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四章九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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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九遁阵,初告捷,天幕局,九归一,中聚雷霆,闪电直劈绣球树。天光摇动琼枝,庭院便幻化回龙盾局的本来面目,一所竹院,古朴清雅。却是与长琴入阵时遭遇的竹院,如出一辙。
绣球树下,天姬大姑之像脱却黑气,渐生辉,渐剔透。危机虽暂时解除,法阵却如暂停一般,再无异动。
若此谜题出错,必碰死门,众人尸骨无存矣;若谜题正解,需现生门,如何一毫影响都无?
“龙遁局,乘太常,五行化煞,不知生门何处,蹊跷。”澜灼兮按下疑惑,上前扶起上官僧繇,“你没事吧?”
“澜公子,我知道生门在哪里了。”上官僧繇双眸晶亮,神色异常,忽起身朝少年行了一礼,郑重道,“我自知与你素昧平生,如今有个不情之请。若公子答应,我助你们离开法阵。”
澜灼兮微微诧异,不置可否。
上官僧繇浅浅一笑,诚恳道:“从前,逸公子从不受制于人。如今,附身于你,定是迫不得已为之。我与逸公子颇有渊源,如今,我想知道如何能唤醒逸公子?”见少年沉默不语,上官僧繇急忙解释道,“澜公子莫误会。方才以天罩结界抵挡小天狐攻击,伤了我五腑,如今命不久矣。我不想留遗憾,哪怕一死,有个念想,总有再见的一日。”
“如此,我便告诉你,是镇魂草。”澜灼兮把一双倨傲的眸子盯着她,淡淡道,“镇魂草越多,他便会越快恢复。否则,灵力会如流沙般,一直流失,直到再次沉睡。现在,告诉我,如何破阵?”
闻言,上官僧繇欣慰一笑,双眸含泪,似喜极而泣,道:“澜公子,前不久被困住的,还有一头真龙,就在屏风后一幅画中。你将他解救出来,我在这里等你们破阵。”
“好。”
原来,天姬大姑身为无字天书守护神,视神职比天高,比命重。自被小天狐设计囚禁于此,做了阵眼后,日日如芒在背,忧心亵渎神职,倒把命看贱了。存最后一丝力量,将花笺守护,欲待助破阵之人解出谜题。如今,谜题已解。
谜题乃是:拆拆,开开,一一,团团,红红,锦锦,绣绣,迎迎,眸眸,烂烂,漫漫,水水,晶晶,球球,捎捎,得得,白白,云云,香香,风风,渡渡,皎皎,月月,应应,从从,此此,处处,留留,瓣瓣,瓣瓣,那那,堪堪,层层,叠叠,簇簇,点点,点点,宛宛,如如,相相,思思,衔衔,姝姝,秀秀,毓毓,灵灵,妖妖,仙仙,殊殊,碎碎,珠珠,皱皱,碧碧,荡荡,天天,光光。
谜底乃是:
折开一团,折开一团红锦绣。红锦绣迎眸烂漫,迎眸烂漫水晶球。水晶球捎得白云,捎得白云香风渡。香风渡皎月,皎月应从此处留。应从此处留瓣瓣,瓣瓣那堪层叠簇。那堪层叠簇点点,点点宛如相思衔。宛如相思衔姝秀,姝秀毓灵妖仙殊。毓灵妖仙殊碎珠,碎珠皱碧荡天光。皱碧荡天光。
澜灼兮忙于解迷题时,上官僧繇命在旦夕,将一切看在眼中。思及往事,顿悟如何小天狐不肯破坏天姬大姑遗像,又心有不甘,定要想办法助一助逸。是以,支开澜灼兮,独自做了个大胆决定。
原来,生门是天姬大姑。要破阵,便要弑神。
话说另一头,翩翩正在梦里浮浮沉沉,所历往事栩栩如生。正是羽城亢旱,人族百姓,妖族士兵,死伤惨重,死状可怖。事不宜迟,少女待后背刀伤稍加愈合,便于黑暗中,让女兵引她到王子帐献计。
翩翩目不能视,却听到落子的声音。正欲开口,忽觉梦魂一震,四肢松动,似有一只手将自己往外拉,渐有苏醒之意,灵识亦不似先前堕落。冥冥中晓得,定是九遁阵即将瓦解,阵中蛊惑教先前松动。
欲待随风归去,忽然被拉住手臂,梦魂被刷地拽回地面。翩翩回过神,欲抽回手臂,却挣不动,以为是殿前将军宣戎,只得正色道:“宣戎将军,我有破瘟疫良策,你别拦着我。”
“是么,说说看。”她一入帐,幽篁如风便见她魂魄有脱离之状,遂拉她一把。见她若无其事,遂将她带到案旁,相对而坐,沉声道,“你的伤好了吗?”
