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清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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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三章

每到夏天,艾河村的人们都不在窑里生火做饭了,尤其是下午饭,否则窑里炕上热得根本没法睡觉。夏天人们喜欢在窑洞外面的台炉上做饭,一到下午,前后村子炊烟袅袅。台炉里烧的多是兰炭,烧木柴因为炉灶小而不方便,烧煤炭又太奢侈浪费了,而且煤炭点燃的时候黑烟又太多。人们生火用的兰炭一部分是冬天的时候窑里的灶火里烧煤后的炉渣里筛选出来的,一部分则是从油矿南侧的一条山沟里捡来的。矿区炼油和居民生活用煤产生的锅炉渣,都用大卡车运到旁边的一条山沟里给倒了。这条山沟里倾倒锅炉渣的地方倒成了周围村落庄稼人免费捡兰炭的好场所。

一大早起,天气就一直阴沉沉的,闷得跟一口大蒸锅似的,但听天气预报讲今天是阴天,并没有雨。天地万物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烦闷当中,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远山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他把自己的感受讲给婆姨于棼听,于棼听了嘲讽他道:“你就是懒病犯了,不想去矿上捡兰炭而瞎找借口呢!”于棼说得远山忍不住笑了,他想大概确实如此吧,他是一名共产党员,是信仰唯物主义的,他从来不相信那些迷信的说法!

吃毕早饭,远山把捡兰炭的工具,一张方方正正的铁丝网、几根木棍、一把铁锨、一个铁小簸箕、几个小凳子、几双破线手套以及装过尿素的几个大袋子,还有一些甜瓜、两壶水和一些干馍片装进他那破旧的脚蹬三轮车,拉着一家人沿着公路朝矿区走去。到了后村里,正好遇上老哑巴在公路上溜达。只见远山和老哑巴来回比划了几个手势,老哑巴示意他也要去,远山则示意他待在村里就别去了,然而显然是老哑巴赢了,只见他笑嘻嘻地爬上了三轮车。

夏季,老哑巴是很少饿肚子的,他要么在村里人家吃点,要么就在山野里摘野果子吃。到了晚上,有时在村里的破荒窑洞里睡觉,而更多的则是在山川田野间找个僻静点的地方随便就睡了。天为厚被,地为温床,天地间随便哪儿都容得下他——再没有比大地舒服的床了!他一天四处游逛,帮村里人编编笼子,帮村里人力所能及地干点活儿,尤其常帮老嫂子——远山的母亲锄锄地、间间庄稼的苗什么的。也许他的世界别的人不懂也不愿意懂,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也自得其乐,谁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呢!

却说远山使匀劲蹬着三轮车,车上坐了大小六个人,只个把小时,便来到了捡兰炭的这条山沟里。这条山沟并没有多深,接近沟底的地方,远远便望见一座由黑乎乎的锅炉渣堆成的大黑山,黑山上面不时有大卡车吼叫着往下倾倒炉渣。别看这炼油厂“排泄”出的废物堆积成的黑山,在庄稼人眼里可是座宝山,人们似乎从这黑山上都可以嗅到炼油厂诱人的城市气息。你看呀,黑宝山靠近沟口的这头儿,正有很多户农人们捡兰炭呢!

远山很快在黑山靠近炉渣处选了块地场,拿木棍把铁丝网从后面撑起来,手握铁锨把锅炉渣朝铁丝网上一扬一扬的,一些碎屑的炉渣就从铁丝网上给过滤掉了,然后于棼拿铁簸箕将从铁丝网上筛选下来的炉渣刨到一旁,和女儿梅梅、老哑巴戴上手套坐在凳子上弯腰把筛选出来的兰炭中的生活垃圾等废物扔掉,留下一颗颗黑乎乎的兰炭。

周围捡兰炭的庄稼人跟比赛似的,热火朝天地干着。尽管天气阴沉沉的,但也分辨得清楚已是日近中午时分了。捡拾好的兰炭很快堆起了一个小山坡,老哑巴张着口袋,远山拿铁簸箕将兰炭装进尿素口袋里,再用绳子把袋口系好。这一堆兰炭竟装了大大的两尿素袋,远山满意地嘟囔道:“这两袋兰炭,足够咱家里用好多天的了。”

华文兄弟三人是基本上帮不上什么忙的,华文还帮着捡了一阵兰炭,但不一会儿就跟弟弟们玩去了。远山和于棼也没指望几个儿子捡兰炭,尤其华文,和两个弟弟在一起的时候,就想着玩耍。但见华业在远处的炉渣中捡了一辆小孩子们玩耍的小自行车,破烂不堪不说后轮连轮胎都没有了,就剩了一个铁轱辘,且自行车的链条也没有了。即就是这样,也让兄弟几个喜出望外,激动不已,认为捡了个宝贝!只见一个骑在车子上,一个在后面推,三人兴奋不已地轮流来回价玩耍着。一起玩了会儿,华业自己一个人又去远处的黑山上寻宝去了。只见他又四处跑着捡炉渣里的铁丝、破铁盆等废铁,他知道这些废铁是可以卖钱的!

