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本不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呼啸而起,创造奇迹,大抵算得上是“强人”;然而,能够在一鸣惊人之后,竭力地遏制其内在的非理性冲动,迅速地脱胎换骨,以一种平常的姿态和形象持续地成长,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大英雄。
中国企业圈,有一种特殊的、宜于奇迹萌芽的土壤。
这可能跟东方人的审美趣味有关。我们总渴望有一些超出常规和想象的事件发生,并以此为兴奋剂来刺激我们的感官。因此,我们往往乐于看到奇迹的发生,并大声地将它传播。
然而,任何一个奇迹的基因中,总无非生长着这样的一些特质:非理性的、激情的、超常规的、不可思议的。总而言之,它不是理性的儿子。
这里,我们需要来研究的是:作为奇迹创造者本身,在一鸣惊人之后,如何竭力地遏制其内在的非理性冲动,迅速地脱胎换骨,以一种平常的姿态和形象成为经济生态圈的一分子。
这是一种中庸的回归,但这同时更是一种活得更长久一点的生存之道。
下面讲述的故事,便是一个泣血的反例。
得“三北”者成诸侯
至今,正营级退伍军人姬长孔还清晰地记得他到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秦池酒厂报到那天的情形。几间低矮的平房,一地的大瓦缸,厂里的杂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全厂500多个工人有一半想往外走。这家1990年3月正式领到工商执照的酒厂,只是山东无数个不景气的小酒厂中的一个,每年白酒产量1万吨左右,产品从来没有跑出过潍坊地区。
姬长孔在临朐当地算得上是一个人才。6年前转业到地方后,他担任临朐县食品公司经理,半年后食品公司扭亏为盈,不久被调任县饮食服务公司经理,又半年,再次实现扭亏为盈。然后,他又接到去县里最大的亏损户秦池酒厂担任经营厂长的任命。
一开始,姬长孔显然对这样的调动十分的不乐意,“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他不无恼怒地对前来找他谈话的“组织上的人”说。可是,当县长亲自跑到他家里“三顾茅庐”的时候,他“没有办法”了。以后的种种迹象表明,军人出身的姬长孔仍保持着对上级绝对服从的职业传统,在这个意义上,他大概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现代企业家或职业经理人。就是在秦池最火暴的1996年,当有记者问及“如果组织上再把你调到一个新的岗位,你会怎样想”时,他迟疑了数秒钟后回答的还是“服从安排吧”。
刚到秦池酒厂的时候,秦池一年的销售额不足2000万元,员工倒有500多个,举目四望,企业前途一片茫然。山东历来是白酒生产和消费大省。1993年前后,孔府家酒以其浓郁的文化背景和独特的广告定位已在全国市场立住脚跟,其时,由尤小刚执导,姜文、王姬主演的《北京人在纽约》红及大江南北,孔府家酒邀请到有旅美背景的王姬担任品牌代言人。在一个爱意荡漾的黄昏中,一架空中客车翩翩飞临,归来的王姬与亲人真情相拥,古意盎然的豪华客厅,白须飘飘的老者写下一个酣畅淋漓的斗的“家”字,孔府家酒及时出现,一句画外音“孔府家酒,让人想家”,把氛围推向高潮。就是这条在当时堪称制作精美的广告片把孔府家酒带进了全国性品牌的序列。在这样的竞争对手面前,寒酸的秦池几乎找不到一点抗衡的机会。于是,姬长孔把目光移出了被孔府家酒浸泡得有点醉醺醺的山东。
天气寒冷的东三省成了姬长孔首选的市场目标。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之前的将近20年中,几乎所有在中国市场上获得成功的国产品牌,无一不是从打“三北”市场(即东北、华北、西北)起家的。大抵因为这三个市场幅员广阔,人口众多,而民众收入不高、性情耿直、消费心态较不成熟,适合那些价格低廉、品质一般而需求量大的日用消费品。相对而言,处于原始积累、草创阶段的国产品刚好适合这些地区的消费需求,更重要的是,它们在“三北”东冲西闯,不会遭遇到跨国品牌的覆盖和冲击。其实,直至今天,“得三北者成诸侯,得京沪者得天下”,仍是一条屡试不爽的中国市场竞争法则。秦池把第一个目标对准了天气寒冷、喝酒人口众多的东北,显然是明智的。
到秦池报到数月后,姬长孔开始了他征服中国市场的壮烈之旅。7月,他赶到吉林,在那里他有不少朋友和战友,以为可以得到帮助,那些东北汉子也自是胸脯猛拍,大包大揽。姬长孔惊喜无比,天天穿梭在新老朋友圈子里,可是,饭请过不少顿,酒也喝醉无数回,有热情而并没有商业经验的朋友和战友们并没有能够帮他卖出多少瓶白酒。悟性极好的姬长孔隐隐意识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式的市场推广其实走不了多远,市场的决胜还有待于市场化的手段和智慧。于是,他迅速移师沈阳,从头再来。
在沈阳,他找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孔,可是他却随身带来了一张人人都熟悉的纸片:50万元现金承兑支票。这是秦池最后的家当。“我当时想,要么成功,要么死亡,不死不活的状态太让人难受了。”姬长孔日后回忆说,“如果沈阳打不下来,我也没脸回临朐了”。
在沈阳,姬长孔完成了一次极其漂亮的攻城战役。他在当地电视台上买断段位,密集投放广告,然后跑到大街上,沿街请市民免费品尝秦池白酒,然后又跟当地的技术监督部门搞好关系,请他们做出质量鉴定报告,并向消费者郑重推荐。最轰动的一招是,他租用了一艘大飞艇在沈阳闹市区的上空游弋,然后撒下数万张广告传单,一时间场面十分壮观混乱,引来无数是非争议。在1993年的中国,是一个“只怕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年代,市场经济的概念刚刚浮出水面,各种奇门八卦式的促销手段都被允许尝试。政府部门如果能够在企业的市场运动中充当推进者的角色,便被认为是支持改革的举动。在这样的游戏规则和社会角色全都十分混乱的氛围中,声音最响、胆子最大、出招最奇的人无疑会是最大的赢家。
