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61年6月成为唐望的门徒,接受他的教诲,唐望允许我光明正大地把所有对话都纪录下来……但是这种学习方式使我无法成功,因为我未能完全承诺自己去学习,而这种承诺是成为巫士的必要条件。
1
我正式接受唐望指导的第一次谈话记录,在笔记中记载的是1961年6月23日,这是我成为门徒的第一天,在这之前,我已见过他好几次,但都只是以观察者的角色。每一次见面时,我都请求他教我培药特,他每次都不理会我,但他也从未完全放弃这个主题,因此我觉得他的迟疑不决其实是表示,他可能会在进一步的劝诱下愿意谈论他的知识。
在这特别的第一课中,他使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对自己的请求有清醒的认知与目标,他或许才会考虑我的请求。我不可能达成他这个条件的,因为我请求他教我培药特,只是为了有一个了解他的植物知识的捷径。然而他慎重地看待我的请求,很关心我为什么想要学习培药特。
1961年6月23日_星期五
“你愿意教我培药特吗,唐望?”
“你为什么想要学习这个呢?”
“我真的想知道,单单想知道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吗?”
“不!你必须要搜寻你的内心,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想要接受这种学习任务。”
“你当初为什么想学习呢,唐望?”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也许我们俩有相同的理由。”
“我很怀疑,我是个印第安人,我们的路不同。”
“我所能想象到的唯一理由是我想学习,我要了解培药特。我向你保证,唐望,我的动机纯正。”
“我相信你,我已经用烟看过了你[5](Pve smoked you)。”
“你说什么?”
“这不重要,我知道你的动机。”
“你是说你看穿我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愿意教我了?”
“不!”
“因为我不是印第安人?”
“不是,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重要的是你必须完全清楚你为什么要涉足这种事。学习‘麦斯卡力陀’(Mescalito)是种最严肃的行为。如果你是印第安人,单单有学习的欲望就足够了,但印第安人很少会有这种欲望。”
1961年6月25日_星期日
星期五下午我一直跟唐望在一起,准备在当晚七点离开。我们坐在他屋前的门廊上,我决定再次请求他教我。这几乎已经是个例行的问题,我猜他一定会再度拒绝的。我问他有没有办法接受我仅有的学习欲望,就把我当成印第安人。他花了很长时间考虑。我只好留下来,因为他似乎想做出决定。
终于,他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他出了一个问题来考我。他指出我坐在地上很累,应该在地上找个不会使自己累的位置坐着。我本来的坐姿是双膝抵着胸口,双手围着双脚。他这么一说,我真的发觉我的背部酸痛,实在很累。
我等他解释这个“位置”是什么意思,但他显然不想加以说明。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我该改变姿势,于是我站起来,坐得离他更近些。他责备我的做法,清楚地强调那个位置是可以让一个人自然感到快乐与坚强的位置。他拍拍他坐的位置,说那是他自己的位置,又说他给了我一个谜题,我必须靠自己去解答这个谜题,不需要更多解释。
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的确是个谜。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始,甚至不懂得他的意思。我请求他好几次,希望他给我一个线索,或至少一个暗示,如何去找一个让我感到快乐、坚强的位置。我和他争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不懂他的问题。他建议我应该在空地上绕圈子,直到找到那个位置为止。
我站起来,开始踱方步。我觉得这样做很傻,于是又坐到他面前。
他变得十分恼怒,指责我不听他的话,说我也许并不想要学习。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对我解释道,并非每个地方都是适合坐下来休息的理想位置,而在屋前的这片空地上,有个独特的位置,那个位置能让我感觉到最佳的状态。我的任务是去把那个位置找出来。做法是,我必须去“感觉”所有可能的位置,直到毫无疑问地确定正确的地方。
我争论着,虽然门前的空地不大(十二英尺[6]宽、八英尺长),但那可能的位置实在太多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试完所有位置,而且他又没有说明那个位置多大,可能性就变成无穷多了。我的争辩没有用。他站起来,很严肃地警告我,也许我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到答案,但是如果我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还是回去算了,因为他没话可对我说了。他强调,他知道我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无法骗他;他说这是他可以接受我学习麦斯卡力陀的唯一办法,又说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白送的东西,无论学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他绕过屋子到树丛里小解,然后从后面直接回到屋内。
我想,他要我去找什么快乐的位置,也许只是摆脱我的方式,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天空无云,我可以看见前院和周围的一切。我一定踱了一个小时之久,但是仍然毫无迹象可寻,我走累了就坐下来。几分钟后我坐到别的地方,然后又换了个地方,直到我以半系统化的方式坐遍了整个区域,我努力去“感觉”每个位置之间的不同,但是没有判断的标准,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还是留下来了。我的理由是,我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只是为了拜访唐望,况且我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我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然后翻过身,把肚子贴在地上,我以这种翻滚的方式躺遍了整个区域。这一次,我觉得有了模糊的判断标准。以背朝地躺着时,我觉得比较温暖。
我又开始翻滚,以相反的方向再度躺遍整个区域,在刚才仰卧的地方现在变成俯卧。依照姿势的不同,我感到相同的温暖和冰凉,在各个位置之间仍没有什么区别。然后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念头:唐望的位置!我坐在那里,然后躺下去,先面朝地,然后背朝地,但这个位置跟其他位置也没什么不同。我站起来,心想,我受够了,我要跟唐望告别,但我不好意思叫醒他。我看看表,凌晨两点!我竟翻滚了六个小时。
这时候,唐望走出来,绕过屋子走到草丛里。他回来后站在门边。我感觉受到了排斥,想要对唐望说些不好听的话,然后离开。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选择要做这些荒谬的事。我告诉他,我失败了,我像个白痴一样在地上翻滚了整晚,仍然弄不懂他的谜题。
他笑了起来,说他不感到惊讶,因为我的方式不正确,我没有使用我的眼睛。没错,但我很确定他说要去感觉各个位置的不同。我提出了这一点,他辩解说,一个人可以用眼睛去感觉,只是不去直接注视任何事物。他说,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开这个问题,除非使用我所拥有的——我的眼睛,然后,又走回屋子内。
我敢说他刚才一定在观察我,否则他不可能知道我没有使用眼睛。
我又躺了下来,因为这是最舒适的做法。但是这一次,我把下巴靠在手上,观察每一个细节。
过了一会儿,四周的黑暗有了一些变化。当我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一点时,整个视线的周围出现了一层鲜明的黄绿色。这个现象令我吃惊,我继续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的这一点,然后开始贴着地侧爬起来,一次移动一英尺。
突然间,在靠近空地的中央时,我觉察到另一个色彩的改变。在我右边,仍旧是在我的视觉余光范围内,黄绿色变成了强烈的紫色。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紫色上,紫色褪成淡淡的但仍很鲜明的颜色,我集中注意力在这个颜色上,它一直没有改变。
我把夹克放在那个位置上做记录,呼叫唐望。我非常兴奋,我真的看到了颜色的改变。他似乎无动于衷,只叫我坐在那个位置上,要我把感觉报告给他听。
我坐下来,然后背朝地躺下来。他站在旁边,不停地问我有什么感觉;但我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约有十五分钟之久,我试着去感觉有什么不同。唐望耐心地站在我旁边。我感到反胃,嘴巴里竟有一种金属的味道。突然间我的头痛了起来。我要生病了。想到我的荒谬行动,我几乎不高兴到愤怒的地步,我站了起来。
唐望一定注意到了我的挫折感。他没有笑,但很严肃地表示,如果我真的想学习,就必须不屈不挠。他说,我只有两种选择:放弃,然后回家,永远学不到;或是去解开这个谜题。
他又走进屋内。我想要立刻离开,但我太累了,不能开车;况且,那种色彩的感觉实在惊人,我相信那一定是一种判断的标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变化有待发现。不管如何,要走已经太迟了。因此我坐下来,跪在地上,重新开始一次。
这次我很快地爬过不同的位置,穿过唐望的位置,到空地的边缘,又绕完边缘,当我爬到中央时,又觉察到另一种色彩的改变,又是发生在我视线周围。我所看见的一片固定的黄绿色,在右边的一处,变成了锐利的铜锈绿色。过了一会儿,它又突然变成了另一种稳定的色彩,不同于先前那个。我脱下一只鞋子,放在那个位置做记号,然后继续爬行,直到看遍了空地上所有可能的方向,没有其他的色彩变化发生。
我回到以鞋子做记号的地方察看一下。那个位置离我放夹克的地方五六英尺远,朝向东南方,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我在那里躺了很久,想找出线索,观察每一个细节,但仍没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决定试试另一个位置。我转了下身子,正准备躺在夹克上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很不寻常的担忧——一种什么东西冲到我肚子上的强烈的肉体感觉。我马上跳了起来,后退一步,颈后的毛发竖了起来。我的双腿微弯,身体朝前倾,双手伸在面前,手指像爪子似的勾起来。我注意到自己的奇怪姿势,恐惧不由得加深。
我不自主地回到鞋子旁边的大石头处坐下来。我从石头上滑到地上,想要找出使我如此惊吓的原因。我想一定是我的疲劳造成的。天快亮了,我觉得愚蠢又难为情。但我还是无法解释是什么使我这么恐惧,也弄不清楚唐望的用意。
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我站起来,慢慢朝我用夹克做记号的位置接近,又感觉到了同样的担忧,这次我努力控制自己。我坐下来,然后跪着,准备面朝下躺着,尽管想要躺下,但躺不下来。我双手撑在面前的地上,呼吸开始急促;我感到反胃,而且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恐慌,但是我努力不让自己跑开。我想唐望也许在观察我。我慢慢地爬到另一个位置,把背靠在石头上。我想休息一会儿整理思绪,但是我睡着了。
我听见唐望在我头上的说话声和笑声。我醒了过来。
“你已经找到那个位置。”他说。
我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肯定地说,我睡着的这个位置就是我们所谈的那个位置。他又问我躺在那里有什么感觉,我说我实在没有注意到有任何不同。
他叫我把此刻的感觉与我躺在另一个位置的感觉比较一番。这时我才想到我无法解释前一晚的恐惧。他有点挑战意味地催我坐到另一个位置上。为了某种无法解释的理由,我的确对另一个位置感到恐惧,不敢坐上去。他强调说,只有傻瓜才看不出两者的不同。
我问他这两个位置是否有特别的名称,他说那个好位置就叫作sitio(西班牙语“位置”之意);坏位置就叫作“敌位”(the enemy)。他说这两个位置对人的安宁有关键性的影响,尤其是对一个追求知识的人。单单坐在属于一个人的位置上就可以产生优越的力量;相反,敌位则会使人衰弱,甚至会造成死亡。他说我前一晚耗用大量的精力,但在我的位置上睡了一觉后,精力都恢复过来了。他又说,我在个别位置上所看见的颜色也对我有同样的效果,不是增加力量,就是耗损力量。
我问他是否还有其他那样的位置、应该如何去找到它们。他说,世界上有许多地方都像那两个位置一样,要找到它们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发觉它们个别的颜色。
我并不清楚我是否解开了这个谜,事实上,我还无法想象曾经有过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办法不感觉这整个经验都是被强迫、不得已的。我确信唐望观察了我一个晚上,然后开玩笑地说,我睡着的位置就是我要找的。但是我找不出这个做法背后的逻辑理由,而当他挑战我让我坐到另一个位置时,我却做不到。在我恐惧“另一个位置”的实际经验与我对整件事的理性考虑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唐望非常确定我已经成功了,而且,由于我的成功,他要开始教我培药特。
“你请求我教导你麦斯卡力陀,”他说,“我要知道你是否有本事与他面对面。麦斯卡力陀是不能用来开玩笑的,你必须能使用你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可以接受你单纯的想学习的欲望作为学习的好理由。”
“你真的要教我培药特吗?”
“我比较喜欢叫他麦斯卡力陀。你也这么称呼吧!”
“什么时候开始教我?”
“这没有那么简单,你必须先准备好。”
“我想我准备好了。”
“这不是开玩笑。你必须要等到毫无疑问的程度,然后你就会见到他。”
“我要做什么准备呢?”
“不,只需等待。不久之后,你可能就会放弃这整个念头,你很容易厌倦。昨晚一碰上困难,你就准备放弃了。麦斯卡力陀需要一种非常认真的意愿。”
2
1961年8月7日_星期一
上星期五晚上七点钟左右,我抵达了唐望在亚利桑那州的住处,他和另外五个印第安人坐在屋子的前院中。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坐下来等待他们开口。经过了一阵很严肃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用西班牙语向我问候:“晚安。”我也站起来以西班牙语回答:“晚安。”然后其他人全部站起来,我们彼此互道晚安,握了握手,只是碰一下手指,或是握了一下就赶快放掉。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怕羞,说不出话来,虽然他们都会说西班牙语。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朝屋后走去。唐望示意我跟着走,我们坐上了停在屋后的一辆老卡车。我、唐望及两个年轻人坐在后面。车上没有坐垫或凳子,金属板硌得人发痛,尤其是当我们离开公路,开上一条泥土路的时候。唐望小声地说,我们要去他一个朋友家里,那人有七个麦斯卡力陀要给我。
我问他:“你自己没有吗,唐望?”
“我有,但不能把他们给你。你要知道,必须由别人这么做。”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也许你会不适合他,他会不喜欢你,如此一来你永远无法带有感情地认识他,我们的友谊也会破灭。”
“为什么他会不喜欢我?我又没对他做出什么事。”
“你不必做任何事让他喜欢或不喜欢。他不是接受你,就是拒你于千里之外。”
“但是,假如他不喜欢我,我能不能做什么事让他喜欢?”
另外两个人似乎听到了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做。”唐望说。
然后他转过半个身子,我无法再跟他说话了。
我们至少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一栋小房子前,天已经很暗了。司机把车灯关掉之后,我只能辨认出房子的模糊轮廓。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对一只狗吼着,叫它不要再吠,从腔调可知她是墨西哥人。我们下了卡车,经过她身边时,大家说了句“晚安”。她回应后,又继续教训狗。我们直接走进屋内。
房间很大,堆了好多东西。一个昏黄的小灯泡使气氛显得忧郁。墙边靠着好几把缺腿凹陷的椅子。有三个人在一张长沙发坐下来,这是房间最大的一件家具,已经很旧了,座位凹到地上,在暗光中看起来像是红色、脏脏的。其余人坐在椅子上,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
其中的一个人突然站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他五十几岁,黝黑,高而结实。不一会儿,他拿了一个咖啡罐出来,打开盒子,把罐子递给我。里面有七个奇怪形状的东西,大小与形状都不相同,有些几乎是圆的,其他的是长条形的,摸起来像是坚果的核或软木塞,棕色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干硬的胡桃壳。我花了些时间把玩,摸着它们的外层。
“这是用来嚼的。”唐望低声说。
我没有发觉他坐在我旁边,直到他开口。我看看其他人,没有人注意我,他们低声交谈着。我感到迟疑、恐惧,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我必须去趟洗手间,”我对他说,“我要到外面散散步。”
他把咖啡罐递给我,我把培药特核放进去。我正要离开房间时,那个把咖啡罐给我的人站起来,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有马桶。
那个马桶就在门边,旁边有一张很大的床,占了房间的大半,之前那个女人睡在上面。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其他人所在的房间。
屋主用英语对我说:“唐望说你是从南美洲来的,那里有没有麦斯卡力陀呢?”
我告诉他,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他们似乎对南美洲很感兴趣,我们聊了一会儿印第安人的事,然后其中一个问我为什么要吃培药特。我说我想知道那东西像什么,他们都害羞地笑了笑。
唐望温和地催促我:“嚼吧,嚼吧!”
我的双手潮湿,胃部紧缩。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就在椅子旁的地板上。我弯下腰,随手抓起一个放入口中,感到一股陈腐的味道。我把它咬成两半,开始咀嚼其中一半,一种强烈的苦涩漫开,不一会儿,我整个嘴巴都麻木了,越嚼越苦,唾液开始大量地分泌,我的嘴巴及牙龈感觉好像在吃很咸的肉干,不得不嚼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嚼另外一半,我的嘴巴麻木得感觉不到苦味。培药特核有许多纤维,就像橘子或甘蔗一样,我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这时候屋主站起来,请大家到外面的前院去。
我们走出去,坐在黑暗中。外面十分舒适,主人拿了一瓶龙舌兰酒出来。
大家背靠着墙,坐成一排。我坐在最右边,坐在我旁边的唐望把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放在我双脚之间,然后把那瓶酒递给我,叫我喝一点冲掉苦味,再把酒传给别人。
我把纤维吐掉,喝了一口酒。他叫我不要把酒吞下去,只要漱漱口,让唾液不再分泌。唾液并没有减少很多,但确实冲掉了一些苦味。
唐望给了我一个杏干,也许是个无花果干(在黑暗中,我看不出来,也尝不出来)。他要我慢慢地咀嚼,不要急。我吞不下去,仿佛它不愿被咽下去。
不一会儿,酒瓶又传了过来,唐望递给我一片肉干,我对他说我不想吃东西。
“这不是吃东西。”他有力地说。
这种形式重复了六次。我记得在嚼第六个培药特时,其他人的交谈变得热烈起来;虽然我听不出大家使用的语言,但觉得内容十分有意思,我尝试仔细倾听,好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是当我想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字眼胡乱地在我脑中打转。
我背靠墙坐着,听他们说话,他们是在用意大利语交谈,一再地重复同一句话:“鲨鱼的愚蠢。”我想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题材。我曾经告诉唐望,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河在早期被西班牙人称为“焦木之河”(el rio de los tizones);有人误拼或误读了tizones,于是这条河就被称为“鲨鱼之河”(el rio de los tiburones)。我相信他们是在谈论这个故事,但是我一直没想到他们之中并没有人会说意大利语。
我很想呕吐,但我不记得是否吐了出来。我问是否有人可以拿点水给我,我感到极为口渴难忍。
唐望拿来一口大锅子,放在墙边地上,又拿了一个小杯子或罐子,他把小杯子浸入锅中,再递给我,叫我不要喝下去,只漱漱口。
水很奇异地闪闪发光,像很浓的透明漆。我想要询问唐望,努力地用英语表达我的思想,然后才记起他不说英语。我经验到非常困惑的片刻,觉察到虽然我的心思很清楚,但却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谈谈水的奇怪特性,但是产生的不是话语;未说出的思想,以一种液体的方式从我的口中流出来。那是一种不需腹部动作、毫不费力的呕吐的感觉,言语如液体般畅快地流出。
我喝了水,呕吐的感觉消失了,这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我发觉我的视线很难集中。我寻找唐望,当我转头时,我注意到的视线缩小成一个圆形范围。那种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不舒服;刚好相反,是一种很新奇的现象,我可以把视线集中于一点,慢慢转头,而看清楚整个区域。当我刚从房子里出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方都市的灯光,但是现在我的视线所看到的圆形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十分清楚。我忘了唐望和其他人,自己全神贯注地用针眼般的视线来探测地面。
我看到了前院地面与房子墙壁的接合处。我把头慢慢转到右边,看到唐望靠墙坐着,然后我把头转向左边,把视线集中在水上。我看到了锅底;我稍微抬起头来,看见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狗朝我而来。我看着它走向水旁,开始喝起水来。我伸手把它推开;我把视线集中在狗身上,以便去推它,突然间我看见它变成透明的。水像闪亮、浓稠的液体,从它的喉咙流进它的身体内。我看见水均匀地进入它的全身,然后从每根毛发中喷出来,我看见闪亮的液体顺着每根毛发流着,然后从毛发尖端射出来,形成一条条长而白亮的丝鬃。
这时候我感到强烈的震颤,刹那间,我周围出现了一个非常低而窄的隧道,而且奇怪地冷,摸起来像是一座厚重的锡墙。我发现自己坐在隧道里的地上,我想要站起来,但我的头碰到金属的隧道顶,然后隧道开始收缩,几乎使我窒息。我记得我朝着隧道远处一端的圆点爬去,当我抵达时(如果我真的抵达,我已经完全忘了那只狗、唐望及我自己),我精疲力竭,衣服被冰冷、黏稠的液体所浸湿,我翻来覆去,想找个休息的姿势,使心跳不要如此剧烈。在翻滚中,我又看见了那只狗。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脑中,一切又清晰起来了。我转身寻找唐望,但我分辨不出任何事或任何人,我所看到的是那只狗开始发亮,耀眼的光芒从它身体射出,我又看到水从它身体流出来,把它像火炬般点燃。我走到锅边,把脸埋入水中,与它一起喝水,这时候,我看见液体流入我的血管,变成红色、黄色及绿色的。我喝了又喝,直到自己也燃烧起来,全身通红。我喝到的液体经由每个毛孔流出来,像丝般射出来,于是我也拥有了长而白亮的丝鬃。我看看那只狗,它的丝鬃就像我的一样。全身充满了一种极度的快乐,我们一起朝向来自无限遥远之处的某种黄色的温暖跑去。我们在那里玩耍起来,扭成一团,直到我知道了它的愿望,它也知道了我的愿望。我们轮流操纵对方,像玩某种木偶戏般。我可以扭扭我的脚趾,使它的双脚跳动,而每次它点点头时,我也会感到克制不住地想跳跃。但是它最顽皮的动作是让我坐着用脚来挠头;它只要左右甩甩耳朵,我就必须这么做。这个动作是如此滑稽、优雅而又带讽刺,实在是无比熟练,我想。我感受到的快乐陶醉是无法形容的,我大笑起来,直到几乎无法呼吸。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睁不开眼睛;我透过一层水幕看东西,这是一种长久而痛苦的状态,充满醒不过来却又醒着的焦虑。然后,世界慢慢地变得清晰可见,我的视线又变得宽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正常的意识愿望,我想要转身寻找那个美妙的动物,这时我遭遇到最困难的转变过程。之前我从正常状态的转变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我的意识清楚,我的思想与感觉是那种意识的自然产物,转变过程十分平稳、清晰。但是第二次的转变,恢复严肃清醒意识的过程,实在令人震惊。我竟然曾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这种矛盾情况实在是可悲,我哭泣起来。
1961年8月5日_星期六
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屋主、唐望和我开车回唐望的住处。我累极了,但在卡车中睡不着。等屋主离开后,我才在唐望屋子的前廊躺下睡着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唐望为我盖了一条毯子。我去找他,但他不在屋里。不久,他带了一锅煎豆及一堆玉米饼来,我饿坏了。
我们吃完,正在休息时,他要我把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全告诉他。我尽可能准确地把我的经验详细地描述了出来。
我说完后,他点点头说:“我认为你没事,我现在很难解释为什么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你的情况还好。你瞧,有时候他会玩耍,像小孩一样;其他时候则很可怕,令人畏惧。他或者嬉戏,或者非常严肃,他对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通常没有办法事先知道。但是当一个人很了解他后,有时候会知道。你昨天晚上跟他玩耍,你是我知道唯一有这种遭遇的人。”
“我的经验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你不是印第安人,因此我很难做判断。但是他不是接受某人就是拒绝某人,不管那人是不是印第安人。我知道这一点,我看过好多这种人,我也知道他会嬉戏,使有些人发笑,但我从没见过他与人玩耍。”
“你能不能告诉我,唐望,培药特如何保护——”
他不让我说完,用力碰我的肩膀:“绝对不要那样称呼他,你见他的时间还不够让你充分了解他。”
“麦斯卡力陀如何保护人呢?”