翩翩脸庞微红,将手藏在袖中,淡淡一笑,道:“好了啊。”
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甚是奇怪。眼前的幽篁如风是王子,千年后的幽篁如风是帝君,分明是同一个,却又仿佛天差地别。
王子小幽待人甚是冰冷,性情却颇为有趣,手边天天带块棋枰,却又有个怪癖,不与人对弈,只左右手博弈。孤独找罪受,却又不甘寂寞,变化出黑白二棋童,犹如爬山越岭般,在棋枰上爬上爬下,收棋子,打赌局,抹眼泪,吵大架。
病中,听女兵们八卦,曰:
“谁有资格与王子殿下对弈呢?”
“王子殿下喜欢小朋友,这都看不出来?”
“王子殿下分明只喜欢二寸的孩子。”
“我要是能为王子殿下生两个二寸的……”
“去死——”
脑中,只听得殴打惨叫连连。
二寸……
翩翩拍拍脑袋瓜,默默拿手比化二寸,仅一指长,暗暗乍舌,果然孤僻古怪。
千年后,帝君小幽更是……一言难尽,既不下棋,性子又难以接近,心间筑起铜墙铁壁,除国家大事,仿佛再无能入心的。仅有的优点,除了俊美无俦,位高权重,治国有方,再无儿女私情可言。不对,他还用强大的妖力养了一缕魂魄……
等等!魂魄?难道是我的魂魄?
难怪,大婚过后,他捧一陶瓮,内有曼珠沙华,吸食我精血,似融为一体;难怪,他要留我的命,我的肉身,因为三魂七魄归于肉身,却是别的人替代不了的。若是凡人之魂,犹可随意挑选肉身,偏是精灵之魂,非精灵之躯不可。翩翩一念千转,心惊肉跳,不觉恐慌,暗忖道:我要死在这在幻境里,还被幽篁如风扣住一缕魂魄?
心头正悲哀得哭天抢地,忽闻幽篁如风唤道:“到我身边来。”病中数日,翩翩已习惯他语出惊人死不休,遂不争辩为何要勉强一个盲精灵去寻一个双目健康的妖,而是知情识趣,手扶桌案,沿桌案挨过去。
“我看看,若真的好了,便依你。”说罢,瞧定翩翩,握住素肩,不容置喙,利落剥下薄薄的外衫。
2
“殿下殿下,你怎么能屈尊降贵……”
“你的生死,关系全城百姓。若你不安好,本殿下又怎么采用你的良策?”那对蓝澄澄的眸子微动,蛊惑人心。
闻言,犹如黑暗中炸开一朵云,威胁之言说得情理皆通。奈何手无缚鸡之力,人在帐篷下,不得不低头。
实则,在羽城,翩翩迎来了人生中最懵懂的一段时日。
病中,幽篁如风查看她的伤势,动作自然,一气呵成,叫她挑不出半处不妥。虽看不到今日他的俊脸,又怎会忘记千年后那张冰碴子脸。
她不知病中昏睡时,做了何事,抑或说了什么,稀里糊涂就获得了王子的信任,莫非是红颜优势?将那双榴花般的眸子转转,灵光一闪,不是没可能。
如此看来,王子小幽不仅是妖界落难的战神,极大可能还是外貌协会的。
第一回,看伤势时,翩翩趴在榻上下不来,穷途末路之际,拿话堵他,“男女授受不亲!”还未行成伤害,又被他怼回来:“在本殿下眼里,你不是女人。”说罢,拿了翩翩的方子,命人去配药了。
随后,一堆女兵入帐,艳羡不已。
第二次,她抵死不从:“既然在你眼里,我不是女人,那我情愿当男人,你剥男人的衣服,还要上药,堂堂殿下,恶不恶心?”又被他皮笑肉不笑,一句怼回来:“在我眼里,你也不是男人。”上完药,拍拍手,大步流星而去。
随后,一堆女兵入帐,暗暗磨牙。
第三次,她无可奈何地抓着衣裳,趴在榻上,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他们都说我是鬼族的细作。”话音刚落,伤口的痛楚便消失了。
等了一会,毫无影响,原来,他用妖力上药,根本没触到她皮肤。
翩翩不死心追问道:“我救人,医者仁心。你救人,凭什么?”
