声。
两个男人闯进屋子时,院子里拥进许多看热闹的人。
一个男人用安徽方言问:“看见一只小狼了吗?”
“这里是文化站。”古九思认真地说。
“文化站有什么了不起,县文化馆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耍猴和玩蛇吗?我们听见小狼在你屋子里叫。”另一个男人说。
“我在写民歌,试音。”古九思说,“想再听听吗?”
古九思冥神片刻,一扬嗓子高亢地吼了一句。声音未落,靠墙边小桌上放的一瓶啤酒砰地爆炸了,一堆白色泡沫云一样翻卷得老高。院子里的人群纷纷拥进屋里。何怡赶来分开众人挤到前面问是怎么回事。古九思自己也说不清楚,他默默地将碎玻璃和泡沫扫进畚箕。
“如果天下的民歌都这么唱,地球也得炸开。”那个男人继续用安徽方言说。
另一个男人说:“唱民歌的怎么像狼叫?”他边说边用目光扫着何怡的脖子。
小园在院子的围墙底下发现一个窟窿,她提醒大家小狼肯定是钻进窟窿逃到后街去了。多数人退走后,小园迫不及待地问古九思,昨晚他用笛子吹的是什么曲子。古九思没做声,何怡代他回答。这首民歌他写了整二十年,到如今仍没有合适的名字。别的女人说,她们有想好了的歌名可以义务献给古九思。马上有男人用诨话说,她们可以义务做点更有意思的事。男人女人一哄而散后,屋里只剩下何怡和小园陪着古九思。
何怡就小园身上的新裙子聊了几句后,不经意地说起自己刚才来看古九思,他迷迷糊糊地竟然将自己当做了小园。小园吃吃地笑个不停,她还没有碰见过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县里的袁副书记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娱乐厅的大门,一见到她便改了主意,留在西河镇过夜。
“可惜你见到的都是风月场上的男人。”何怡说,“我家老古只喜欢清水一样的女人,不信你尽管试试,我保证不干涉。”
何怡徐徐地笑起来。
小园突然张开双臂搂住了古九思的腰。“有毛!那儿——那儿!”小园在古九思的腋下惶惶地尖叫。
办公桌抽屉缝隙里,果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摇摆着。不知所措的何怡也往古九思身后躲。古九思掰开小园的手,上前去拉开抽屉,将小狼拎了出来。小狼一点也不叫,只是龇牙咧嘴,并在空中不停地蹬着四只小腿。
何怡惊讶地说:“你还真的藏起这野物了?”
古九思看了看小园说:“这小狼有点像你!”
小园说:“女孩有点野性才性感。”
古九思不理她,打开后门,将小狼放出去。小狼走了几步,便一溜烟地跑起来。一会儿就翻过河堤,进到白花花的沙滩中。
小狼和小园都走了,何怡才问古九思:“你刚才说什么了?”
古九思说:“小园的眼睛里有些狼的东西。”
听到这话,何怡便放心地回去卖服装了。
身上的疲软已不那么明显,古九思开始动手清扫院子和屋子,自从电视录像不再被人喜欢后,文化站还没有一次来过这么多人。不长的时间里,地上到处都是浓痰和烟蒂,宣传画上的女人也被抹上一撮胡须,怀中婴儿裤裆里多出一只酒壶一样朝天翘着的肉鸡鸡。古九思在心里骂了三遍狼操的家伙。清理这些,用去了半个小时,当他将宣传画上多出的那些用颜料覆盖完毕,门口又进来一群人。
走在头里的田大华大声说:“古站长画的美女一定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跟在田大华后面的是镇政府的司机,最后的那个男人是汪镇长。古九思冲着汪镇长点了一下头,手中的颜料瓶一歪,一团朱黄泼在地上。
司机随口说:“真像吃奶的小孩在拉屎。”
汪镇长马上驳斥说:“这是艺术,搞不懂你就擦车去。”
司机嘿嘿一笑,知趣地退到汪镇长身后。
田大华一进屋就咋唬:“怎么有股怪味,有狼来过这儿。”他一吸鼻子,不停地眨着眼睛。
古九思没有说出有关小狼的故事。他不想同他们说这些,狼的话题一旦出现,肮脏丑陋凶残的东西都会随之而来。墙上有幅他为自己写的字:清水无香。他用自己的目光将其他三人的目光往条幅上引。
先是汪镇长将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来。跟着田大华放着油光的胖脸瘪了不少。司机坦率,他说:“这四个字太有文化了。”大家刚坐下,田大华就说:“我昨天来还没有体会,今天感觉就不一样。大概是汪镇长礼贤下士,文化站就超凡脱俗起来。”司机则补充说:“这是汪镇长到任后,第一次到下属单位。”
古九思说:“你们是记性好,忘性大。前天广播里还说,汪镇长亲自到财政所研究如何集中资金,扩大镇里的肉狗养殖规模。”
汪镇长岔开话题说:“老古有五十几了?你这种风度县城里也不多见,有士绅贵族风范。你家里过去是什么成分?地主吧?我研究过,凡是过去被划为地主的,他们的子女现在都比贫下中农的后代有出息。所以现在人爱说一天可以产生一个暴发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汪镇长的话让田大华听得耳朵一颤一颤的。汪镇长接着说:“西河镇一定要往培养出几个贵族的方向努力,我不会学他们只搞万元户。光有钱有什么用,要做就做既有钱又有教养的贵族。这是新的精神资源增长点。老古,你可以成为贵族,你有这个潜力。你还可以用这个题材写一首民歌。政府不好公开讲的,民间可以公开唱。”
古九思说:“对不起,我不会有这样的灵感。我这脑子只对高山流水、聚爱离情有反应。”
大家都盯着那幅清水无香的条幅不说话。
沉默了一阵,汪镇长要古九思汇报民歌调赛的准备工作。
古九思说:“民歌我早就写好了,只要再选一个合适的女歌手就行,然后我就指导她练唱。”
汪镇长一扭头说:“田老板,你不是说要推荐一个歌手给老古吗?将她请来,让老古看看,行的话就敲定下来。”
没等古九思说出什么来,田大华就急忙出了门。
趁着空隙,汪镇长问古九思是不是真的只有发现最美的女孩,他才会用笛子吹那支没有歌名的曲子。古九思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觉得汪镇长有点虚伪,古九思说话更显意味深长。
“不能让我动心的女孩,我是不会让她唱我的歌的。”
这句话让汪镇长听后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女孩叫什么?”