20天不到,秦池酒在沈阳已开始为人熟知并热销。姬长孔迅速在媒体上发布“秦池白酒在沈阳脱销”的新闻,并用上了一些极富传奇色彩的字眼:两个山东大汉,怀揣50万元,19天踹开沈阳大门……很显然,姬长孔是一个十分善于造势的人,他懂得怎样利用任何现有的社会资源,他懂得怎样吸引大众的目光。
仅仅1年时间,价位较低而宣传手段大胆的秦池酒在“三北”市场上迅速走俏,销售额节节上升。这段时间,姬长孔长期转战各地,他住十来元甚至几元钱一天的地下室,每天吃的主食是面条。他还指令从临朐开出的运货车里必须带上一大袋子青菜,他和他的手下就每天炝一锅葱放几株青菜了事。这其间的节俭与日后在梅地亚中心的一掷亿金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如果没有其后的“标王事件”,姬长孔和他的秦池可能会开拓出另外一番天地,他会继续在“三北”市场上勤恳耕作,为既得的那部分市场份额苦苦拼搏,企业也将以较为稳健的速度积累着它的财富。
可是,机遇偏偏选中了秦池,给了它一个灿烂的瞬间。
激情燃放梅地亚
梅地亚中心,中央电视台投资的一个综合性商务宾馆。在1994年之前,只有少数传媒界人士偶尔出差北京会落脚此处。可是,在这年之后,这里成了中国企业的激情燃放场。
其时,掌管中央电视台广告信息部的是一位叫谭希松的女强人。便是在她任内,中央电视台的年度广告收入从不足10亿元一跃而突破40亿元,并确立了中央电视台在中国电视媒体界的巨无霸地位。而谭女士使出的绝招便是,把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拿出来进行全国招标,并且她给投标金额最高的企业准备了一顶虚无而金光四射的桂冠:标王。
谭希松亲自出马,遍访各地豪杰,广撒招标英雄帖。她把招标会的日期定在每年的11月8日,谐音为“要要发”,而地点则在梅地亚中心。
记者出身的谭希松显然是一个十分了解国民性的人。她辟出了一块硕大的斗牛场,在旁边的一根旗杆上高高地挂起一顶桂冠,然后放进所有雄心勃勃的中国企业家为之一搏。称王夺标,历来是中国男人一生最辉煌的梦想,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掷千金的豪气博取举国注目的喝彩。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中国,刚刚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市场冲浪,在新一轮的财富创世纪中,诞生了一大批获得成功的企业和企业家。正是在这一时刻,企业家第一次被认为是社会奇迹的最重要的创造群落。一方面,财富的拥有膨胀了人们对荣誉的渴望;另一方面,在区域市场完成了原始积累的企业急迫地希望叩开一统天下的大门。风云际会,时势使然,谭希松及时抛出的标王桂冠,如同在一堆翘首仰望的饥渴的人群中抛下了一只绣球。于是,在通往京城的大道上,尘土飞扬,从大江南北驶来一位位志在必得的英雄豪杰。迄今,尽管谭希松已经悄然离职,尽管中央电视台一再地改变竞标的方式,可是每年11月8日在梅地亚举行的招标会仍然被视为中国企业界最重要的英雄会。
1994年11月8日,中央电视台第一届广告时段招标会便陡暴新闻。
会前,人们普遍以为标王之争将在当时广告曝光率最高的两家企业——山东的孔府家酒和广东的太阳神之间展开。然而,标底甫开,却令人大跌眼镜,此前还默默无闻、与孔府家酒同处一个省、同饮泗河水的孔府宴酒一举夺魁,其加冕标王的代价是创纪录的3079万元。
这几乎是一个天文般的广告投放数字,它是孔府宴酒全年利税的1/3。在中央电视台的主炒下,孔府宴酒一夜之间名扬天下。当时国内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对此进行了津津乐道的报道,新闻效应之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这样的火暴中,所有的企业家都看到了标王背后的附加值。它似乎是一根点石成金的魔棍,可以让奇迹在一夜出现,让实力、野心与激情在一个天文数字中灿然交会。与标王新闻交相辉映的是,也就是在这一年,宁波一家企业花1700万元买下了天安门城楼上的两只退役大灯笼。
此刻,奔波在三北市场的姬长孔对发生在梅地亚中心的这场造名大运动显然并非一无所知,甚至每次读到那些热情跳跃的报道,他都能咀嚼出其中让人热血沸腾的滋味。毕竟,在此前,孔府宴酒也不过是一家跟在孔府家酒背后亦步亦趋的小酒厂,一度家酒还因为宴酒仿效侵犯其品牌而诉之于法律,弄得后者好不尴尬。然而,就是一场竞标会,一个3079万元的数字,让一切秩序在瞬间崩溃,标王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把弱小的宴酒托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崇高平台。姬长孔突然发现,原来冷漠、理性的数字背后竟蕴涵着如此炽热而疯狂的酵母。
1995年秋季,秦池的销售额已经超过1亿元,并且在北方市场小有名气。有一天,一位朋友给姬长孔打来电话,“老姬,梅地亚中心去不去?”
11月8日,北京城里开始起风沙的日子,穿着一件式样陈旧的西装的姬长孔第一次出现在梅地亚中心。他可能还意识不到,这里即将成为他的幸运之地和伤心之地。1年之后,他成为这里最耀眼的人物,而再过3年,当他又一次企图进入那道玻璃旋转门的时候,却因为没有出入证而被拒之门外。
在这里,他见到了很多名声显赫、笑傲天下的江湖大佬。在饮料食品行业,真可谓群雄荟萃,有风头正健并互相较劲的宴酒、家酒兄弟,有崛起不久的饮料新贵娃哈哈、乐百氏,有最近以地毯式广告而闻名一时的沈阳飞龙、三株口服液,还有刚刚在一场官司中败下阵来的已经有点日薄西山的太阳神,如果一切如意,他也很快将成为炮制这些名品的豪杰中的一员……
11月8日的梅地亚中心,是一个造梦之地、疯狂之地,一出绝世的癫狂戏剧即将上演。所有进入到这里的人,都可能在瞬间失去理智。一位多次参加竞标会的记者曾称这一天的梅地亚中心是一个有“妖氛”的地方。
姬长孔的皮包里带来了3000万元。这几乎是去年一年秦池酒厂的所有利税之和,他打算在此豪情一博。一家影视交流公司成了秦池的广告代理商——根据中央电视台的规定,竞标广告必须由广告中介公司代理。很快,他被告知,3000万元在梅地亚中心只是一颗中型炸弹,并不足以爆出一个轰动天下的新闻。
“那大概需要多少?”