“他给人忠告,他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那么麦斯卡力陀是真实的咯?我的意思是,他是你可以看见的事物?”
他似乎被我的问题搞糊涂了,茫然地望着我。
“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是否……”
“我听到你的话了,你昨晚不是看见他了吗?”
我想要说我看见的只是一只狗,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充满困惑:“你认为我昨晚看到的就是他吗?”
他不满意地看着我,摇头笑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以挑战性的口气说:“别告诉我,你以为那是你的——妈妈?”在说“妈妈”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本来要用一个侮辱别人母亲的口头语。“妈妈”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不协调,我们大笑了很久。然后我发觉他睡着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1961年8月6日_星期日
我开车载着唐望到我吃培药特的那栋房子那里。在路上他告诉我,那个带我去见麦斯卡力陀的人叫约翰。当我们抵达那栋房子时,约翰和两个年轻人正坐在前院。他们很快活,自在地谈笑着,三个人英语都很流利。我告诉约翰,我是来感谢他的帮助的。
我想要知道在我感受幻觉经验时他们对我的行为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一直想要回忆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但记不起来。他们笑了,但不愿去谈。他们似乎是因为唐望在场而不便去谈,因为他们都瞄着他,似乎在等一个同意的暗示。唐望一定是给了他们暗示,虽然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因为约翰突然开始告诉我我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说当他听到我呕吐的时候,就知道我“被接受”了。他估计我吐了三十次之多。唐望更正他,说只有十次而已。
约翰继续说:“然后我们靠近你,你身体僵直,痉挛着。你躺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你的嘴巴蠕动着,好像在说话。然后你开始用头敲地,唐望把一顶旧帽子戴在你头上,你才停止。你躺在地上颤抖呻吟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候大家都睡着了,不过我在睡眠中听见你在喘息、呻吟。然后你的尖叫声把我吵醒了,我看见你跳了起来,尖叫着朝水跑过去,把锅子打翻,然后开始在那摊水中游起泳来。”
“唐望替你多倒了点水,你安静地坐在锅子前,然后又跳起来,脱掉衣服,你跪在水前,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接着你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空地。我们以为你会永远这样坐着。差不多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唐望。突然你又跳起来,呼号着,开始追起狗来。狗害怕了,也呼号着,跑到屋后面。然后每个人都醒过来了。”
“我们全站了起来,你从另一边回来,仍然追着狗。那只狗在你前面跑着,又吠又叫。我想你大概绕着房子跑了二十圈,像狗一样吠着,我还担心引起别人的好奇心,虽然附近没有邻居,但你的呼号声太大了,好几英里[7]之外都可以听得见。”
其中一个年轻人补充说:“你抓住那只狗,把它抱在怀中带回前院。”
约翰继续说:“然后你开始跟那只狗玩,跟它角力,那只狗跟你咬来咬去,玩耍着,我觉得很有趣。我那只狗通常不跟人玩,但是你和它打成一片了。”
“你跑到锅子边,那只狗跟你一起喝水,”那个年轻人说,“你跟狗跑来喝水有五六次。”
“这持续了多久?”我问。
“好几个小时,”约翰说,“我们看不见你们俩的踪影,我想你们一定是跑到后面去了,我们听到你们的吠叫及低吼,你的声音真像一只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也许只是那只狗在叫。”我说。
他们笑了起来。约翰说:“是你在吠叫,老天!”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三个人彼此看着,似乎很难决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那个没说过话的年轻人开口了。
“他呛到了。”他说,看着约翰。
“不错,你真的是呛到了,奇怪地哭了起来,然后倒在地上。我们以为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唐望把你的下颌打开,在你脸上倒了点水。然后你又开始颤抖、痉挛,接着你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唐望说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已经是早上,所以我们用毯子盖住你,让你睡在前院。”
他停下来看看其他人,他们显然都在抑制着不笑出来。他向唐望询问了一些事,唐望微笑地回答他。约翰转向我说:“我们把你留在前院,怕你在屋里乱撒尿。”
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会做什么?”我问,“我真的……”
“你真的?”约翰像在模仿我说话,“我们根本不想提的,但唐望说没关系,你在我的狗身上撒了一身的尿!”
“我什么?”
“你不会认为狗逃跑是因为怕你吧?那只狗会跑,是因为你对它撒尿。”
这时候大家都在笑,我想要问其中一个年轻人,但他们都在笑,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约翰继续说:“但是我的狗报了仇,它也在你身上撒尿了。”
这句话使他们全都捧腹大笑,包括唐望在内。等他们安静后,我很诚恳地问:“这都是真的吗?真的发生了吗?”
他们仍然在笑。
约翰回答说:“我发誓我的狗真的对你撒尿了。”
开车回唐望家时,我问他:“刚才所说的一切真的都发生过吗,唐望?”
“是的,”他说,“但是他们不知道你所看见的。他们并不了解你是在跟‘他’玩,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打扰你。”
“但是关于狗和我互相撒尿的事是不是真的?”
“那不是一只狗!我必须告诉你多少次?!这是去了解这件事的唯一方法,唯一的方法!是‘他’在跟你玩耍。”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不知道。在你告诉我之后,我记得你当时看起来很奇怪,我猜你做得还好,因为你似乎没有被吓到。”
“那只狗真的像他们所说的在跟我玩吗?”
“该死!那不是一只狗!”
1961年8月17日_星期四
我把我对这次经验的感觉告诉唐望。从我个人的研究目标来看,这次经验是一次灾难。我说我不想再跟麦斯卡力陀有类似的“接触”。我认同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仅是有趣而已,但所发生的事中没有一件使我想再试一次。我真的不相信我是能承受这种磨炼的人。培药特在我身上造成一种事后的反应,一种身体上奇怪的不适感,某种无形的恐惧或不快乐,像是某种忧郁,但我无法确定,而且我完全不觉得那是值得重视的状态。
唐望笑了起来,说:“你开始学习了。”
“这种学习方式不适合我,我承受不了,唐望。”
“你总是爱夸大其词。”
“这不是夸大其词。”
“对我来说,并没有好的地方,我只知道这种方式使我恐惧。”
“恐惧并没有什么不对,当你恐惧时,你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
“但我不想要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唐望。我想,我不要学习麦斯卡力陀了,我应付不了,唐望。这实在是很糟糕的情况。”
“当然很糟糕,甚至对我也是如此,困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你为什么会困惑,唐望?”
“我一直思索着我在那天晚上看到的。麦斯卡力陀真的陪你玩耍了,这使我困惑,因为这是一个征兆。”
“什么样的征兆呢,唐望?”
“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了出来。”
“为了什么?”
“当时我还不清楚,现在我清楚了,他的意思是,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出来,这样做就是告诉我,你被选中了。”
“你是说我在其他人当中被选出来,去执行某项任务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告诉我,你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唐望?”
“陪你玩就是告诉我你是我要选的人。”
“‘选中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除非我找到选中的人。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跟麦斯卡力陀一起玩,便明白你是那个人,但你不是印第安人。真令人困惑!”
“这对我来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唐望?我必须做什么呢?”
“我已经决定,我将要把造就出一个智者的秘密传授给你。”
“你是说关于麦斯卡力陀的秘密?”
“是的,但我所知道的秘密不只是这些,还有其他我想要传授给一个人的。我自己也有一个老师,我的恩人,我也是做了某些事成为他所选中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
我又问他一次这个新角色需要我去做什么;他说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学习,就像我与他之前所经历的那两次经验类似的学习。
这个发展实在很奇怪,我本来已经决定告诉他我要放弃学习培药特的念头,但在我表达态度之前,他说要把他的“知识”教给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这个突然的变化是很严重的。我争辩说我不够资格担当,因为那需要罕有的勇气,而我没有,我告诉过他,我的个性是光谈而不做,我只适合谈他人做过的事。我要听他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意见。我告诉他,如果我能坐下来听他大谈特谈好几天的话,我会非常快乐,对我来说,那就是学习。
他没有打岔地听完我的长篇大论,然后说:“这一切都很容易了解,恐惧是一个人在知识的道路上必须克服的第一个敌人。此外,你很好奇,这弥补了你的不足,而且你会去学习,不管你怎么想,这是规矩。”
我又抗议了一会儿,想要打消他的意图。但是他似乎深信我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的想法并不正确,”他说,“麦斯卡力陀真的跟你玩过了,这才是该想的,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个,而去想你的恐惧呢?”
“那很不寻常吗?”
“你是我所见过唯一跟他玩耍的人,你不习惯这种生活,因此你没有注意到征兆。你是个认真的人,但是你的认真是用在与你有关的事上,而不是用在周围的事物上,你想自己想得太多了,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会使你疲惫不堪。”
“但是一个人能有什么别的做法呢,唐望?”
“去寻找与见识你四周的一切的奇妙。光是注意自己会使你疲倦,这种疲倦会使你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说的有道理,唐望,但我要如何改变呢?”
“想想麦斯卡力陀跟你玩耍的奇妙,不必想别的,其余的自然会出现。”
1961年8月21日_星期一
昨天晚上唐望开始带引我进入他的知识领域。我们坐在他的屋前,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他要以第一天他的恩人收他为门徒时所讲的话来开导我。唐望显然背熟了那段话,因为他重复了好几次,确定我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一个人寻求知识,就像上战场,完全清醒,带着恐惧及尊敬,而且绝对有把握。以其他任何方式去寻求知识或上战场都是错误的,不论谁这么做,都会因他的这种做法而终生后悔。”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当一个人达成了这四项先决条件之后,其他的错误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动不能与傻瓜的行为混为一谈。如果这样的人失败,或遭受挫折,他失去的只是一场战役,他不会为此自怜或后悔。
然后,他说他要教我有关同盟的知识,就像恩人教他那样。他强调“同样方式”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次。
他说,一个同盟,是一个人能带入生活中的一种力量,能帮助他、给他忠告及必要的力量来处理事情,不管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或错。同盟能够提高一个人的生命活力,引导他的行动,增进他的知识。事实上,同盟是学习不可少的帮助。唐望以极强的信念传达了这些话,他似乎很谨慎地选择字眼。以下这段话,他重复了四遍:
“同盟会使你看见和了解其他人无法让你了解的事物。”
“同盟是不是像个守护精灵?”
“它不是守护者,也不是精灵,它是一种动力。”
“麦斯卡力陀是你的同盟吗?”
“不是!麦斯卡力陀是另一种力量,一种独特的力量!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麦斯卡力陀与同盟有什么不同呢?”
“他不能像同盟那样被驯服使用。麦斯卡力陀是独立存在于个人之外的。他以各种形式现身于任何到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巫鲁荷还是农家子弟。”
唐望热切地谈及麦斯卡力陀是正当生活的老师。我问他麦斯卡力陀如何教导“正当的生活方式”,唐望说麦斯卡力陀会“显现”如何生活。
“怎么显现呢?”我问。
“他有许多显现的方式,有时候他显现在他手上,或在石头上、树上,或在你面前。”
“是不是像一张照片在你面前?”
“不是,那是一种教诲。”
“麦斯卡力陀会跟人说话吗?”
“是的,但不是使用言语。”
“那他怎么说话呢?”
“他跟每个人说话的方式都不一样。”
我感觉我的问题在烦扰他,于是不再问了。他继续解释道,要认识麦斯卡力陀并没有固定的步骤,因此没有人能教导麦斯卡力陀,除了麦斯卡力陀自己。这个特质使他成为一种独特的力量,他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相对地,唐望说,要获得同盟就需要最准确的教导且毫无差错地遵循各个步骤与阶段。世界上有许多同盟的力量,他说,但他只熟悉其中两种。他将要引领我去见识它们的秘密,但要由我来选择其中之一,因为我只能选择一个。他的恩人的同盟是一种曼陀罗植物,西班牙语的意思是魔鬼草(la yerba del diablo),但他自己不喜欢它,虽然他的恩人把它的秘密教给了他。他说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烟(humito),但他没有解释小烟的属性。
我问他这个问题,他保持沉默。
过了一阵子,我问他:“同盟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一种助力,我应该告诉过你。”
“它怎么帮助人呢?”
“同盟是一种能使人超越自己界限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同盟能使你了解那些别人无法使你了解的事。”
“但是麦斯卡力陀也可以使你超越你自己的界限,这样他不能成为同盟吗?”
“不会,麦斯卡力陀带你超越自己来教导你,同盟带你超越自己好给你力量。”
我要他做更详细的解释,或描述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效果。他看了我许久,笑了。他说,经由谈话来学习不仅是浪费,而且愚蠢,因为学习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艰难的任务。他要我回忆寻找自己休息位置的那一次经验,我如何希望不做什么便把它找出来,因为我希望他告诉我一切答案。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我就永远学不到。但是,后来知道要找到这个位置是多么困难,以及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个位置的确存在,给我一种独特的信心。他说,只要我待在我的“好位置”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我的身体,因为有了这个保证,只要在这个位置上,我就处于最佳的状态,有力量摆脱任何对我有害的事物。但是,如果他告诉我那个位置的所在,我就永远无法拥有把它当成真实知识的必要信心。因此,知识就是力量。
然后,唐望说,每次一个人决定去学习时,都必须像我寻找位置时一样卖力,而认知的极限是由每个人自身的天性决定的,因此他觉得谈论知识是不必要的。他说,某些知识对我目前而言太强大了,谈论它们只会给我带来害处。他显然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站起来便朝屋子走去。我告诉他这整个情况使我不知所措,这不是我当初想要的结果。
他说,恐惧是自然发生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恐惧,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不论学习是多么可怕,更可怕的是,一个人没有同盟或没有知识。
3
从唐望决定要教我同盟的力量到他认为我能够以实际参与的方式真正学习之前,中间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在这期间,他逐步描述那两种同盟的一般特性。他使我准备好去接受所有言语的必然结论,以及对所有教诲的证实,也就是非寻常现实状态。
最初他以非常随意的态度谈论同盟的力量,我笔记中的最初资料即穿插在各种话题之中。
1961年8月23日_星期三
“魔鬼草是我恩人的同盟,它本来可以成为我的同盟,但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你不喜欢魔鬼草,唐望?”
“她有一个严重的缺点。”
“她是否比不上其他同盟的力量呢?”
“不是,别搞错我的意思,她就像最好的同盟一样有力量,但有个地方是我个人不喜欢的。”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她会把人带坏,没有先强大人的心,就让他们尝到力量的自卫,结果使他们变得跋扈而反复无常。她使他们在力量之中衰弱下来。”
“有没有办法可以避免呢?”
“有办法可以克服,但不能避免。凡是成为魔鬼草同盟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要如何克服那个缺点呢,唐望?”
“魔鬼草有四个头:根、茎与叶、花朵、种子。这四个头各不相同,凡是要成为她同盟的人都要依照这个次序来学习。最重要的部分是根,魔鬼草的力量是从根那里得到的。叶和茎是用来治疗疾病的,使用得当的话,这部分是人类的恩物。第三个头是花朵,它是用来使人发狂,或使人顺服,或杀人用的。以魔鬼草为同盟的人绝不会吃花朵,也不会吃叶或茎,除非他自己生病;但是他常吃根或种子,尤其是种子,它们是魔鬼草的第四个头,也是最有力量的一部分。”
“我的恩人常说,种子是‘清醒的头’——唯一能使人心坚强的部分。魔鬼草对她的被保护者很严苛,因为她的目标是使人赶快送命。通常在他们能学习到‘清醒的头’的秘密之前,她就达到了这个目标。但是传说中有人获得了‘清醒的头’的秘密。对智者而言,这真是一大挑战!”
“你的恩人知道这秘密吗?”
“不,他不知道。”
“你见过任何知道这秘密的人吗?”
“没有。他们活在不同的时代,在那个时代知识是很重要的。”
“你认识任何见过这种人的人吗?”
“我不认识。”
“你的恩人认识这种人吗?”
“见过。”
“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清醒的头’的秘密呢?”
“把魔鬼草驯服成同盟,是我所知道的最困难的任务,譬如说,她从未成为我的同盟,也许是因为我不曾喜欢过她。”
“虽然不喜欢她,但你能不能仍把她当成同盟使用?”
“我能,但是我宁愿不要。”
“为什么她被称为魔鬼草?”
唐望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耸耸肩,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说“魔鬼草”是她暂时的名字。他还说,魔鬼草也有别的名字,但是不能使用,因为呼唤一个名字是件严重的事,尤其是在一个人学习驯服同盟力量的时候。我问他为何名字的呼唤会如此严重。他说名字是要保留到极危急和需要的时候用来求救的,而且他向我保证,不论谁追求知识,一生中求救的时刻迟早会出现的。
1961年9月3日_星期日
今天下午,唐望从野外挖了两棵曼陀罗。
出乎意料地,他在谈话中提起魔鬼草这个话题,然后他要我跟他到山上去找一棵。
我们开车到附近的山上。我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把铲子,走进一座山谷。我们走了一阵子,穿过长在松软的沙土上很茂盛的矮树丛。他停在一棵小植物旁,这棵植物有深绿色的叶子和大而白的钟形花朵。
“这一棵。”他说。
他马上开始挖掘,我想要帮忙,但他用力摇头拒绝,继续在那植物周围环绕着向下挖:挖出一个倒圆锥体,外缘渐深,渐渐朝植物的中心接近。当他停止挖掘时,他跪下来用手指把植物周围的土剥开,露出大约四英寸[8]长的一块多茎分叉的根部,根的粗细与茎的粗细呈明显的对比,相较之下,茎显得十分柔弱。
唐望看着我说,这棵植物是“雄”的,因为根刚好在与茎接合处分叉。接着他站起来走开,寻找着。
“你在找什么,唐望。”
“我要找一根树根。”
我听了也开始寻找,但他阻止我。
“你不要找!坐到那里去。”他指着二十英尺外的一堆岩石,“我会找到的。”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带着一根长长的枯枝。他把它当作挖掘的工具,小心地把植物根部分叉两边的泥土弄松。他清除了大约两英尺深的泥土,继续挖下去时,泥土硬得几乎无法用树枝再挖下去了。
他歇手坐下来喘口气,我坐在他旁边,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不用铲子挖呢?”我问。
“铲子会割伤植物。我必须找根属于这区域的树枝来挖,如果我碰伤了根,情形不会像被铲子或外来异物弄伤那么糟糕。”
“你找的是什么树枝?”
“任何假紫荆属树的枯枝都可以,如果附近没有枯枝,就必须找一根新的。”
“你可以用别种树的树枝吗?”
“我告诉你了,只有假紫荆属树才可以,别的不行。”
“为什么呢,唐望?”
“因为魔鬼草没有什么朋友,假紫荆属树是这个地区唯一跟她处得来的树,唯一能掌握得住她的东西。如果你用铲子伤害了根,移植她的时候,她就不会为你长大,但如果你以这种树枝伤害她,她甚至不会感觉到。”
“你现在要如何处理这个根呢?”
“我要把它割下来,你必须离开我,去找另一棵植物,等我叫你的时候再回来。”
“你不要我帮你吗?”