“柳柳。”古九思说。
“怎样的美?”汪镇长说。
古九思望着汪镇长跷着的二郎腿说:“美就是美,它没法像考察干部那样,制订一些指标。”
汪镇长摸摸自己的鼻子没有做声。
有女人进院子了,高跟皮鞋响得像是在敲边鼓。古九思没料到田大华领来的人是小园。小园一进屋汪镇长就让她快叫古老师。
小园像个中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古老师!”
汪镇长笑着说:“样子倒挺乖巧!老古,认了这个学生就不用现找生手来培养了。”
古九思说:“她同民歌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她得跟邓丽君学。”
汪镇长说:“艺术总是殊途同归。这话不外行吧?”
古九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汪镇长又说:“小园的唱歌才能是袁副书记发现的,袁副书记又是民歌调赛的组委会主任,你就是让小园上台唱黄鸡公,尾巴拖,三岁孩子会唱歌,袁副书记也会让她获得一等奖。老古别犹豫,三心二意会错失良机。民间音乐艺术的机遇本来就少之又少,若不抓住,别说你,连我都要悔绿肠子。就这么定了,让小园来唱。田老板,你就做老古的经济后盾。作为补偿,你可以在小园的宣传材料上写明是由大华娱乐厅选送的歌手。”
“小园的歌我常听,我有信心投资,不怕没有回报率。”田大华朝小园挤了一下眼,“来一曲吧,让古老师也感动感动!”
小园妩媚一笑,没待古九思有所表示,她就亮着嗓子高声唱起来。小园唱的是英语歌。田大华边听边说这首歌的中文名字叫《人鬼情未了》。小园唱得正起劲,门口出现几个闻声赶来的男人,见是小园,便毫不客气地说,还以为古九思找了个什么样的大美女,原来是三陪小姐。他们一点也不怕汪镇长瞪得老大的眼睛,继续说,文化站终于学会了放开搞繁荣昌盛了。大概身后还有别人,他们回头说,和三级片差不多,没什么好看。门外的人都笑起来。散开后,还不忘留下一堆色迷迷的目光。
古九思用手指掏了一阵耳朵,他让小园先回去。小园一转身,裙子旋成一把伞,显出半截丰润的大腿。古九思让司机和田大华也出去了,这才对汪镇长说:“不行,这个小园不行,她会将我的民歌唱成动物发情的信号。”
汪镇长不高兴,沉着脸说:“人唱歌就是为了煽情。”
汪镇长不再说话,起身便往门外走。古九思想起何怡的吩咐,跟在后面说:“有个遗留问题请镇里解决一下。”汪镇长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钻进切诺基越野车里。
越野车一走,何怡就跑过来,问清了经过,她一蹬脚,将服装店丢给古九思,自己到镇政府去讨说法。半个小时后,她居然拿着汪镇长批给田大华的条子回来了。她不停地告诉古九思,汪镇长同先前的领导绝对不一样。汪镇长让她拿上发票去找田大华报销。
4
约定的日子,柳柳一直没有出现在文化站。走廊上女人的脚步声响过两次。第一次是小园。自从由汪镇长钦点之后,小园每天上午和下午必来文化站来询问何时开始练唱。小园还算着日子,说时间很紧,过一天就浪费一天。第二次是小冯,小冯来找小园,说是袁副书记今天又要来,田大华怕小园有别的应酬,先给她打个招呼。临近中午,古九思忍不住到镇外往通向柳柳家的山路看了一阵。返回时,正好看见何怡气冲冲地从大华娱乐厅里走出来,他猜测一定是汪镇长的批条没起作用,田大华不肯付钱。这种双簧戏不会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在路旁的树下怔了一会,便决定索性去柳柳家一趟。
古九思在河滩上走了好久。清水洗过的细沙被阳光晒得很脆,踩一脚要响两声。那一年,他在这河的上游也是这样地走着。一直走到黄昏。突然间从河水里冒出少女汪子兰,一身粉红的衣服像皮肤一样贴在身体上,整个人成了水晶做的。少女汪子兰羞红着脸躲在水边的大石头后边不出来。痴迷了的古九思,拿起石头这边的一包衣服走到汪子兰的面前,告诉她自己是在为一首民歌的创作寻找灵感,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想找到的灵感了。少女汪子兰听信了他的话,少女的身体是最圣洁的,可以直接化入民歌。那时,夕阳正从石头后面投入最后的霞光。他站在比自己还高大的石头旁,少女汪子兰用宁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轻轻地用两个指头解开了第一个钮扣。少女汪子兰没有戴乳罩,脱去衣服,就像去掉一层老化的皮肤,露出一对刚刚成熟的乳房和琥珀般的一对乳头。古九思震惊了!汪子兰赤裸上身看着他,四周分明有一派瑞光。古九思喃喃地说,他晓得这首歌怎么写了。汪子兰接过他手中的干净衣服,在他伸手便能触摸到的地方,将自己穿戴好,然后徐徐走过河滩。她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我喜欢你的民歌。少女汪子兰在河岸上唱起他写的一首民歌。少女汪子兰唱歌时,附近山上传来一阵狼叫。古九思坐在河滩中的大石头上,打开笔记本,写出了后来流传很广的民歌《有朵花儿不会香》。率先唱出这首民歌的少女汪子兰则成了文化站业余剧团团长。
河滩上那座大石头被田大华放炮炸成了碎片。传说田大华是靠女人发的财,发财之后除了做药材生意,还要治理河道为自己积点阴德。古九思曾专门找过田大华。田大华要他说清楚那个迷人的故事。古九思不愿说,他不想让别人晓得这些,而使一段洁净的美妙变成茶余饭后的牙慧。田大华炸了那块大石头,还埋怨古九思信不过他。
古九思晓得路,涉水过了西河,沿着一条支流往峡谷里走。一进峡口就觉得阳光轻柔很多。西河镇里凋谢了的桃花、梨花,在这儿正开得绚丽。
一辆拖拉机从身后追上来,在他前面走着的一个老头喊了一声,拖拉机没有停,老头跑了几步,猫一样跳上了挂斗。