且说于棼半天不见二儿子华业的面,当看到他的时候,只见他拿一根长铁丝串着,拎了一大堆废铁回来。于棼和远山不禁给予了儿子表扬,老哑巴和梅梅赞许地笑着。一旁的华文和弟弟华楠还在不知疲倦地玩那辆小破自行车。远山把儿子们喊过来,大家坐在一起吃点甜瓜和烤得金黄的干白馍片,再喝点水,惬意极了。

模糊的日头开始偏西了,远山拿的五个尿素口袋全装满了兰炭,任务完成,可以满载而归了。只见他把几包兰炭装在三轮车上,拿绳子捆好,把捡兰炭的工具塞在车上,就准备收摊回家了。

远山在前面蹬着车,老哑巴和于棼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面推着,很快出了山沟,上了那道黄土坡,很快便来到了公路上。沥青公路平坦坦价,远山骑着车,其他的人分坐在三轮车的两边,车轮“咯吱、咯吱”价响动着朝远方的家赶去。

今天的收货令人满意,然而天气却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人们都快要窒息了。不知为什么,远山的右眼皮老还在跳,真是奇了怪了!到了王家坪的时候,只见公路两边商户的门前聚集了很多人们,大家似乎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远山觉得这些人似乎怪怪的。其中有个熟人,他见远山路过,立马上前来打问道:“远山,你们村出大事了,杀了人了,你晓得不?!”

“什么?!”远山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觉着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把刹住了三轮车,把车两边坐着的家人一闪差点摔到了地上。

“你们村夏从良和华民义两邻家闹架,一个把一个给打死了,你还不晓得?”王家坪人又说道。

“什么?!”远山顿时眉头紧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说是谁把谁给打死了?”远山急躁地问道。

“噢……听说好像是夏从良把华民义给打死了!”王家坪人情绪激动地答道。

“究竟是个怎么回事,你清楚的吧,你是瞎听人说的还是?”远山有些急躁不堪了,说完让家人赶紧坐上车骑着车就往前面的村里跑。他内心震惊不已,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车两边坐着的老哑巴和于棼及几个孩子也是震惊得张大着嘴巴。

“哎呀,你看你这人,你还不相信我说的!”王家坪人在车后面望着匆匆远去的远山嚷吵道。

一路上于棼悲愤不已地不断说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老哑巴本来就不会说话,像槐树皮一样的脸更加皱巴巴的。老人就是反应再迟钝也敏感地意识到:“世事真是要变了,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远山则是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儿地往前蹬着车。几个孩子不太懂得什么,但也模糊地感觉到人的心好像不一样了,这让孩子们的心里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悲伤。

一到家里,远山把三轮车扔到院子里就匆匆地跑到前村井渠那边去了,老哑巴随后也跟着去了。于棼和几个孩子将三轮车上的兰炭卸下来又去做饭了,她倒不感觉饿,但几个孩子肚子饿得是“咕咕”价直叫唤。

井渠里挤得水泄不通,一辆警车停在从良家坡坬下,警灯愤怒地闪着。民义家老小哭成一片,从良的家被砸得稀烂,民义此时安静地躺在从良家门前人们搭建的木板上,从良和妻儿不见了踪影,几位民警和村干部及一些村里人站在民义家的院子里。憨憨来福憨溜溜价在人群中来回跑,嘴里不停地喊叫着:“出人命喽,出人命喽”……

下午那会,民义和从良从地里回来,两人因为箍窑的事又吵闹开,一个不让一个,后来竟厮打起来。两人抱在一起打滚,不注意竟从坡坬上给掉了下去,不成想民义的头正好磕在了坡坬下的一块老石头尖子上,脑壳都给磕破了,鲜血直流,当时人就不行了。从良这时候感到害怕了,脑子一片空白,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不一会又哭开了,哭了几声后爬起来朝艾河对面的南山里跑去了。他的婆姨害怕极了,哭喊了半天也带着两个孩子撒腿跑了。可怜民义的婆姨,抱着个民义就是个哭嚎,不一会晕了过去。闻声赶来的村里人都傻眼了,赶紧把民义的婆姨给抢救了过来,民义已经断了气。有人报了警,警察来到后迅速安排警力到南山中追捕从良去了。可怜的民义,刚刚还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这阵儿却……!哎,人啊人……

远山赶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看着已经永远睁不开眼睛的民义,他的眼里泪花直打转,脑子木木的,心中沉痛不已,扼腕叹息,不禁哀念道:“羞先人呐!”老哑巴呆呆地站在远山身后,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些可怜的人们。人群中明智书记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艾河大地死一般沉寂下来,村里的巷道没有一丝风尘,平日里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没了声响,艾河里的青蛙纷纷往岸上跳,村庄的上空可怕的闪电横空一闪而过,低沉恐怖的雷声“嗡嗡”价怒吼。转瞬间又狂风大作,天降大雨席卷了整个艾河村。雷雨冲刷着地面,怒吼地清理着艾河村肮脏的街巷角落。电闪雷鸣,那是茫茫上苍在悲愤地宣泄;风雨飘摇,那是父亲大地在剧烈地颤抖;山洪滚滚,那是母亲艾河在悲恸地流泪。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人们泪流成河!

艾河村乃至十里八乡的受苦人们,怎么也合不上眼睛,躺在自家窑洞的炕上悲哀地议论着艾河村悲剧的一幕。可怜啊,可悲啊,可恨啊!

从良终从南山里被警察带走了,然而民义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