“6000万元。”
6000万元,意味着3万吨的白酒,足以把豪华的梅地亚中心淹到半腰。此刻,金钱在梅地亚中心只是一个游戏筹码,你必须抛出连你自己都会感到兴奋的筹码,否则,怎么可能让别人多看你一眼?
姬长孔连夜与临朐方面联系,并得到了当地政府的竭力支持。经过紧急的密谋,一个新的标底终于浮出水面。
那肯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命运正在把一家刚刚走上兴旺之路的企业推向光耀的顶峰——从此以后,它将被照得通体透明,它将经受无法想象的拷问和逼视。秦池和姬长孔几乎没有时间来考虑一下未来的结果,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冲击着这位山东大汉和年轻企业的躯体。
竞标会上,全场的目光都关注在“两孔”身上。去年铩羽而归的孔府家酒此番卷土重来,开出的标底是上届标王的两倍,达6298万元;而尝到甜头、因加冕标王而声名大振的孔府宴酒又岂肯屈后,它的标底刚好高出家酒100万元,为6398万元。谁知,两只螳螂在前争蝉,还有一只黄雀在后跃动。
唱标结束,山东秦池酒厂以6666万元竞得标王,高出第2位将近300万元!
“谁是秦池?”
“临朐县在哪里?”
从当时的一张照片可以看出,在场的姬长孔还很不习惯镁光灯的聚焦及众多记者的簇拥,在拥挤的人群中,在火一样蹿升的热情中,他还笑得不太自然。但他显然知道,他终于来到了华山之巅。
跟第一年的推捧孔府宴酒一样,中央电视台对秦池给予了巨大的造势回报。秦池酒迅速成为中国白酒市场上最为显赫的新贵品牌。1996年,根据秦池对外通报的数据,当年度企业实现销售收入9.5亿元,利税2.2亿元,分别为上年的5倍、6倍。
一个天价般的电话号码
1996年11月,早已名扬天下的姬长孔再次来到梅地亚中心。此时,在他的周围已经聚拢了一批策划大师。
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北京,是一个“智慧爆炸”的中心,在偌大的京城里四处游荡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策划大师。他们的皮包和脑袋里有着层出不穷的新鲜点子,他们的履历上有着无数目眩神迷却又经不起推敲和验证的“成功”案例,他们似乎随身带着一根点金棒,能够在几分钟内看出一家企业的病症,并用一两个让人拍案叫绝的点子把你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他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演讲、召开“峰会”、论资排辈,然后拿那些奉他们为神明的企业来做自己策划的试验品。
在姬长孔和秦池周围,便出没着一群这样新潮的经济学家和策划大师。
对于这些人,美国经济学家格利高利·曼昆(Gregory Mankiw)在他著名的《经济学原理》中曾经有过生动的描述:任何人都可以自称“经济学家”,并声称发现了一些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经济难题的办法。这些新潮经济学家往往会吸引一些政治家、企业家,他们渴望对顽固而又持久的问题找出一些容易而新奇的解决办法。一些新潮经济学家来自那些不懂装懂的人,他们用一些时髦的理论来引人注目并牟取私利。另一些则来自那些相信自己理论真正正确的怪人。
正是在这些自信而聪慧的新潮人物的诱惑下,秦池实施了它的品牌提升工程。1996年后,秦池的广告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策划大师们的指导下,秦池确定了“永远的秦池,永远的绿色”的形象宣传主题,公司投入数百万元资金,运用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三维动画技术拍摄了数条以此为诉求主题的形象广告片。这几条广告片画面不可谓不精致,气势不可谓不浩大,然而却完全缺乏个性,缺乏起码的商品营销功能,也就是说,秦池投入巨额资金予以传播的竟是一些毫无商业推广信息的美术片。
同时,秦池也开始注重公司的形象包装。为了符合“中国标王”的身份,秦池一下子购买了3辆奔驰轿车,并开始投入数千万元用于改造办公大厦。
11月8日,中央电视台的“标王大会”准时召开。在当天的招待宴会上,姬长孔被安排在主座,旁边作陪的是笑容可掬的中央电视台广告中心主任谭希松。很显然,她是梅地亚中心真正的赢家。中央电视台第一年广告竞标有93家企业与会,第二年有134家,第三年来了198家,而标王的价格在3年间也涨了将近9倍。
席间,在谭大姐的极富煽情的发言中,秦池被作为典型案例一再地引用。
姬长孔也很懂得投桃报李,他接下去说出的一席话至今还在江湖上流传:1995年,我们每天向中央电视台开进一辆桑塔纳,开出的是一辆豪华奥迪。今年,我们每天要开进一辆豪华奔驰,争取开出一辆加长林肯。
姬长孔的发言,如酵母般地在梅地亚中心发酵,让每一个与会的英雄豪杰都嗅到了一丝兴奋的血腥。随后的竞标,从一开始就如脱缰之马让人无从驾驭:
报价在先的广东爱多VCD一口气喊出8200万元,超出去年秦池1000多万元。这家只有两周岁的企业第一次在梅地亚中心亮相,就超越了前人的标杆,在此时它已经显露出“标王继承人”的霸者之气,日后它将演绎一出比秦池更为悲烈的大剧,并最终走上一条宿命般的不归之路。随后,生产空调器的江苏春兰报出1.6888亿元,全场顿时欢声雷动。然而,仅仅过了几分钟,广东乐百氏以1.9978亿元一冲而出。
很多人都以为,今年的11月8日将属于广东的小老虎了。然而,迟迟出场的山东好汉却让所有的人从极度的兴奋转入了极大的愕然。乐百氏之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山东白酒金贵酒厂就如同一年前的秦池一样企图一鸣惊人,一声喊出2.0099亿元——中国广告报价自兹首度突破2亿元。接下来,又一家从未闻名的山东齐民思酒厂更上一层楼,开出2.1999999999亿元的“天王级”报价。
这时,终于轮到秦池了。当主持人念到“秦池酒厂”的时候,已如沸水般狂腾的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似乎预感到将有奇迹发生,谁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期待,忌妒,憎恨,渴望……猛然,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叫道:
“秦池酒,投标金额为3.212118亿元!”
这一刻,姬长孔肯定终生难忘。秦池和他的事业在此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且不管其中飘浮着怎样的疑云或荒诞,毕竟那个梅地亚中心的11月8日是属于秦池的。
可是,也是在这一刻有人预感到了不祥。犹如节日一道迷人的冲天焰火,在陡然而起的万丈光芒之后,不可避免的是骤然坠地的永恒消逝。
有记者问:“秦池的这个数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姬长孔回答:“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秦池的报价比第二位整整高出1亿元,在判断上是否有一点失误?”