古九思独自走着,拐了一个弯,那辆拖拉机因为熄火而停在一个陡坡上。驾驶员正冲着老头大声呵斥。老头笑一笑后,跟上了古九思。老头认识古九思,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打猎的,不爱听你写的民歌。”古九思有些发蒙。老头接着说:“我同野猪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性子野一些,你那些民歌我听了会失去战斗力。”老头告诉古九思,自从年轻人都去广东打工后,多年不见的狼又出现了。他买了些炸弹,准备炸这些狼日的东西。他从包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家伙说,只要包点羊油在上面,放进山里,狼一咬,就会将它的嘴巴炸碎。老头其实信心不大,他又说,好多年没和狼打交道了,不晓得老办法还管不管用。老头一张嘴学了一声狼叫。那声音比真狼叫还恐怖。老头说,在狼面前绝不能温良恭俭让,现在的狼比以前更凶,山上的树少了,吃的东西少了,要活得好它们必须使劲想办法。古九思告诉老头,西河镇外有只母狼在找它的小狼。老头晓得这消息,他说他不打产仔的母狼。这是他年轻时在山里打猎,从来没被狼群围攻过的主要原因。谁打死了刚产仔的母狼,它的子子孙孙都会死记着谁。至于老头下的炸弹会不会炸死母狼,他狡黠地说,在炸弹旁边放一罐鲫鱼汤就行,鲫鱼汤是催奶的,母狼也晓得自己的主要责任。古九思当然撇着嘴表示不相信。老头放声大笑起来。
那辆拖拉机又追上来,老头不顾驾驶员的呵斥,依然跳了上去。他在挂斗里大声说:“等我不能再上山打猎了,我会将这个窍门告诉你,让你写进民歌里。”
随后,古九思遇上两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女孩们擦身而过后,频频扭头看他,接着就下了自行车。女孩问他去哪儿,这一段路很平,她可以骑车载他一程。古九思见两个女孩模样都有几分可爱就同意了。他要骑车载那女孩,女孩不肯,说自己这车龙头不好把握。古九思望了望公路旁的深涧便不再坚持。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女孩不停地问他关于民歌调赛的事。女孩也想参加,她周围的人都说她唱歌比电视里的歌手强。古九思告诉她,唱民歌的原则便是不与电视里的那些歌手同流合污。女孩不相信地腾出一只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往后递给古九思。古九思打开那张纸,上面印着的第一行字是:关于在全镇举办民间歌手选拔赛的通知。往下还有获胜歌手将有机会同活跃在荧屏上的著名歌星同场献艺等字样。古九思正吃惊,一阵风将手中的纸吹起来。他们急忙停下来,但也只能看着那张纸,飘飘荡荡地落入深涧之中。女孩说不要紧,反正上面的内容她已记住了。古九思问她从哪儿弄到这个通知的。女孩说是表姐给她的。表姐姓冯,在文化站对面的大华娱乐厅里打工,通知是别人给表姐的同屋小园的,表姐拿去复印了一份给她。
古九思明白这通知是有来头的,他只好告诉女孩,可以按通知上说的去做。
女孩高兴地又载了他一程。
离开女孩,古九思拐进一处更狭的峡口。简易的机耕路上留着两道新鲜的车辙。走了二十多分钟,忽然看见镇政府的那辆切诺基停在路旁。一棵大樟树的树阴将切诺基掩得严严实实。司机独自一人躺在后排座上睡觉。古九思将司机叫醒,聊了几句,他就问镇里搞民歌比赛的事,司机不肯直说,只是数落他是不是吃了太多的红芋所以才这样爱嗝酸气,连领导的重视都置之不理。
古九思说:“我选的歌手必须能听懂我心里的声音。”
司机一下子跳到地上。“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劝你没事夜里到西河边听听狼是怎么唱歌的。”司机几乎要指着他的鼻子了。
“我是人。”古九思固执地说。
“别以为现在做人高贵,还不如狼哩!”司机语气很轻蔑。
古九思走了几步,回头说:“你告诉汪镇长,如果真要搞什么选拔赛,他自己去搞好了。”
半空中突然有人惊恐万状地叫喊快躲开。古九思抬头后,只见陡峭的山坡上,被人惊动了的一块石头正一蹦一蹦地往下蹿。司机也从车里跳出来,两人站在路边盯着石头飞来的方向。石头像长了眼睛一样直奔他俩而来,在最后时刻,他们分开闪向两边。接着比二十九吋彩电还大的一块石头,呼啸着越过他们头顶,砸在路边岩石上,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巨响,还有飞溅的火花。
汪镇长带着一群人正从山上往下走。古九思以为汪镇长会喊住自己。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过前面的山嘴,汪镇长也没喊一声老古什么的。他在山嘴后面停了一会,彼此看不见,说话的声音却听得见。有人在向汪镇长献计,要大力宣扬西河镇出美女这个主题,来往的人一多,各方面就活了。古九思听见汪镇长在哈哈大笑。汪镇长这种笑法很豪爽,一点不像他的前任,但凡笑时总是阴阴的。心情不好的古九思,嗅到那块石头砸出火花所产生的岩石气味。山嘴那边有人建议再回去看看,说不定柳柳已经采完桑叶回家了。汪镇长没有同意,说专门去就过分了,让群众觉得不像领导干部。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古九思在顺着一条山溪自然修建的垸里找到那家仅有的小杂货店,买上一碗方便面,用开水冲了,三下两下扒进肚子里。问清女店主名叫方四秀后,他便问起柳柳家的情况。方四秀说:“我晓得你是古老师,今天上午汪镇长也来看过柳柳,她家里没人,汪镇长在我这儿坐了半天。”方四秀盈盈的目光格外多情。她告诉古九思,柳柳的嗓音好,全是沾了水的光,这一条沟里,就数柳柳家的井水最清甜。所以柳柳的弟弟才能够考上中南民族学院。古九思立即问她是否听过柳柳唱歌。“一个垸里住了这么多年,哪有什么秘密。”方四秀说,“柳柳每天采了桑叶回来,总是唱着歌从我家门前经过。”
古九思说:“那我先在你家躲着听一听。”
方四秀笑弯了眉毛和眼睛,她将一张躺椅从卧室里搬到堂屋,古九思刚坐下,她又到厨房里忙开了。时间不长,方四秀便随着一股米酒香飘出来,脸上红红的略带羞涩。古九思笑着谢过了,这才埋下头将放在面前的鸡蛋米酒一口气吃得精光。再抬起头时,方四秀已重新将自己头发挽了一个髻。古九思明白自己得夸这女人几句。
“怎么一转眼你就变得更好看了?”
