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红颜是祸水。
从中国史书记载的第一个朝代夏朝说起,夏桀有了妹喜,延续近五百年的夏王朝被商汤灭了,商汤灭夏建立了商王朝;商纣王有了苏妲己,于是商亡了,周武王姬发灭商建立了周朝;周幽王有了褒姒,便成了西周的末代君主,西周没了,幽王之子周平王东迁,周王室成了“东周”。
于是,春秋时代开始了。
东迁以后,周王室衰落,齐桓公称霸,晋文公称霸,然后楚庄王问鼎中原,再然后是弭兵之盟……
时间便这样“咻”地一下过去了。
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去世,勾践继位为王。
诸暨,越国的都城。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嘿嘿嘿……七个……嘿嘿……又多了一个啊……”
数钱有益身心健康,是香宝最喜欢干的事,至于打仗,只要别打到她头上来,哪怕外面翻了天她也不管。她是小人物嘛,天下大事自然有大人物关心。
小心翼翼地将七枚钱币放进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布袋里,贴身收好,香宝的心情立刻愉快起来,连刚刚被甘大娘指着鼻子骂的窝囊气也消失不见了。
心情一愉快,香宝就立刻勤劳起来,“蹭蹭蹭”跑到大门口,将门口的一块招牌擦得一尘不染。
那招牌上是极其招摇的三个字:留君醉!
留君醉是诸暨城里最红火的歌舞坊,坊主甘大娘是个远近闻名的厉害角色。
其实甘大娘是香宝的偶像,香宝的人生理想就是开一家像留君醉一样的歌舞坊,歌舞坊里有一群千娇百媚的姑娘,然后姑娘们都叫她……香大娘……
哈……哈哈,光是这样想着,香宝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多么美好的人生啊……
“香宝!站在门口干什么?”春喜刚从集市回来,便看见香宝站在门口做白日梦。
春喜和香宝差不多大,也是留君醉里打杂的丫头。
“我在干活呢。”香宝回过神来,甩了甩手里的布巾,笑嘻嘻地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买衣裳啊,甘大娘说明天开始让我跟着紫菲姐姐学跳舞。”春喜笑着道。
“啊?甘大娘让你学跳舞了?!”香宝瞪大眼睛,一脸羡慕状。
“嗯。”春喜看了香宝一眼,视线落在她左边脸颊的红色胎记上,微微皱眉,“你这个样子站在门口吓到客人怎么办?被甘大娘看到又要数落你了。”
香宝摸摸脸,缩了缩脖子,忙回屋了。昨天甘大娘让她去给姑娘们买一些零用的东西,结果她把钱给弄丢了,已经被罚一天不准吃饭,可不能再惹到甘大娘了。
可是还没到吃饭的时候,香宝的肚子便已经开始“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一天不准吃饭啊!多么残酷的刑罚……
连阿旺都有饭吃,她却没有!香宝一脸怨恨地瞪向阿旺。阿旺屁股对着她,正趴在门边摇着断了一截的小尾巴,兀自吃得欢快。
小尾巴?没错,是尾巴,因为阿旺是一条狗。
阿旺是甘大娘养的一只小土狗,土黄色的,真的很土!可是它有饭吃……
香宝吞了吞口水,慢慢蹭到阿旺旁边蹲下,眼巴巴地看着它。
阿旺警戒地扭过狗头看她一眼,忙低头狂吃,怕她来抢。
香宝不屑地“嗤”了一声,她才没有堕落到跟阿旺抢食吃的地步呢,昂着脑袋站起身,她的情绪又低落了起来,正准备把钱袋掏出来再数一遍解解饥的时候,一块还冒着热气的蒸饼忽然递到了她的面前。
蒸饼?
是蒸饼!
香宝双眼放光,忙张嘴“吭哧”就是一口,这一口下去,香宝感动得简直要掉眼泪了,有什么事能比在饿得两眼发绿的时候吃一口蒸饼更幸福呢!