“一连三日,回回啰嗦。到底是哪一个昏迷不醒,半梦半醒,又抱着本殿下不放。是你先招惹本殿下,本殿下没拿你问罪,你就偷着乐吧。”有史以来,无论王子小幽,抑或帝君小幽,说过最长的话,一如既往冷淡,翩翩却听出一丝清冷的笑意。
乖乖闭上嘴,翩翩记得,一路北上时,曾听流民说,妖族王子冷酷无情,不久前把鬼王打得只剩七成鬼力,导致鬼盟之国联军挑衅。可是,现在的他,与道听途说不一样。哪里冷酷?哪里无情?
她只看到,一个为了随他出生入死步步跟随的军队,为了所谓贱如蝼蚁的人类生命,甘心囿于囹圄,敛翅收羽等待时机的储君。
若皆道听途说,岂不枉尽世人?
心中暗叹口气,颇遗憾地腹诽道:你知道么?其实你做王子的时候,比你做帝君的时候,更能让我们成为朋友。
“果然痊愈了。不必感谢本殿下。”
翩翩回过神来时,衣裳已穿好。虽只解开外衫,少女两颊仍腾起两朵红霞,红彤彤,美艳艳,低低嗫嚅道:“谁要感谢你。”
须臾,幽篁如风唤来宣戎,吩咐道:“守好本殿下的肉身。今日去北海,末了,上翡药山。子时不归,便传音父王,不必再等,铲平鬼盟联军,将此事通知九重天,收拾他们的烂摊子。”
宣戎提剑来见,大惊道:“殿下,瘟疫法阵中,元神离开肉身,超过一日,生死难料!不可!”
翩翩一听,正不知作何分辨。踌躇间,已被幽篁如风揽起腰,风一阵往朝帐外去了。
原来,破疫计策,上下两步。上步,先去北海;下步,再去药山。
先解决亢旱,便需去北海,找龙王降雨。破璇玑蔓快速传播之原理,需一味凝滞药物,将空气分子凝固,并拖到一处焚毁。再辅以伤患解药,瘟疫可解,百姓得救,妖界军队全身而退,将损失降到最低。鬼界试图挑拨诸神族与妖族的计划落空。三全其美。
御风前行,冷风拂面,咸腥味越来越重。幽篁如风凌驾于海上,细细扫一圈,忽地掣身下坠,落在一块三尺宽礁石上,将她轻轻放下。
“你不坐镇军中,亲自冒险,值得吗?”翩翩眨了眨如花似玉眸。
幽篁如风反问道:“除了本殿下,谁的元神能出结界。”不容置喙的语调。翩翩吐吐舌头,把手紧紧握住少年的袍带,“你最厉害,行了吧?这里是北海了吧?你一个元神,我一个凡体,如何下得去水?”
“待会儿自有人来接你入水。”
但听衣袍破风声过,翩翩手中顿时抓空,顿时心里好慌,如站在海中央的孤云,随时飘坠,望空喊道,“如风殿下?你去哪里了?谁来接我啊?”脚边猛地扑来大浪,翩翩方欲后退,身后少年扶住她,低声道:“我隐着身呢,不用怕。”见说,翩翩方安心。
幽篁如风略略施法,北海便搅起惊天波浪,浪卷狼,波打波,大浪拍海岸,波心乱龙宫。
突如其来的海水震荡,惊得海底鲤鱼丞相,虾太尉亡了命奔去水晶宫,报龙王:“海面上有个盲眼姑娘迷路了!被妖法困在海中央,进退不得!”