方四秀嘴唇一抖:“女人命是男人的,碰见的男人越好,女人也越好。”她回头往外看望了一下,随手将门关了半扇。又说了几句,古九思晓得她丈夫到武汉卖茶叶去了,儿子在镇里寄宿读高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方四秀说到她从小做姑娘时就很迷恋古九思的民歌时,突然紧张得两手哆嗦起来。
“那我就给你唱首民歌吧!”古九思站起来说。
民歌一响,山谷就有回应。一对跑起来像小狗小猫一样的小男孩小女孩,手牵手出现在大门口。古九思没有放开嗓子,他轻轻地哼着。方四秀脸上红晕消退了,眼圈却红起来。古九思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柳柳背着满满一篓桑叶,正从山溪上的独木桥往垸里走来。
柳柳边擦汗边喘气,一点也没有唱歌的迹象。古九思走出去迎着柳柳。柳柳勉强笑了一下,又低头往前走。她背上的那只大背篓,让古九思心里重重地酸起来。柳柳径直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方四秀伤心地对古九思说:“女人真的不经老!你的歌还是那么好听,我们却不行了!”
柳柳家里,充满桑叶清香。蚕架上已经白了,一层一层的大蚕如同白雪,几乎可以映照出柳柳的眸子。古九思进屋时,柳柳正将刚采回的桑叶撒在密密麻麻的大蚕上面。
古九思捉了一只大蚕放在手背上。“它要做茧了。”他说。
“还有三天。”柳柳飞快地说。
“今年春茧价钱还行吗?”古九思问。
“春茧要跌也跌不了多少,听说夏茧市场不好。”柳柳忧虑起来。
古九思在屋里看了一遍,各种摆设很简陋。“你妈呢?”
“她到山那边学习种黑木耳去了。”柳柳将那些大蚕喂了以后,又拿起剪刀将桑叶剪成丝,准备喂蚁蚕。
墙上贴着一张盖着中南民族学院印章的奖状。古九思忍不住轻叹一声。柳柳立即说:“我弟弟书读得很好,他还准备考研究生。”
古九思说:“你爸不在了,光靠你和妈妈在家里种种养养,能供他读这么多书吗?”
“当然可以。”柳柳坚定地说。
“柳柳!”古九思沉默一阵后说,“跟我去唱民歌吧,你会出类拔萃的!”
“我不行。”柳柳说,“我在村长家里试过一次卡拉OK,他家所有女人都比我唱得好。”
“唱民歌同唱卡拉OK不是一回事,唱卡拉OK只是做梦,唱民歌却是真实的。”古九思说着抓起一把剪得像头发丝的桑叶撒在蚁蚕上面。
柳柳没让他撒第二把。“生人手臭,蚁蚕会不吃叶的。”柳柳晓得自己话没说好,她吐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古九思。“我已经听说了,镇里决定让小园到县里去参加比赛。小园是唱歌的料,我不是。真的,我不是。古老师你别为我劳神费力了。”柳柳恳切地说。
“这一带哪只鸟会唱歌我最清楚,你别推辞,如果有困难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古九思说,“你不答应,我就在你家住下去。”
“那样,我妈可高兴死了,她连刘德华都不喜欢,就只喜欢你,她说你的民歌能将人的心提起这么高。”柳柳边说边比划了一下,“我爸在世时,还为这事吃你的醋哩!”
