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清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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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瑞雪兆丰年”,这雪,对于黄土坡上干涸的小麦来说无疑是滋润解渴的,对于空闲的人们赏景来说无疑是赏心悦目的,然而对于忙碌的农人来说,它无疑又是添乱的!

公路两旁的川道里,寒风呼啸着四处乱窜。艾河村冬天的田野,满是荒凉,枯萎的草木和庄稼的秸秆,在寒风中四处摇曳。山脚下蜿蜒曲折的艾河,沿着冰凉的石崖边呵着冷气汩汩向东流去。

南山脚下的一片菜地里,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庄稼汉,正迎着风雪,手里不停地挥舞着镰刀,只见地里的白菜一颗颗应声倒下。一位妇女和一个小孩儿正把砍倒的白菜忙着抱成堆。三人冻得满脸通红,手几乎都冻僵了,就那破烂的白线手套,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湿透,几乎起不到什么御寒的作用。头上戴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棉帽,可以些许防寒,然而耳朵却还是被冻得发红发疼。脚上的粗布棉鞋,已被雪水浸入,脚麻木得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上的棉衣尽管陈旧,然而身体却并不怎么感到寒冷,反倒是热乎乎的——体力劳动让他们的身体散发着足够的热量。尤其这位庄稼汉,看吧,好家伙,额头上还冒着热气呢!菜地边路旁的电线杆上,拴着一头老黄牛,在雪地里呼着热气,嘴里嚼着带着雪花的白菜叶子,偶尔仰起头,朝着雪花纷乱的南山发出几声“哞、哞”的叫声。老黄牛旁边,停放着一辆陈旧的脚踏三轮车。

这两亩白菜地儿,似乎成了这百川荒芜中唯一散发着生命气息的地方。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远山一家人忙乱了阵脚。立冬以来,天气逐渐变冷,节令已过大雪,很多农人地里的菜已收割完毕,都已入了窖,生活需要时,刨出几颗来,或是遇集挖出一些来,运到集市上卖了钱。远山家的白菜种的晚了一些,本也到了收割的季节,但因很多菜还没有包齐实,便考虑把收割的日子往后推推。不成想天气骤变,地里的菜再不收割就全冻坏了——那时候别说人吃了,就连牛羊都啃不动了!

天空中白茫茫一片,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雪刚开始下的时候,由于地面并未被严寒包裹,雪花落地刹那间便消融了。这仅存的一丝暖意很快便被寒风暴雪征服了,不多久,地面就积了厚厚一层雪。

且说风雪中,头戴一顶破毡帽、身裹厚厚的破粗布棉衣、衣衫褴褛的一位老人突然出现在了菜地。但见他冲冻得面红耳赤的孩子慈祥地笑了笑,便立刻动手干起活儿来。

“妈,妈,老哑巴,老哑巴!”孩子风雪中朝身边的母亲喊道。

“诶……老哑巴,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你这俩年去哪儿了?”听见儿子的喊声,于棼抬起头看到身旁的老人惊讶地说道。

老人只是慈祥地笑了笑,并无言语,继续干着活儿。

远山闻声扔下手中挥舞的镰刀走了过来。他惊奇又惊喜地打量着老人——一身衣服破破烂烂,额头的皱纹跟老槐树皮一样皱皱巴巴,脸冻得通红,背驼了许多,但精神头儿看上去似乎还不错。见到他笑嘻嘻地,额头的皱纹也随之舒展了许多。

远山脸上堆满亲人之间许久未谋面般的喜悦——他和老人确有一年多未见面了!看到老人,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病逝的老父亲。老父亲走的时候还不到六旬,岁数并不算大,然而劳累奔波了一辈子,一生养育了他们兄妹六人,在黄土堆里刨挖了一辈子,遭了一身的病,就像一台机器一样,高速运转了几十年,无奈过早地停止了转动,永远地躺在了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黄土堆里。

老人也算是艾河村人了。前些年,老人从艾河上游沿着艾河行乞流落到艾河村,在快要饿死、冻死,生命奄奄一息之时,是远山的老父亲冰天雪地里将老人背回了家,在无常手中抢回了老人的生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老人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在艾河村远山老父亲的那口土窑洞里了。他不会说话,后来人们就喊他“老哑巴”,他倒挺乐意,总是笑嘻嘻的——似乎自己刚有了名儿似的开心,从来没介意过。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会说话的,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会说话的——或许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他听得见也听得懂人们在说什么,但因为不识文又不识字,和人们交流就只能用生活中摸索出来的手势。人们也无从知道他是哪里人,打哪里来,有没有妻儿老小,年纪有多大……所有这些问题,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老哑巴在心里一直把远山的父亲视作自己的亲兄长,这不仅是因为老大哥对他有救命之恩;又因为老大哥从不嫌弃他是个乞丐,又不会说话,在这个缺衣少食、大家光景都不好过的年代还经常挤出吃的、穿的给他;更因为当别人欺负他的时候,老大哥总会挺身而出护着他,让他能够活到现在,这些都让他心里感激涕零!尽管他不会说话,但他的心是清澈明亮的!