“只有我要你帮忙时,你才可以帮忙!”
我走开,开始寻找另一棵植物,以便打消跑回去偷看他的强烈欲望。不一会儿,他过来跟我一起寻找。
“现在我们来找棵雌的。”他说。
“你怎么分出雌雄呢?”
“雌的较高,朝上长,看起来像棵小树。雄的比较大,沿着地面生长,像浓密的灌木丛。等我们把雌的挖出来后,你就可以看到它在分叉之前有很长一段根。相对地,雄的在靠近茎部的地方就分叉了。”
我们在一大片曼陀罗植物中寻找,然后他指着其中一棵说:“这是雌的。”接着他以同样的方式把它挖出来。等他清理开根部泥土时,我看到根部正如他所说的。当他准备要分割它时,我又离开了。
回到他家之后,他打开装着那两棵植物的包。他先拿起较大的那棵雄的,放在一个大铁盆中清洗。他很仔细地把根部、茎部和叶片的泥土都洗掉。清洗之后,他用一把小刀沿着根茎交接处割了一圈,然后把植物折成两段。他拿起茎部,把叶子、花朵及多刺的种子囊包都割下来,各集成一堆。他把干枯的或被虫吃过的部分都丢掉,只保留完整的部分。他用两条绳子把分叉的根部两端捆起来,然后在接合处割了一刀,折成两半,于是他有了两块大小相同的根部。
接着他拿出一块粗麻布,把两块捆在一起的根部放在上面,再把叶片整齐地放上去,然后是花朵、种子囊、茎部,最后他把布包起来,打了个结。
他以完全相同的步骤处理了另一棵雌性植物,但他没有折断根部,而是保留着分叉,像个倒写的字母Y。然后他把所有的部分包在一块布里。等他处理完之后,天已经黑了。
1961年9月6日_星期三
今天下午稍晚,我们又说到了魔鬼草。
“我想我们应该再谈谈魔鬼草。”唐望突然说。
一阵客气的沉默后,我问他:“你要怎么处理那两棵植物呢?”
“我挖出来的那两棵植物是我的,”他说,“就像它们是我自己,我用它们来教你什么是魔鬼草。”
“你要怎么做呢?”
“魔鬼草分成好几节,每一节长度都不相同,都有独特的目的和用途。”
他张开左手,用拇指尖到无名指在地上量出一段距离。
“这是我的长度,你要用你自己的手量出你的长度。现在,为了能主宰魔鬼草,你必须先征服根的第一节,不过由于是我带你来她这里的,你必须从根的顶端开始。”
他走进屋内,把一个布包拿出来,坐下来打开它。我看到了那棵雄的植物,也注意到只有一截根。他拿起剩下的那截根,举在我面前。
“这是你的第一节,”他说,“我把它给你,我为你把它切了下来,当作我自己的量过长度了;现在我把它给你。”
刹那间,我脑中闪现把这截根像萝卜般咀嚼的念头,但唐望把它放进一个白色的小棉布袋中。
他走到屋子后面,双腿盘起坐下,开始用一块圆石杵把布袋中的根捣碎。他用一块平石板作为石臼,每隔一会儿洗洗石杵与石板,然后把清洗的水留在一个小而平的木盆中。
他一面捣,一面唱着听不清楚的调子,旋律柔和而单调。当袋中的根被捣成一团糊之后,他把袋子放入木盆里,然后把石板与石杵都放进木盆里,给木盆加满了水,抬到后面围墙旁像猪槽的一只长方形的木槽中。
他说根部必须浸泡整晚,放在屋外,以吸收夜气。“如果明天是个有太阳的大热天,将会是个非常好的征兆。”他说。
1961年9月10日_星期日
9月7日,星期四,是非常晴朗炎热的一天。唐望似乎为这好征兆感到非常高兴,说了好几次魔鬼草可能喜欢上我了。那块根部浸泡了一个晚上,在上午十点时,我们来到屋后,他把木盆从方槽中拿出来,放在地上,坐在旁边。他拿布袋在木盆底揉搓着,然后拎出水面,挤压出布袋里的汁液,再放回水中。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然后他把布袋放回方槽中,把木盆留在太阳下。
我们在两个小时后回来,他拿着一把装满黄色沸水的茶壶。他把木盆小心地倾斜,倒掉上层的水,留下底部的沉积物,他把沸水倒在沉积物上,再把木盆留在太阳下。
这个步骤每隔一个多小时便重复一次,三次之后,他把木盆中多余的水都倒掉,把布袋丢回方槽中,倾斜木盆以吸收下午的阳光,就走开了。
我们几个小时之后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木盆底部有一层胶状的物质,像是一堆半熟的糨糊,呈灰白色,大概有一个汤匙的分量。唐望把木盆带进屋内,他去烧水时,我把一些被风吹上去的灰烬挑出来,他笑了起来。
“那点灰尘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水煮开后,他倒了一杯在木盆中。同样是他先前用过的黄色液体。水溶解了黏胶,形成了一种乳状的物质。
“这是什么水,唐望?”
“山谷中百花万果之水。”
他把盆中的液体倒入一个像花瓶的旧陶土杯中。液体很烫,他吹了吹,啜了一口,然后把杯子递给我。
“现在就喝掉!”他说。
我接过来,不假思索地喝光。尝起来有点苦,虽然苦味几乎觉察不到,最特别的是它有一种强烈的味道,闻起来像蟑螂。
我几乎立刻出汗,身体变得很热,血液冲上我的耳朵。我看见眼前出现一个红点,腹部肌肉开始痛苦地痉挛起来。过了一会儿,虽然我不再觉得痛,却开始感到寒冷,汗水浸湿我全身。
唐望问我看到的是黑点还是红点。我告诉他,我见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我的牙齿开始打战,因为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紧张如波浪般朝我涌来,仿佛发自我的胸口。
这时他问我是否感到恐惧,他的问题似乎对我毫无意义。我告诉他,我显然是在恐惧之中,他又问我是否恐惧她,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但说“是”。他笑了起来,说我并不真的恐惧。他问我是否还能看到红色,而我能看到的就是一个巨大的红点。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好些了,紧张的痉挛渐渐消失了,留下来的是一种舒适的疼痛疲倦感,以及一股强烈想睡觉的欲望。我无法睁开双眼,但仍能听到唐望的声音。我睡着了。但那种被淹没在深红色中的感觉持续整晚,我甚至做了红色的梦。
我在星期六下午约三点的时候醒来,睡了几乎两天之久,我感觉轻微的头痛,胃部不适,肠子偶尔会有尖锐的刺痛感。我发现唐望在他的屋子前打盹,他对我笑笑。
“前天晚上一切都很好,”他说,“你见到了红色,那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没见到红色,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可能会看到黑色,那是个坏征兆。”
“为什么呢?”
“一个人若看到黑色,就表示他不适合魔鬼草,他会吐得一塌糊涂,都是绿色和黑色的秽物。”
“他会死吗?”
“我想,没人会死,但会生病很长一段时间。”
“看见红色的人会怎么样?”
“他们不会呕吐,根部会带给他们一种愉快的感觉,意味着他们强悍又凶暴,这是魔鬼草所喜欢的,也是她诱惑的方式,唯一的缺点是,从魔鬼草那里得到力量的人,必须以做她的奴隶为代价,但这些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事。人活着只是为了学习,如果他学习,那就是他的命运,不论是好或坏。”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唐望?”
“接下来你应该种一棵芽苗,就是我割下来根部第一节的另一半。你前天用了一半,现在你必须把另一半种到地下去。在你能真正尝试驯服这棵植物之前,它必须长大、结种子。”
“我要怎么驯服她呢?”
“魔鬼草是从根部来驯服的,按部就班地,你必须学到根部每一部分的秘密。你必须服食它们,才能学到它们的秘密,得到它们的力量。”
“这些不同部分的准备方式,是否跟第一部分一样?”
“不,每一部分都不同。”
“每一部分的特定效果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每一部分教导不同形式的力量。你前天晚上所接受的不算什么,任何人都能做到。只有巫鲁荷才能接受较深的部分。我不能把它们的效果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你,我们必须等待。”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
“那要看你的植物什么时候长大、结种子。”
“如果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第一部分,那它有什么用呢?”
“冲淡再服用,会对男人的那方面很有好处,失去活力的老人,或寻求刺激的年轻人,甚至渴望热情的女人也可以用。”
“你说根部只是用在力量上,但是看来它在力量之外有其他的用途,我说得对吗?”
他注视我良久,目光凝定,我感到不好意思。我觉得我的问题使他生气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魔鬼草只用在力量上,”终于,他以严厉无情的语气说,“老人要恢复活力,年轻人要忍耐疲倦与饥饿,有人要杀死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想要热情奔放——他们全都渴望力量。而魔鬼草会给他们力量!你觉得你喜欢她吗?”他沉默片刻后问。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活力。”我说,这是真的。我在醒来时就注意到了,现在感受更深。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不安或受挫的感觉;我的身体不寻常地轻快有力,手和脚都痒痒的,肩膀似乎膨胀了起来,背部和颈部的肌肉想去摩擦推挤一棵树干。我感觉我可以把一堵墙夷为平地。
我们没有再交谈,我们在前院坐了一会儿,唐望似乎快睡着了,他的头点了几下,然后干脆就伸直双脚,双手枕在头后躺下睡着了。我站起来走到屋后,把那里整理干净,以发泄过剩的精力;我记得他要我帮他整理后面的。
后来,他醒来走到屋后,那时候我的状态已经比较松弛了。
我们坐下来吃东西。在用餐过程中,他三次问我觉得如何。这是很罕见的,于是我问:“为什么你担心我觉得如何呢,唐望?你是否认为我喝了汁液会有不良反应?”
他笑了起来,我觉得他像个恶作剧的孩子,玩了一个把戏后不时探查结果,他还是微笑着说:“你看来没有生病,不久前你对我的口气还很凶。”
“我没有,唐望,”我抗议道,“我不记得那样对你说过话。”我对这一点很认真,因为我不记得对他生过气。
“你为她辩护。”他说。
“为谁辩护?”
“你在为魔鬼草辩护,你听起来已经像个情人了。”
我准备更剧烈地抗议,但我控制了自己。
“我真的没发觉我在为她辩护。”
“你当然没有发觉,你甚至不记得你说过的话,对不对?”
“是的,我不记得,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你瞧,魔鬼草就是这样,她像个女人似的偷偷抓住你,你甚至不会发觉。你所关心的是,她使你觉得愉快而有力量:充满活力,双手发痒,脚底发烧,想要把人撞倒。一个人知道她后,他就充满渴望。我的恩人常说,魔鬼草留住渴望力量的人,抛弃力不从心的人。但是在那个时代,力量比较不稀奇,大家都热切地追求力量。我的恩人是个有力量的人,而根据他告诉我的,他的恩人甚至更热切地追求力量。但是在那时候,具有力量是有理由的。”
“你认为今天要具有力量已经找不到理由了吗?”
“力量现在对你来说没有问题,因为你年轻,不是印第安人,也许魔鬼草在你手中是件好事。你似乎很喜欢她,她使你感觉强壮,我自己也感受过,但我不喜欢她。”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唐望?”
“我不喜欢她的力量!她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别的时代,就像我恩人的时代,追求力量是有缘故的。有人能表现奇特的事迹,大家钦佩他们的力量,害怕但又尊敬他们的知识。我的恩人曾告诉我一些好久好久以前的惊人事迹。但是现在我们印第安人不再追求那种力量了,这年头,印第安人只用魔鬼草来擦身体。他们把叶子和花朵用在其他用途上,他们说她可以治疗肿包。但是他们不追求她的力量,这种力量像磁铁,根部越深入地下,力量越大,处理起来也越危险。当一个人挖到四码[9]深时——据说有人曾遇到——他就会找到永恒的、没有止境的力量。过去很少人能达到这种地步,今天更不可能。我告诉你,我们印第安人已经不再需要魔鬼草的力量了。我想,人们渐渐失去了兴趣,力量已经不重要了,我自己并不追求力量,但是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个年龄,我也感觉到她在我体内膨胀,也像你今天所感觉到的那样,只是要强大五百倍,我出手一击就杀了一个人,我可以抛掷二十个人都移动不了的大石头;有一次我跳得好高,把最高的那几棵树的尖端都削平了,但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我只是吓到印第安人而已——只有印第安人。其他不了解的人根本不相信这种事,他们所看到的,不是一个发疯的印第安人,就是一个冲到树上的什么东西。”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觉得必须说几句话。
“那时候跟现在不同,”他继续说,“那时候人们知道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山猫,或一只鸟,或一个人可以飞。所以我不再使用魔鬼草,还用她干什么呢?吓唬印第安人?”
我看到了他的悲哀,感到极为同情,我想要说些什么,即使只是陈腔滥调。
“唐望,也许这是所有求知者的命运。”
“也许是。”他静静地说。
1961年11月23日_星期四
当我开车抵达时,没看到唐望坐在屋前。我觉得有点奇怪,大声叫他的名字后,他的儿媳妇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在里面。”她说。
我发现他几周前脚踝脱臼了,他把几条布浸在仙人掌与骨灰制成的软泥中,给自己上了固定的石膏,布条紧紧绕着脚踝,干后成为轻薄而坚固的支撑,具有真正石膏的硬度,但又不像石膏那样累赘。
“怎么发生的?”我问。
唐望的儿媳妇是来自尤卡唐(Yucatan)的墨西哥妇女,她回答我的问题:“那是一次意外!他跌了跤,差点摔断脚!”
唐望笑了笑,等那女人离开房子后才说话:“意外,见鬼!有个敌人在附近,一个女人,卡塔玲娜,趁我虚弱时推我一把,我就跌倒了。”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她要杀死我,这就是原因。”
“她曾来到这里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让她进来呢?”
“我没有,她飞进来的。”
“什么?”
“她是一只黑鸟,而且非常厉害,我完全没有防备。她很久以来就一直想把我干掉,这次差点让她得手。”
“你说她是只黑鸟?我的意思是,她真的是一只鸟吗?”
“你的问题又来了,她是一只黑鸟!就像我是一只乌鸦。我是人还是乌鸦呢?我是一个懂得变成乌鸦的人,不过再回到卡塔玲娜身上,她是个邪恶的女巫!她非常想要干掉我,我几乎挡不住她,那只黑鸟一路飞入我的家里,我阻止不了。”
“你能变成一只乌鸦吗,唐望?”
“是的!但这是我们以后才要研究的事。”
“为什么她要杀你呢?”
“哦,我们之间有芥蒂。我没有处理好,现在看来我必须在她把我干掉之前把她干掉才行。”
“你准备采用巫术吗?”我带着极大期望问他。
“别傻了,没有一样巫术能对她产生效果,我有其他的计划!以后再告诉你。”
“你的同盟能保护你不受她伤害吗?”
“不能!小烟只能教我怎么做而已,我必须保护自己。”
“麦斯卡力陀呢?他能保护你吗?”
“不能!麦斯卡力陀是个老师,而不是能为私人理由所使用的力量。”
“魔鬼草呢?”
“我已经说过,我必须保护自己才行,遵循我的同盟小烟的指示,就我所知,小烟能做任何事。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小烟会告诉你答案,它给你的不仅是知识,还有进行的方式。这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佳同盟。”
“小烟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最好同盟?”
“对每个人来说都不相同,许多人对它感到恐惧,不敢碰甚至接近它。小烟就像其他任何事物一样,它不适合所有人。”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烟呢,唐望?”
“未卜先知的烟!”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尊敬,这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
“我要以我恩人开始教我时所说的那番话作为开场白。虽然当时的我就像现在的你,完全不了解这段话。‘魔鬼草是给那些追求力量的人;小烟是给那些想要观察、想要看见的人。’我个人的看法是,小烟是无可匹敌的。一旦一个人进入它的领域,其他任何的力量就都在它的控制之下,太惊人了!当然,那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单单要熟悉它的两个主要部分——烟斗和烟料,就要花好多年的时间。烟斗是我的恩人给我的,我抚弄了这么多年,它已经变成我的了——它已经长在我的手里。比方说,要把它转到你手中,对我来说将是真正的挑战,也是你的伟大成就——如果我们成功的话!烟斗会感觉到在别人手中的压力,如果我们之中有人做错了,将没有办法阻止烟斗本身的压力,烟斗就会破裂开,或者从我们手中逃脱而跌得粉碎,即使是掉在一堆稻草上也会如此。如果发生了这种事,那将是我们两人的末日。尤其是我,小烟会以难以置信的方式跟我作对。”
“为什么它会跟你作对,它不是你的同盟吗?”
我的问题似乎改变了他的思路,他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由于烟料本身成分的难度,”他突然继续说下去,“烟料是我所知道的最危险的物质,若是无心指导,绝对做不出来。它对任何人都有致命的毒性,除了烟的被保护者!烟斗和烟料都必须被极谨慎地对待。有意学习的人必须先做好准备,过刻苦、安静的生活。它的效果十分强烈,只有非常坚强的人才能忍受最小的一口烟,开始时一切都会十分恐怖与混乱,但是每再抽一口,一切就会变得更确实。于是突然间,世界会全新地展现,难以想象!到了这时候,烟就成了他的同盟,让他进入不可思议的世界,解答各种问题。”
“这是小烟最伟大的地方和天赋,而且它在表现效果时一点也不具伤害性,我把小烟叫作‘一个真正的同盟’。”
像往常一样,我们坐在他屋前的空地上,地面十分干净坚硬;他突然站起来走进屋里。不一会儿,他带着一个窄长的包出来,又坐下来。
“这是我的烟斗。”他说。
他从一个绿色的帆布套子中抽出烟斗给我看。它有九或十英寸长,烟管是用红色的木材做成的,上面毫无雕饰,管头好像也是木头做的,跟细细的管身比起来显得很大;外表很光滑,呈深灰色,几乎是炭黑色。
他把烟斗举到我面前,我以为他要递给我便伸手去接,但他迅速收了回去。
“这根烟斗是我的恩人给我的,”他说,“我会把它传给你,但首先,你必须认识它。每次你来这里,我会把它交给你,开始时你可以摸摸它,很短暂地握着它,直到你与烟斗彼此都习惯了。接着把它放入你的口袋,或者是你的衬衫里,最后再放入嘴里。这一切都必须以缓慢而谨慎的方式进行。等到关系建立了,你就可以抽它。如果你遵守我的建议而不急切的话,小烟也许会成为你较喜欢的同盟之一。”
他把烟斗递给我,但没有放开手,我伸出我的右手。
“用双手。”他说。
我用双手触摸了烟斗一下子,他没有完全把它交到我的手上,只是让我摸到它,然后又把烟斗收回去。
“第一步是先喜欢烟斗。这得花些时间!”
“烟斗会不喜欢我吗?”
“不会,烟斗不会不喜欢你,但是你必须学习去喜欢它,这样等你抽烟的时候到了,烟斗就会帮助你去除恐惧。”
“你抽的是什么呢,唐望?”
“这个!”
他打开衣领,露出他放在衬衫里的一个小袋,像个奖牌一样吊在脖子上。他把小袋拿出来,打开它,很小心地把其中的一些东西倒在手掌中。
就我所能分辨的,那些东西像是切得很细的茶叶,有深褐色和浅青色的,还有一些是黄色的。
他把那些烟料倒回袋中,用一条皮线缝好,然后又放回衣服内。
“那些烟料是什么东西混合的?”
“很多东西,有些成分很难找到,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其中之一的小蘑菇只有在一年的某个特定时候才成长,而且要在某些特定的地方才有。”
“不同的力量是否需要不同的烟料?”
“不会!烟料只有一种,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
他指着吊在胸前的袋子,举起放在脚上的烟斗。
“这两者是一体的!缺一不可。这个烟斗及烟料的秘密属于我的恩人。我恩人传授给我的方式,就像当初传授给他时一样。烟料虽然不好准备,但是可以补充。它的秘密在于组合成分及处理的步骤。另一方面,烟斗是一辈子的事,必须小心地照顾它。它坚硬而强壮,且绝不能被打到或撞到。握它时双手必须很干燥,绝不能用汗湿的手去碰它,只有一个人时才能用它,而且不能让别人——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它,除非你有意把它传给某人,这就是我的恩人教我的,也是我这一辈子对待这烟斗的方式。”
“万一你把烟斗弄掉或弄断,会怎么样呢?”
他非常缓慢地摇摇头,看着我。
“我就会死掉!”
“所有巫士的烟斗都像你的那样吗?”
“并非所有巫士都有我这种烟斗,但我知道有些人有。”
“你自己能做一支像这个一样的烟斗吗,唐望?”我坚持问下去,“假如你没有烟斗,而你要给我一支的话,你会怎么办呢?”