只听得一声哈喇,海中冒出个鳖丞相。作个揖,道:“姑娘,老鳖受龙王之命,特来解救。”
翩翩暗暗拽住幽篁如风袍袖,从容禀道:“这位神仙,我要见龙王。麻烦带路。”
北海龙王吃的是十方孝敬,向来对四方百姓有求必应。但见鳖丞相把鳖头拐杖望空一抛,一道金光迸射入海,海水让道,露出条通往海底金宫玉阙的珊瑚梯来。
鳖丞相这便带翩翩入海,对她身后的少年元神,一毫不曾察觉。
3
待至海底,一群虾兵蟹将开路。海底通途大道,玛瑙堆成;但见夹道,明珠堆成玲珑塔,白玉建成水晶宫,玳瑁为梁,珊瑚为柱,真与人世别有不同。
一伙海鲜拥着天仙少女,招招摇摇入龙宫。
龙座之上,白须龙王端然而坐,两只皮皮虾一左一右,撑起玲珑扇,一上一下,把海水搅得透心凉。
鳖丞相行过礼,负手立在王座一侧,两只绿豆眼却把翩翩瞅来瞅去。北海龙君龙眉长目,炯炯有神,与鳖丞相一般,把翩翩一顿看,叹道:“姑娘不似凡人,倒像仙子。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翩翩将羽城一事据实禀告,只听北海龙君捻须沉默,嗯叹半晌,未有下文。
翩翩又道:“请龙王感念万物生命之不易,下一场大雨,拯救无辜百姓。”
“此事……”北海龙君扶正王冠,面露迟疑,向左而望。鳖丞相把眼转来转去,暗暗轻摇鳖头。北海龙君遂道:“古往今来,旱时有之。尔等亢旱,乃是因了羽城那个,啧,那个……”侧头又看向鳖丞相,鳖丞相绿豆眼低闪过一道精光,猴精道:“凡间有个殷氏巫师,跳大神,冒犯了龙王!”
“没错!那个殷氏巫师日日在龙王庙前跳大神,搞把戏,冲撞了本王,小惩大戒,小惩大戒。”
翩翩不卑不亢,高声道:“羽城亢旱三月,不知羽城百姓何错之有?人族受诸神族辖制,龙王此举,实违天道!”
义正言辞,最是触其逆鳞。犹如天翻了地,地覆了天,鳖丞相的内心,简直比北海海水还要波涛汹涌。
果然,北海龙君端然的派头忽地垮到地上,抬起手,气鼓鼓指翩翩道:“羽城处于人族与妖族交界,本是三不管的地带!本王爱下雨就下雨,爱下雪就下雪,要干旱,也没人敢道个不字!你这小丫头,凭什么指手画脚?鳖、鳖丞相!把这个麻烦精带、带走!”气得语无伦次,拂袖而去。
见龙君发怒,鳖丞相立刻来扯翩翩,劝慰道:“姑娘来一趟龙宫不易,老臣做主,赠姑娘龙宫宝贝。姑娘若识趣的,拿了礼物离开;非要横生枝节,早晚要丢小命。何如?”
拉扯间,一道密音传入翩翩耳中:“要一口黑锅。”
翩翩会意,扬起笑脸道:“那行,我要什么,都给?”
“一言为定!”
“反悔的是乌龟王八蛋!”
鳖丞相老成一笑,道:“但有五样宝贝给不得。”
翩翩疑道:“哪五样?”
“龙君的角,平海的碗,水晶宫的顶梁柱,北海北的定海针,还有老臣背上的壳!嘿嘿。”
“如此,我都不要。”
“那姑娘要?”
翩翩眉头微蹙,道:“我家住羽城,如今已锅无一粒粟,缸无一滴水。急需个宝贝来盛水。听闻龙宫有口锅,对付水,甚是厉害,我便要那口锅。”
鳖丞相两眼一睁,颇得意道:“龙宫有东锅,专生井水;有西锅,专生雨水;有北锅,专生热水;有南锅,专生潲水!不知姑娘要哪一种?”
闻言,翩翩摇手道:“都不要。我要一口黑锅!”
鳖丞相两眼一闭一睁,鼓得老大,诧道:“黑锅?老臣在北海几万年,不曾见过黑锅。有多黑?”