姬长孔予以断然否定。在数月后再一次就这个问题答记者问的时候,他举出了一个刚刚发生的事例:“夺标之后,美国一位记者打来越洋电话采访我,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是从夺标的数字上得知的。”姬长孔说:“看来这3.2亿元还是有它的作用的。”
以3.2亿元人民币的代价让一个外国记者记住一个人的电话号码。这样的对答,仿佛是一个让人哑然的黑色幽默。其实,像姬长孔这样的精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摆在他眼前的事实是:暴富的秦池太需要这个标王了。或者说,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1996年秦池中标并在市场上获得前所未有的辉煌成绩本身就使秦池处于一个两难境地。如果秦池不第二次中标,那么其销售量肯定会直线下降,对此,前任标王孔府宴酒已是前车之鉴。孔府宴酒在加冕标王的当年知名度大增,销量直线上升,利税增长达5倍之多,而第二年在梅地亚中心失意后,销售便陡然下滑,终至销声匿迹。对于一个富有挑战精神的企业家来说,这不仅意味着企业的死亡,实际上也意味着企业家生命的终结,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秦池的标底高出第2位整整1亿元,可见秦池的紧张和志在必得。
秦池报出的3.2亿元,相当于1996年秦池全年利润的6.4倍,秦池拿不拿得出这笔天文巨款?这是一个很多人都向姬长孔提出过的问题。
每一次,姬长孔都不厌其烦地算账给大家听:这3.2亿元包括四部分,预计1997年秦池的销售额将达到15亿元,其中的13.6%将用于广告投放,企业内部挖潜将节约8000万元,1996年秦池的利润6000万元将全部用于广告宣传,以及一部分的广告代理费的返还……
然而,在姬长孔的内心却早已有着另外一笔不能对人细说的账。那两年,随着宴酒、秦池的夺标,国内大大小小的白酒企业纷纷树帜面市,各种白酒广告更是充斥媒体,可谓举国皆醉,酒气熏天,引起公众的反感。有专家撰文指出,1995年中国白酒产量达到创纪录的790万吨,消耗粮食2100万吨,已呈畸形膨胀之势。早在这年的夏天,姬长孔已得到信息,国家有关部门即将下文限制白酒产量的增长,并对白酒企业在重要媒体上的广告密集投放作出限制。在投标前,姬长孔早已算过,根据国家的限制规定,即使中央电视台把它8个频道的所有白酒广告全部都给秦池,一年也不足2亿元。有了这样的判断,秦池无论是投标3亿元或5亿元,都是一回事。于是索性唱一出潇洒豪情戏,拿自己的电话号码来投标。
这就是最后的事实:就在所有人都在为秦池的3.2亿元揣测猜度的时候,当事的中央电视台和秦池玩的是一出心照不宣的双簧戏。前者要造势,后者要借势。在惊心动魄的梅地亚,一切似乎都是有预谋的。
这似乎是一场愉快的游戏,在当晚的梅地亚中心,没有一个人预感到,仅仅两个月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便尾随而至了。
川酒滚滚入秦池
山清水秀的临朐县,位于以出产风筝而闻名的山东潍坊市的西南部,境内最出名的是32处大汶口和龙山文化遗址,全县86万人口,为齐鲁名县。《临朐县志》中,对秦池古酒有生动的记载:龙湾之阴,濯马潭西侧,修竹青翠万竿,杂树浓密蔽日,林间,磐石累罗,底部岩隙中,泉涌若沸,汇水成汪,名“神泉”,又名“神池”,亦称“秦池”。东周战国时,齐酿造巨匠田无忌在此酿酒,名泉佳酿,相得益彰,名沸古今,誉满四海。
秦池酒厂在各种广告宣传品中一再引用这段文字,以显示其酒古已有之,且系出名门。
然而,1997年初的一则关于“秦池白酒是用川酒勾兑”的系列新闻报道,则把秦池推进了无法自辩的大泥潭。
年前,就在秦池蝉联中央电视台标王的同时,北京《经济参考报》的4位记者便开始了对秦池的一次暗访调查。一个县级小酒厂,怎么能生产出15亿元销售额的白酒呢?记者们的调查从这个疑问开始。而根据有关线索的提供,他们赶赴的调查地点竟不是山东临朐,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
在邛崃县,记者找到当地一家叫“春泉”的白酒厂。据称,秦池的散酒主要是由这家企业在当地收购后提供的。
记者描述道:1996年12月23日上午,记者看到有24辆大卡车在厂内外等着装酒,办公楼旁有一大批与这个贫困地区的群众反差很大的各地人士,他们手持大哥大,开来的都是进口高级车。
“春泉”白酒厂厂长告诉这些记者,1995年春泉给秦池供应了4000吨散酒,秦池夺标时曾向春泉拆借资金;1996年,春泉又供给秦池散酒7000多吨。当被问及,春泉是不是收购了当地一些小酒厂的散酒供给秦池时,厂长的回答是肯定的。
在邛崃,《经济参考报》记者还找到了另外几家同样向秦池供应散酒的中小酒厂。一个从未被公众知晓的事实终于尴尬地浮出了水面:秦池每年的原酒生产能力只有3000吨左右,他们从四川收购了大量的散酒,再加上本厂的原酒、酒精,勾兑成低度酒,然后以“秦池古酒”、“秦池特曲”等品牌销往全国市场。
在报道中,记者还细致地记述了他们在秦池酒厂采访时的所见所闻:“秦池的罐装线基本是手工操作,每条线周围有10多个操作工,酒瓶的内盖是专门由一个人用木榔头敲进去的。县里的劳动力很便宜,从经济效益考虑,罐装没有必要自动化,安排就业也是县办企业的一个重要任务。”
这样的描述以及有关川酒入秦池新闻的披露,对刚刚蝉联标王的秦池来说意味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经济参考报》的报道在1997年1月中上旬刊出后,它们像滚雷一般迅速地传播到了全国各地。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这则报道被国内无数家报刊转载,还沉浸在标王喜悦之中的秦池遭遇到了最凶险、最猝不及防的一击。
令人遗憾的是,在如此巨大的危机面前,年轻的秦池竟然作不出任何有效的反应。那些围捧在秦池周围的策划大师们似乎也一时间找不到北了。在过去的两年里,秦池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传媒这把双刃剑的冷酷滋味。而当考验真的到来的时候,这一剑竟是冷飕飕地封喉而至。
中国的传媒历来有非理性的一面,在它们的价值判断体系中,最容易得到宽容的是弱者,最受尊重的是思想者。因此,最上乘的策划应该是:把被策划方包装成一个弱者或思想者的形象。因为所谓的强者,在传媒眼中是不受宠的。在它如日中天的时候,自然会有无数记者围在强者身边团团转,可是,一旦企业出现些许的危机,他们立即会反戈一击,以反思、知情、评判的角色来表现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些道理,至今不为中国的许多企业家们所领悟。
其实,事后加以分析,《经济参考报》对秦池的攻击并非是致命的。很难说记者对秦池是善意或恶意,至少他们所描述的事实并不至于让秦池无话可说:
——关于“川酒入鲁”,尽管在普通读者看来是一个新闻,然而在白酒业内却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山东的葡萄酒、啤酒和酒精全国第一,但白酒却从来不敌四川。因此,数十年以来山东白酒企业便有从四川收购散酒的传统,秦池不是第一家,也绝对不是最大的一家。