“假如我没有烟斗,我不能也不会想要给你烟斗。我会给你别的东西。”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他小心地把烟斗放入帆布袋,袋里一定衬着柔软的内里,因为烟斗塞进去虽然很紧,却很平滑地滑了进去。他走回屋里把烟斗收好。
“你在生我的气吗,唐望?”我在他回来后问。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讶:“没有呀!我不会生任何人的气了!没有人能做出足以使我生气那么重要的事。你对别人生气,是因为你觉得他们的行为是重要的,我已经不再那样觉得了。”
1961年12月26日_星期二
被唐望称为“芽苗”的那截根重新移植的时间还没有决定,虽然这是驯服植物力量的下一步骤。
我在12月23日星期六中午过后到达唐望的家。我们像平常一样,沉默地坐了一段时间,天气温暖而多云。自从他把根部的第一部分给我喝了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该是把魔鬼草移回土里的时候了,”他突然说,“但是首先我要为你做好保护。你要好好收藏起来,这是只给你一个人看的。由于我必须去做,也会看到,这样并不好,因为如我告诉过你的,我不喜欢魔鬼草。我们不是一体的。但我的记忆力并不持久,我太老了。你不能让别人看到,因为只要他们看到后的记忆留存下来的话,保护的力量就会受损。”
他走进他的房间,从一张旧草席下抽出三个麻布包,然后回到前院坐下来,沉默许久后,他打开其中一个包。那是他跟我一起去找的雌性曼陀罗植物,他所整理过的叶子、花朵和种子都变干了。他把那截像Y状的根部拿出来,再把包绑起来。
根部已经干了缩水了,分叉也更大更扭曲了。他把根部放在腿上,打开皮袋,拿出小刀,把根部抓到我面前。
“这部分是给头的。”他说,在Y的尾端割了一刀,Y就像是一个人双腿伸开倒过来的形状。
“这部分是给心的。”他说,在Y的中间割了一刀。接着他把根部的尖端都削掉,使各分叉留下三英寸的长度。然后他慢慢地、耐心地,把根刻成一个人的形状。
根部干硬且多纤维。唐望雕刻的方式是先划两刀,然后把两刀之间的纤维剥下来。但是对于一些细部,他是用刻的。最后的产品是一个奇异的人形,双臂合在胸前,双手紧握着。
唐望站起来,走到屋前的一棵龙舌兰前。他抓住一片厚叶的硬刺,使它弯曲,旋转了三四次。这个动作使硬刺几乎脱离了叶子,松松地垂着。他咬住它,或者说,用牙齿把它扯了下来。硬刺脱离了叶子,带着一条条的纤维丝,像白色的尾巴附着在刺上,约有两英尺长。这时,唐望仍咬着硬刺,他用手掌把那些纤维搓成一条长线,把线绑在木刻人像的两脚,使两脚合并。他用线绕着人像的下半身,直到线用完;然后他很技巧地把硬刺像锥子一样钻入人像中,直到尖端从人像双手合握处冒出来。他又使用牙齿轻轻地把硬刺几乎全抽出来,就像一根长矛从人像胸口凸出来。之后他不再看那个木刻人像一眼,只把它收入皮袋中。他似乎累坏了,躺在地上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吃了我带给他的一些东西,又在前院坐了一会儿。然后唐望回到屋子后面,拿出三个麻布包。他砍下一些细枝枯木,生了一堆火。我们舒适地坐在火前。他把三个包都打开来。除了那个装着雌性植物根部的包之外,还有一个装着雄性植物剩下的部分,第三个较大的包装着一些新砍下来的青色的曼陀罗植物。
唐望走到猪槽那里,拿了一个很深的石臼,看起来像个底部圆滑的锅底。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洞,把石臼稳稳地摆上去。他在火中又加了些枯枝,然后把装着雌雄植物的两个包内的东西一起倒入石臼中。他抖抖麻布,确定一切东西都落入石臼,又从第三个包里拿出两块新鲜的曼陀罗根部。
“我是特别为你准备的。”他说。
“什么样的准备,唐望?”
“这一块来自雄性植物,另一块来自雌性植物。这是这两棵植物唯一可以放在一起的时候。这些根部来自一码深的地下。”
他用力均匀地用石杵把它们捣碎,同时低声哼唱着,听起来像没有韵律、单调的嗡嗡声。我听不出其中的字句,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等到根部完全稀烂后,他从包中拿出一些刚摘下来的曼陀罗植物的叶子——十分干净完整,没有被虫咬过,一片一片地丢入石臼里。他拿起一把曼陀罗花朵,以同样慎重的方式丢入石臼里,我数了一下,各有十四片。然后他拿出一堆新绿的种囊,上面还有刺,荚也还没打开,他把它们丢入石臼里,我来不及计算,但我想它们也是十四个。他又加了三块没有叶子的深红色曼陀罗茎部,很干净,从它们复杂的枝节来看,似乎属于一棵很大的植物。
这些东西都放入石臼后,他以同样的方式把它们捣得稀烂,然后倾斜石臼,用手把里面的东西倒入一口旧锅里。他朝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我帮他把手擦干。但是他把我的左手拉去,迅速地把我的中指及无名指分开,然后他用小刀在我的两指之间划了一刀。他的动作又快又熟练,等我把手抽回来时,已经被深深划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又抓住我的手,放在锅上,紧紧握着,好压出更多的血。
我的手臂麻木了。我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奇怪地感到寒冷和僵硬,胸部和耳朵有一种压迫感。我觉得自己在往下滑,我要晕倒了!他放开我的手,搅拌锅中的东西。等我从震惊状态中恢复过来时,我真的很生他的气,花了很久才恢复平静。
他在火堆周围放了三块石头,锅子放在石头上。他又加了一些东西在锅里,我想是一大块木胶和一壶水。曼陀罗植物本身有一种奇特的味道,与胶水和在一起沸腾时就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味道,我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吐。
锅中东西煮了很久,我们坐在锅前一动也不动。有几次,风把气味吹向我这里,恶臭难耐,我必须停止呼吸来逃避。
唐望打开他的皮袋,把那个木刻人像拿出来;他小心地把它递给我,叫我把它放入锅中,我让它慢慢滑入沸腾的锅中。他拿出小刀,有一刹那,我以为他又要划我一刀了;但是,他只是用刀尖使木刻人像沉下去。
他又看着锅子沸腾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清理石臼。我帮他,等清理干净后,他把杵与臼靠在围墙上,我们回到屋里,那个锅子整晚都留在石头上。
第二天黎明时,唐望指示我把人像从胶中取出来,面对东方吊在屋檐下,让阳光晒干。中午时,它硬得像铁丝一样。太阳的热使胶凝固了,混合叶子的青绿色,木刻人像呈现一种光滑奇异的表面。
唐望要我把人像拿下来,然后递给我一个皮袋,这是由我以前送给他的一件旧皮夹克改制成的。这个皮袋跟他自己原来的那个类似,唯一的不同是,他的皮袋是由柔软、棕色的皮所制成。
“把你的‘形象’放进袋子里,合起来。”他说。
他没有看我,刻意地转开头,等我把木刻人像放入皮袋后,他给了我一张可携带东西的网,叫我把那口土锅放进去。
他走到我的车子前,把装土锅的网从我手中接过去,把它绑在前座杂物箱的把手上。
“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他绕着屋子,按顺时针方向走了一圈。他停在前院,又绕了一圈,这次是逆时针方向,又回到前院。他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
我已经习惯去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具有某种意义。我正在想他绕屋子是什么意义时,他说:“喂!我忘了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问他在找什么。他说他忘了我要移植的芽苗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在屋子四周又绕了一圈,他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
他指示我看放在屋檐下一个钉在墙上的木架上的一个小玻璃罐。玻璃罐里放着曼陀罗根部第一节的另一半,前端已经长出嫩叶。罐里装了一点水,但没有泥土。
“为什么没有泥土呢?”我问。
“并非所有的泥土都一样,魔鬼草只须知道使她生长、茁壮的泥土。现在是她回到土中的时候,免得被虫伤害。”
“我们可以把她种在屋子附近吗?”我问。
“不行!不行!不能在这儿附近。她必须要回到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但是我到哪里去找我喜欢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你可以把她移植到任何你想要的地方,但是你得好好照顾她,她活下去,你才会得到你想要的力量。如果她死了,那就表示她不要你,你就不能再打扰她,也就是说你没有控制她的力量。因此,你必须关心她、照顾她,这样她才会长大,但是你不能宠坏她。”
“为什么不能?”
“因为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要长大,诱惑她也没有用。但是话说回来,你必须证明你关心她,每次去看她时,替她赶赶虫子,给她浇浇水。你要定期这么做,直到她结种子为止。等到她第一颗种子结出来时,我们就能确定她要你。”
“但是,唐望,我不可能照你所希望的那样照顾这个根。”
“如果你想要她的力量,你就必须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
“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能替我照顾她吗,唐望?”
“不行!我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每个人都必须照顾他自己的芽苗。我曾经照顾我的,现在你必须照顾你自己的。就如我所说的,直到她结种子后,你才算是准备好接受学习。”
“你认为我应该把她种在什么地方?”
“那要你自己决定!别人不能知道在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也不能!这是移植必须遵守的方式。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跟踪你,或看到了你,你就要带着芽苗跑到别的地方。他可以控制那棵芽苗,对你造成无法想象的伤害,使你残废或死掉,这就是为什么连我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么地方。”
他把装嫩芽的小玻璃罐交给我。
“拿去吧。”
我接过来,他几乎是用拖的方式把我拉到车旁。
“现在必须走了,找个你想移植这棵芽苗的地方。在松软的土上挖一个深洞,靠近有水的地方。记住,她必须靠近水才能长大。只能用你的手去挖,即使手流血。把嫩苗放在洞中央,在周围做一个土垄,然后倒水进去。等水沉入土后,把松土填入洞中。然后,离嫩苗两步远之处,朝东南方,用双手挖一个深洞把土锅里的胶水倒进去。然后打破土锅,把碎片深深埋在另一个离你的嫩芽很远的地方。等你埋好土锅后,回到种嫩苗的地方,再浇一次水,然后把你的‘形象’拿出来,夹在手指被割伤的地方,站在埋胶水的地方,轻轻用‘形象’的硬刺轻碰嫩苗。绕着嫩苗走四圈,每次停在原来的位置轻触它。”
“我绕圈子时,是否要照特定的方向?”
“任何方向都行。但是你必须记得埋胶水以及你绕圈子的方向。每次绕圈子时都要轻触嫩苗,除了最后一次,你必须将硬刺深深戳入嫩苗中。但是要小心,跪下来手会稳一点,因为你不能让硬刺在嫩苗里断掉。如果你弄断了硬刺,你就完了,那块根对你就没有用了。”
“我是否需要说什么话,在绕圈子的时候?”
“不必,我会替你说的。”
1962年1月27日_星期六
今天早上我一来到唐望的屋子,他就对我说,他要教我如何准备小烟的混合烟料。我们走到山上,走了很远,进入一座山谷。他在一片高大细长的灌木丛前停下来,颜色跟四周的树木明显地不同,四周的树木是黄色的,但这片灌木丛是鲜绿色的。
“你必须从这棵小树上把叶子和花朵摘下来,”他说,“采摘的适当时机是在全魂节[10](All Souls’Day)。”
他抽出小刀,把一根小树枝的前端割下来,又选了另一根类似的树枝,也割下前端,他重复这个步骤,直到手中有了一大把枝叶为止,然后坐下来。
“看这里,”他说,“我把所有前端有两三片叶子的枝子都割下来了。你看到没有?它们都是一样的,我只用每根枝叶的前端,这里的叶子新鲜娇嫩。现在我们要找个有阴影的地方。”
我们一直走着,直到他好像找到了他想要的地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长绳,绑在两棵树的树干和较低的树枝上,像是一条晒衣绳,他把枝叶吊在绳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叶子与树枝的分叉处钩住绳子,像是一长排绿色的骑兵。
“这些叶子必须在阴影下晒干,”他说,“这个地方必须很隐秘,不容易进入,这样叶子才会得到保护。它们必须留在一个别人几乎找不到的地方晒干,等晒干之后,包在一起,密封起来。”
他把绳上的叶子摘下来,丢进附近的树丛里。显然他只是把方法示范给我看而已。
我们继续走下去,他沿路摘了三种不同的花朵,说它们是烟料成分的一部分,应该采集。但是那些花朵必须分别放在不同的土锅中,在黑暗中干燥;土锅要盖起来,让花朵在里面发霉。他说那些叶子和花朵的作用是使烟料的味道好一点。
我们走出山谷,朝河床走去。绕了一大圈后,我们回到他的住处。晚上我们坐在他的房间里(他很少这么做)。他告诉我烟料的最后一个成分:蘑菇。
“烟料的真正秘密是在蘑菇上,”他说,“它们是最难采集的一部分。要到它们生长的地方去,路途又远又危险,要找到正确的种类更是危险。在它们四周还长着其他的种类,没有用处,如果跟好的蘑菇一起干燥,它们会把好蘑菇破坏掉。要花很长的时间去了解蘑菇,才不会犯错,因为一旦用错了,会造成严重的伤害——伤害到人,也伤害到烟斗,有些人就因吸错了烟料而一命呜呼。”
“蘑菇一摘下来,就要放进一个葫芦里,因此没法重新查验,它们必须被撕成碎片,才能塞入葫芦的窄口。”
“怎样才能避免犯错呢?”
“小心谨慎,知道怎么去选择。我告诉过你,这是很困难的,并非每个人都能驯服小烟;多数人甚至不敢尝试。”
“蘑菇要在葫芦中放多久呢?”
“一年,其他所有成分也要密封一年,然后取同样的分量,分别磨成细粉,除了蘑菇,因为它们自己会变成很细的粉末;只要把大块的弄碎就行。四份的蘑菇配上一份其他所有成分,混在一起,放入我这样的小袋中。”他指指吊在他衣服内的小袋子。
“然后所有成分再收集一遍,等你把它们都处理好,密封之后,你就可以准备抽你原来磨好的烟料了。就你的情形,得明年才能抽。再一年之后,烟料就完全是你的了,因为是你自己采集的。第一次抽烟时,我会替你点烟斗,你要抽掉烟斗中的所有烟料,然后等待。小烟出现时,你会感觉到,它会使你自由,去看任何你想要看的东西,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无可匹敌的同盟。但是追求它的人必须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意愿,他需要这种意愿才能回来,否则小烟不会让他回来。其次,他必须用意愿来记住小烟让他看的东西,否则他的脑海将只会留下一层雾而已。”
1962年4月8日_星期日
在我们的对话中,唐望常使用或提到“智者”这个词,但是他从来未解释其含义,于是我问了他。
“智者是指能真正接受艰辛学习的人,”他说,“一个不着急、不迟疑,尽全力去解开力量与知识奥秘的人。”
“每个人都能成为智者吗?”
“不能,并非每个人都行。”
“那么一个人必须做什么才能成为一个智者?”
“他必须挑战并打败他的四个天然敌人。”
“打败那四个敌人后,他就可以成为智者吗?”
“是的,只有在打败那四个敌人之后,才能自称智者。”
“那么,任何人打败那四个敌人,都可以成为智者吗?”
“任何打败那四个敌人的,都是智者。”
“但是在面对那四个敌人之前,是否必须达成什么特别的条件呢?”
“不必。任何人都可以尝试成为智者,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是很自然的。在学习成为智者的道路上所碰到的敌人都是非常难对付的;多数人都屈服了。”
“那是什么样的敌人呢,唐望?”
他拒绝谈那些敌人。他说,我要在许久之后才能了解这方面的意义。我不想放弃这个话题,问他我是否可以成为一个智者。他说没有人能够预知这种事。但是我坚持要知道,是否有线索可以让他预测我有没有机会成为智者。他说那要看我与那四个敌人作战的结果而定——看我是否能打败它们,或被它们打败——但要预测结果是不可能的。
我问他是否可以用巫术来预知结果。他直截了当地说,这种战斗的结果是无法以任何方式预知的,因为成为智者是一件暂时的事。我要他解释这一点,他回答:“成为智者不是永恒的,或者说,一个人永远都不能成为真正的智者。一个人在克服了那四个天然敌人之后,只能很短暂地成为智者。”
“你一定要告诉我,唐望,那是什么样的敌人?”
他没有回答,我又问他,但他放弃这个话题,开始谈别的。
1962年4月15日_星期日
我准备走的时候,决定再问他一次关于智者的敌人的事。我争辩道自己不会很快再回来,最好把他的话写下来,但我不在时可以好好想想他的话。
他迟疑了一阵,然后开始说:“当一个人开始学习时,他绝对不会清楚他的目的。他的动机不正确,他的意图模糊,期望也永远不会实现,因为他对学习的艰辛一无所知。”
“他慢慢开始学习——先是一点一滴地,然后是一大把地。于是他的思想很快就产生冲突。他学到的绝不是他事先所料到或想象得到的,因此他开始害怕,学习绝不是一个人能预料的,学习的每一步都是一项新的任务,而一个人所感到的恐惧则开始无情地增加,毫无起色,他的目标变成了一个战场。”
“于是,他碰上他的第一个天然敌人;恐惧!一个可怕的敌人——极为狡诈,难以克服,在路上每个角落躲藏着、潜伏着、等待着。如果这个人因为恐惧的存在而吓得逃跑,他的敌人就会终止他对知识的追求。”
“如果他害怕地逃走了,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除了他永远不会学习到什么。他永远不会成为智者,也许会成为一个霸道的人,或无害、被吓坏的好人;不管如何,他会成为一个被打败的人,他的第一个敌人会终止他的渴望。”
“那么他该如何去克服恐惧呢?”
“答案很简单,他不能逃走,他必须反抗他的恐惧,即使恐惧,也必须接受学习的下一步,下一步,又下一步。他会十分恐惧,但是不得停止,这是规矩!第一个敌人撤退的时刻终究会来到,那时他开始对自己有把握,他的意愿会变得更强,学习将不再是件可怕的事了。”
“当这个愉快的时刻来临时,这个人就可以毫不迟疑地说,他已经击败了他第一个天然敌人。”
“这是一起发生的,唐望,还是一点一点发生的?”
“它会一点一点发生,但是恐惧的消失是突然而迅速的。”
“但是如果又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人会不会又恐惧呢?”
“不会。一个人一旦克服了恐惧,就一辈子不会再恐惧了,因为他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明晰——一种明晰的心灵,可以消除恐惧,到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欲望,也知道如何满足这些欲望。他能够期待新的学习步骤,对一切事物都有一种锐利清晰的感觉,他感觉到一切都没被隐藏起来。”
“接着他会碰到第二个敌人;明晰!难以获得的明晰的心灵,可以排除恐惧,但也会令人盲目。”
“它强迫一个人不再怀疑自己,它使他相信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因为他能清晰地看出一切。他非常勇敢,因为明晰;他绝不会半途而废,因为明晰。但这一切都是个错误,就像是件还没有完成的事物。如果这个人顺服了这种佯装的力量,就是屈服于第二个敌人,当他该积极的时候,他反而变得有耐心起来,而该有耐心时,他会变得急躁。他的学习会出现失误,直到再无法学习为止。”
“一个因此被打败的人会怎样呢,唐望?他会因此而死吗?”
“不,他不会死,他的第二个敌人只会阻止他成为一个智者;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虚浮的战士,或一个小丑,但是付出极大代价得来的明晰绝不会变回黑暗和恐惧。他一辈子都会很明晰,但是他不能再学习或渴望什么东西了。”
“他要怎样才能避免被打败呢?”
“他必须像对付恐惧那样,反抗他的明晰,只用它来看,在采取新的步骤之前,要耐心地等待,小心地衡量一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想到他的明晰几乎是一种错误。而有一天他会了解,他的明晰只是眼前的一个小点而已。如此他才会克服第二个敌人,达到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害他的地步。不会是个错误,不会只是眼前的一个点而已,这将是真正的力量。”
“这时候他会知道,追求了那么久的力量终于是他的了,他要怎么高兴使用都可以,他的同盟听从他的命令,他的希望就是规矩,他明白这一切都唾手可得,但是也会碰上他的第三个敌人;力量!”
“力量是所有敌人中最强大的一个,因此最容易做的事自然是驯服它;毕竟,这个人已是无法伤害的了。他君临天下,以算计过的冒险为开始、立下规矩为结束,因为他是个主宰。”
“达到这种地步的人,很难发觉他的第三个敌人正朝他接近。突然间,毫不知情地,他就会落败。他的敌人会让他变成一个残忍、反复无常的人。”
“他会失去他的力量吗?”
“不,他不会失去他的明晰或他的力量。”
“那么他与一个智者有什么不同?”
“一个被力量打败的人,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控制力量。力量只是他生命的一个负担。这种人无法控制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如何使用他的力量。”
“被这些敌人中的一个打败,是否就是最后的失败呢?”
“当然。一旦被任何一个敌人打败,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举例说,一个被力量打败的人,是不是有可能看出他的错误而改正过来?”
“不能,一旦他屈服,就完了。”
“但是假如他只是暂时被力量所蒙蔽,然后又拒绝了呢?”
“那就表示战斗还在进行,他仍然想成为一个智者。只有当一个人不再尝试,放弃自己,才算是被打败。”
“但是,唐望,一个人也有可能为了恐惧放弃自己好几年,最后又克服了恐惧。”
“不,这样说不对。如果他屈服于恐惧,就永远无法克服恐惧,因为他会逃避学习,不会再尝试。但是如果他在恐惧之中继续学习了好几年,最后就会克服恐惧,因为他从未真正放弃他自己。”
“他要如何打败他的第三个敌人呢,唐望?”