翩翩侧眸,笃定道:“越黑越好!”恐他不给,又一顶赛天的帽子扣下来,鬼灵精道,“如何?想必鳖丞相乃北海重臣,一众海鲜都望着您做榜样,定是一言既出,八只皮皮虾都拉不回来!”
鳖丞相难推翻前言,又不知黑锅为何物,绿豆眼一转,计上心头,道:“姑娘自到龙宫海藏去挑选,无论黑锅,白锅,姑娘看得上的,统统带走!如何?这就不能说老臣出尔反尔了吧。”
翩翩什么都看不到。正踌躇间,手就被握住了。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到心尖。
“那就带路吧。”
果将带翩翩到藏宝殿,命两只八爪螃蟹守在门外,打开殿门,顿时宝光万丈,金碧辉煌。真是龙宫海藏,应有尽有。
幽篁如风仗着一身隐身术,握住翩翩的手,转遍龙宫海藏,如逛街一般,将一众琳琅满目的宝贝,左眼挑过来,右眼捡过去。行了有一晌,方停下,指着当地一黑得连灶君皇帝都要逊色三分的锅,耳语道:“就在你面前,黑锅。”翩翩弯腰拿起,果然质地清奇,心中一喜,举起道:“鳖丞相,就是它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许几万年不曾开过光,留着也是占地。走吧,送你出海。”鳖丞相在前带路,一溜避水出海,潇洒走一回。心下甚喜,这回不用从乌龟做回乌龟王八蛋了。可见,世人常用王八蛋骂人,是有偏差的。
原来,此锅颇有来历。乃是鸿蒙之初,女娲造人,夸父逐日,东君炼剑剩下的熔铁,顺手倾倒在一块顽石上,造化生成一口铁锅。煮一捧而沸所有。名曰聚水锅。
万物生化,有生有克。
北海漠漠洋洋数万里,海水浩浩荡荡万尺波。生而为四海之末,怎强过东海之主?开荒之初,东海曾着此锅的道,北海龙君自作自受,今日需得还些业障。
日影横斜水清浅,日头高挂树梢头。
海岸,筑石为灶,翩翩支起铁锅,捧一捧海水入锅,幽篁如风四处拾柴——堂堂妖界王子,干起莽夫事来,竟也兢兢业业。原来,幽篁如风早知,羽城大旱,必与龙宫有关。龙王对亢旱视而不见,内必有奸情。是以设计取锅煮海,烧他后院。
不多时,锅底下燃起烈火。锅中海水微微浮温,整个北海面升起薄雾。
又过些时,但见,锅下烈焰高,锅中水渐沸。北海面咕噜冒起泡,热气腾腾,惊起诸多虾蟹鱼鲸浮水透气。
“再烧,把整个海都烧沸,叫你们尝尝‘海里亢旱’的滋味!”
“嫉恶如仇的小家伙。”
“本姑娘就是嫉恶如仇。羽城那么多性命,他们熟视无睹,水刚热些,就受不住了?看看他们没出息的样子。龙王作孽,鱼虾受苦,真是生错了身,投错了胎,枉做一世海鲜,好不容易修来的福都被龙王散光了。相比之下,你就仁慈多了。为了羽城,甘心逼出元神,与我在此处‘野炊’。螃蟹,海虾,先吃哪个?”