“阿福哥,谢谢……”香宝小小的腮帮子吃得一鼓一鼓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吃,一边还不忘道谢。
阿福是留君醉里唯一一个男孩,比香宝大一岁,刚满十六,据说是甘大娘的远房亲戚,因为家里太穷,才来这里做帮工。虽说是亲戚,但其实他在留君醉里的地位还不如阿旺,毕竟阿旺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每天吃剩饭,而阿福呢,每天累得像条狗,吃得却不如一条狗。
想到这儿,香宝狠狠瞪了阿旺一眼。
“汪汪……”阿旺叫唤了起来,眼珠子盯着香宝手里的蒸饼,贼亮贼亮的,还讨好地摇着那断了一截的小尾巴。
香宝做了个鬼脸,将整块蒸饼塞进了嘴巴里。
阿旺见求食无望,立刻蔫了,有气无力地呜咽了一声,趴回原地。
“咕噜……”
谁的肚子在叫?她明明不饿了啊?香宝眨了眨眼睛,看向阿福。
一手捂着肚子,阿福红了脸,他有些尴尬地傻笑了一下:“没事,别理我。”
怔怔地看着阿福,半块蒸饼哽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香宝颤抖着伸出手……
“我真的没事,你吃啊。”见她这样,阿福有些慌了,转身便跑了出去。
“阿……阿……阿福……”香宝颤抖地伸手,看着阿福的背影,“水……水……”
她噎着了。
谁来救救她……
“香宝,怎么了?”春喜正好跑了进来,见香宝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吓了一跳。
天籁啊天籁……
“水……水……”香宝指着喉咙,脸已经憋得通红了。
春喜忙倒了水来,一杯子水灌下去,香宝终于舒坦了。
她的美好人生还没有开始,怎么能死在一块蒸饼手里啊。
“莫离小姐找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见她缓过气来,春喜道。
“哦哦,这就去!”香宝忙屁颠屁颠地跑了。
“噔噔噔”走过雕花木廊,后面是一处很清静的小院,刚进院门,便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的那一个人,她一袭白裙,顾盼之间尽是风情,美得似不食人间烟火。
“饿了吧,我留了饭菜。”美人儿转过身道。
回眸一笑,满院春色皆逊色。
“有肉没?”香宝笑嘻嘻地凑上前撒娇。
一句“有肉没”立刻将绝美的画面破坏殆尽,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儿也被拉下了凡尘。
“有。”美人儿笑道。
“你真好,姐姐……”香宝拉着美人儿的袖管蹭了蹭。
没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儿便是香宝的亲生姐姐,莫离。
莫离是留君醉的头牌姑娘,是甘大娘的爱将,爱到甘大娘可以忍受莫离带一个小拖油瓶一起进留君醉。
当然,香宝就是那个小拖油瓶。
听到有肉吃,香宝立刻以箭一般的速度冲进了房间,果然,桌上留着菜,还有肉!
太幸福了。
人生真美好啊……
大快朵颐之后,捂着吃撑的肚子,香宝晃悠悠地走出了小院。
“香宝,你找我?”阿福抹了抹头上的汗,笑着走了过来。
早春的天气甚至还带了一些寒意的,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八成是甘大娘又让他一个人去做两个人的活儿。
“嗯,喏,给你的。”香宝将刚刚良心发现留下的糕点递给他。
阿福憨憨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还真是有些饿了,可是你不吃吗?”
“莫离给的,我吃过了。”
阿福显然是真的饿了,便也不再推辞,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香宝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笑嘻嘻地看着阿福吃。
阳光在她白皙莹润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连左边脸颊上的那一块艳红的胎记也像是敷在脸上的胭脂一般,阿福怔怔地看着,忘了吃糕点。
香宝白了他一眼:“看什么?”
“你真好看。”阿福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
好看?说她吗?香宝嘿嘿地笑,脸蛋红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虽然神经粗了点,她到底还是女孩子。
因为她脸上那一大块胎记的缘故,说她长得好看的,除了阿福和姐姐,还真没有第三个。
“香宝,香宝!”远远地,一个丫头跑了过来。
“干什么?”
“甘大娘让你去市集买些姑娘们零用的东西回来。”她拿了七个钱币递给香宝,“甘大娘说,这一回再把钱弄丢了就不止饿你肚子那么简单了。”
香宝一脸凝重地点头,将钱币收好,跳下了台阶。
饿肚子已经很不简单了,她胆儿小,可禁不起再折腾。
小心翼翼地捂着七个要命的钱币,香宝紧张兮兮地上了街。
要小心,要小心,要小心……香宝口中念念有辞,左顾右盼,如临大敌,只盼着快点买了东西回去。
蓦然,一道红影一闪而过,香宝脑袋里空白半晌,一按腰间,七个钱币不见了!