“刻意地反抗它。他必须了解,他似乎已征服的力量事实上并不是他的。他必须时时克制自己,谨慎而忠实地运用学习到的一切。如果他能了解,不能控制自己,明晰和力量要比错误还要糟糕,那么他就能达到不轻举妄动、观照一切的地步,知道何时及如何使用他的力量。如此他便击败了他的第三个敌人。”
“这时候,这个人抵达学习之旅的终点,几乎毫无警觉地,他会碰上最后一个敌人;衰老!这是最残忍的一个敌人,一个他无法完全打败、只能打退的敌人。”
“这是当一个人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急躁的明晰心灵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所有的力量都听候他的控制,这也是他非常想要休息的时候。如果他完全顺服了,他会想躺下来休息,忘却一切的欲望,如果他在疲倦中开始放松,就会输掉他的最后一回合,他的敌人会把他打倒,让他变成一个年老力衰的老头子,想要撤退的欲望会压过他所有的明晰、力量及知识。”
“但是如果这个人抛去他的疲乏,继续完成他的命运,他就可以被称为智者,他成功地打退了最后那不可征服的敌人,即使只有短暂的片刻,而那片刻的明晰、力量及知识也就足够了。”
4
唐望很少主动说起麦斯卡力陀。每次我问他这方面的事时,他都拒绝谈论,但又会说一些话,使人对麦斯卡力陀产生一种神人同形的印象。麦斯卡力陀是男性的,不仅因为这个词在西班牙语文法上是阳性的,也因为他具有保护者和老师的一贯特性。每次我们谈论时,唐望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肯定这些特性。
1961年12月24日_星期日
“魔鬼草从来不保护人,她的作用只是给予力量。相对地,麦斯卡力陀是很温和的,像个婴儿。”
“但你说过麦斯卡力陀有时候很吓人。”
“当然他很吓人,但是一旦认识他,他就是温和而仁慈的。”
“他怎么表现他的仁慈呢?”
“他是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他是怎么保护呢?”
“你可以一直带着他,他会使你不受到伤害。”
“你怎么能一直带着他呢?”
“放在一个小袋中,用一条绳子绑在你的手臂上,或吊在脖子上。”
“你有没有带着他呢?”
“没有,因为我有一个同盟。但是别人会带着。”
“他教导什么呢?”
“你必须自己去看才知道。”
1962年1月30日_星期二
“当麦斯卡力陀接受你时,你看到了什么,唐望?”
“这种事可不是能随便谈的,我不能告诉你。”
“如果你说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吗?”
“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一个温和、仁慈的保护者;但是这并不表示你可以取笑他。他是个仁慈的保护者,但对于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也会变得很恐怖。”
“我并不想取笑他,我只想知道他使别人看见什么。我把麦斯卡力陀让我看的所有东西都描述给你听了,唐望。”
“你的情况不同,也许是因为你不了解他的方式。你必须像小孩子学走路那样学习他的方式。”
“我还要学习多久?”
“直到他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为止。”
“然后呢?”
“然后你自己就可以了解,不必再向我描述什么了。”
“你能告诉我麦斯卡力陀是在什么地方接受你的吗?”
“我不能告诉你。”
“我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否会带人到另一个世界去。”
“是的。”
“是不是天堂[11]?”
“他会带你穿过天空。”
“我的意思是,那是上帝所造的天堂吗?”
“你未免太傻了吧,我不知道上帝在什么地方。”
“麦斯卡力陀是‘上帝’吗——那唯一的真神?或者他只是众神之一?”
“他只是一名保护者和一名老师,他是一种力量。”
“他是我们内在的一种力量吗?”
“不,麦斯卡力陀与我们内在没关系,他在我们之外。”
“那么每个接受麦斯卡力陀的人呢,见到他的形象都是相同的吗?”
“不,完全不是那样,他对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1962年4月12日_星期四
“你为什么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麦斯卡力陀的事呢,唐望?”
“没什么可说的。”
“在我去再见他之前,一定有很多我应该知道的事。”
“不。也许没什么是你必须知道的了。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他对每一个人都不相同。”
“我知道,但我仍然想知道别人对他的感觉。”
“那些愿意说他的人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明白这一点的。你也许会谈他谈到某种程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再谈他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自己的第一次经验?”
“做什么?”
“那样我就知道怎么跟麦斯卡力陀相处了。”
“你知道的已经比我多了,你甚至跟他玩过。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个保护者对你是多么仁慈。我相信第一次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当时的你耳聋目瞎。”
1962年4月14日_星期日
“麦斯卡力陀显现时,是否会采取任何形象呢?”
“是的,以任何形象。”
“那么,你所知道最常见的形象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常见的形象。”
“你是说,唐望,他以任何形象出现,即使对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也如此?”
“不,他对那些只知道一点点的人会以任何形象出现,但对那些对他很熟悉的人而言,他是固定不变的。”
“他如何固定不变呢?”
“他有时会以人的形象显现,就像我们,或者是一团光,只是一团光。”
“麦斯卡力陀对于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会不会改变他的固定形象?”
“据我所知,不会。”
1962年7月6日_星期五
唐望和我在6月23日星期六那天下午开始一段旅行。他说我们要去奇瓦瓦(Chihuahua)找蘑菇。他说这将是一段漫长而艰苦的旅途。他说得没错。我们6月27日星期三晚上十点抵达奇瓦瓦北部的一个小矿城。我们把车停在镇的外围,直接走到他朋友家——一对塔拉乌马拉族(Tarahumara)印第安人夫妇。我们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屋主在五点钟叫醒我们,他给我们一些粥和豆子,然后坐下来跟唐望谈话,但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旅程的事。
吃过早餐后,屋主往我的水壶里加了水,放了两个面包在我的背包里。唐望把水壶递给我,用一条绳子把背包系在他的肩膀上,谢谢那个人的招待,然后转身对我说:“该走了。”
我们在泥土路上走了大约一英里,穿越田野,两个小时后,来到小镇南方山脉的山脚。我们朝西南方爬上坡度不陡的山坡,唐望改变方向,我们便沿着一座高峻的山谷朝东南方前进。虽然年岁已高,但唐望一直是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快速前进,中午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们坐下来,他打开了背包。
“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把面包全吃掉。”他说。
“你呢?”
“我不吃,而且我们等一下并不需要这些食物。”
我又累又饿,便接受了他的建议。我觉得这是谈论这次旅程的好时候,于是我很随意地问:“你认为我们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我们要在这里收集一些麦斯卡力陀,会待到明天。”
“麦斯卡力陀在哪里?”
“我们四周都是。”
这儿附近都是各式各样的仙人掌,但是我看不出其中有培药特。
我们又上路了。三点时,我们来到一座狭长的山谷,旁边的山相当险峻。寻找培药特的想法使我奇怪地兴奋起来,我从来没有在大自然里见过培药特。我们进入山谷,走了大概四百英尺时,我突然发现三棵培药特植物,绝不会错,就在我前方路旁左边,高出地面几英尺。它们看起来就像圆而丰满的绿玫瑰。我朝它们跑去,指给唐望看。
他不理我,故意背对着我走开。我知道我做错了事,这天下午,我们沉默地走着,慢慢沿着谷底前进,谷底都是小而尖锐的石子。我们在仙人掌中间前进,打扰了好多蜥蜴或单飞的鸟儿。我看到好多培药特植物,但一句话也没说。
六点时,我们走到山谷尽头,来到山脚下,爬上一块石台,唐望把背包放下,坐下来。
我又饿了,但没有食物,我提议现在就收集麦斯卡力陀,然后回到镇上去。他看起来有点恼怒,发出啧啧的声音,他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我们安静地坐着。左边有块石壁,右边是我们刚走过的山谷,山谷向远处延伸,似乎比我原来所看到的还要宽广,而且不那么平坦。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有许多凸起的小山丘。
“我们明天回去。”唐望说,没有看我,指着山谷,“我们会在走回去的路上穿过原野时,把他收集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在路上碰到他时才能收集他。他会找到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会找到我们的,只要他愿意。”
唐望背靠在石壁上,转过头,仿佛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还有一件事,只有我能采集他。你也许可以带着背包,或走在我前面——我还不知道。但是明天你不能像今天那样指着他!”
“对不起,唐望。”
“没关系,你事先并不知情。”
“是你的恩人教你这些麦斯卡力陀的事吗?”
“不是!没有人教过我麦斯卡力陀。那个保护者本身就是我的老师。”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一个能与你交谈的人吗?”
“不,他不是。”
“那么他怎么能教导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
“记得你跟他玩的那次?你了解他的意思,不是吗?”
“我了解!”
“那就是他教导的方式。你当时并不知道他会跟你说话的。”
“什么时候?”
“当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非常不耐烦。我告诉他,我必须提出所有这些问题,因为我想要找出所有能找到的答案。
“别问我!”他恶作剧地微笑起来,“问他,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问他一切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个你能与之交谈的人——”
他没让我说完,转过身,拿起水壶,走下岩台,消失在岩石之后。我不要单独留在这里,虽然他没有叫跟他一起走,但我跟了上去。我们走了大约五百英尺,来到一条小溪边。他洗洗手和脸,把水壶灌满,用水漱漱口,但没有喝下去,我用手掬起水要喝,但是他阻止我,说现在还不需要喝水。
他把水壶递给我,朝岩台走回去。回去之后,我们又面对山谷背靠着岩壁坐下。我问是否可以生堆火。他的反应像是问这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了。他说这天晚上我们是麦斯卡力陀的客人,他会使我们温暖的。
已经傍晚了。唐望从他的背包中抽出两张薄薄的棉布毯,把一张丢到我怀里,他双脚盘起,把另一张毯子盖在双肩上。在我们下方,山谷边缘被夜的雾气笼罩着,变得模糊。
唐望一动不动地面对培药特的原野坐着。一阵阵的风吹在我脸上。
“黄昏是世界之间的裂缝。”他轻轻地说,没有看我。
我没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好湿,突然间我感到非常激动,有一种奇怪的、巨大的欲望想哭!
我俯卧在地上,岩石很硬,令人很不舒服,每隔几分钟,我必须换姿势。最后,我坐起来,盘起双腿,把毯子盖在肩膀上,发现这个姿势十分舒适,于是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听到唐望在对我说话。天色很暗。我不能清楚地看到他,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开始走下岩台,我跟着他,我们小心地行动,至少我是如此,因为天色太暗了。我们停在石壁的底端,唐望坐下来,示意我坐在他左边。
他解开衬衫,拿出一个皮袋,打开来放在前面的地上,里面装着一些干的培药特核。
停顿一阵后,他拿出一粒培药特核,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揉着,同时轻轻哼唱着调子。突然间,他发出巨大的尖叫声:“啊嗨!”
这声尖叫怪异而出乎意料,我被吓坏了,模糊中,我看到他把培药特核放入口内,咀嚼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拿起袋子,靠过来低声告诉我把袋子拿过去,拣出一个麦斯卡力陀,把袋子放回地上,然后照他刚才的方式做。
我挑了一个培药特核,像他那样揉起来。与此同时,他唱了起来,身子前后摇摆着。我试了好几次要把培药特放入口中,但是我不好意思尖叫出来。然后,仿佛是在梦中,一个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从我身上发出来:“啊嗨!”有一片刻,我还以为那是别人发出的。我开始感觉到腹部内紧张的冲击。我仿佛往后倒下,我要昏倒了。我把培药特放入口中,嚼起来。过了一会儿,唐望又从袋中拿出一粒。他只唱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入口中,这使我松了口气。他把袋子传给我,我吃了一粒后把袋子放回面前。这个步骤重复了五六次,我才发觉口渴。我拿起水壶要喝,但唐望只让我漱口,不让喝下去,否则会呕吐。
我一再以水润嘴。到了某个时刻,把水喝下去成为一种难以克服的诱惑,于是我吞下一点水,马上,我的胃痉挛起来。我期望一股液体会无痛、顺利地从嘴里流出来,就像第一次吃培药特那样,我很吃惊地发现只有平常想吐的感觉,不过这感觉并不持久。
唐望又拿了一粒培药特,并把袋子递给我,重复刚才的做法,直到我嚼了十四粒培药特。这时候所有原先的口渴、寒冷、不适的感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熟悉的温暖和兴奋。我抓起水壶想漱漱口,但水壶是空的。
“我们可以去小溪吗,唐望?”
我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去,却击中上腭,弹回喉咙,回音在它们之间柔和地弹撞,像音乐似的,好像长了翅膀在我喉咙中拍打着,它的接触使我感到舒适,我跟随它的波动,直到它消失。
我重复了一次问题,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一个地窟里说话。
唐望没有回答。我站起来,朝小溪的方向转过去,看看他是否会跟上来,但是他似乎在专心倾听什么。
“阿布托(Abuhtol)已经在这里了!”他说。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词,正在想是否要问他时,发觉耳朵里有一种嗡嗡声,越来越大,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牛吼器[12]所发出的震动。它响了一下子,慢慢低下去,直到恢复平静。这个凶猛、剧烈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我颤抖得非常厉害,几乎站不住,但还是非常清醒。如果刚才感到了晕眩,那么现在晕眩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清澈的心境。刚才的噪声使我想起一部科幻电影里一只巨大的蜜蜂从辐射地带飞出时的嗡嗡声。这个想法使我笑了起来。我看见唐望恢复了舒适的姿势。突然间,一只巨大的蜜蜂朝我冲过来的形象又出现了,这要比平常的念头真实多了,它单独处于一种非常清晰的状态,其他一切都被赶出了我的心灵。我这一生中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心灵上的清澈,于是又感到一种恐惧。
我开始流汗。我倾身告诉唐望我感到害怕。他的脸离我只有几英寸,他注视着我,但是他的眼睛是蜜蜂的眼睛,像一对圆玻璃,在黑暗中透出光泽。他的嘴唇凸出来,发出一种扑打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我往后跳,差点撞上石壁,仿佛在一段无穷尽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我喘着气,发出哀鸣,汗水冻结在我的皮肤上,造成一种怪异的僵硬感。然后我听到唐望的声音:“站起来!走一走!站起来!”
那个形象消失了,我又看到了熟悉的脸孔。
“我去弄点水。”在又一段似乎无穷尽的时间之后,我说。但我的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唐望点头同意。当我走开时,我发现我的恐惧消失了,就像它神秘来到又迅速离去。
在走向小溪的路上,我发现,路上的一切东西,我都能看得很清楚。我记得刚才也能清楚地看到唐望,而在这之前,我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轮廓。我停下来,看看远方,甚至能够看见山谷对面,在另一端,有些大石头清晰可见。我想一定是天亮了,我可能忘了时间的流逝。我看看表,十二点十分!我检查表是否还在走,不可能是中午,一定是午夜!我准备冲到水边,再赶快回到岩台,但我看见唐望走下来了,于是我等着他。我对他说,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
他凝视我许久,没有说一个字;也许他说了,只是我没有听到,因为我正专注于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的特殊新能力。我能分辨出沙中的每一粒小石子。有时候,一切都非常清楚,像是清晨或黄昏,接着又黑暗,然后又明亮。我很快便发现明亮是与我心脏的舒张配合,黑暗则与收缩配合。世界随着我的心跳,从明亮变成黑暗,再变成明亮。
我正专注于这个发现,那个奇怪的嗡嗡声又出现了,我的肌肉强硬起来。
“阿努托(Anuhctal,这次我听成这个词)在这里了。”唐望说。我想,噪声这么吵、这么吓人,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当噪声变弱后,我觉察到小溪的水量突然暴增,一分钟前它还不到一英尺宽,现在却变成一片巨大的湖;天空的光线仿佛穿过树缝照射在水面上,水面不时地闪烁一下——金色和黑色,然后又恢复黑暗,没有光线,几乎看不见,但仍奇怪地存在着。
我不记得我蹲在湖边多久,只是望着黑色的湖水。噪声一定同时消失了,因为之后那可怕的嗡嗡声又出现,把我带回来了(回到现实?)。我转身找唐望,看见他往上爬,消失在岩台之后。但是这种孤单的感觉没有影响到我,我蹲在那里,充满了信心与放任的感觉。那怒吼声又出现了,非常强烈,像是一阵强风的呼啸声。我尽可能仔细地倾听,我能够听出特定的音调,是由如人声般的高音加上低沉的鼓音组成的。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声音上,再次发觉,我的心跳是与那低沉鼓音、音调相配合的。
我站起来,音调停止了。我想要倾听自己的心跳声,但是听不到。我又蹲下来,心想也许是身体的姿势造成了这种声音。但是这次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连我的心跳声都听不到!我想我受够了,但是当我站起来要走时,我感觉到地震,我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我失去了平衡,朝后倒下去,躺在地上,地面剧烈地震动。我试着抓住一块石头或植物,但是身下有东西在滑动。我跳起来,站了一下,又倒下去。我坐着的地面在移动,像木筏一样滑进水里。我一动也不动,被一种恐惧震慑住,这种恐惧就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奇特、持续且毫无疑问。
我像栖息在一小块漂浮的土地上一样,在黑暗的湖水上移动。我感觉波浪推着我朝南方移动。我可以看见波浪在四周打转,溅在身上冷冷的,奇怪地沉重,我想波浪是活的。
我看不到任何岸边或陆标,我也记不得这次旅程中的任何感觉或想法。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漂浮,我的木筏向左转九十度,朝东方走,在水面上又滑行了一段很短的距离,然后意外地撞上了某样东西。冲撞力使我往前飞去。我闭上眼睛,膝盖及双手撞到地面,我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地上,仿佛木筏与土地合二为一了。我坐起来,转过身,发现水在后退!好像是倒转的波浪,直到消失为止。
我坐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试着厘清我的思绪,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变为可理解的整体。我全身都在痛,喉咙像是破了般,当我“落地”时,我咬到了嘴唇。我站起来,风使我感到寒冷,我的衣服湿了,双手、下巴及双膝剧烈地颤抖着,我不得不再次躺下来。汗水流进我的眼睛里,我痛得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稍微安定下来,站起来。在黑暗之中,景物十分清楚。我走了几步。一段时间过后,好几个人的声音朝我传来,他们似乎在大声说话。我跟随那些声音走了大约五十码,突然停下来,因为已到尽头,面前是巨大的石头排成的围墙。我能看到另一排围墙,然后是一排又一排,直到它们合成一座陡峭的大山。山中传出一种最特殊的音乐,那是一种流动、奇异的声音。
在一块大石头的底部,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我朝他走去,在离他大约十英尺处停下来;然后他转头瞧我。我停下来——他的眼睛是我刚才所看到的水!同样浩瀚无边,闪烁着金色和黑色。他的头尖尖的,像草莓;皮肤是绿色的,上面有无数的斑点。除了那尖尖的形状外,他的头就像培药特植物的表面。我站在他前面,凝视着;我的目光离不开他。我能感觉到他故意以他的眼睛的重量来压我的胸口。我感到窒息,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上。他移开眼睛,我听到他对我说话,最初他的声音像微风的柔和窸窣声,然后像是音乐——一种声音的曲调——于是我“知道”他在说:“你想要什么?”
我跪在他面前诉说我的生活,然后哭泣起来。他又望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眼睛把我拉开,我想这一刻就是我死亡的时候了。他示意我靠近些。我迟疑了片刻才跨前一步。等我靠近后,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他把手背伸给我看。那个曲调说:“看!”在他的手中央有个圆洞。“看!”那个曲调又说,我看进那个洞,于是我看到了自己,非常老迈而衰弱,佝偻地跑着,四周有发亮的火花围着我飞舞,然后三颗火花击中了我,两颗击中头部,一颗击中左肩。我的身躯开始直立起来,不再佝偻,然后与那个洞一起消失。
麦斯卡力陀又把眼睛转向我。它们是如此接近我,我能“听见”它们轻柔地发出那天晚上我听了好多次的奇特响声,它们逐渐平息下来,像是一个寂静的水塘,反射着金色和黑色的波光。
他又把眼睛转开,像蟋蟀一样跳了约五十码,他跳了又跳,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我所记得的是,我开始步行。非常合理地,我试着辨认地标,像是远方的山脉,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在这整个经验中,我一直都分心在寻找方向上。我相信北方一定在我左边,我朝那个方向走了很久,才发现已经是白天了,我不再使用我的“夜视”。我记得我有手表,于是看看时间:八点钟。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回到前一天晚上停留的岩台上,唐望正躺在地上睡觉。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我坐下来喘口气。
沉默了许久,他问:“你看到他了吗?”