这些年多数时间老哑巴就生活在艾河村,有时也到外村去乞讨、帮人干活儿或靠捡破烂儿过活。在艾河村的时候,谁家地里有活儿需要他干且他能干得了,他就主动帮谁家干,主儿家就管他的饭,晚上他习惯性的找孔闲置的窑洞就睡了。他干活儿总是勤勤快快,从不偷懒。夏秋季节,他时不时一个人深入深山老林,拿着镰刀斧头砍一些树枝和棍子,然后背回来一个人窝在破荒窑洞里编织笼子、框子送给村里需要的人家,有时是为了换取一些吃的喝的——尽管即使没有笼子、框子,村里多数好心人当老哑巴饥饿的时候也是会给他吃的、喝的;有时则是为了帮助有需要的人家——黄土地美丽的夏秋季,有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其实老哑巴很多时候是不会挨饿的,但能用自己的劳动帮需要的村民们做点事,他会感到莫名的开心。笼笼、框框的,对于在土地里刨挖的农民来讲,是生产生活所必需的工具。你还别说,老哑巴编织笼笼、框框的技艺经自己多年捶打练就得还真不错,村民们经常对他竖起大拇指,他则是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有时候谁家门前突然多了一个笼笼或框框,不必惊讶,肯定是好心的老哑巴送来的!一年四季,特别是冬季,没活儿干的时候,老哑巴就跟远山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生活在一起,就住在远山的老父亲住的那孔土窑洞旁边那孔闲置的土窑洞里。远山的老父亲待他就像自己的亲弟弟般——都是受苦人,还多个伴儿。

在艾河村转眼就是近十年光阴。一晃,老大哥老了,他也老了。去年老大哥走了,永远离开了他,从他那些天不吃不喝的情形看得出来,他异常难过,默默地看着儿女们送老大哥入土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们的生活和视线当中。村里有人说老哑巴随远山的老父亲去了,也有人说老哑巴又四处要饭去了……

下午时分,老哑巴正沿着公路行乞至此——艾河村,这个让他留恋的地方,他想去看看老嫂子——远山的母亲,正想前往北山脚下那孔熟悉的窑洞时,他远远地望见艾河对岸、南山脚下那片熟悉地田地里,有几个人正忙碌着什么。他的心里是再明白不过了,老大哥六个子女中,在艾河村生活的有老大远川和老三远民,然而受苦的却只有老二远山一人。他匆匆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直奔艾河对岸来……

却说大雪天里老哑巴的突然出现,远山是又激动又心酸!但他又恍然大悟似的,赶忙拍了拍老哑巴的肩膀,指了指天空中纷乱如麻的雪花,又指了指艾河对岸的家——示意老哑巴赶紧回家里去,然而老哑巴却执意不肯!

是的,远山可怜老哑巴,老哑巴也可怜他,他和老哑巴都是可怜的人啊!

知道老哑巴不肯回家,远山也不再强求,立即从衣服口袋深处摸出一支纸烟来,躲着风雪划着火柴点燃吸了一口递给老哑巴——他知道老人就好这口了!只见老哑巴笑嘻嘻地接过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给人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远山笑着赶紧又去挥舞自己的镰刀去了,老哑巴、于棼、孩子又忙活起来……

天色将晚,菜已收割完毕,远山正忙着架牛车。菜地中间垒起高高的一堆白菜,雪依然在下,但小了许多。

这时,一个女孩儿领着两个小男孩儿也来到了菜地,只见她刚到地里就忙着帮家人用塑料布与几张破棉毯盖着地里堆起的白菜。

见几个孩子来,老哑巴显得非常开心,笑盈盈的——他喜欢小孩子,尤其喜欢远山的这个二小子——但他今天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开心!老哑巴自是无从知道这个机灵的小孩刚刚还流着眼泪领取奖状的事。孩子们瞥见老哑巴,都流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

于棼见到女儿,自是开心,但又嗔怪道:“正下雪呢,梅梅你怎么把两个弟弟也引来了!”

“不是我带来的,妈,是他俩偷偷跟来的!”

梅梅是远山和于棼唯一的一个女儿,在镇上上中学,今天礼拜五,放学回家听邻人说家里人都去河对岸的菜地了,她便安顿好刚从乡上和村里小学放学回家的两个弟弟就往菜地来。她太了解受苦受累的父母了,他们一年四季总没个歇息的时候,在这大雪天儿里,村里很多人都待在自家的热炕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而他的父母却不能!她前脚刚出门,没留意两个弟弟后脚就偷偷地跟了出来……

天暗下来了,于棼在前面牵着老黄牛,远山在中间一手牢牢把握着三轮车的方向盘,一手向前拽着车子,载着满满一车白菜,老哑巴和几个孩子在后面紧跟着,急匆匆往艾河对岸、北山脚下的家赶去……

诗《七律?农夫》道是:

川野茫茫小河弯,雨雪纷纷石崖寒。

才忆春根播种时,秋实已过年关近。

一季农田四季辛,孤影常随月儿西。

荒草丛生雪皑皑,灯火点亮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