“真有这事,你就更应该听我的话了,也算是为了你妈嘛!”古九思心里高兴,觉得事情有了多半把握。
5
屋里突然暗下来,太阳已越过屋后的山顶。柳柳站在一只盛满蚕粪的箩筐前笑了笑,古九思连忙上前去同她一起抬起蚕粪,放进大门外的柴棚里。柴棚里已经放了两箩筐,柳柳说这些蚕粪可以顶半包化肥。从柴棚里出来,正好听见村长喊柳柳过去拿信。柳柳兴奋得顾不上从小木桥那边绕,踩着小河中凸起的几块石头跳到对岸。柳柳边看信边往回走时,村长隔着小河同古九思大声说了几句话。村里已经接到镇里的口头通知,要挑几个会唱民歌的女孩,准备接受镇里的选拔。村长问,他老婆民歌唱得不错,就是老了点,不知能不能报名。古九思晓得他在开玩笑,就说只要他肯行贿怎么都行。村长走了很远才回头问他要不要去家里坐坐吃个便饭。古九思装着没听见,村长也没再问第二次。
村长送来的信不是柳柳的弟弟写的。写信的人是他在大学的女同学,说是柳柳的弟弟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经常偷偷地到外面去打工,上个星期天替人往七楼上送煤气时,摔了一跤,差点让煤气罐砸断了腿。女同学的文笔很好,柳柳还没读完,便先哭了。古九思看过信后,劝柳柳别伤心着急,说不定是弟弟谈恋爱了,这女同学便是他的女朋友,爱一深,就会将对方的小毛病看成大灾难。柳柳咬着牙说,不管怎么样,下次寄钱他,得增加三十元。
远处传来一声狼叫。垸里的狗一齐冲到小河边,对着山上狂吠。
“你该回去了。”柳柳突然说,“一会儿有辆拖拉机要回西河镇。”
“我要等你妈回来,同她谈谈。”古九思说。
“你还是走吧,没什么好谈的。”柳柳有些急了,“我说了假话,妈妈根本就不喜欢民歌。”
一辆拖拉机装着满满一挂斗松柴,小心翼翼地从小河那边驶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将小河边上那些狗惊散了。柳柳冲着拖拉机大声叫着,让带一个人下山。拖拉机停下来,驾驶员指着左右坐着的两个人说,谁不怕死可以坐到柴堆顶上去。他认出古九思后又说自己可不愿从此一辈子挨全西河镇女人的骂。
柳柳看着拖拉机远去了,眼窝里溢出一层水。她说:“你这样会害了我妈。”
古九思一时奇怪起来。“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哩?”他说。
“只要你一开口,我妈肯定要我跟你走。”柳柳抹了一把眼泪说,“见到我妈,你就晓得她身体有多差,如果我不帮她,她会为弟弟的学费将自己累死。”
古九思一下子沉默起来,过了一阵才说,“既然这样我就该走,民歌不是用来害人的。”
他刚走两步,又被柳柳拉住。“还有半个小时天就黑了,光着两只脚走,碰到狼了怎么办!”
古九思说:“你可以借我一辆自行车。”
柳柳说:“我的自行车钢圈被牛踩瘪了。”
古九思将柳柳的自行车搬出来放平,找了几块砖垫在前轮的钢圈两边,然后站上去。他在镇里见过修理铺的人这样矫正撞瘪的钢圈。他试着一使劲,脚下震了一下。古九思跳到地上,扶起自行车一看,果然复原了。柳柳连忙满垸里寻找气筒给车胎打气。
古九思一个人站在不大的稻场上,不时碰上方四秀投过来的目光。
天色更暗了,屋檐下的广播传出音乐声。一会儿就开始播送本镇新闻。播音员先说了一通,汪镇长本周徒步考察了镇里二十多个自然村,接下来就开始念关于举办全镇民间歌手选拔赛的通知。古九思听见自己的名字排在评委会副主任名单里。他没想到广播中说汪镇长办事果断扎实,居然印证在自己头上。他很担心,汪镇长这样关心民歌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女人出现在小木桥上,瘦弱的身子几乎被背上那只装满桑叶的大篓子遮住了。古九思扫了一眼,没往心里去。等到柳柳的妈妈放下篓子站在面前,惊讶地叫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柳柳的妈妈因为激动,灰黄的脸上出现两团红晕。
“古老师你怎么来了,柳柳哩,怎么不招呼你到家里坐坐。”
“我马上就走,不坐了。”古九思眯了一下眼睛,女人眉心上的美人痣让他想起曾经在这片山里碰到的那场大雪。
方四秀凑过来说:“古老师来你家半天了。”
柳柳的妈妈继续激动地说:“古老师,过去我可是连请你来的念头都不敢有。那年过年落大雪,你带着业余剧团下来慰问军烈属,被困在对面山上,我随大家上山去救你们,都怪我们胆小,不敢主动上前接触你。本来是我们先到,却被后到的人接到上边垸里去了。”柳柳的妈妈样子很苍老了,但说起往事,眉眼间仍有一丝羞涩。
古九思说:“那场茫茫大雪几乎将我们冻僵了,大家不晓得你的名字,都说你的这颗红痣不仅是美人痣,还是佛痣。”
方四秀说:“这颗美人痣,让这一带的女人当年都快找不着敢嫁的男人。”
柳柳的妈妈一笑,堆到一起的皱纹几乎要将那颗美人痣淹没掉。
柳柳匆匆跑过来,她将气筒递给古九思,自己将妈妈拉进屋里,让她先歇一歇。柳柳回到稻场不一会,妈妈便端着一杯香茶出来,嘴里还直埋怨柳柳没规矩不懂事。古九思埋头用气筒往车胎里打气,只听见咝咝响,不见车胎胀起来。柳柳接过气筒亲自试了几下。方四秀和柳柳的妈妈一旁不停地说:“坏了,别试了。”柳柳彻底失望后,她俩反倒高兴起来。方四秀主动说,她家有几间空房,古九思不走,晚上就睡她家。柳柳则不客气地数落她,上午还见她借给别人用的气筒,下午就说找不着了,是不是想收古九思的住宿费。柳柳的妈妈也劝古九思别走,她有两样东西要还给他。
到这时,古九思真的想回去了。他正要下决心步行,附近山上又传来狼叫。垸里的狗叫得更凶了。他一犹豫天色便彻底黑暗下来。柳柳的妈妈重提今晚就此住下,明天再走时,再也没有人吭声。柳柳的妈妈连忙进屋准备晚饭,方四秀也匆匆回到自己的家,剩下古九思和柳柳站在外面。柳柳的样子很像要哭。古九思劝她放心,他就是放弃这首民歌和这次民歌调赛,也决不会让她失去母亲。
柳柳到厨房里帮助妈妈做饭,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有关种黑木耳的事。古九思想着何怡在家找不着他的样子,一个人站在门口无奈地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艾叶的香味,垸里养蚕的人家都在燃着陈年的艾叶,驱赶想咬大蚕的蚊虫。一辆绑着手电筒的自行车,流星一样飞快地往山下驶去。吃饭时,广播里又播了一遍镇里的通知。柳柳怕妈妈听见故意挑剔说妈妈炒菜时盐放多了,古老师体力活干得少,口味肯定清淡。柳柳的妈妈连连称是。古九思心里搁着事,不时走神一阵,饭桌上的气氛就冷淡下来。
就连柳柳的妈妈也开始走神了。好在没有酒,很快就吃完了。喝完一杯香茶,柳柳的妈妈起身到卧屋里拿出一只小布包,里面有一本烧残的乐谱和半支用过的眉笔。听说这是那年在雪地里捡到的,古九思不禁慨叹起来。那年被雪困在山上时,是他带头将乐谱点燃,烧起一堆篝火,大家才没冻僵,坚持到有人来营救。