——关于“白酒勾兑”,也是行业的一个变革。与普通消费者的一般理解恰恰相反,以食用酒精为基础“勾兑”白酒,比传统的固态发酵工艺更为先进,决不会影响白酒的质量,这一点秦池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或方式来告诉公众。
——至于秦池的生产能力问题,则更是一个经济学话题了。一家企业通过大量的广告和有力的推销,造成预期的销售空间,然后根据预期销售量来设定自己的生产能力,这样的设定可以是扩大本企业的生产能力,当然也可以通过OEM定牌生产、半成品外加工等不同的方式。应该说,这甚至是一种先进的产销模式,不但不应该遭到非议,反而应该成为仿效传播的典范。可是,秦池也没能够好好地把这些意思说出来。
在传媒的集体轰炸面前,秦池表现出了一家暴发型企业面对公关危机时的稚嫩。据不确切的消息称,在《经济参考报》发稿之前,记者曾传真这组报道给秦池审读,秦池派人赴京公关,表示愿意出数百万元收购这组报道,希望报社手下留情。在此举未果之后,秦池便显得不知所措了。在传媒一轮又一轮的反复报道中,秦池被击打得天旋地转,连一丝无辜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而那些在标王制造“运动”中稳收其利的人们,此时也站到了秦池的对面,扮演起反思和评判者的角色。谭希松在接受采访谈到秦池时称,一家企业发生危机,不能仅从表面现象看,就像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斑,有可能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秦池第一年夺标,效果非常好,但第二年夺标就不是这样的。她还披露了一个细节:秦池在防伪标志上使用的是劣质产品,一下子丢了60%的市场份额。
这就是1997年的秦池,它可能是全中国最不幸的企业。在它君临巅峰的时候,身边站满了弹铗高歌的人们;而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哭泣的肩膀。如果说经济生态圈是一个很冷酷的天地,那么,这就是一个很极端的个例了。
当年度,秦池完成的销售额不是预期的15亿元,而是6.5亿元,再一年,更下滑到3亿元。从此一蹶不振,最终从公众的视野中消逝了。
标王败因费思量
在秦池无言没落之后,关于秦池败因的议论一直余音未了。
曾经充当“秦池第一谋士”并写出过《与标王共舞》的北京策划人王克历数过秦池的五大危机:
一、传媒主导秦池发展,这种发展的来势之猛,令人始料未及,所以,这种发展本身还没有进入“增长战略”的层次;二、过分急速的增长可能导致市场与企业不相适应的局面,或使企业营销失控而超出企业现实规模;三、企业的迅速增长可能激化企业管理跟不上企业发展规模的矛盾;四、短期的过快增长可能导致企业紊乱、没有效率,并因此对企业长期发展造成危害;五、发展的概念不单是市场份额的扩大,不单是产品产量的增加,而是以企业全方位进步为特征的。尽管我们曾经根据秦池的现实情况,提出了“可持续发展战略”,可惜秦池仍没有跳出“颇为突然的、无法控制的衰退和下降”的周期律。
而一手“培育”了标王现象的谭希松则谈道:我认为,企业做宣传,一定要量力而行,有多少面烙多大饼,不能盘子做得很大,资金落实很少。秦池的3.2亿元,扣除代理费,真正交给中央电视台的不足5000万元。通过这件事,我想给企业一个忠告,企业广告像开路先锋,如果先锋打过去了,而后面的产品质量等后续部队跟不上,这个仗是打不赢的。(1998年7月答《名牌时报》记者问)
一个是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一个尚在为秦池拖欠广告费而颇有微词,两位“准当事人”都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了事后的反思。而在所有关于秦池的议论中,最典型的一个声音是:“成也造名,败也造名。”
人们普遍认为“秦池将数亿元的资金用于造名,而忽略了调整产品结构、更新技术设备、提高产品质量”,云云。
然而,从实际的状况来看,这样的评论,或许无可挑剔,但却算不上是公允之词。
事实上,秦池1997年的广告投放远远没有达到3.2亿元的“标王”价,当年度秦池支付给中央电视台的广告费只有4800万元,还不到前一年的6666万元。
在技术设备和产品质量方面,秦池也并不是无所作为。到1996年底,秦池的罐装生产线已经从两年前的5条增加到了47条,“秦池特曲”还荣获了当时中国白酒行业唯一的“绿色食品认证”。
至于秦池人的品牌意识也并非如后来人们所诟病的那么幼稚。姬长孔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便清晰地做过这样的表述:“秦池的品牌经营将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品牌的认知阶段,二是形成品牌的美誉度的阶段。我们前一段时间投入巨资,主要是为了让一个不知名的品牌迅速为人们所认知,下一阶段,我们就要考虑怎样大力树立品牌的美誉度了。”正是在这样的认知下,秦池曾聘用了当时北京最有声望的策划人为之谋划,如果说秦池品牌策略发生了失误,那么,责任倒似乎并不在姬长孔。
至于“造名”及追求轰动,那是企业的一种本能。秦池抓住标王的契机,以数千万元的代价一举而为天下知,固然有超乎能力之嫌,可也算得上是一步妙着。
以今视之,秦池之败,在某种意义上,是其传媒整合策略的紊乱所导致的。
首先,秦池在传媒面前始终展现的是“强者”的形象,似乎唯有这样才可以与其标王身份相符。岂料,中国传媒历来有同情弱者、钦佩思想者的传统,对于强者,大抵是畏而不敬。即便在鼎盛之时,也会有记者以“淘大粪”的不懈勇气来冒犯至尊,赢取新闻轰动,更何况企业自曝弱点,不被传媒穷追猛打,便是怪事了。所以,秦池在日后的新闻危机中几乎没有获得一点同情分,这自然与其一贯的传媒形象有关。
其次,在勇夺标王、掀起新闻热浪之后,秦池患上了“炒作依赖征”,以为只要通过一轮又一轮的新闻炒作,便自然能够诱发一波又一波的热销高潮。因此,企业长久处在新闻的焦点中心,最终引起了公众的反感,一旦出现舆论反弹,其新闻波便对企业自身造成了致命的杀伤。综观“倒秦运动”的全过程,没有主角,没有预谋,没有策划,只是各种小道新闻和言论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一下子就把不知所措的秦池给“淹没”了,用一种形象的语言,秦池是被“目杀”的。秦池事件发生后,曾有评论人士戏言:“传媒如小人,近之则逊,远之则怨。”其言刻薄,却并非全无道理。
其实,能够夺得标王的企业,顶多算是中国最有勇气的企业,而并非是中国最有实力的企业。在这一基本判断和自我认识上,秦池并没有保持应有的冷静。在二夺标王之后,秦池便应当一战而退,从舆论的聚焦中全身淡出,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营销网络的编织和产品的开发推广当中,唯有这样,方可能将已有的广告效益真正地转化为经济效益。如果还一味陶醉在传媒的围捧之中,企图依靠广告效应的惯性来推动产品的经销,那么势必走入歧途。秦池的没落已无可避免,无非是方式不同,时间不同而已。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读这样的古诗,各人有各人的心情。有人读出了豪情,有人读出了无奈,有人读出了残酷。
姬长孔和秦池会读出什么?
