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十九年,春日,湖边的嫩柳刚刚抽出芽儿来。
我跪在冰冷的大厅里,木然的听着圣旨上的一字一句。
休妻,赐死。本是早料到的,可真的来临却又还是会害怕的。
端着曾经那么疼爱自己的姑父御赐的鸩毒,无来由的笑出了声。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姑姑前脚刚走,姑父后脚就杀尽了我林家满门。
最后,连我这最无辜的儿媳妇也终究不能幸免。
你问原因?
呵呵,单就一个。
因为,我姓林。
因为,我是已故皇后的亲侄女,是异姓王林由之的独女,是当朝九王爷的嫡妃。
这种身份,他又怎会放过我?
想过这种结果么?
自然是想过的,韩信的下场,聪明如父亲怎会不知?
可终究是抵不过权利的诱惑。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
抛妻弃子,弑父杀兄,不折手段。
想过活么?
是奢望过的,奢望自己的丈夫会为我求一份恩典。
可最后,终究都成了奢望、
成婚四年,不算相濡以沫却也相敬如宾。
兢兢业业的守着这偌大的王府,友爱妾侍,善待庶子。
也算问心无愧了。
原想着,即使最终求不得我活,起码应该求一求吧。
他求过么?
没有啊,他怎么肯?
步步为营,步步精心,步步谨慎的人,怎可能为了区区的一个棋子而坏了整个弈局?
他不会,他宁逸不会。
烈酒下肚的时候,并不觉得苦楚,相反的,倒是甜的很。山茶酿造的酒啊,当年林府院内的地下埋的好些这种酒。
从六岁至十六岁,每年一坛整整十坛,都埋在了未出嫁时的闺阁里。
普天之下,除了我的丈夫,在无人晓得这个地方。
奉旨抄家的人,奉旨下毒的人,奉旨赐酒的人,全都是他吧。
或者,栽赃陷害,推波助澜的也是他吧。
一杯甜酒,就想偿还与我这四年的夫妻之情?
宁逸,你何其小气?
我无声的笑,无声的哭,直到喉咙沙哑,哭出了血泪。
我林子衿何德何能,能嫁于宁逸为妻啊?
宁逸啊,你果真是我的好丈夫,爹的好女婿,皇帝的好儿子,荣国的好贤王。
酒滑入肺腑的时候,带出满嘴的山花芬芳。
再不甘心,也终是含恨的闭上了眼睛。
一世荣华,最后不过惨淡收梢。
倒不如,生于寻常人家,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来的幸福美满。
也罢,事到如今,只求下一次再睁开眼,林子衿再也不是世家女九王妃。只愿是一个普通的寻常女子,再也不要嫁于帝王家了。
……
天佑四十年的冬日,白雪皑皑,万物仿佛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而我却在这样萧索的落雪日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师傅说,那药性子太烈,不死已是造化了,昏迷了整整一年还能苏醒真是天大的福泽。
福泽么?
我笑着摇头。
师傅啊,多种毒药混合,十足十用量,那人是怕我死的不够干净。如今药没毒死我,那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难道就在这山中躲一辈子么?难道林家的骂名就这样背一辈子?
师傅无奈的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
最后,终是颤抖的拿出起了手里的刀。
那是一场命悬一线九死一生的豪赌。
其实,结果,于我都是输的。
一张新面孔,一个新身份,依旧改变不了林子衿的一生。
依旧不能如愿以偿的重新再世为人。
天佑四十一年的春日,桃花夭夭的京城冷箫楼里,我执箫而立,身边是花魁红玉的琴音。
白日的冷箫楼不同夜间的奢靡,平白的多了几分寡淡。
楼里的姑娘习惯晚起,而我和红玉却是例外。
已经不记得何时与这女子达成的共识,每日的晨幕,她都会抚琴,而我就以箫和之。
青楼的吃穿用度不比王府,却胜在一个自由自在。
红玉是卖艺不卖身的,而我,只要有人愿意买,自然也是预备都是卖的。
可惜,我这张脸并非倾国倾城,那些一掷千金的主儿大多看不上我。就连那些小门小户的男人,也对我视若无睹。
为此,我没少朝罗辰抱怨,可那家伙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在暗处做的手脚,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就是想同他辩上一辩,闹上一闹。
这样才会觉得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一番折腾下来,罗辰却始终不依,以至于这销金软玉的冷箫楼里,我倒是成了吃干饭的闲人。
红玉曾问我,明明是良家的好女子,却为何如此作践自己来趟这浑水。
那一瞬,我笑的天真无邪。
因为有恨,因为太恨一个人了,却又舍不得伤他,只好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报复他。
一句无心的实话,到使得红玉湿了眼眶。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孤独背影淡出我得视线。
红玉的故事罗辰跟我提过,一个痴情的青楼女子为了暗自倾慕的男人苦守着清白的身,只想着有天能够春风一度,全当是断了那些疯魔许久的情意。
可红玉等了这些年,那男子却未曾再跨进过冷箫楼一步。红玉本是太过骄傲的女子,自然是不肯寻上门去的。只能这般流水落花的枯等下去。
原本只是当笑话听的故事,却在那样一个春日的晨幕,在红玉幽怨的琴音里,得到了共鸣。
罗辰从耀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他这一趟走了几个月,再见全不似以往的潇洒倜傥,倒是一副风尘仆仆的狼狈样。
我坐在房里喝茶,耳边是多月不闻的聒噪。
内容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林氏一脉仅存下我,在情在理我都是要扛起振兴林家的大旗的,林氏的旧部尚存,且规模不小,若我登高一呼,必定能覆了宁家这风雨飘摇的天下。
同往日一样,我只是听着,却未曾给过一点回应。
罗辰是恼我得,可他却拿我没办法。
我曾打趣他,若觉得跟错了主子,大可把我灭了直接找下家去。