柳柳的妈妈想说什么,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柳柳上前轻轻捶着她的背,眼睛不愿看古九思。柳柳的妈妈好不容易开口,说自己不要紧,只是让冷风呛了一下。她说:“我同柳柳的爸爸一起发现这些东西,他抢先捡到乐谱,我只捡到眉笔,就这样我们好上了,第二年便生下这个女儿。”她望了柳柳一眼,“你同古老师的民歌有缘,前世就定了。你爸活着的时候能唱古老师写的所有民歌,他还吩咐过我,要将古老师以后的新歌都学了,到他坟前去唱。”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凄婉,顿了顿后才继续说,“古老师,我们很多年没听到你的新民歌了。”
古九思被感动了。“新歌倒有一些,就是总也找不到能够唱的人,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他叹息着边说边看那屋梁上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和萝卜干。
柳柳的妈妈不再说这些了,回过头来问当年唱民歌唱得最好的汪子兰的情况。古九思告诉她,汪子兰的情况同她差不多,有个女儿与柳柳同岁。柳柳的妈妈问汪子兰是不是仍同那个省里的歌唱家在一起生活。古九思说他们离婚了。古九思不想多说,柳柳的妈妈也没再往下问。
这时,方四秀在外面叫门。她进来后先同柳柳她们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她们三个一齐笑着让古九思到方四秀家坐坐。古九思满腹猜疑地进了方四秀家门,发现屋里聚着一大群老老少少的女人。方四秀准备了几大碗腊肉和一壶白酒。女人们的手都被桑叶染成墨绿色,她们举着酒杯一齐对给古九思说,眼看大蚕要做茧了,今天她们也要轻松一下,只要古九思唱一首歌,她们就喝一杯酒。古九思推说自己的笛子摔坏了,没带来。女人们说不要紧,待会儿有笛子给他伴奏。
屋里突然静下来,昏暗的灯光下,女人们的眸子比灯芯还亮。古九思轻吸一口气,情怀一动,从丹田里涌出一支民歌来。歌声响起时,他感到周围有什么震撼了一下。
女人们很快就喝下去三杯酒,那些疲惫与沧桑过早累积的脸上,开始显出掩埋太深的异性灿烂。山里的夜晚,静得无话可说,只有民歌能够穿透它。在女人最多的角落深处,柳柳也在一杯杯不停地喝着酒。古九思看出她心里在难受,当柳柳又将空酒杯举起来重新斟满时,古九思走过去,从女人们的头顶上伸手夺过她的酒杯,一口饮干了。女人们都回头看柳柳。柳柳脸上匆忙堆起许多笑容。
“柳柳这样子,是不是在害相思,恋爱了!”一个女人说,别的女人跟着哄笑。
柳柳的妈妈说:“我是得考虑给女儿置嫁妆了。”
那女人马上接着说:“这话从做娘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一点幸福感。”
古九思看见柳柳眼里出现一片湿润的光泽,赶忙说:“你们请柳柳唱一首吧,我想喝杯酒。”
女人们都说好,异口同声地要柳柳唱《有朵花儿不会香》。柳柳低头不做声,她妈妈便站起来代她唱。柳柳的妈妈一开口就将古九思打动了。女人的歌声有几分粗糙,它夹在柔软而高扬的旋律中,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情怀中最迟钝的地方,引发深深的疼痛。古九思一连喝下三杯酒,还没有压住这种感觉。
正唱着,一缕奇异的声音传进屋里。
年纪大些的女人纷纷叫道:“狼笛,狼笛来了!”
古九思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方四秀说:“就是传说中的狼笛,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过的。”
古九思突然记起来,很多年前自己曾听外婆说,最高的那座山上曾经有个会吹笛子的年轻人,他一吹笛子,天下最美的东西便都来到面前。听故事的童年离现在太远了,古九思忘了那年轻人是怎么变成狼的,他只记得外婆说那个年轻人变成狼以后还在吹笛子,人们听了都将它叫做狼笛,并因此变得善良了。
女人们告诉他,这声音也是近半年来才有的,男人们曾摸黑上山查找过,女人们不敢去那种地方,只能相信男人们所说,是小狼在窝里练那将来让人恐惧的嗓子。女人们静下来让古九思认真听一阵,那声音真的有着笛子的韵味。
古九思情绪里出现了别的东西。他让女人们又喝了几杯酒后,女人们发觉他累了,就请他早点休息,随后一齐将他送回柳柳家。
人群在黑暗中迅速消失了。剩下三个人站在门口,狼笛一阵阵在山谷回荡着。
“我晓得古老师来家的目的,古老师不能没有新民歌。”柳柳的妈妈咳了一声后突然说,“柳柳,你明天一早就随古老师走,跟他学民歌去,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生的孩子,我会负责到底。”说完,她一个人先进门去。
6
屋里只听见剪刀在沙沙响。变成丝的桑叶,飘落似云,铺陈似海。两只手在其间宛如一对比翼的白鸽,无论怎样地翻飞与滑翔,总能在高处抒情地舒展。听过大蚕与蚁蚕咀嚼桑叶的声音,只要闭上眼睛,任何时候都能看见千山万岭之上松涛的起伏,与桃花雨在深夜里动情地呢喃。毫无疑问,民歌都是这样诞生的。在古九思的记忆中,民歌是原野上的人群累着与闲着、快乐与忧伤,还有爱恨交加恩怨错乱时,清理性情与抚摸灵魂而无需神圣菩提的渡水之舟、度人之路。
所以,他对汪子兰特别地惋惜。
门缝里,柳柳她们依然在忙。她们发现一只大蚕通身透亮,昂着头要吐丝了。
生活里的女人,从门缝里看,会更加美妙。古九思迷迷糊糊想到,民歌也有点像门缝里的女人。
小狼又在山上叫起来。
狼笛,他不由自主地想。
民歌真是个好东西,他不由自主地又想。
古九思就是想不起外婆故事中被忘掉的那一部分。
7
何怡的嗓音突然在刚刚天亮的山里响起来。
古九思披上衣服下了床跑到外面,果然是何怡站在小河那边的机耕路上,旁边还有小园。小园踩着石头跑过来,一只脚滑进小河里被水浸湿了。小园小声告诉古九思,何怡估计他是来找柳柳,昨晚就想来,是她劝住了她。小园说,何怡好大的火气,也挺会骂人的。古九思不做声,等着何怡来到面前。何怡瞪了他一阵,见垸里的人都站在门口看热闹,便换上笑脸,说自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坯子,将年过五十的古九思迷成这个样子,又像年轻时到处寻找汪子兰那样疯狂。进屋后,才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何怡见到蚕就忍不住上去捉弄,还将一只大蚕递给小园。小园吓得脸色苍白,躲在古九思身后结结巴巴地说,她从小就怕蚕。何怡不相信如此时髦的女孩竟然会怕蚕。
何怡在屋里转了转,叹气地问古九思:“破窑出好瓦,对吗?”