1998年3月,惆怅落寞的姬长孔离开秦池,由临朐县调入北京某部委任职。他在秦池前后待了5年,在这期间,他的月收入是800元,拿的奖金是一线职工的80%,秦池始终没有实行年薪制。临离开前,他讲了两句话:一句是对秦池的评价,他说:“秦池是一个瘸子。”第二句是对他在秦池5年工作经历的总结,他说:“国家得大头,地方得中头,企业得小头,个人得一身病。”
在北京,姬长孔一直避讳在公开场合露面。
这一年的11月8日,梅地亚中心的广告招标会按时举行,此时谭希松亦已从广告中心主任的宝座上下来,并离开了中央电视台。应朋友的邀约,姬长孔来到梅地亚中心,在招标大厅门口,因为没有邀请函而被门卫挡在了外面。他徘徊片刻,最后一闪而过,郁郁归去。
这一年的标王是“我们一直在努力”的、年轻的广东爱多。
2000年7月,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不在媒体露面并几乎将被遗忘的秦池再度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焦点,只是此次的聚焦只可用凄凉来形容。
据当月《法制日报》报道,不久前山东一家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正式下达一个民事裁定,将对未履行还款义务的秦池酒厂所拥有的“秦池”注册商标予以拍卖。
此次引发秦池债务危机的“标的物”竟是小小的金属质地酒瓶帽。债权人为一家酒瓶帽的供应商,秦池曾向该公司进货一批酒瓶帽,拖欠391万元左右的货款,供应商在多次索讨无果的情况下,把秦池告到了法院,结果一审秦池被判决败诉。针对秦池已无钱可还的现状,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才提出了这个拍卖商标的方案。
这则新闻曝光后,传媒一片唏嘘之声,想当年秦池一掷亿元何等豪放,转眼风云变幻,此番却为了区区300多万元便被逼到了要拍卖商标的绝地,世事沧桑,是何等冷酷。尽管此后秦池新任总裁胡福东出面表示秦池将不会拍卖商标,可是这最后一次的亮相竟是这般的无奈和凄凉,还是令人难免感慨万千。
【秦池大事记】
1990年3月,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秦池酒厂注册成立。在成立之初的3年左右时间里,它只是山东无数个不景气的小酒厂之一,每年白酒产量1万吨左右,产品从来没出过潍坊地区。
1993年,姬长孔来到秦池担任经营厂长。
1994年,秦池以沈阳为突破口,在东北、华北和西北地区实施滚动式销售,年销售额突破1亿元。
1995年11月8日,秦池以6666万元获得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后5秒黄金标版,成为第二届标王。
1996年,秦池的销售收入猛增至9.5亿元,为上一年的5倍多,并被评为中国明星企业。同年11月8日,在中央电视台的第三届广告段位招标会上,秦池以3.2亿元的天价夺得标王,这一数字相当于1996年秦池全年利润的6.4倍,比竞标的第2位整整高出1亿元。
1996年后,秦池确定了“永远的秦池,永远的绿色”的形象宣传主题。当年年底,秦池的罐装生产线从两年前的5条增加到47条,“秦池特曲”荣获当时中国白酒行业唯一的“绿色食品认证”。
1997年1月,秦池被评为“中国企业形象最佳单位”。同月,北京《经济参考报》的一则关于“秦池白酒是用川酒勾兑”的系列新闻报道被国内无数家报刊转载。当年,秦池的销售额下滑至6.5亿元。
1998年3月,姬长孔黯然离开秦池,调入北京某部委任职。当年秦池的年度销售额仅为3亿元。
2000年7月,据《法制日报》报道,一家金属酒瓶帽的供应商指控秦池酒厂拖欠300多万元货款,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决秦池败诉,并裁定拍卖“秦池”注册商标。
2004年5月,在鲁浙民企国企合作发展洽谈会上,秦池酒厂被“资产整体出售”,无人问津。一位企业家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秦池已经是个烂摊子了,即使以低价买进,也别想再打‘秦池’这个牌子的主意。说句实在话,‘秦池’这两个字现在别说品牌优势,能不带来负面影响就已经不错了。”
2008年4月13日,山东《齐鲁晚报》的记者在五粮液公司的网站上找到姬长孔的名字,他在北京开了一家40平方米门面的五粮液专卖店。姬长孔拒绝了采访请求。
2009年12月,中国长城资产管理公司济南办事处发布债权营销公告称,公司拟对所持有的秦池酒厂2000余万元债权进行转让处理。
【案例研究一】
如果向中国的企业家们发问:出600万元,给你一个在全中国一夜成名的机会,你会选择放弃吗?80%以上的企业家会回答:“不。”1997年的彩虹集团也是这样回答的。这家国内最大的彩色显像管专业制造商出了600万元,一夜而为天下知,它刚刚推出一年多的彩电迅速跃居国产电视品牌知名度的第6位、购买意向的第5位。这应该是一个十分成功的造名策划。可是,仅仅1年后彩虹就黯然退出彩电市场,所谓的成名、知名度、购买意向,没有一项转化成实际的市场销售,它的策划人——就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才子李光斗。这个在当年度被评为“中国十大策划”之一的案例,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地方。下面这篇文章,是该策划入选“中国十大策划”时的新闻介绍稿。
彩虹电视:赞助“飞黄”一夜成名
600万元,在目前的中国,只够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的5秒广告段位上做30次广告。