我开始把我的经验从头说给他听,但是他打断我,说重要的只是我有没有看见他。他问麦斯卡力陀离我多近。我说我几乎可以摸到他。
故事的这部分令他感兴趣。他注意倾听每个细节,没有置评,只打岔问我所见的形体、他的模样以及相关细节。到了中午前后,唐望似乎听够了我的故事。他站起来,把一个帆布袋绑在我胸前;他要我跟在他身后走,说他要把麦斯卡力陀割下来,而我要用双手接他,把他轻轻放入袋中。
我们喝了一点水,然后上路。当走到山谷边时,他似乎犹疑了一下才决定了方向。然后我们就直直地走下去。
每一次我遇到一棵培药特植物,他就蹲在它面前,用他那把短短的锯齿状小刀轻轻地把顶端割下来。他的切口与地面平行,然后从一个皮袋里拿出纯硫黄粉撒在他所谓的伤口上。他左手拿着割下的培药特核,右手撒着硫黄粉,然后站起来,把培药特核递给我。我必须用双手去接,像他告诉我的那样,放进袋子里。“站直身体。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或碰到其他任何东西。”他一再吩咐,好像我会忘记似的。
我们采了六十五个培药特核。等袋子完全装满后,他把袋子放在我背上,又在我胸前绑上另一个袋子。我们横跨过原野之后,已经有满满两个袋子的培药特核,一共装着一百一十个。袋子笨重而累赘,我几乎走不动。
唐望小声对我说,袋子沉重是因为麦斯卡力陀想回到地上去。他说,正是因为要离开住地的哀伤,使麦斯卡力陀如此沉重,我真正的任务是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如果让袋子碰到地上,麦斯卡力陀就绝不会再让我接受他了。
在一个特定的时候,我肩上皮袋的压力变得令人难以承受,似乎有某种东西产生极大的力量要把我拉倒。我十分担心,发现自己开始加快速度,几乎是用跑的;我等于是在唐望身后慢跑着。
突然间,我背上和胸口的重量消失了,负担变得很轻松,我很自在地跑上前去,追上前面的唐望。我告诉他,我不再感觉到那重量了。他解释说,我们已经离开麦斯卡力陀的住地了。
1962年7月3日_星期二
“我想麦斯卡力陀已经差不多接受你了。”唐望说。
“为什么你说他‘差不多’接受我了呢,唐望?”
“他没有杀死你,也没伤害你。他好好地吓唬了你,那并不是不好。如果他根本不接受你,就会像个怪物一样在你面前出现,充满愤怒;有些人碰到他,又没使他接受时,就会体会到什么是恐怖。”
“如果他是如此恐怖,在你带我来这个地方之前,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你没有主动追求他的勇气,我想你还是事先不知道比较好。”
“但是我可能会死掉,唐望!”
“是的,可能,但我相信你会没事的,他跟你玩过一次,他并没有伤害你。我想他这次对你也会心生同情。”
我问他是否真的认为麦斯卡力陀在同情我。那段经验实在太可怕,我觉得我被吓死了。
他说麦斯卡力陀对我非常仁慈,他让我看到的那段画面是针对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给我上了一课。我问他那一课是什么意义。他说这是无法回答的,因为我竟怕得不敢去知道我到底问了麦斯卡力陀什么问题。
唐望要我回忆,在麦斯卡力陀把手上的画面给我看之前,我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我记不得,我只记得自己跪下来,对他“忏悔我的罪恶”。
唐望似乎没有兴趣再谈下去。我问他:“你能教我你唱的那些歌的歌词吗?”
“不能,那些歌词是我自己的,是保护者自己教我的。那是我的歌。我不能告诉你它们是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呢,唐望?”
“因为那些歌是保护者与我之间的联系。我相信有一天他会把你自己的歌教给你。耐心等待吧!永远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抄下或打听另一个人的歌。”
“你叫的那个名字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唐望?”
“不能。除了要叫他的时候,否则他的名字绝不可说出来。”
“如果我自己要叫他呢?”
“如果有一天他接受你了,就会告诉你他的名字。那个名字是给你单独使用的,用来大声叫他,或低声对自己说,也许他会告诉你他的名字是阿三。谁知道呢?”
“为什么在谈论他的时候,不能用他的名字呢?”
“你看过他的眼睛,不是吗?你不能对保护者乱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搞不懂他选择跟你玩!”
“如果他会伤害人,怎么能作为保护者呢?”
“答案很简单,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因为任何人都可以追求他。”
“但是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是任何人要追求都可以的吗?”
“不,并非如此。同盟的力量只限于巫鲁荷可以追求,但是任何人都能够去追求麦斯卡力陀。”
“但是为什么他会伤害某些人呢?”
“并非每一个人都喜欢麦斯卡力陀;但是他们都想不劳而获地追求他。当然,他们与他见面时就会十分恐怖。”
“等他完全接受一个人时,会变成怎样呢?”
“他会以人的形象或一团光来显现自己。当一个人赢得如此的接受后,麦斯卡力陀就固定不变,永远不会再改变了。也许等你下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团光,也许有一天他会带你去飞行,把他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给你。”
“我要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地步呢,唐望?”
“你必须是个坚强的人,你的生活必须是真诚的。”
“什么是真诚的生活呢?”
“一种深思熟虑的生活,一种好的、坚强的生活。”
5
唐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不经意地询问我那棵曼陀罗植物的情形。在我移植那块根部一年之后,它已经长成一棵很大的树了,结了种子,种荚干了。唐望于是判定,这是我再次学习魔鬼草的时候了。
1963年1月27日_星期日
今天唐望告诉我曼陀罗根部“第二节”的初步知识,是学习的第二步骤。他说根部的第二部分是学习的真正开始;跟这部分比起来,第一部分就像儿戏。必须精通第二部分才行,至少要尝试二十次之后,他说,才能够进入第三步骤。
我问:“第二部分是做什么呢?”
“魔鬼草的第二部分是用来看的。使用它后,一个人可以翱翔于空中,飞到任何他想到的地方去看看。”
“一个人真的能飞吗,唐望?”
“为什么不能?我已经告诉过你,魔鬼草是给那些追求力量的人。精通第二部分的人可以使用魔鬼草做出难以想象的事情,以得到更多的力量。”
“哪一类的事情,唐望?”
“我无法告诉你。对每一个人而言都不一样。”
1963年1月28日_星期一
唐望说:“如果你成功地完成第二步骤,我就只能再教你一个步骤。在学习魔鬼草的过程中,我明白她不适合我,于是我没有再进一步追求她。”
“是什么使你决定放弃的,唐望?”
“每次我尝试使用魔鬼草时,她几乎都快把我杀掉。有一次非常恶劣,我以为我完蛋了。不过,我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痛苦的。”
“如何避免?是否有一种特殊的方式?”
“是的,有一个方法。”
“它是一种公式、步骤或什么?”
“它是一种抓住东西的方式。例如,当我在练习魔鬼草时,我太渴望了。我抓住东西就像小孩子抓住糖果那样。魔鬼草只是百万条道路中的一条。任何事都是百万条道路中的一条。因此你必须时常记得,一条路只是一条路:如果你觉得不该走下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停留。为了有明晰的感觉,你必须过一种有纪律的生活,只有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任何道路只是其中的一条,如果你的心要你放弃,你的放弃并不会冒犯你自己或其他人。但是不管你是放弃还是走下去,你的决定都必须毫无恐惧或野心。我要警告你,仔细、谨慎地观察每条道路。你认为应该试多少次,就试多少次,然后问自己一个问题。只有一个非常老的人才会问这个问题。当我年轻时,有一次我的恩人告诉过我这个问题,但是我当时过于血气方刚,无法了解它。现在我了解了。这个问题是;‘这条道路有心吗?’所有的道路都是一样的;它们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们也许穿过树丛,或进入树丛。在我自己的生命中,我可以说我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但我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我恩人的问题现在具有明显的意义了;这条道路有心吗?如果有的话,这就是一条好路:如果没有,这条路就没有什么用处。两条路都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是一条路有心,另一条没有。一条路使旅程愉快,只要你走在上面,你与路就是一体的:另外一条路会使你诅咒你的生命。一条路使你坚强:另一条路使你软弱。”
1963年4月21日_星期日
4月16日星期二下午,唐望跟我到他的曼陀罗植物所在的地方。他要我留在车中,让他一个人走。他在三个小时后回来了,带着一个红布包成的包裹。等我们开车回他家时,他指着那包裹,说那是他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我问他是不是不再教我了。他说,他指的是我自己的植物已经完全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植物了。
下午稍晚时分,我们坐在他的房间里;他拿出一套磨得光滑的杵和臼,臼的直径约六英寸。他打开一个大包裹,里面有不少小包,他选了其中两包,放在我旁边的草席上;然后他从那个带回家的包裹中取出四个大小相同的小包。他说那是种子,我必须把它们研磨成细粉。他打开第一包,倒了一点东西在臼中。种子干干的、圆圆的,呈焦黄色。
我开始用杵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更正我的动作,叫我把杵推向臼的一边,然后压过臼底,再推到另一边。我问他要怎么使用那些粉末。但他不愿意谈。
第一包种子非常坚硬难磨,我花了四小时才完工,背因为坐姿而疼痛起来。我躺下来,想睡在那里,但是唐望打开了第二包,又倒了一些种子在臼里。这次的种子要比第一次的色泽淡一点,而且粘成一团,包里其他的东西像是粉末,是非常细小的深色颗粒。
我想要吃点东西,但是唐望说,如果我想要学习,就必须遵守规矩——学习第二部分的秘密时,只能喝一点点水。
第三包装的是一堆活生生的黑色象鼻虫。最后一包是一些新鲜的白色种子,软软的,但是充满纤维,很难如他所要求那样磨成糊状。在我磨完这四包东西后,唐望量了一两杯青绿色的水,倒进一口陶土锅里,然后把锅子放在火上。等水沸腾后,他把第一包已磨成细粉的种子加进去。接着他从皮袋中拿出一根长而尖的木头或骨头来搅拌。水再次沸腾时,他把其他成分一一加入锅中,以相同方式搅拌,然后又加入一杯相同的水,用微火煮。
然后他告诉我,是把根部捣碎的时候了。他小心地从他带回家的包裹中抽出一截很长的曼陀罗根部,大约有十六英寸长,很粗,直径也许有一英寸半。他说这是第二节,他仍用自己的长度去量,因为那是他的根。他说下一次我尝试魔鬼草时,要量量我自己的根部。
他把那个大石臼朝我推来,我开始捣起来,方式跟他捣第一部分时完全一样。他指示我采取相同的步骤,于是我们让被捣烂的根部浸在水中,暴露在夜气中。这时,土锅中所煮的东西已经干成糊状了。唐望把锅从火上拿下来,放进一张垂吊的网子里,把网子钩在屋中的梁上。
4月17日早上大约八点时,唐望和我开始用水过滤被捣烂的根部。这是一个晴朗、有太阳的日子,唐望把这种好天气看成魔鬼草喜欢我的征兆;他说,跟我在一起,他所能记得的只是她当初对他有多坏。
我们过滤根部的方式跟我所观察的第一次做法完全相同。到了下午,第八次把上层的水倒掉之后,臼底下留下约一汤匙分量的黄色物质。
我们回到他的房间,那里还有他没碰过的两个小包。他打开其中一个,一只手滑进去,另一只手把这个小包的袋口卷起来,从那只手在袋中的活动看来,他似乎在抓什么东西。突然,他非常灵活地把袋子像手套一样从手上剥下来,手伸到我脸前,他正抓着一只蜥蜴,头离我眼睛只有几英寸,嘴有点奇怪。我瞪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后缩。蜥蜴的嘴被粗糙的线缝起来了。唐望命令我用左手握住蜥蜴。我紧紧抓着,它在我手中蠕动。我感觉想吐,双手开始流汗。
他拿起最后一个包,重复同样的动作,抓出另一只蜥蜴,它的眼皮也被缝在一起,他命令我用右手握住它。
等到我双手都抓着蜥蜴时,我感觉要生病了,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丢下它们,离开这里。
“不要捏扁它们!”他说,他的声音给我解脱的感觉,他问我是怎么搞的。他试着保持严肃,但板不住脸而笑了出来。我试着放松一点,但是双手流汗流得太厉害了,蜥蜴开始从我手心里爬出来,尖尖的小爪抓着我的手,给我一种难以置信的厌恶、恶心感。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其中一只蜥蜴已经爬上我的手腕,只要挣脱我的手指,它就可以自由了。我的身体产生一种奇特的绝望感,非常地难受。我透过牙齿缝对唐望咆哮,要他把这两只鬼东西拿走。我的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好奇地看着我,我像熊一样吼起来,颤动身体。他把蜥蜴丢进袋子里,开始大笑起来,我也很想笑,但是胃部作呕,我躺了下来。
我对他解释,是蜥蜴在我手上扭来扭去的感觉使我这样。他说,有很多事情可以使一个人发狂,尤其是缺乏学习所需的坚决与目标感时:但是当一个人有一种清晰、不可动摇的意志时,感觉就不再是一种障碍了,因为他有能力控制感觉。
唐望等了一会儿,然后又以相同的方式把蜥蜴交给我。他叫我握住它们的头部轻轻摩擦着我的太阳穴,我可以问它们任何我想知道的事。
我起先并不了解他要我做什么。他又说了一次:我可以问蜥蜴任何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给我一连串的例子:我可以知道许久未见面的朋友的情况,或寻找遗失的东西,或我没见过的东西。这时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未卜先知”的能力,我变得非常兴奋,心跳开始剧烈,我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警告我,第一次问不要问私人的问题;他说我应该想一些与个人无关的问题,而且必须想得快、清楚,因为我将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思想。
我疯狂地想要想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唐望不停地催我,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想不出任何可以“问”蜥蜴的事。
经过一段长久而难受的等待后,我想到了一件事。不久前,图书馆某个阅览室里有一大堆书被偷走。这不是私人问题,但我很感兴趣,我不知道是哪个人或哪些人偷了那些书。我用蜥蜴擦着太阳穴,问它们小偷是谁。
过了一会儿,唐望把蜥蜴放回袋子里,说魔鬼草根部的汁液与种子的糊膏并没有什么大秘密。糊膏是用来指示方向的;而根部是使事情清楚的。但是真正的秘密在蜥蜴身上,它们是整个第二部分巫术的秘密所在。我问它们是不是特殊的蜥蜴。他说,是的,它们必须来自一个人自己的植物区,它们必须是他的朋友。要跟蜥蜴做朋友,需要很长时间,给它们食物,对它们说友善的话,才能发展出坚定的友谊。
我问和它们的友谊为什么会这么重要。他说,蜥蜴只有在认识那个人之后,才会让自己被抓到,而且凡是对魔鬼草如此认真的人,一定也要对蜥蜴认真。他说,照规矩的话,蜥蜴应该在种子糊膏与根部汁液准备好之后才被抓,时间应该在下午稍晚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跟蜥蜴关系不好的话,可能花好几天都抓不到它们,而糊膏只能维持一天的效力。接着他给了我一连串指示,是关于抓到蜥蜴之后应采取的步骤。
“一旦你抓到了蜥蜴,就把它们分别放入两个袋子里,然后拿起一只,跟她说话,向她道歉伤害了她,请求她帮助你。用一根木针把她的嘴缝起来。用龙舌兰的纤维以及一根佐草的刺来缝,要缝得很紧。接着对另一只蜥蜴说同样的话,把她的眼皮缝起来。等到夜晚降临后,你就准备就绪了。拿起那只嘴巴被缝起来的蜥蜴,向她说明你想要知道的事物,请她为你看看;告诉她你必须把她的嘴缝起来,这样她才会赶快来你这里,不会告诉别人。你把糊膏涂在她头上,然后让她在糊膏中爬一爬;再把她放在地上。如果她朝你的好运方向爬去,巫术就会成功而容易。如果她朝相反方向爬去,就不会成功。如果蜥蜴朝你爬来(南方),你就可以期待不平常的好运;但是如果她离你而去(北方),巫术就会非常困难,你甚至会死掉!因此如果她离你而去,就是放弃的时候。在这个关头,你可以下决心不做。不过,你这么决定,就会失去控制蜥蜴的能力,但那要比失去你的生命好得多。话说回来,你也可以不理会我的警告,继续进行你的巫术。如果你那样做的话,下一步是拿起另一只蜥蜴,叫她听她姐姐的故事,然后,描述给你听。”
“但是那只嘴巴被缝起来的蜥蜴,如何告诉我她所看到的呢?她的嘴不是被缝起来不准说话吗?”
“缝起她的嘴是不准她把故事告诉陌生人。大家都说蜥蜴爱说话,她们会在任何地方停下来说话。不管如何,下一步是把糊膏涂在她的脑后,用她的头擦你的右边太阳穴,不要让你的额头沾到糊膏。在你刚开始学习时,最好用一条细绳绑住蜥蜴,再绑在你的肩膀上,这样就不会失去她或伤害她。等你更熟练魔鬼草的力量,蜥蜴就会服从你的命令,会栖息在你的肩膀上。当你用蜥蜴把糊膏涂在右太阳穴之后,把双手浸入糊膏中;先擦两边太阳穴,再涂抹头部的两侧。糊膏干得很快,涂多少次都可以。每次都先用蜥蜴,然后再用手指。那只出去看看的蜥蜴迟早会把她旅程的一切都告诉她的妹妹,那只眼睛睁不开的蜥蜴会叙述给你听,好像你是她的同类。等巫术结束,把蜥蜴放下,让她走掉,不要看她走到什么地方。用你的双手挖个深洞,把你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埋进去。”
下午六点钟左右,唐望把从锅中的根部萃取出的汁液弄到一片东西上,不到一汤匙的黄色黏液。他把一半放入杯中,加上一点黄色的水,摇摇杯子,使黏液溶解。他把杯子递给我,叫我把杯里的混合物喝掉。这东西没有什么味道,但在我嘴里留下一点苦味。水太烫了,使我不太舒服。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但很快又松弛下来。
唐望拿出另一个装糊膏的锅子,糊似乎干硬了,看起来很光滑。我想用手指戳戳看,但是唐望朝我跳过来,把我的手推开。他变得十分恼怒,说我这样做太没大脑了,如果我真的要学习,就不能这么不小心。他指着糊膏说,这是力量,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力量。我们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驯服它已经够坏了——这是没办法避免的事,因为我们是人——但是我们至少要充满敬意地对待它。糊膏看起来像燕麦粥,显然本身有足够的黏性,才会这么浓稠。他叫我把装蜥蜴的袋子拿来,抓出那只嘴巴被缝起来的蜥蜴,小心地递给我。他要我用左手抓住它,再用手指蘸些糊膏涂在蜥蜴头上,然后放到锅中按住它,直到它全身沾满了糊膏。
接着,他叫我把蜥蜴从锅中拿出来。他拿起锅子,带我到离他屋子不远有很多石头的地方。他指着一块大石头,叫我坐在石头前面,把它当成我的曼陀罗植物,然后把蜥蜴抓在面前,再对她说一次我想要知道的事,让她帮我找答案。他劝我告诉蜥蜴,我很抱歉让她不舒服,并且答应她,以后会对所有的蜥蜴都很仁慈,作为报答。然后他叫我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她,那里上次被他割了一刀。他要我也绕着石头跳舞,就像上次移植魔鬼草一样;他问我是否还记得上次的做法。我说记得。他强调说一切都必须相同,如果我不记得的话,就等一切清楚后再说。他很严肃地警告我,如果我草率行事、不谨慎的话,可是会受到伤害。他的最后一项指示是,我要把嘴巴被缝上的那只蜥蜴放在地上,看她往什么地方去,这样就能断定这次经验的结果。他说,我的视线不能离开那只蜥蜴,即使离开一刹那也不行,因为蜥蜴所擅长的诡计是使人分神,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
天色还不很暗,唐望看看天空。“我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他说完,便走开了。
我遵从他所有的指示,最后把蜥蜴放在地上。蜥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它看看我,朝东跑向石头堆里,躲在里面不见了。
我坐在石头前面的地上,假装是坐在我的植物前,一种深沉的悲哀笼罩着我。我想着那只嘴巴被缝的蜥蜴,想到它奇异的旅程,以及它在跑走之前看我的样子。这是一种奇怪的联想,不是很愉快的投射:我自己也是一只蜥蜴,进行着另一种奇异的旅程。我的命运也许只是去看看而已;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把看到的说出来。那时天色非常暗了,我几乎看不到面前的石头,我想起唐望的话:“黄昏是世界之间的裂缝。”
长久的迟疑之后,我开始采取唐望所描述的步骤。那堆糊膏看起来虽然像燕麦粥,但摸起来不像,非常细滑而冰冷,有一种奇特刺鼻的味道,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很快就干了。我擦了太阳穴十一次,没有感觉到任何效果。我非常仔细地注意在知觉上或情绪上是否有任何改变,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期待什么。事实上,我不明白这次经验本身的性质,一直试着寻找线索。
糊膏干了,从我的太阳穴上脱落。我准备再多擦一些时,才发现自己是以日本人的姿势跪坐在脚上。我本来是盘腿坐着的,但不记得改变过姿势。过了一会儿,我才完全发觉我是坐在一个有高拱屋梁的走廊里。我以为那是砖造的拱梁,但是观察后才发现那是石头造的。
这个变化来得十分困难,太突然了,我没准备好接受。我对这个幻象的知觉十分模糊,仿佛是在做梦。但是这个幻象中的组成元素没有改变,十分稳定地存在着。我可以停在旁边,实际地检查它们。这个幻象并不像培药特所造成的那么清楚、真实。它有一种迷雾特性,以及十分悦目的色彩。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站起来,接下来我注意到的是我已经移动了。我在一个楼梯的顶端,而我的一个朋友H正在底端。她两眼发热,目光狂乱。她大笑起来,笑声非常大,显得很吓人。她开始走上楼梯。我想要跑开寻找掩护,因为“她曾经发疯过一次”。这是我心里所想到的。我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她走过去,没有看我一眼。“她将要踏上一段长远的旅程”是我当时想到的另一个念头;最后我所能记得的是“每次她在精神崩溃之前就会大笑起来”。
突然间景象变得十分清楚,不再像个梦了,跟一般的景象没两样,但是我似乎是透过玻璃窗在看东西。我想要碰上一根柱子,却感觉动弹不得;然而我知道我想要看多久都可以。我身临其境,又不是其中一部分。我经验到一连串理性的思考与争论,就我所能判断的,我是处于一种正常的意识清醒状态。每一个组成元素都属于我日常活动的领域。不过我知道这不是正常的状态。
景象突然改变了。现在是晚上,我在一栋建筑物的走廊中,建筑物内的黑暗使我发觉原先景象中的阳光是多么美丽清晰,但是因为太平常了,我当时没有注意到。我进一步观察这个新画面,看到一个年轻人从一个房间里出来,肩上背着一个大背包。我不知道他是谁,虽然见过他一两次。他经过我身边,走下楼梯。这时候我已经忘了我疑虑及理性的困境。“这个人是谁?”我想,“为什么我会见到他呢?”