昨儿个就是因为那一道红影,她才会丢了钱!
今天居然又来!看她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吗?!
香宝愤怒了,拔腿便追:“太欺负人了!小偷!小偷!你给我站住!”
人在危急关头果然潜能无限,一想起甘大娘那双喷火的三角眼,香宝一路跑得飞快。
“你给我站住!”终于扯到那个偷儿的衣袖,香宝忙拦腰一把将他抱住,怕他再跑。
那偷儿只比她稍稍高一点,竟是个少年。
当小偷也当得这么嚣张,一身火红的衣服如此惹眼,不怕人家认出他来吗?瞪着那个红衣的偷儿,香宝没好气地想。
那偷儿被香宝抱住动弹不得,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瞪她。
香宝微微呆了呆,好漂亮!连小偷都长得这么漂亮,还有没有天理了!
“丑八怪,你想干什么?”漂亮的眼睛一横,偷儿嚣张地瞪向香宝。
“你说什么?”香宝眯了眯眼睛。
“丑八怪。”
“你再说一遍。”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红衣小偷喘了好大一口气。
“说够了?”香宝眉一竖,眼一瞪,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娘没教你偷穷人的东西是可耻的行为吗?”
“哼,我没爹没娘没人教!”偷儿被掐得脸都憋红了。
“好!那我来教教你!”香宝恶狠狠地勒着他的脖子,“小小年纪不学着劫富济贫也就算了,居然还偷我这个穷人的钱!你知不知道上回你偷了我的钱,害我回去饿着肚子被人吊起来打!”
香宝大言不惭,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红衣小偷怔怔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香宝抬手敲他脑袋。
“哼。”那红衣小偷竟然甩头,一脸嚣张不理她。
香宝快被他气晕过去了:“还钱还钱!你再不归还,我可要报官了!”
红衣小偷轻哼,猛然使劲推开她,拔腿就跑。
“可恶!你给我站住!站住!”
那偷儿当然没有那么傻,当真站住给她抓。
这一回,香宝没追上。
“别再让我看到你!不然……见你一回……抽你一回!”双手叉腰,香宝气喘如牛地跺脚大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据说人倒霉时连喝口凉水都塞牙,香宝迷路了,香宝竟然迷路了!她可是留君醉里出了名的聪明人儿,居然会迷路??都怪那个烂小偷,害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顺便说一下,那个“留君醉里出了名的聪明人儿”是香宝自封的。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香宝心里把那个混蛋小偷诅咒了一百遍,连带着把他的祖宗十八代也挨个儿地问候了一遍。正垂头丧气地慢慢走着,冷不丁有人撞了上来,香宝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和大地做最亲密的接触,忙死命地揪住了那人的衣袖,垂死挣扎了一番,谁料那衣袖太不结实,“嘶啦”一声便破了,香宝紧紧拽着那一块破布,还是摔了个四脚朝天,眼冒金星。
“呸!”还没有等她回过神来,一口唾沫便结结实实地吐在了她的脸上。
香宝被那一口唾沫给吐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邋遢的老头儿。
“喂!是你撞的我,为什么要吐我口水?”香宝怒了。
“祸水!”老头儿横眉怒目,破口大骂。
“啥?”香宝眨巴了一下眼睛,这骂得太有学问了,她听不懂。
“祸水!古有妹喜、妲己、褒姒,如今又出了这么一个祸水……国之不幸啊!”老头儿痛哭流涕,做痛心疾首状。
国之不幸?国之不幸也关她的事?香宝一头雾水,这老头儿莫不是疯的?