谁能以600万元让一个创立仅1年多,在以往的市场调查中可以忽略不计的彩电品牌在短期内跃居国产电视品牌知名度第6位、购买意向的第5位?——李光斗。
在赞助泛滥成灾、企业往往扮演一个自娱自乐的“冤大头”的时代,谁能让一次赞助做到全国轰动,企业一举成名天下知?——李光斗。
说李光斗是一个策划高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媒介运动高手更合适。甫一见面,他就向记者宣传关于策划的“李氏定义”:“策划就是搞运动,就是发动群众。”且让我们看一看李光斗如何在彩虹电视独家赞助柯受良飞越黄河的“运动”中“发动群众”吧。
柯受良“飞黄”筹备5年而不得入其门,障碍在一个“钱”字。后来凤凰卫视介入,投入1000多万元。而柯受良实际上已“卖身”:他只需专心“飞黄”,而一切经济活动由凤凰卫视承担。但凤凰卫视也并非在做慈善事业,除了伴随“飞黄”而带来的广告收入、出售节目的收入及名声上的收益,它还希望找到一家赞助商,以替它分担大部分的投资。这笔赞助费起初定在1000万元。消息传出,彩虹电视及它的策划公司——李光斗所在的广东华视广告有限公司开始密切关注凤凰卫视及柯受良,但显然不想接受1000万元的开价。
在这期间,柯受良在各地频频试飞,既是炒热“飞黄”,又是配合凤凰卫视寻找赞助商。在云南某地表演失败,烟厂赞助落空;试飞频频失误,更是让汽车厂商不敢接近;有酒厂上门,但总不能让一个“醉醺醺”的柯受良去飞黄河吧。时机已到,李光斗适时出击,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彩虹电视以600万元拿到了独家赞助权,而回报则是:拥有在报纸、电视广告中对柯受良肖像一年零三个月的使用权,且凤凰卫视负责拍摄及其他新闻宣传。
合约签订,李光斗却又按兵不动了,静观凤凰卫视及国内其他媒介将“飞黄”炒得火热。至柯受良“飞黄”前的一个星期,柯受良的生平和英雄业绩已家喻户晓,新闻界“话题”已尽之际,李光斗开始重拳出击,火上浇油。
5月23日至28日,彩虹电视迅速在总发行量超过1300万份的9家全国性大报上推出以《彩虹电视独家赞助柯受良飞越黄河》为标题的半版广告,广告铺天盖地,“彩虹独家赞助”也成为新一轮新闻热点。彩虹电视也乘此机会塑造公益形象,与柯受良共同捐建希望小学。
6月1日“飞黄”大幕拉开,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目睹了这一盛况,其收视率之高为中央电视台此时段罕有。而彩虹电视的插播广告覆盖人数则达1亿以上。至此,彩虹电视的推广策划已大获成功,但李光斗并未就此打住。
先是《中国经营报》以《彩虹的600万元也飞过了黄河?》为题邀请各路“英雄”评说赞助一事,满纸责难之声,大家皆以为“不值”。其他媒介也迅速予以转载。“靶子”树起来了,反击文章便迅速出笼。李光斗也亲自操刀上阵,撰文《再说飞黄叹彩虹》。各地版面上一时热闹非凡,有的报纸更是同时刊登正反大辩论,唇枪舌剑,煞是好看。
在“飞黄”的第二天,彩虹的股票便上了涨停板,且一连上涨了4天。同时,要求联系经销彩虹的商家络绎不绝。彩虹电视订货会乘势举行,订货量较以往大增。而在“飞黄”过后的1个月,彩虹仍然是新闻界关注的话题。这出“独家赞助”的大戏,唱得实在是精彩!
(资料来源:《南风窗》1998年1月)
【案例研究二】
一个总资产不到1亿元的企业每年却大胆投入数亿元的广告,而其全年的科研开发费用仅为234万元。2000年前后,在飞龙陨落的东三省又揭竿而起一家“比秦池更秦池、比标王更标王”的广告天王。下面这篇新闻观察便是对这家企业的一个近距离写真。它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关于“造名运动”的教案。
哈药六厂:比标王更标王
/陈涛
两三年前,哈尔滨制药六厂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如今,你想在中国找到一个没听说过它的人恐怕已经不大容易了。根据一家权威广告监测机构的调查,2000年头5个月,仅盖中盖和严迪两个产品的电视广告费用总额就达5.7亿元。如果把哈药六厂其他产品的广告费用也计算在内,并且假设,在下半年它还能保持同样的广告力度,那么,它全年所投入的电视广告少说也要超过7亿元,有媒体说将达到10亿元左右。
当年令人咋舌的一代标王秦池的投标额也不过才3.2亿元,秦池的标王是中央电视台一家的,而盖中盖和严迪——当然还包括哈药六厂的泻痢停、朴雪等其他产品——既在中央电视台大出风头,又在各省级台搞“地毯式轰炸”,其势头远非当年秦池可比。
从工商登记上来看,哈药六厂并不算大——从1994年开始,“哈尔滨制药六厂”就被注销了,并成为上市公司“哈医药”的一部分,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法人——1998年的时候,它的资本总额仅为9022万元,该年度的营业额为2.28亿元,税后利润为1698万元。对于一个总资产9000来万元的企业来说,这样的业绩听起来是很正常的。
1999年,哈尔滨制药六厂的业绩开始往上猛蹿了:该年度的营业额放大4倍多,达到10.7亿元;税后利润增至2483万元,增幅为46%。
营业额放大4倍多,而税后利润仅增加46%,说明净利润率仅是原来的1/10,这里的主要原因就是广告费用大大增加了。在1999年11月中央电视台举行的黄金时间广告招标会上,当时还不怎么出名的哈药六厂喊出了一个令人注目的价钱,为自己的“泻痢停”争取到了一个重要的广告时段。此后,哈药六厂连出大手笔,几乎所有上星的电视台都开始大量播出它的广告。
在10.7亿元的销售额中,严迪的贡献最大,达到4.7亿元。其实,严迪既不是什么新药,也不是哈药六厂独门武器,哈药六厂只是把它重新包装了一番,并用超常规的广告轰炸来推广它。正是那个被很多专业人士认为毫无创意的广告,活生生地开拓出了一个可观的销售额。