“本殿下不吃螃蟹。”
你言我语间,锅中海水已倾沸点。北海扑哧扑哧腾起巨浪,热气翻涌,犹如一锅煮沸的海鲜汤,海参鲍鱼四分五落,又红又绿,花碌碌的,姹紫嫣红。
这一面,鳖丞相拥着龙君急急出海透气,两只随行皮皮虾已被蒸熟,手中一双玲珑扇白里透黑。一行队伍风驰电掣逼至岸边。
龙君涨紫了脸皮,气急败坏道:“大胆刁民!敢害本王!来人,拿下!”鳖丞相抬眼一觑,但见黑锅正耀武扬威吐火舌,心怀着鬼胎,禁不住默默哀嚎一声。
不料,诸兵将皆被一层强大结界弹回。
事已至此,龙君无可奈何,只得降雨。是以,羽城得甘霖,瘟疫传播立时得到控制。
火烧后院了,哪还管得了鬼族威逼。待回过味来,龙君气忿忿的,一脚踢中鳖丞相鳖壳,没把老鳖佝偻背踢直,倒把脚下苍云履踢烂。
翩翩提了锅,笑得无所顾忌,万人在,她就将万人忽略。
一旁,幽篁如风凝眸看她,不禁唇角微扬,冷冰冰的,荡漾人心。他将此刻张牙舞爪的模样,印在脑中,千年不忘。
可惜,千年前,翩翩与幽篁如风相遇时,双目失明,从来无缘一见。
饶是如此,这段相遇,纵有缘无份,亦煞是可爱。
4
翡药山,聚神仙药草,齐八方玄花,于高前山腰,雷霆结界中,由洪天药兽看守。六方烟尘的仙山,十九部洲的福地。
幽篁如风曾师从蜀云轩,对高前山如进家门般熟悉。抬眼一望,便是山顶。不过,他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独行侠,此番出行,亦未通知师门——被迫以元神出行,还是不要通知师门了吧。
一路向山坡行,仅有一条石板路。青石蜿蜒,奇花异木,夹道丛生,仙风绕绕,宛如仙途。
“哎哟!”第十三次,翩翩险些跌倒,忍不住对出手相扶的幽篁如风道,“怎么不直接飞上去呢?这里山路颇难行,我会拖累你的。时间不等人。”
幽篁如风的手掌宽阔,骨节分明,十指秀长,牵着少女玉笋般的指尖,一面攀上一阶阶石梯,一面淡淡道:“本殿下在想,洪天药兽是不是还像以前那般贪吃。”
听那语调,颇有几分闲情雅致。如同讨论的是只小狗,而非上古凶兽。
洪天药兽身为翡药山守护神,终生囿于雷电结界,性子乖张小气,动它一株药草,一巴掌就能把侵略者招呼得一丝仙气不剩。
听闻,张嘴露火盆,獠牙似钢锉,耳大如蒲扇,一双红眼睛,瞪大比红日,力大能碎魂,毛深能住人。奇形怪状,说之不尽。
默了一默,翩翩疑道:“我们为何不能停下,想好再飞上去?”石阶上,一双人,四目相接,一双眼望进冰蓝天空,一双眼望进幽潭榴花,好长一瞬的静默。
“本殿下一停下来,就无法思考。你多担待些。”说罢,牵着少女继续拾阶而上。
翩翩无言以对,揭过此话题,问道:“洪天药兽怕什么?或者喜欢什么?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那我怎么帮你啊?”
“你不添乱,就是帮忙了。”
“那也不能一头雾水啊。不说,我可不陪你去送死。”
“威胁?”
“分明是在商量!”
“洪天药兽是天犬修炼而成。你想,天犬喜欢吃什么?”
翩翩若有所思,絮聒道:“天犬,听着是狗。既然贪吃,不如做药膳给它吃。做成骨头的形状,嗯,再加点仙花。毕竟修成神了,总要有点品味,我的药膳,当年可是吸引了村里远近闻名的小精……鬼精灵的村民呢,因为我有独门秘方。”言语间,翩翩忽然想起,在入幻境前,与澜灼兮一同上翡药山采药解毒时,用的食诱这招。
那只小犬,棕黄棕黄的,与传说中的凶猛怪样可天差地别。
幽篁如风眸里噙一丝薄笑,稍纵即逝,握住她的手一紧,“北海的海鲜汤,可不怎么样。本殿下一口都没喝。”
翩翩一愣,讶道:“那群海鲜也是生命,我们煮熟一锅汤,坏的是自身修行。我帮了你呀!”
“你一个凡人,有什么修行?”
“我、我说的是你。”
一路行,翩翩感受到幽篁如风手心冰冷的温度,心中不免淡淡哀伤。她不知,孤高冷傲如幽篁如风,会在何种心情下,将她的残魂收养。虽然,如此一来,导致她命魂不全。但是,这份恩情,深重似海啊。
如此为她,若日后离开了幻境,翩翩想,她也许会思念这样重情重义的幽篁如风。
忽地顿悟,千年后的幽篁如风如此讨厌她,也许正因了这张脸,这段前缘,令他刻骨铭心,令他每每见她,都如剜心。那种剜心的痛楚,也许正如翩翩每百年发作的秘毒折磨一般,而他承受的,是隐秘的痛,是日日凌迟的苦。
思而不得见,见而不得触,触而不得求,求而不得之。
世间相会讲究缘份,翩翩身为精灵,自小修习医术,日尝百草,修成神农香。将食诱一招,照搬一回。
山风易过,美味留存。
洪天药兽还是那头洪天药兽,谁说同一只兽不会落在同一个陷阱呢?