景象又改变了,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在破坏书,他把几页粘在一起,把号码擦掉,等等。然后我看到他整齐地把书排在一个木箱里,那里有一堆木箱,不在他的房间,而是在一个储藏室里,其他的影像又进入我的脑海,但是并不清晰。影像模糊起来,我感到天旋地转。
唐望摇摇我的肩膀,我醒了过来。他扶我站起来,我们走回他的房子。从把糊膏涂在太阳穴上到我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但是幻象的状态不可能超过十分钟,事后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只是又饿又困。
1963年4月18日_星期四
昨天晚上唐望要我把这次经验描述给他听,但我太困了,说不出来,无法集中精神。今天我一醒来,他就又问我。
“谁告诉你那个女孩子H发疯了?”他问,当我说完之后。
“没有人,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想法罢了。”
我告诉他那都是我的想法,虽然我没有理由想到H生过病。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似乎是无中生有地跳入我的脑海的。他带着疑问看着我。我问他是否不相信我;他笑了起来,说我习惯对自己的行为粗心大意。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唐望?”
“你应该听蜥蜴的话才对。”
“我应该怎么听呢?”
“在你肩上的小蜥蜴把她姐姐所看见的一切都叙述给你听。她在跟你说话,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却不注意,反而相信蜥蜴的话是你自己的思想。”
“但那是我自己的思想啊,唐望。”
“不是的,那是这种巫术的特性。事实上,那些影像是用来听的,而不是看的。我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形。我本想警告你,但想到我的恩人并未警告过我。”
“你的经验是否跟我的一样呢,唐望?”
“不,我的经验像是到地狱去了,我差点死掉。”
“为什么会像地狱?”
“也许是因为魔鬼草不喜欢我,或者是我不清楚要问的是什么问题。像你昨天那样,当你提出书本的问题时,心里一定想到那个女孩子了。”
“我记不得了。”
“蜥蜴从来不会错的,它们把每个想法都当成问题。那只蜥蜴回来,告诉你关于H的事情,没有人能了解,因为连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看到的另一个影像呢?”
“当你问那个问题时,你的思想一定很稳定。那才是这个巫术应该有的进行方式,要清晰。”
“你是说不必把那个女孩子的影像看得太认真?”
“怎么能认真呢,如果你都不知道小蜥蜴在回答什么问题?”
“如果一次只问一个问题,对蜥蜴来说是否比较清楚?”
“是的,那会比较清楚,如果你能稳定地保有一个念头。”
“但是,唐望,如果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会怎么样呢?”
“只要你的思想稳定,不牵涉其他事物,对小蜥蜴来说很清楚,那么她的回答对你来说也会很清楚。”
“影像进行的时候,我们可以问更多的问题吗?”
“不行,你要去看小蜥蜴告诉你去看的影像。就像为什么我说影像是用听的,而不是用看的,这也是我要你只提出非私人的问题的原因。通常如果问题与人有关,想要摸它们或跟它们说话的强烈欲望会使蜥蜴停止说话,巫术就会失去作用。在你试着提出私人问题之前,你要比现在懂得更多才行。下一次你必须小心倾听。我确信蜥蜴告诉你许多许多事情,但是你没有听。”
1963年4月19日_星期五
“这些糊膏的原料是什么呢,唐望?”
“魔鬼草的种子及种子上的象鼻虫,分量各一把。”他把手做成杯状,让我知道是多少。
我问他,如果只用一种成分,而不用另一种,结果会怎么样。他说那样子会得罪魔鬼草和蜥蜴。“你不能得罪蜥蜴。”他说,“因为第二天的黄昏,你必须回到你那棵植物所在的地方,对所有的蜥蜴说话,请那两只在巫术中帮助你的蜥蜴再回来。你得到处寻找她们,直到天黑。如果找不到她们,第二天就必须再试一次。如果你够强壮,就会找到她们,然后你必须当场吃下她们。那样你就永远被赋予巫术,她们会从此活在你的体内。”
“如果我只找到其中一只呢?”
“如果只找到其中一只,你必须在结束寻找时把她放走。如果你第一天只找到她,不要留住她而希望第二天能找到另外一只,那样只会破坏你跟她们之间的友谊。”
“如果我根本找不到她们呢?”
“我想那样对你最好了。那表示你每次需要她们帮助时,都必须去抓两只蜥蜴,但也表示你自由了。”
“怎么说呢,自由?”
“不必成为魔鬼草的奴隶。如果蜥蜴活在你体内,魔鬼草就永远不会放你走。”
“那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她会使你与其他一切的关系中断,你必须一辈子把她当成同盟。一旦让具占有欲的她主宰你,一切就只有一个方法——她的方法。”
“如果我发现那两只蜥蜴死了呢?”
“如果你发现其中一只或两只都死了,你就不能在一段时间内从事这项巫术,要停一阵子。”
“我想这就是所有你必须知道的事。我告诉你的是规矩;每当你单独从事这项巫术,坐在你的植物跟前时,你都必须遵守我告诉你的所有步骤。还有一件事,在巫术完成之前,你绝不可吃或喝任何东西。”
6
唐望教授的下一个步骤,是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控制曼陀罗植物根部的第二部分。在这两个学习阶段之间,唐望只问我那棵植物成长的情形。
1963年6月27日_星期四
“在全心走上她的道路之前,最好是先考验一下魔鬼草。”唐望说。
“怎么考验她呢,唐望?”
“你必须再试一次蜥蜴的巫术。你已经具备一切的条件,可以再问蜥蜴一个问题,不用我的帮助。”
“我真的有必要去试验这个巫术吗,唐望?”
“这是考验魔鬼草对你态度的最佳方法。她一直都在考验你,所以你也要考验她,这才公平,而且如果你走在她的道路上,觉得有什么理由要终止的话,就要立刻终止。”
1963年6月29日_星期六
我提到魔鬼草这个话题,想要唐望再多告诉我一点,然而我不想答应去参与。
“根的第二部分只是用来未卜先知的,对不对,唐望?”我问,为谈话起个头。
“不只是用来未卜先知,一个人可以靠第二部分的帮助来学习蜥蜴的巫术,同时考验一下魔鬼草;但实际上,第二部分也有不同的用途。蜥蜴巫术只是开始罢了。”
“那么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唐望?”
他没有回答,突然改变话题,问我那些生长在我的植物四周的曼陀罗植物长多大了。我比了比大小。
唐望说:“我教过你怎么分辨雌雄。现在,到你的植物那里去,把雌的和雄的各带一棵回来,先到你的老植物那里,小心地看雨水造成的水道,现在雨水一定把种子冲到很远的地方了。观察流路的痕迹,你就能判断出水流的方向。然后找出离你的植物最远的那棵魔鬼草,在这两棵植物之间,所有的魔鬼草都是你的。等它们结种子后,你就可以观察每棵植物,顺着水道扩大你的区域。”
他给我详细的指示,如何寻找一把切割的工具。他说,根部的切割必须遵照以下的步骤:第一,我必须挑选出我要切割的植物,把根茎相连之处的泥土去掉;第二,我必须重复移植植物根部时的舞蹈动作;第三,我必须把茎割下,将根部留在土中;最后一步是挖出约十六英寸长的根部。他告诫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不可以说话,或泄露我的任何感觉。
“你可以带块布,”他说,“把布摊开在地上,将植物放在上面。然后把植物分割成几个部分,叠放起来,先后次序由你决定;但是你必须记得你所采取的次序,因为这是你以后必须采用的方式,一旦取得植物,马上带来给我。”
1963年7月6日_星期六
7月1日星期一,我割下了唐望所要的曼陀罗植物。直到天色很暗的时候,我才在植物四周跳起舞来,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感觉很不安,我相信会有人看到我的古怪行径。我事先已经选好我认为的雌雄植物。我必须把每一棵的根部割下十六英寸,而要用一根木头挖到那么深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必须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完成,等到要割时,我必须使用手电筒。我原先的担心(怕别人会看见我),跟此时怕别人在荒野中看见手电筒灯光的恐惧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7月2日星期二那天,我把植物带到唐望家。他打开布包,检查内容,他说他还是必须把他的植物种子给我。他把臼推到我面前,拿出一个玻璃瓶,把里面的东西——结成一团的干种子——全倒进臼里。
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象鼻虫所吃的种子。种子里有不少小虫——黑色的小象鼻虫,他说那些是特别的虫子,我们必须把它们捉出来,装在另一个瓶子里。他递给我另一个瓶子,里面三分之一都是相同的象鼻虫。为了不让虫子逃走,瓶口塞了一团纸。
“下次你就必须使用你自己植物的虫子了,”唐望说,“做法是把那些有细孔的种子荚切下来;里面都是小虫。打开时对它们凶一点,不必对它们客气。量好一把被虫吃过的种子,以及一把用虫子磨成的粉,其余的埋在离你的植物这个方向(他指着东南方)的任何地方。然后将收集好的干种子分别储存起来,要收集多少种子都可以。你随时可以用它们,最好是马上就把荚中的种子分出来,这样你就可以一次把一切都埋掉。”
接着,唐望叫我先把那结成一团的种子磨碎,然后再磨象鼻虫的卵,然后是小虫,最后是好的干种子。
等一切都磨成均匀的粉末后,唐望从我割好的曼陀罗植物中挑出雄根,用一块布轻轻包起来。他把其余部分给我,叫我把它们切成碎片、捣烂,然后把一切连汁液全倒入一口锅里。他说,捣碎的次序必须跟我叠起它们的次序相同。
等我弄好后,他叫我往锅中倒进一杯沸水,然后搅拌,再加两杯水。他给我一根磨得光滑的骨头,让我用来搅动锅里的东西。他把锅子放在火上,然后他说我们要准备根部了,这次需用较大的臼,因为雄根完全不能切割。我们走到屋后,他已准备好臼,我像以前那样捣着根部。之后我们把根部浸在水中,暴露在夜气里,再回到屋里。
他叫我看着锅子,让水滚沸,直到里面的东西变得黏稠,不太搅得动为止。说完,他就躺在草席上睡着了,锅子至少煮了一个小时,我注意到它越来越难搅了,心想一定是好了,就把锅子移开,放进屋檐下的网里,睡觉去了。
唐望起来时,我也醒来了,阳光在无云的天空里闪耀。这是一个炎热干燥的日子,唐望又说,他确定魔鬼草喜欢我。
我们开始处理根部。这一天结束时,我们在锅底得到一堆黄色物质。唐望把上面的水倒掉,我以为这就好了,但是他又把沸水倒进去。
他把屋檐下的锅子取下来,锅里的糊膏几乎干了,他把锅子端进屋里,小心地放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开始说话:
“我的恩人告诉我,可以把植物与猪油混在一起,这就是你要做的。我的恩人替我把它与猪油混合,但是如同我告诉你的,我从来就不喜欢这植物,从来不曾想跟她合为一体。我的恩人跟我说,为了求得最好的效果,对那些真正想得到力量的人,适当的做法是把它与野猪油混合,肠子的肥油最好,但是这要由你来选择。也许命运已经决定让魔鬼草成为你的同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建议你,如同我恩人给我的建议,去猎一只野猪,取它的肥油。以前,当魔鬼草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时,巫鲁荷时常特地去猎野猪取肥油,找最大、最强壮的雄猪。他们对野猪有一种特殊的法术,能从它们身上得到特殊的力量,特殊得难以置信,即使是在那个年头。但是那种力量已经失传了,我丝毫不懂,也不认识任何懂的人,也许魔鬼草会教你这一切。”
唐望捧了一手掌的猪油,倒进装着糊膏的锅里,把手上剩下的猪油刮在锅边,他叫我搅拌锅中的东西,直到它们完全均匀地混合。
我搅拌了近三个小时,唐望不时过来看一眼,说还没有好。最后他似乎是满意了,被搅入糊膏中的空气使糊膏呈淡灰色,像果冻一样。他把锅子吊在屋檐下另一口锅子旁边,他说要吊到第二天,因为需要两天时间准备根部的第二部分。同时,他要我不要吃任何东西,可以喝水,但不能吃东西。
第二天,7月4日,星期四,唐望指示我把根部再过滤四次。我最后一次把锅中的水倒掉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坐在前院,他把两口锅子都放在他面前,根部所滤下来的汁液是一汤匙分量的白色黏液。他把黏液放进杯中,加上水,摇一摇杯子,让黏液溶解,然后把杯子递给我,叫我把整杯喝下去。我很快喝下,放下杯子,往后靠坐着。我的心脏开始急促跳动起来;我感到无法呼吸。唐望一本正经地命令我把全身衣服脱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必须用糊膏擦身体。我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脱衣服。唐望催我赶快行动,说没有时间开玩笑,于是我把衣服都脱了下来。
他拿起骨头,在糊膏上画了两条横线,分成三等分,然后从最上面一条横线的中心点朝下划了一条直线,把糊膏分为五份。他指着右边下面那块,说是给我左脚的,它上面那块是给我左腿的。最上面、最大的一块是给我的生殖器,下来左边那一块是给我右腿,左边最下面一块是给我右脚的。他叫我把属于左脚部分的糊膏抹在脚底,充分地摩擦。然后他指示我把糊膏涂在我整个左腿的内侧、我的生殖器上,以及整个右腿内侧,最后是右脚脚底。
我照他的指示去做,糊膏凉凉的,有一种特殊的浓烈的气味。等我抹完后,我站直身子,糊膏的气味冲入鼻内。我试着用口呼吸、对唐望说话,但都做不到。
唐望一直盯着我。我朝他走一步,腿变得很长、很有弹性。我又跨出一步,膝盖开始弹跳,像弹簧一样颤动、伸缩起来。我前进,身体的动作缓慢,这其实更像一股朝前朝上的动力。我往下看,看见唐望坐在下面,很远的下面。那股动力又把我朝前带动一步,比上一步更有弹性,也更久。从那里,我向上冲了起来,我记得下来过一次。然后我双脚一蹬,往后弹去,用背部滑翔起来。我看到黑色的天空在我上方,云层从我身边经过。我弓起身体往下看,看到黑暗的山脉,行进速度非常惊人。我的双臂贴在身侧,头变成方向控制器,如果往后仰,我就会垂直绕圈子;把头转向一边,就改变方向。我享受着这种前所未知的自由与灵活。美妙的夜晚给我一种悲哀或是渴望的感觉。好像我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夜晚的黑暗。我试着环顾四周,感觉到的虽只是夜晚的沉寂,却拥有这么大的力量。
突然间,我知道是时候下来了,好像有人下了一道我必须遵守的命令,我开始像羽毛一样飘下来。这种动力使我很难受,又慢又突兀,仿佛是乘着滑轮降下。我要生病了,头痛欲裂,一种黑暗包围了我,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悬浮在其中。
接下来我记得的是醒来的感觉,我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我坐起来,房间的影像消失不见。我站起来,光着身子,站起来的动作又使我不舒服起来。
我认出一些陆标,离唐望的房子大约有半英里远,靠近他的曼陀罗植物。突然间,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我明白我必须光着身体走去他家。身上没穿衣服,让我自觉处在不利的条件下,但是我一筹莫展。我想到用树枝替自己做条裙子,但是这个念头似乎很可笑。晨光已经出现,天就要亮了。我忘了我的不适及恶心,开始朝唐望的房子走去。我非常害怕被人发现,注意着有没有人和狗。我想用跑的,但因赤脚踩在尖细的小石头上非常疼痛,只好慢慢走着,视线已经很清楚。然后我看到有人走过来,我快速跳到树丛后面。我觉得自己的情况实在很荒谬,之前我还在享受难以相信的飞行乐趣,下一分钟竟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尴尬地躲藏着。我想跳回路上,以最快的速度冲过那个走近的人,我想他会大吃一惊,等到他发觉我全身赤裸时,我已经跑远了……念头归念头,我还是不敢动。
那人在快碰到我时,竟停下了脚步。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是唐望,他正拿着我的衣服。我把衣服穿起来,见他看着我大笑;他笑得那么夸张,我也笑了。
同一天,7月5日星期五下午,唐望要我把经验的细节说给他听。我尽可能仔细地告诉了他整个经过。
“魔鬼草的第二部分是用来飞行的,”他说,当我说完之后,“糊膏本身还不够,我的恩人说,给予方向与智慧的是根,它是飞行的主因。等你再多学一点,为了飞行多服用根部几次,你就会十分清楚地看清这一切。你可以飞到空中,越过好几百英里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或者给予远方的敌人致命的一击。等你熟悉魔鬼草之后,她就会教你这类的事情,例如,她已经教你如何改变方向。她会以同样的方式,教你难以想象的事。”
“比如什么呢,唐望?”
“我无法告诉你,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的恩人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学到的是什么。他教我如何进行,但从来没说他看到了什么,那是个人的事。”
“但是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了你,唐望。”
“现在你会告诉我,以后就不会了。下次你再接受魔鬼草的时候,必须靠自己,在你的植物旁边,因为那将是你降落的地方。记住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到我的植物这里来找你。”他没有再说什么,后来我睡着了。当我在晚上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充满力量,某种原因让我体验到一种肉体上的满足感,我觉得快乐而满足。
唐望问我:“你喜欢昨天晚上吗?还是觉得很可怕?”
我告诉他,那个晚上实在是惊人。
“你的头痛呢?是不是很糟?”他问。
“头痛的感觉就跟其他感觉一样强烈,那是我所经验过的最糟的头痛。”我说。
“那会使你不想再尝试魔鬼草的力量吗?”
“我不知道,现在不想,但以后也许会想。我真的不知道,唐望。”
我想问他一个问题,但我知道他会躲避,所以我等他自己提出;我等了一整天。最后,在那天晚上离开之前,我只好问他:“我真的飞了吗,唐望?”
“那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
“我知道,唐望。我的意思是,我的身体飞了吗?我是否像鸟一样飞了起来?”
“你老是问我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你飞了,那是魔鬼草第二部分的作用。等到你更接受她之后,你就会学到如何飞得十全十美。一个人在魔鬼草第二部分的帮助下飞行,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你想要知道的事并没有道理可言。鸟就像鸟一样飞行,而使用魔鬼草飞行的人就像那样飞行。”
“像鸟一样?”
“不,他像一个使用魔鬼草飞行的人一样飞行。”
“那么我并没有真的飞,唐望。我在想象中飞,只在我的脑子里飞,那我的身体在哪里呢?”
“在树丛里。”他尖锐地回答道,但立刻大笑起来,“你的麻烦是,你只用一种方式去了解事情。你不认为人能飞;但是一个巫鲁荷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跑到几千英里之外去看事情,他可以给远方的敌人重重一击。因此,他会飞还是不会飞呢?”
“你瞧,唐望,你和我的观点不同,假设我的一个同学在这里陪我服用魔鬼草,他能看到我飞吗?”
“你又来了,你这种假如那样会发生什么的问题……这种谈论方式是没有用的。如果你的朋友或其他任何人服用了魔鬼草的第二部分,除了飞行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他只是看着你,他也许会看到你飞,也许不会,那要看那个人而定。”
“但是,唐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跟我看着一只飞鸟,我们会认同它在飞。但是如果我有两个朋友看到我像昨天晚上那样飞,他们会认同我在飞吗?”