那么,对于一家税后利润不过2000多万元的企业来说,它投广告的钱是哪里来的?跟秦池酒厂当年靠县财政支撑不同,哈六药的办法似乎更具现代气息,有专家分析,其做法是“墙里损失墙外补”:花大价钱打出个知名度,然后到资本市场上去兑现。
从5月16日到6月29日,在短短1个多月的时间里,哈药集团的股票从8.8元涨到14.6元,最高涨幅达66%。以2.43亿元流通股计算,整个二级市场在账面上共获益14亿元。
“分拆上市”是另外一种可能。今年4月,股市中流传着哈药集团有意分拆业务到新加坡上市的消息。如果哈药集团真有此意,哈药六厂当然很有可能被分拆出去。
哈药六厂的成功很耐人寻味,畸形的药品市场是哈药六厂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
在这个市场里,药品的价格被定得离谱的高,在药厂、批发商和医院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利益分割格局。据一位业内人士讲,一瓶售价20元的药大约由以下几块组成:成本5元,药厂可能会以7元到8元的价格出厂,广告费5元到8元,为了能进入各大医院,还必须向医院里的各色人等“上贡”,平均费用1元,为了鼓励医生开你的药,得给他每瓶4元左右的“临床费”。这样,到患者手上的时候,大致已经要到20元了。
哈药六厂的主要产品都是非处方药,不需要通过医院这个环节,于是它们可以把本来要让给中间商和医院的利益用于市场推广,广告就是这种市场推广中最重要的武器。
但是,现在已经有迹象表明,药品市场的这种畸形利益格局将要被打破,全国各地都传出了要对付“药价虚高”现象的迹象。在成都市,药店已经展开了一轮价格战。
另外,随着电子商务的发展,也许在未来,对药品网上销售的禁令会被解除,使药品进入直销时代。在那样的环境下,高额的广告费用可能不会被企业所接受,特别是在你的产品不具备不可替代性的时候。
“马上得江山,不能马上守江山”,广告是用来“得江山”的,是市场的开路机,在巨额的广告开拓出一个市场之后,你难道还要靠广告来守这个市场?
从企业的长期发展而言,研究开发新药当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年报中人们发现,1999年,整个哈药集团的研发费用仅为234万元,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高达6.19亿元的广告费用。想到这里,还真为哈药六厂捏一把汗。
(摘编自《南方周末》2000年7月28日)
【新新观察】
在中国企业界,标王似乎是一顶十分不吉祥的桂冠。从1994年的孔府宴酒开始,到1995年、1996年的秦池,再到1997年、1998年的爱多,五届三任标王竟无一例外地在加冕之后便迅速地走上了覆灭之路。通过秦池、爱多等案例,很多人声称“它们的失败标志着中国企业企图通过‘速成名牌’打天下的时代终结了”。这样的判断似是而非,实际上,造名是企业家永远的冲动,关键在于造名的方式和策略是否恰当,以及成名后企业的一系列可持续发展策略是否调整到位。
“造名运动”引出概念经济
/钟朋荣
近年来,一批企业之所以能靠造名迅速取胜,首先是由于中国社会有几大特点:其一,中国人口众多。一种产品即使不那么好,只要名气造到足够大,哪怕每人只试用一次,厂家也可以发大财。其二,消费者的盲从性。某种东西名气一大,大家都盲目跟风。中国人口众多,一旦大家都盲从某个东西,足以把这个东西从地下捧到天上。其三,新闻媒体的权威性。中国的新闻媒体长期以来都作为党和政府的喉舌,在人民群众中享有较高的威望,用媒体为产品做各种形式的广告,自然具有较高的可信度。
中国社会的上述特殊背景,为企业造名取胜创造了极好的条件,但也不是所有企业、所有行业都能靠造名取胜的。靠造名取胜的主要是消费品而不是生产资料,而消费品中又主要是那些效用比较模糊、一般消费者很难判断其质量和实际价值的产品,如保健品、化妆品等。这些产品又具有三大特点:其一是效用的不可检验性,其二是效用的滞后性,其三是消费的奢侈性。
消费者的盲从、人口的众多、媒体的权威性、产品的不可检验、效用的滞后和消费的奢侈性,这些都是企业靠造名取胜的有利条件。一些企业正是利用上述条件通过造名而暴富。部分企业造名暴富,就会诱使更多的企业加入到过度造名的行列中来,结果使中国过度造名的企业越来越多。
所谓过度造名,是指这些企业不是致力于生产产品、不是致力于提高产品的质量,而是致力于创造和经营某种概念;消费者花掉巨额费用主要不是消费使用价值,而是消费概念。整个社会,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力、物力、财力用于概念的创造。这种经济现象,我们称之为“概念经济”。
过度造名,对消费者造成灾难,而对于许多企业则构成陷阱。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人们的成本意识、选择意识以及投入产出意识在逐步增强。某种产品一年花数亿元广告费,天天做广告,消费者自然会想到,掏100元买这种产品,其中可能有70元是用来支付广告费,只有30元才是买产品及其效用。于是,消费者就会感到产品的价格与价值差距太大,买这种产品等于挨宰。待消费者觉醒之时,也正是这种产品完蛋之时。
企业要防止掉入造名陷阱,但也不是完全不要造名。在造名与造实的关系上,应把握以下准则:其一,既要造实,也要造名;其二,造实先于造名;其三,造实重于造名;其四,造名不能急于求成。
产品的知名度可以通过广告迅速扩大,但以知名度、信任度和美誉度三者高度统一为基础的名牌,则不是靠广告在几天之内能造出来的,而是由产品质量和口碑的相互循环实现的。在这种循环中,产品的质量是关键。而产品的质量往往又是一个逐步改进、逐步完善的过程。所以,世界知名品牌都不是一夜之间造出来的,而是伴随着产品的不断改进和质量的不断提高,经过一个漫长过程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