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慢读秋雨
16433700000004

第4章 一座默默无声的高峰

喜欢做梦的人很多,但你知道最厉害的做梦人是什么样的吗?那就是把自己的梦变成民族的梦。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上,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陶渊明。那梦,叫桃花源。

我在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曾经受到过陶渊明的“加持”。那是在十八年前,我为了成为一个独立文化人决定辞去一所高等艺术学院院长职务,却阻碍重重。我说服不了学院里的师生和国家文化部的领导,已经到了犹豫不决的边缘。但是就在这时,头顶上似乎出现了陶渊明《归去来辞》里的呼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呼唤,像一声声催促、一声声责问、一声声鞭策,终于使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最后在国家文化部接受我辞职的欢送大会上,我特地引用了陶渊明的这首诗。

陶渊明所说的“田园”,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精神家园”,既是有形的,更是无形的。他本人早年为了家里的生计,做过几次小官,但只要能勉强过日子,就辞职回家。我们初一听,他家里有菊花,有东篱,又看得到南山,非常舒适,但应该明白,他必须自己耕种。就像嵇康抡起铁锤打铁一样,亲力亲为。嵇康再怎么打铁,也是一个贵族知识分子,而陶渊明则选择了远离贵族生活。而且,嵇康和其他魏晋名士都有一点点故意要显摆自己的叛逆姿态,而陶渊明则是完全消失,不让别人追踪。因此,陶渊明更彻底。

细说起来,陶渊明家里人不少,完全靠种田,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最要命的是,回家三年以后,一场大火把他们家烧得干干净净,这下他就陷入深深的贫困之中。四十五岁以后,他的诗文不太讲田园生活的潇洒了,更多的是想到老和死。他的一百多首诗里面,有几十处提到老和死,是中国古代诗人当中提到生命终点最多的,因此也成了最具有生命意识的一个人。他的生命意识,不像先秦诸子那样空蹈,也不像屈原、嵇康那么绮丽,而是体现为一种平实、恳切的状态,与人人都能接通,因此变得特别浩大。

季羡林先生曾对我说,他毕生的座右铭就是陶渊明的一首诗。我一听便笑了,因为那也是我的人生指南。那首诗只是最朴素的四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陶渊明的朴素,是对一切色彩的洗涤,因此也是中华文明在当时的一种最佳归结。他吸取了儒家的责任感,但放弃了儒家的虚浮礼仪;他更多地靠近道家,又不追求长生不老;他吸收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结果,他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哲学:以自然为本,以自然为美,因循自然,欣赏自然,服从自然,投向自然。他本人,也因自然而净化了自我,领悟了生命。

陶渊明毕竟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在深入地体验过生命哲学以后,就从自己的院子里跳了出来,跳到了桃花源。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田园是陶渊明的“此岸理想”,桃花源则是他的“彼岸理想”。田园很容易被实际生活的艰难所摧毁,因此他要建造一个永恒的世界。这个世界对现实世界具有一种宁静的批判性,批判改朝换代的历史,批判战乱不断的天地,批判刻意营造的规矩,批判所有违背自然的社会形态。但是,他又把这些批判完成得那么美丽,那么令人神往。

桃花源是无法实现的,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构成了一个精神天国。有人说中国文化缺少一种超世的理想结构,我觉得桃花源就是。

陶渊明正是为了防止人们对桃花源做出过于现实化、地理化、景观化的低俗理解,因此特地安排了一个深刻的结尾。

当渔人离开桃花源的时候,桃花源人请他不要告诉别人。他出来的时候还在路上做了一些记号,结果再回头就找不到了,彻底迷路。我们的许多小说,即使像《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都缺少好的结尾,而这篇文章的这个结尾却很漂亮。

中国的超世理想,是由这么干净的文学笔调写出来的,因此不符合西方的学术规范,不被很多学者承认。其实,即使在古代中国,陶渊明也被承认得很晚。陶渊明的作品一直非常寂寞,甚至到了唐代还是这样。唐代已经有人提到他,但那个时代更需要热烈和多情,更需要李白、杜甫、白居易。直到中国历史终于拐入雅致的宋代,大家才开始重新发现陶渊明。最诚挚的发现者是苏东坡,他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你看,苏东坡认为陶渊明超过了李白和杜甫,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见,不由让人一震。苏东坡晚年又说,“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就是说,苏东坡不仅佩服他的文字,而且佩服他的气节。从此以后,人们越来越喜爱陶渊明。当然,这和后来的时势变化也有关系。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们会更加思念田园和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