“国将不国……天降祸水啊!”老头儿手舞足蹈地走远了。
香宝坐在地上,一头黑线。
这叫什么事儿啊。
“姑娘还好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宛如轻风过耳。
香宝愣愣地抬头,看到一个白衣少年。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头脑昏昏的,香宝便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少年,阳光柔柔地覆在他的身上,她仿佛看到那少年身上在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擦擦口水。”白衣少年微笑着递上帕子。
口水?她居然看得流口水了?香宝忙接过帕子呆呆地擦了擦嘴角。
那少年蓦然笑了起来,他蹲下身,从香宝的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她左边的脸颊。
哦!是刚刚那个老头儿吐的口水。
香宝的脸立刻烧了起来,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少年温柔的擦拭让香宝的脸越来越烫。
那少年的手微微一顿:“你的脸……”
注意到他手里的帕子染了一点红色,香宝猛地想起脸上的胎记,忙捂住脸。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将帕子收进怀里。
“能站起来吗?”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来。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匀称,十分好看。
香宝呆呆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温暖干燥的手,他拉着她站起身。
“什么是祸水?”呆呆地,香宝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嗯?”白衣少年微微愣住。
“什么是祸水啊?”
“红颜祸水?”白衣少年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
“什么是红颜?”
“呃,漂亮的女子。”
“什么呀,原来是在夸我。”香宝沾沾自喜地想着,又开始美滋滋了。
等她再抬头的时候,那白衣少年已经走远了。
“喂,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香宝忙大声问,可惜那人已经听不到了。
香宝又沮丧起来,早知道早点问他名字就好了,还有……回留君醉的路到底怎么走啊!
直到天黑,香宝才慢慢摸回了留君醉,刚进大门,便被堵在了门口。
“甘……甘大娘……”香宝狗腿地笑着打招呼。甘大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啊,看看她的脸色,抹了那么多粉居然还能看到她现在的脸色是铁青的,如果不抹粉那她的脸一定都她气绿了。
“东西买了没有?”甘大娘双手叉腰,瞪着她。
“没……”香宝垂下脑袋。
“没?!”甘大娘猛地提高了声音,“那钱呢?”
“钱……”香宝拿眼角偷偷地觑她,这一觑,香宝的小心肝猛地颤了一下,甘大娘现在的脸色已经可以和夜叉相媲美了,如果她说钱又被偷了,估计甘大娘会直接扒了她的皮。
这么一想,手一抖,香宝衣袖里掉出一个钱袋来。
甘大娘眉头一挑:“捡起来给我。”
香宝低头捡起钱袋,连手都在颤抖,那是她的钱啊……
“还磨蹭什么?给我!”甘大娘伸手。
看着眼前这双鸡爪子一样的手,香宝扁了扁嘴,忍不住想起了白衣少年那双干净白皙又修长的手,同样是手,怎么可以差那么多啊。
“给我!”甘大娘的声音猛地放大了一倍。
香宝吓了一跳,忙没骨气地捧着钱袋双手奉上,就差没喊“大王饶命”了。
拿了钱袋,甘大娘数了数,正好七枚,一个不多一个没少:“哼,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留君醉养着你吃白食啊!”
香宝低着头,没敢吭声。
银色的月光柔柔地覆在她的身上,夜风轻拂,掠起她额前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左边脸颊上的红色胎迹似乎淡了许多,甘大娘怔怔地看着香宝,连骂人都忘了。其实香宝不丑,如果不是因为脸上那个胎迹太过显眼,她或许会比她姐姐莫离更好看也说不定。
可惜啊可惜,甘大娘没有再骂她,拿了钱,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她的钱!她的钱!那是她的钱!那是她的血汗钱啊……那是她向着香大娘前进的资本啊……那是她人生的理想啊……
看着甘大娘的背影,香宝握紧小小的拳头。
万恶的小偷,万恶的甘大娘!香宝在心底呐喊,悲痛欲绝。
仰头,香宝望月,欲哭无泪。
“香宝,你在看什么?”莫离刚走出院子,便见到香宝仰着脑袋在望月。
“好大一块银子啊……”歪着脑袋,香宝望着头顶一弯银白的月亮,感叹。
莫离笑了起来,“又把钱弄丢了?”
香宝一头扑进莫离怀里,小嘴儿扁了扁,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姐……”
莫离哭笑不得地抚了抚她的脑袋:“丢了多少?”
“七个钱!”
莫离抬手从头上取下一个银簪子,替香宝插在发间:“好了,乖,去睡吧。”
银子银子银子!
香宝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脑袋,乐颠颠地回房去睡了,她的头上顶着银子啊……
看着香宝乐颠颠的样子,莫离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这一夜,香宝睡得特别香甜,她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开了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姑娘们都围着她甜甜地叫香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