一句玩笑话,罗辰整整一个月没同我说话。
爹的驭人之术精湛,手下的死士谋士向来衷心不二,这点我再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的。
那时候父亲总是抱着年幼的我坐在那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不厌其烦的教授我分辨全国各地庞大暗线传来的资料。
待到年岁大些了,爹让师傅教授我四书五金,经史子集的同时还增加了兵法,谋略的课程。那几年,陪着爹在昏暗的密室里步步为营已经成了我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那年宣旨的太监朝我道喜赐婚的时候才戛然而止。
如今想来,父亲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或者是潜意识里,爹就料到了林家总有那么一日。可爹他却并不甘心,不甘心戎马半生换来的荣耀就这么被无情的抹杀了。
所以他要万无一失,他要一张底牌。
而我,就是这张隐藏最深的牌。
其实,爹的心意,我自然是懂的。林家的女儿,决计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子,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心思,不单单是为了保全我自己,而是为了保全所有与林氏相关的众人。
可这些权谋,我从小就不甚喜欢,小女家想的念的,就只是想和母妃一样,嫁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相夫教子,白首到老。
可最后老天终究薄待了我,当天下江山和我放在宁逸面前的时候,他终究是为了天下,舍了我。
有句话,罗辰说的很对,若我登高一呼,或者是有胜算的。
这些年从不曾认真的审视过父亲为我留下的财富,其实,那笔无形的财富,若使用得当,要睥睨天下也并非难事。
骨子里,林家的人或者都爱权谋,于我,唯独只是缺少一个借口。
其实,早些年那人若是肯给我一个理由,我倒是愿意为他抢一抢,争一争。
可惜他宁愿一个个的棋子娶回家,也却未曾开口与我说过一句真心话。
真的,情到浓时,只要他的一句话,即便是拼上了性命,我也定会为了他玩次大的。
可惜,最后,那人终究是为了我不屑的天下,舍弃了我。
如今,即便得了这天下,于我何用处?
我淡然的喝完最后一口茶的时候,罗辰的碎念也终局华丽的收尾了。
罗辰站在我得面前一动不动,我晓得,他在等我一个答复。一个他和那些人等了一年的答复。
我起身含着笑错过他的身子,缓缓的说了个“好”,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初夏的天已有些闷热,突然有些后悔,应该把罗辰赶出来才对的。
……
天佑四十二年的仲秋,冷箫楼里摆满了形态各异的菊花,品种之全,堪比皇家内苑。为了这些菊花,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菊花素来以品行高洁闻名,喜好附庸风雅的客人瞧见了,心下自己万分喜欢,为了凸显自己的高雅,一个个的都削尖了脑袋的往楼里跑。随着临近盛花期,楼里可真是门庭若市,热闹的不成样子。
我依旧过着赋闲的日子,偶尔来了兴致,就替罗辰管管帐,打理打理楼里的琐事。
这些活计,罗辰很乐意交给我,他说,因为这冷箫楼本就是林家的买卖,我把这担子接了去,也他也可以专心在大事之上。
为了这事儿,我不乐意了好久,我可是冲着花魁的位置来的,结果花魁没戏不说,还落了个老鸨的名分。你说,我怎能不心生不满?
红玉听闻,劝了我良久。
这个不知道我底细却依旧对我好的过分的女子,我是打心眼里喜欢。
所以很多琐事,我一并都丢给她打理。一来呢。我是着实懒惰,二来呢,是想着,等事毕之后,就把这冷箫楼给了她当嫁妆算了。
反正,这老鸨我是决计不会长久做下去的。
除了冷箫楼的生意外,荣国还发生了几件大事儿。
最受宠爱的太子因为卖官之事,被撸去了太子之位。
平时最不起眼的四皇子却一朝得势,成了皇家众多皇子当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个。
蒙国频频来犯,边境之地,烽烟四起,眼看这仗就要打起来了。可同为荣国盟国的离国却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朝中或战或和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些消息,都是外界盛传的。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外人实在看不通透。
可我却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原因么?
作为始作俑者的我,或者该说,作为罪魁祸首的林家势力,这一步步棋一步步的算计走的何其稳当。
太子之位空悬,各方皇子势必会生夺取之心,私底下结党营私,暗通款曲的事肯定不会少,如此一来,则朝政不稳,人心不齐。
四皇子突然受宠,母凭子贵,四皇子之母本非善类,于皇后又向来势同水火,此一来,皇帝的后院必着火,火势大了,就难控制了,这池鱼之殃自是不能幸免。
至于边境之乱,到本非我本意,不过,也不是坏事。朝中数名大将于林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数十万大军一旦离了皇城,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
这所有的部署,为的只是有朝一日为林家洗雪沉冤所做的准备罢了。
……
宁逸来的那天,我刚好在罗辰的房里依着软榻咳血。
那年虽然险险的逃过了一劫,那些毒物却伤了我得心肺,季节交替的时候,这心悸的老毛病时不时的就会发作。
不想,宁逸来的巧,赶上了。
其实,宁逸到是冷箫楼的常客,只是我稀少露面,遇见了最多也只是招呼一声就躲得远远的,鲜少像如今这般尴尬。
宁逸看着我,脸上堆满了不屑的表情。
我也并没有起身的打算,就算起身阿谀奉承,宁逸也不见得会给我什么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