不一会儿,便见一只棕黄的小犬躲在山石背后,探头探脑。稍一越界,雷霆结界显现,近引得九雷下凡。
震天动地一声响,唬得小犬讪讪缩回前爪,两腿往后一蹬,俯在地上,把头朝靠一耷拉,痴痴望向这边。两颗黑眼珠滴溜溜滚几圈,煞是可怜。半晌,小犬昂起脑袋,哈赤哈赤地,吐出舌头来,似在卖萌乞食。
“这么一只可爱的小狗看守翡药山,未免太丢九重天的丢面子。”翩翩一面扇风,一面添柴,对一旁的少年元神道,“你说呢?”
“洪天药兽凶性难驯,生平唯对药草珍之又重,故被九重天囚禁在此。”
翩翩叹道:“难道生来珍爱药草的,就不能拥有一个得到自由的机会么?”。
过不多时,香味愈加馥郁,小犬终于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空中顿扯起几道惊雷,滋一声,前爪毛被火星漂卷了。
小犬嗷呜一声缩回去,靠在山石后,可怜巴巴。
似乎隐隐有烧焦味,翩翩听得分明,怜悯心起,幽篁如风在一旁提醒道:“莫被欺骗,它在诱你进去。”只得按捺下,一面扇火,一面又添些神农香。
“无实体,又无气息,你加的是一团灵气?”
“凡人哪有什么灵气?不过是独门秘方。行医手段,嘿嘿,行医手段。”搪塞过后,翩翩干笑两声。柴火将近,药汤几成。
幽篁如风空手化出碗,盛起品尝,提声道:“果然好喝。你尝尝?”
及至翩翩飨用,鲜味早传遍山头,煽风点火地高声道:“真的很好喝呀!还是骨头形状的呢!”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震啸,山石后,棕黄小犬如被一口气吹大的,登时显出本形,头如泰山顶天地,腰如峻岭绕霞峰,眼瞪如铃无声响,獠牙铺张似钢锉。好一头洪天药兽!
突如其来,天摇地动,拔树如拔草,飞沙又走石。翩翩被一双臂弯挡住,避开锋利满面沙石。
冷冽的气息扑面而至。
翩翩闻到淡淡草木气息。
若是神狗,既犯贪戒,再不一饱口福,忒亏了些。洪天药兽显然就是这般的吃货,化出形体,具象出声音,如洪钟般响亮低沉:“你们忒狡猾了些。快快把药汤端与我,我许你们药草就是了。”二人如期入山,拿一锅药膳贿赂。
普通药膳如何引得洪天药兽犯戒?这是带神农香的精灵血,可遇不可求。一面享用,一面一叠声的嗷呜,仍似小犬一般兴奋。待洪天药兽汤饱餍足,靠在五棵参天大树结成的树椅上,望天打了个嗝,才回头望向翩翩,如看一颗芝麻,“你们有何求?”
“羽城遭鬼族瘟疫迫害,我们需麻衣藤,化解璇玑蔓的传播功效。药山偌大,望药兽指点一二。”
洪天药兽巨眼半睁半闭,懒声道:“往北行够二里,便是了。”说罢,咂咂嘴,意犹未尽,“这一指甲盖,还不够填我一成肚子。走前,再做几锅?”看看日影西挫,幽篁如风出声提醒。
翩翩望着药兽,甜甜一笑,道:“多谢药兽。实不相瞒,羽城百姓正是水深火热中,日落前我们必须赶回去!”
几万年来,看守药山,所遇之徒,若非鸡鸣狗盗之辈,就是偏门修行之流。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上下牙齿一合咬死拉倒。
凡胎盲女,倒有魄力。翩翩之气节与承担,令它心肝软了一软。
“也罢,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