古九思反问她:“你这辈子的醋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吃完?”
方四秀拿着一只气筒走过来,说是无意中又找到了。虽然用不着自行车了,古九思还是将车胎的气打足。方四秀趁机同何怡搭讪几句,恭维她真是好福气。小园走到古九思旁边,抬起左腿放在门前的台阶上。正弯着腰的古九思一回头,正好看见短裙深处的粉红色内裤。他慌忙移开目光。如此一分神,多压了几下气筒,车胎叭的一声爆了。吓一跳的何怡马上吩咐他留下两元钱补车胎。她已从方四秀嘴里晓得柳柳家的情况,还说自己如果遇上这样的不幸,可没把握将孩子养大。
垸里一旁观望的人有些骚动。
柳柳的妈妈从墙角后面拐出来,顾不上同何怡打招呼,便将一张纸条交给古九思。她说早上醒来便发现女儿的房里是空的,采桑叶的篓子也不见了,便出门去追,追了四五里路也没见人影。柳柳在纸条上写道:妈,我不跟古老师走,我要跟着你,在家里养蚕。柳柳的妈妈再三许诺,她一定会让柳柳到文化站去报到。
古九思趁大家都没注意,在蚕架上放了五十元钱。
何怡租了一辆三轮车来接古九思,返回时,还捎了两个到西河镇买衣服的女孩。一路上何怡不停地向她们介绍自己店里的服装。小园也插嘴说何怡店里的衣服样式最好,她总在何怡店里买衣服。女孩们羞羞地看着小园两条白嫩的大腿。小园还大方地告诉何怡,待会儿她就去找田大华,让他将那笔服装款按照汪镇长批示的,如数付给何怡。
何怡对此话将信将疑。
三轮车在镇内停下后,小园冲着古九思嫣然一笑,一个人先走了。何怡这才一本正经地让古九思小心点,这个小园是头母狼,会主动咬人的。她说她到柳柳家去找他,并不是吊他的眼线,而是今天晚上她要去汉正街进货,怕他今天还不回,才去给个信。
古九思说:“上次进货离现在才几天时间?”
何怡说:“不是要搞歌手比赛吗?到时候那些女孩子肯定需要一些好看的裙子。”
古九思说:“我没同意,搞什么比赛。”
何怡说:“汪镇长手段太多,你根本没办法对付他,他会用牙和爪子,你光有民歌顶不了用。”
古九思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打开文化站大门。他不在时,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两份镇里的红头文件。古九思从地上拾起它们,第一份他只扫了一眼便扔到一边,第二份则看了好久。文件上面说得很清楚,镇里真的要搞业余歌手选拔赛,还冠以“大华杯”。
先前那只小狼的气味很浓地留在办公室里。他将文件翻过来,铺在桌上,提起毛笔重重叠叠地写上许多个狼字。古九思记起多年前的情景,那时他正苦心临摹颜真卿的字帖。有一天,汪子兰站在他的身后,透过肩头看他练字,一股股鼻息从脖子上流过。汪子兰贴着他的耳朵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跟着别人学写虎字,写狼字就不行吗?古九思喜欢这个建议。随后汪子兰对他说,她可能要结婚,可能在武汉度蜜月,可能无法参加县里的会演,可能麻烦他另找一个人唱《有朵花儿不会香》。事隔多年,古九思还记得汪子兰一口气说出的四个可能。古九思当时没有回头,如果一回头,他的脸就会碰上汪子兰。汪子兰气极地问他为何不说话。他确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饱饱地蘸了一笔墨,在纸上写出极沉重的一个狼字。汪子兰咬着嘴唇对他说,你写的哪像狼,是只没长角的羊。古九思很想告诉她,何怡已经怀孕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使出自己的全部精气神,重新写了一个狼字后,额头上竟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来。汪子兰转身离去时恨恨地预言,古九思将来要为今天的不语而后悔。第二天,汪子兰就随那个从省里下来搞音乐辅导的歌唱家去了武汉。当古九思真的有些后悔,再也无人能唱出自己心中的境界时,柳柳出现了。
古九思收起笔,将文件叠起来,扔进抽屉里。随后出门找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县文化局,给柳柳报上名。在文化站一带游荡的女孩们,纷纷大胆地朝他扮着笑脸,甚至还起劲地议论着比赛那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
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猛地冒出来。古九思往家里走时,看到大华娱乐厅门前贴着一张老大的白纸,上面写着,参加比赛的歌手请上二楼报名。见四周无人,古九思往那白纸上唾了一口。到家后,他自己做了一碗面条,只吃了两口,便心烦意乱地一撂筷子,在屋里乱转起来。忽然间,他在柴堆里发现那支摔坏了的笛子,顿时心生怒火,锁上门气冲冲往外走。一来一去之间,大华娱乐厅门前出现一幅很大的宣传画,上面画的女孩很像小园,只是胸脯和大腿没有那么露,眼神的火辣劲与妩媚也略微淡一些。画上的女孩神气地说着一句话:民歌谁都会唱!与之对应的那条过街横幅上写道:大华祝你唱出西河响遍神州。
