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小说以及其他艺术的需要,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灵魂的驱使,而与饥寒饱暖无关。文字从发明出来以后,就是人在有限的生存时空里所享受的最美妙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占有它,即便是有人在对文字的使用上超出他人许多,到头来受用这些文字更多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文字是人在世界里实现物质与精神的沟通,跨越种种不平衡而从心理上维持平衡的最伟大的发现。而小说是人对文字使用的登峰造极。
历经沧桑不褪色的小说不是没道理地凭空而来。这种道理是人生命中的绝对隐秘。就像我们对着大海无亲无故就开始景仰它欣赏它的壮丽磅礴和深奥,可大海真的就这么一说就清,我们在潜意识里就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吗?难道就没有因为人是从在海里进化而来、所以人的基因里至今还保留着对大海的亲和吗?在所有艺术形式里,小说最受偏爱,除了它最容易让人感动,难道就没有人在选择小说时首先是因为它包容了最多的欲望、最大的期望和最失败的情爱悲欢吗?难道就没有小说可以向人提供一种虚拟的参与、虚构的发泄、虚妄的激情吗?
所以,小说是一个时代的奇迹。小说是黑暗中的一种光明,是平庸中的一种浪漫,是无奈中的一种反抗,是残酷中的一种温馨,是糊涂中的一种警醒;或者是与此完全相悖,是光明中的一种黑暗,是浪漫中的一种平庸,是反抗中的一种无奈,是温馨中的一种残酷,是警醒中的一种糊涂。小说绝然不同的取向,决定了它是无法约束的。在它身上有颇多的上帝意味,在理论上,上帝永远只有一个,进入到每个人心中的上帝却个个迥然不同。小说也是这样,写作者与小说的每一次遭遇所产生的结局都是不可以重复的,因此我们见到的每一部小说都有让人惊讶的地方。一旦新的写作开始了,从前的一切经验便即刻成了乌烟化去,只有那些空阔无边的想象在发挥着作用。而当一部小说渐入佳境时,那些先前决没有意料到的语言与情节让写作者不免一边自我怀疑一边自我赞叹。没有人要求写作者的写作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要求写作者的写作。一部小说的诞生是一个人生命升腾灵魂出窍的结果。我们常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一种召唤,随后心就被什么拿走放进油锅里煎熬,这时候除了写作我们无法自救。结果自然可以预料:还有什么能比在拯救自我中所表现出的忘我,更让人回味无穷更让人百读不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文化界就在热衷于制造一些虚假的繁荣,其特征无外乎,以诱惑代替真理,以广告代替权威,以重复一千遍的谎言代替一字千斤的承诺。人们的审美判断看上去仿佛“多元”了,其实是“把玩”。就像当年只要钱包不是瘪的,谁都敢去海南倒卖汽车和房地产,只要会写汉字,说得清楚汉语,便敢厚颜地将那些不成体统的篇什妄称为文学。好的文学,其中倾注的必定是一种深沉之爱,和那些因为小康了隐隐而来的忧郁和痛楚。好的文学,会是书写者的灵魂形态,能够用来散布宽厚,宣扬达观,标记灵性。
一次具有文学意义上的书写,必然是某些经验元素积累到临界点后的一次酣畅淋漓的重组,幻变而成的新生。这样的经验,只靠肉体积淀是不行的,得通过灵魂的升华。即便是鲁迅那样的大师,也不能成为后来者的个人经验。他的小说经验只是相对文学史而言,对于后来的个人写作,最能发挥功效的,反而是使其成为独立写作个体的近亲回避机制。当下业界与媒体甚至更愿意在一个六岁的孩子的文字面前蜂拥而上,更愿意炒作一部只用六天时间就写完的所谓著作。用六年写一部小说很可能是蠢才,六天的写作绝对可以吹捧成为天才。文学界没有经历过“虚假的繁荣”,还没有产生这方面的免疫机能,这些也得靠经验积累。这其实也是小说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