还没见到何怡,古九思握着笛子的手就先抖起来。
何怡正在帮那两个一起坐三轮车来的女孩比试衣服。古九思将笛子一伸,老远指着她,乌着脸说:“你——太不像话了!”他说这话的动机,基本上相当于别人在骂千刀万剐之类的话。
何怡一见笛子,连忙上前按下古九思的手小声说:“这女孩也打算参加歌手比赛,你这样会破坏自己的形象。”
古九思也只有这句狠话。过街时,他看见迅速驶过的越野车里,汪镇长正仰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觉,伸出车窗外的手背上尽是红红绿绿。
笛子上的裂缝像是长在古九思的心里,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根铜丝,用钳子夹着往笛子上箍了几道。感觉箍好之后,他将笛子送到唇边,试着吹了一句,一种奇异的音乐声在他心头猛烈地撞了一下。古九思又试了一下,音准没问题,就是音色太陌生了。愣了好久,他才叹出一口气。
所谓文化早就被当地的各种人看得轻淡了。西河镇文化站只养古九思一个人,这还是县里决定的。古九思是全县十大文化名人中挂头牌的,他的工资由县里出,历届镇政府都不大管他。古九思决定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文化站候着,看镇里谁来同他谈歌手比赛的事。十点钟过后,终于有人进来了。古九思没有回头,继续全神贯注地听着录音机里播放的民歌。
那人走到对面,他才晓得是田大华。
田大华说:“我不是你的领导,不用主动联系群众。是小园找我没找着,我来找她,我以为她在你这儿,就顺便过来看看。”
古九思说:“当然,你有钱,你就是老大。”
田大华伸手将古九思桌上的录音机关了,他要古九思别真的以为自己是贵族,在俗人面前摆谱装清高。其实汪镇长比他更有文化。汪镇长昨天半夜散会后,还赶着给民歌比赛画了一幅宣传画,没有哪个人不叫好。田大华还转述了汪镇长边画画,边同别人聊天时说的话:一棵树长在那里,有人用它,它就是栋梁,没人用它,就同狗尾巴草一个样。
古九思要田大华转告汪镇长,树长的是直骨,狗尾巴草长的是媚骨。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古九思接电话。古九思跑到公用电话亭,文化局的人在电话里告诉古九思,他给柳柳报名后不久,田大华也打来电话,强调古九思个人决定的参赛人选不能算数,应当用公平公正公开的竞争,确定优胜人选。文化局的人又说,关局长相信自己的文化干部,原则上还是以古九思上报的人员为准,不过,希望古九思协调好当地的各种关系。
放下电话,古九思往回走时,看见小园正在街边同田大华说话。在他俩身后,汪镇长画的广告画前,聚集着不少女孩。
古九思打定主意要将那幅计划生育宣传画修改成民间歌手的形象,而且用柳柳做模特儿。古九思很快就将美术广告牌重新刷为白色,但他发现所存颜料连三原色都找不齐。他不甘心,仍在大小柜子里寻找。正在着急,小园走进来,怀里抱着的啤酒箱里满满的全是各色颜料。古九思当然明白小园没有神机妙算的本领,一定是趁自己不注意时来过一趟。
小园还带来好消息,何怡已到大华娱乐厅兑现了镇政府欠下的那笔服装款。
小园挺着一对高高的乳房,将手伸到古九思胸前。古九思正要后退,她已从自己的心窝处拈起一根头发。小园说:“古老师一点不像五十岁,头发还这么黑,简直像刚做过焗油。你看我这里,都长白发了。”小园将头抵近古九思的胸口。古九思还没看就说:“没有没有,就算有也是少年白。”小园不罢休,要他动手扒开头发往里看。古九思只好用两个指头小心地拨开一撮头发,然后告诉小园确实没有。
“你长得同我女儿一般高,她在黄州工作。”古九思说出这话后,心里才又重新踏实起来。
小园会心地一笑。“我不想报名参赛,他们对你太不尊重。”小园忽然说,“田大华离开卡拉OK什么都唱不好,还当了秘书长,真是笑话。田大华还向汪镇长建议,你在这方面威信太高,必须先挫伤你的锐气。”
“你还是报名吧,别同我扯在一起。”古九思随口说。
小园马上说:“你叫我报名,要是有什么传言,可别生我的气。田大华那张臭嘴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她下意识地抹自己的嘴唇,“这两天他老说,这场比赛是专门为我做的笼子,连古老师你都要成为托儿。”
“别以为我好摆布。”古九思说,“你放心。”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田大华,他的眼光里有两只让人讨厌的苍蝇,还有那两排大黄牙。”小园临走时说。
小园离开文化站是因为文化局又有电话打来。还是先前那个人,他说袁副书记给关局长打了招呼,关局长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请古九思主动配合汪镇长他们,将选拔赛办出特色办出影响来。因为小园事先透露了这边的内情,古九思才不至于发脾气。
放下电话他就到对面的服装店里呆了一会。何怡很高兴,田大华真的将镇里欠的钱付给了她。古九思冷不防告诉何怡,今晚亲自陪她一起去汉正街进货。何怡惊讶地看着门外的天空,是不是出现两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