“呃,他们也许会认同。你认同鸟儿在飞,因为你看见它在飞。飞是鸟儿平常就做的事,但是你不会认同鸟儿所做的其他事,因为你从来没见过它们做那些事。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人可以使用魔鬼草而飞,那么他们就会认同。”
“我们以另一个方式来说吧,唐望,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用一条粗重的绳子把一块石头绑在我身上的话,我还是照样飞行,因为我的身体与飞行毫无关系。”
唐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如果你把自己绑在一块石头上,”他说,“恐怕你就要带着粗重的链子和石头一起飞了。”
7
收集和准备小烟的成分需要一年的周期。第一年,唐望把步骤教给我。第二年,也就是1962年12月,周期开始了,唐望只给我指示,我自己去收集成分,准备好,存起来等到下一年。
1963年12月,第三年的周期来到,于是唐望教我如何混合去年处理好的干燥成分。他把混合的烟料装在一个小皮袋里,然后我们又出去收集下次要用的各种成分。
唐望在这两次收集的一年里很少提到小烟。但是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把他的烟斗给我握一握,“跟烟斗熟悉”的步骤就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他逐次把烟斗放入我的手中。他要求我绝对仔细地专注于这个行动,并且给予我非常明确的指示。他说,任何对烟斗不当的处置,都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他或我的死亡。
等我们完成了第三周期的收集和准备工作后,唐望开始把小烟作为同盟来讨论,这是一年多以来他首次这么做。
1963年12月23日_星期一
我们收集了一些黄花作为烟料成分,然后开车回到他的房子里,黄花是必要的成分之一。我提到今年我们收集成分的次序并没有遵照去年的。他笑着说,小烟不像魔鬼草那么情绪化、器量小。对小烟来说,收集的次序是不重要的;唯一必要的是,使用烟料成分的人必须行事准确、严谨。
我问唐望要怎么处理他交给我保管的那袋烟料。他回答说,那是我的,我必须尽快使用它。我问每一次要用多少,他给我的那个小袋装着三倍于一般烟料的分量。他告诉我,我必须在一年之内把小袋中的烟料用完,至于每次要抽多少,是我个人的事情。
我想知道如果没用完那个小袋的烟料会怎样。唐望说,不会怎样,小烟不要求任何事情。他自己已不再需要,但是每年仍会准备一些新的烟料。接着他又更正,说他几乎不需要抽烟。我问他如何处理没有用完的烟料,他没有回答,只说一年内没抽完的烟料就没有用了。
这时候我们陷入长时间的争论,我没有正确地表达我的问题,而他的回答又似乎含混不清。我要知道的是,烟料是否在一年之后就会失去它的幻觉特性或力量,因此才必须每年准备一次;但他坚持说,烟料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失去它的力量。他说,一个人不再需要它,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烟料;他必须以特定的方式来处理剩下来的旧烟料。当时唐望并没有把这个方式说出来。
1963年12月24日_星期二
“唐望,你说过你不需要抽烟了。”
“是的,因为小烟是我的同盟,我不必再抽,我可以随时随地召唤他。”
“你是说他会到你这里来,即使你不抽烟?”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时到他那里去。”
“我也可以做到这样吗?”
“如果你能成功地使他成为你的同盟,就可以。”
1963年12月31日_星期二
12月26日星期四那天,我与唐望的同盟小烟有了第一次接触。我一整天开车带着唐望跑,替他办事。我们在下午稍晚时回到他家。我提到我们一天都没吃东西,他完全不关心这一点,反而告诉我,我需要去熟悉小烟。他说,我必须亲身去体验,才能明白这个同盟有多重要。
不让我有开口的机会,唐望就告诉我,他马上要为我点燃他的烟斗。我试着劝阻他,争辩说我还不相信自己准备好了。我对他说,我觉得我握烟斗的时间还不够长。他说我没有多少学习的时间了,而且我很快就要使用烟斗了。他把烟斗从袋中拿出来,抚弄着。我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内心狂乱得想要生病或昏倒,发生任何事都可以,以拖延这难以避免的一步。
房间几乎整个暗了。唐望点了煤油灯,放在角落。通常油灯昏黄的光线会使半暗的房间显得很舒服,但是这次光线显得很昏暗,而且不寻常地红,使人很紧张。唐望把吊在脖子上的小袋打开来,把烟斗放入衬衫中,从里面倒了一些烟料。他要我注意整个步骤,指出,如果烟料掉出来,会掉进他的衣服里。
唐望装了四分之三满的烟料,然后把小袋绑好,另一只手握着烟斗。他交给我一个小土盘,叫我从外面的火堆中拿一些小火炭回来。我走到屋后,从土炉中挖出一堆火炭,赶快回到他的房间里。我深深地感到不安,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坐在唐望旁边,把盘子递给他。他望着盘子,平静地说,那些木炭太大了,要小一点才装得进烟斗里。我回到土炉那里,又弄了一些回来。他把新的木炭放在身前,双腿交叉地跪坐着,他瞄了我一眼,身子向前倾,下巴几乎碰到火炭。他的左手握着烟斗,右手极迅速地抓起一块火红的木炭,放入烟斗里,然后坐直身子,双手握着烟斗送入口中,抽了三口。他朝我伸出双手,坚决有力地低声叫我用双手接下烟斗抽一抽。
有一刹那,我心中有过拒绝接受并且跑开的念头,但是唐望催着我——仍然是低声——把烟斗接过去抽。我看着他。他盯着我,友善而关注。很明显,我在很久以前就做出了决定,除了照他的话做,我没有选择余地。
我接过烟斗,差点失手掉落,好烫!我极小心地把它放入嘴里,因为我猜我的嘴唇一定受不了它的热度。但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热。
唐望叫我吸一口。烟冲进我的嘴里,好像在里面打转,好浓!感觉像是吃了一嘴巴的面粉,虽然我从来没有吃过一嘴巴的面粉,却有这种感觉。烟好像带有薄荷味,入嘴立刻感觉冰凉,是一种很爽快的感觉。“再抽一口!再抽一口!”我听见唐望耳语着,我感觉烟自由地散布体内,几乎不用我控制,我不再需要唐望的催促,机械化地、不停地抽起来。
突然,唐望靠过来,从我手中拿起烟斗,他轻轻地把烟灰弹在装木炭的土盘中,然后用口水沾湿手指,伸入烟管头清理内部。他吹了吹烟管,我看见他把烟斗塞回袋中,他的动作引起了我的兴趣。
他把烟斗清理完,收起来,凝视着我,我这才发觉自己整个身子都麻木了,被薄荷冰过似的,脸很沉重,下巴疼痛。我的嘴闭不住,但是没有流口水。我的嘴巴又干又热,但不觉得口渴。我开始感觉脸上有一种异常的热、一种冰冷的热!每次吐气时,我的呼吸似乎要割掉我的鼻子和上唇,不烫,只是像冰块一样刺痛我。
唐望坐在我右边,一动不动地握着装烟斗的皮袋,好像用力压着它似的。我的双手沉重,双臂下垂,把双肩往下扯。我在流鼻涕,我用手背擦一下,上唇竟然掉了下来!我擦一下脸,整块肉都掉了下来!我在融化!我感觉我的肉真的在融化。我跳起来,想抓住什么东西——任何东西——好撑住自己,我经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我抓住唐望插在房间中央地板上的一根柱子,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看他。他仍然静坐在那里,握着烟斗,凝视着我。
我的呼吸热得(或冷得?)令人难受,我向前倾,想靠在柱子上休息,但显然落了空,一直倒下去,超过柱子的位置,几乎碰到地板,我才拉住自己,站直起来。那柱子就在我眼前啊!我又尝试把头靠上去。我试着控制自己,保持清醒,睁大两眼,用头去碰那根柱子,它离我的眼睛只有几英寸远,但是当我把头靠上去时,竟有一种穿过去的奇异感觉。
慌乱中,为了寻找合理的解释,我得到结论,是我的眼睛估错了长度,柱子一定是在十英尺之外,虽然我看到它就在我前面。然后我想出一种合逻辑的理性方式来看柱子的位置。我开始侧身绕着柱子移动,一次一小步。我的论点是,这样绕着柱子走,我绕的圈子不可能超过直径五英尺;如果柱子真的在十英尺之外,或超过我的触及范围,在某个时候,我会变成背对柱子。我相信那时候柱子就会消失不见,因为在现实中,它应该是在我背后。
于是我开始绕着柱子走,但是我绕了一圈,它仍然在我眼前。挫折之下,我用双手去抓它,但是手穿了过去,我抓住的是空气。我小心地计算与柱子之间的距离,一定有三英尺,也就是说,我的眼睛感觉上是三英尺。我摇摆着头来观察,轮流把焦点集中在柱子上,然后是背景,根据我的观察判断,柱子无疑是在我前方,也许有三英尺远。我伸出双臂保护头部,全力向前冲去,这次感觉还是一样——我从柱子穿了过去。这次我一路冲在地上。我站了起来,这个站起来的动作可能是这个晚上最不寻常的动作,因为我是用思想使自己站起来的!我并没有使用惯常的肌肉和四肢,因为我已无法控制它们了。碰到地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是我对柱子实在太好奇了。像是反射动作一样,我“把自己想得站了起来”。在我还未能觉察自己无法动弹前,我已经起来了。
我向唐望呼叫救命,使出全力狂叫了一阵,但唐望动也不动,继续侧身看着我,好像不想转头正视我。我朝他向前一步,不但没有前进,反而向后跌撞着后退,撞到墙壁上。我知道我的背撞上了墙,却感觉不到坚硬,我完全陷入一种柔软、有弹性的物质内——墙壁。我双肩平伸,慢慢地,我的身子似乎陷入了墙壁之中。我只能朝前望向房间。唐望仍看着我,没有采取行动帮助我。我使出最大的力气想把身体从墙壁里拔出来,却越陷越深。在无法形容的恐惧之中,我感觉这座软墙把我的脸掩盖起来,我试着闭起眼睛,但闭不起来。
我不记得还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唐望出现在我前面不远处。我们在另一个房间里,我看到了他的桌子以及烧着火的土炉,我可以用眼角余光看到屋外的篱笆,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唐望提来煤油灯,把它吊在房子中央的梁上。我试着看别的方向,但眼睛只能固定看着前方,我无法分辨或感觉出身上的任何部分,也觉察不出我的呼吸,但是思想非常清晰,我能觉察在我前面发生的一切。唐望朝我走来,我的清晰心灵就到此为止,似乎有东西在我体内停止了,不再有任何思想。我看到唐望走来,我恨他,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我可以杀死他的,但我动不了,本来我的头部隐约感觉到一股压力,但是也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对唐望无比的愤怒。我看见他离我只有几英尺远时,我要把他粉身碎骨,我感觉自己在呻吟,有东西在体内抽搐起来。我听见唐望在对我说话,声音轻柔而舒适,于是我感到无限地舒畅,他靠得更近,开始朗诵一首西班牙的催眠曲:
“圣女安娜,婴儿为什么哭啊?因为他掉了一颗苹果。我给你一颗吧,我给你两颗好了,一颗给婴儿,一颗给你啊。”
我感觉到一种心情与感觉的暖意。唐望的话语像是远方的回音,它们唤回了孩提遗忘的回忆。
我刚才体验到的凶暴已经消失了,憎恨变成一种渴望——一种对唐望的愉快感情。他说,我必须努力不睡着,因为我不再有一个身体,我可以随意变成任何想变的东西。他往后退,我的眼睛在正常的高度,好像我就站在他前面。他朝我伸出双臂,叫我进入他的怀抱中。
如果不是我向前移动,就是他朝我走近。他的手几乎碰到我的脸、我的眼睛,虽然我没有感觉到。“进入我的胸部。”我听到他说,我感觉我在吞噬他,这跟那沉陷在墙壁中的感觉十分接近。
然后我只能听见他命令我看一看,就再分辨不出他了,我的眼睛显然是睁开的,因为我看见一片红色上有点点闪光,就像闭着眼睛看灯光似的,然后我的思想又恢复了,这些思想以一连串快速的影像出现——面孔、景物。没有任何关联的影像跳出来,又消失不见,好像一个快速的梦,影像重叠又改变。接着,这些思想的数目逐渐减少,强度逐渐降低,很快就不见了,只有一种热情、快乐的感觉。我分辨不出任何形状或光线。突然间我被拉了起来,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上升,自由自在地以极轻快的速度在水中或空气中移动,像条鳗鱼一样潜泳;我随意弯曲,扭转,冲上滑下。我感到四周吹着冷风,自己像一根羽毛一样开始前后飘荡,往下落,往下落,往下落。
1963年12月28日_星期六
昨天下午我很晚才醒来,唐望告诉我,我已经安静地睡了将近两天。我头痛欲裂。我喝了些水,感觉想吐,又感到非常疲倦,吃过东西之后,我又回去睡了。
今天我感到非常轻松,唐望跟我谈我和小烟的经验,我以为他要我像往常一样把整个故事告诉他,于是我开始描述我的印象,但是他阻止我,说不必如此,他说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很快地睡着了,因此没什么好说的。
“我的感觉呢?那不重要吗?”我很坚持。
“不,跟小烟不重要。以后,等你学会旅行后,等你学会怎么进入事物之后我们再谈。”
“一个人真的可以‘进入’事物吗?”
“你不记得了吗?你‘进入’又‘穿过’那堵墙。”
“我想我是失去理智了。”
“不,你没有。”
“你第一次抽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一样呢,唐望?”
“不,不一样,我们的个性不同。”
“你是怎么做的呢?”
唐望没有回答,我以不同的方式再问一次,他说他不记得自己的经验,而我的问题就像是问一个渔夫他第一次钓鱼有什么感觉。
他说小烟是独一无二的同盟,我提醒他,他说麦斯卡力陀也是独一无二的。他回答说,两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实质上有所不同。
“麦斯卡力陀是一个保护者,他跟你说话,引导你的行动。”他说,“麦斯卡力陀教导正确的生活方式,你能看到他,因为他在你之外。相反,小烟是个同盟,它转化你,给你力量,而不显现自己的存在。你不能跟它说话,但知道它存在着,因为它带走你的身体,使你像空气一样轻。虽然你看不到它,但它就在那里,给你力量去完成难以想象的事,例如当它把你的身体带走的时候。”
“我真的感觉我失去了身体,唐望。”
“你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体真的没有了?”
“你自己认为呢?”
“呃,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感觉。”
“现实也不过如此——你的感觉。”
“但是你是怎么看我的呢,唐望?我看起来是什么呢?”
“我怎么看你并不重要,就像你抓住柱子时你觉得柱子不在那里;于是你绕着它转圈,确定它在那里,但是当你扑上去时,你又感觉它真的不在那里了。”
“但是你看到我就像现在一样,是不是?”
“不是!你并不像现在这样!”
“不错!我承认这一点,但我的身体当时存在,是不是,虽然我感觉不到?”
“不!该死的!你当时并没有像你现在这样有副身体!”
“那我的身体呢?”
“我以为你知道,小烟把你的身体带走了。”
“带到哪里呢?”
“真该死!你认为我会知道吗?”
这样坚持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徒劳的。我告诉他,我不想争辩,也不想问笨问题,但是如果我接受“我失去了身体”这个说法,我就是失去了理性。他说,我跟平常一样夸大其词,而我并没有,也不会因为小烟而失去任何事物。
1964年1月28日_星期二
我问唐望,如果把小烟给任何想要体验它的人,他的看法如何。
他很愤慨地回答,把小烟随便给予任何人,那等于杀害他,因为没有人能引导他。我请唐望解释,他说,我之所以还活生生地在这里跟他说话,是因为他把我带回来了,他使我的身体复位了,若是没有他,我绝不会醒过来。
“你怎么使我的身体复位的呢,唐望?”
“你以后会学到的,但是你必须靠自己去学。这就是为何我要你尽量多学,趁我还在这里的时候。你已经浪费很多时间去问愚蠢无聊的问题,不过也许是你命中注定不能学到有关小烟的一切。”
“嗯,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让小烟把你所能学到的教给你。”
“小烟也会教导吗?”
“它当然会。”
“像麦斯卡力陀一样教导?”
“不,它不是麦斯卡力陀那样的老师,它不显现同样的事物。”
“那么小烟教什么呢?”
“它教你如何控制它的力量,要学习这个,你就必须尽量多次接触它。”
“你的同盟真是可怕,唐望,它与我以前的任何经验都不一样,我以为我失去了理智。”
因为某种理由,这成为我心中最深刻的印象。我将其与其他的知觉转变经验比较,得到的唯一结论是,小烟会使人失去理智。
唐望不理会我的结论,说我感觉到的是它难以想象的力量。他说,为了掌握那种力量,一个人必须过坚强的生活,这种坚强的生活不仅限于准备期间,在经验之后,态度也不可改变。他说,小烟太强了,一个人只能以毅力来跟它配合,否则他的生活会被压成碎片。
我问他小烟对每个人是否有相同的效果。他说,它会造成变形,但不会对每个人都如此。
“那么,小烟使我变形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我问。
“这个,我想,是一个很笨的问题。你遵守了所有必要的步骤,于是小烟使你变形,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又请他把我的外在表现告诉我,我想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因为他在我心中植入一个没有身体的人的想法,实在令我无法忍受。
他说,老实说,他不敢看我,他觉得他的感觉一定跟他的恩人第一次见到他抽小烟时一样。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那么吓人吗?”我问。
“我以前从来没看别人抽过。”
“你没有看过你恩人抽吗?”
“没有。”
“你没有看过自己抽吗?”
“怎么看呢?”
“你可以在镜子前面抽。”
他没有回答,只是瞪着我,摇着头。我又问他是否可以看着镜子。他说,可以,虽然可能没有用,因为就算没有其他后果,也可能当场被吓死。
“那么抽的人一定很吓人。”
“我一辈子都在好奇这个问题,”他说,“然而我没问,也没看镜子,甚至连想都没想到。”
“那么我怎么能知道答案呢?”
“你必须等待,就像我这样,直到你把小烟给予别人——如果你能精通的话,那么你就会知道那看起来像什么,这是规矩。”
“如果我在一架照相机前抽,拍摄自己呢?”
“我不知道。小烟也许会跟你敌对,但是我想,你觉得它是如此无害,所以你可以跟它玩玩。”
我告诉他,我并不想玩玩,而是因为他曾经告诉我小烟并不要求什么步骤,所以我想要知道一个人看起来像什么,这种欲望并无大碍。他更正我的话,说他的意思是小烟并不像魔鬼草那样需要遵守特定的程序,小烟需要的是正确的感觉。从这个观点看来,一个人必须准确地遵守规矩。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像烟料的成分并不一定要先收集哪一样,只要分量正确就行了。
我问,如果把我的经验告诉别人,会不会有坏处。他回答说,唯一不能透露的秘密是如何混合烟料、如何行动及如何回来,其他关于小烟的事并没有什么重要的。
8
我与麦斯卡力陀的最后一次接触,是在连续四天之内,一连串四次的经验。唐望把这段长时间的过程称为“密图地(mitote)”。这是培药特指导人与门徒之间的一种培药特仪式。在场的还有两个长者,年龄与唐望相近,其中一个是领导者,另外包括我在内还有五个年轻人。
仪式在墨西哥的奇瓦瓦举行,靠近德州边界。仪式中有唱歌及在晚上食用培药特。白天,女人也出席,但留在仪式场所之外;她们为参与的男人提供一些水,还有每天吃的一点点象征性的仪式食物。
1964年9月12日_星期六
仪式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9月3日星期四,我吃了八颗培药特核。它们对我没产生什么效果,如果有,也是十分轻微。大部分时间,我都闭着眼睛,我觉得这样很好,没有睡着,也不累。在仪式快告一段落时,歌唱变得十分美妙。在一个短暂的片刻,我感觉升华了,想要哭泣,等到歌唱结束,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我们起来走到外面。女人们给我们水喝,男人中有些漱漱口,有些人喝下去。男人都没交谈,但女人们整天说个不停。仪式的食物在中午时端上,是煮熟的玉米。
9月4日,星期五,日落的时候,第二次仪式开始了。领导人唱他的培药特歌,于是轮流唱歌与服用培药特的循环再度开始,直到第二天早上,结束时每个人都唱着自己的歌,与其他人的歌连成一片。
我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女人不像前一天那么多,有人给我水,但我已不再关心我周遭的情形。我又吃了八颗培药特核,但是这次效果与之前不同。
大概在仪式快结束时,歌声变得非常激昂,大家都同声合唱。我觉察到屋外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想要进来。我不知道歌声是为了阻止“它”进来,还是诱惑“它”进来。
我是唯一没有自己的歌的人。他们似乎都质疑地看着我,特别是年轻人。我感到难为情,于是闭上眼睛。
然后我发觉,闭上眼睛更能够觉察到周围的情况,这个想法占据我所有的注意力。我闭上眼睛,却可以看到前面的人;睁开眼睛,景象也没有改变,四周的一切对我来说完全一样,不管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
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或说崩溃了,眼前是我在两年前见过的那个人形的麦斯卡力陀。他坐在一段距离之外,侧身对着我。我紧紧地凝视着他,但他没有看我,连转身都没有。
我相信我做错了什么,使得他与我保持距离。我站起来朝他走去,想问问他。但是这个动作打散了那个影像,它开始消失,那些跟我在一起的人重叠出现于其上。我再度听到响亮激昂的歌声。
我便到附近的树丛走一走,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又发现自己可以在黑暗中看见,但这次我一点也不在意,重要的是,为什么麦斯卡力陀要逃避我?
我回去加入那群人,正要进屋时,听到隆隆的噪声及一阵震动,地晃动着,跟我两年前在培药特山谷中所听见的声音一样。
我又跑回树丛里。我知道麦斯卡力陀就在那里,我要去找他,但是他不在。我等到天亮,在仪式快要结束时才又回去加入那群人。
9月5日,星期六,傍晚,那个老人唱起他的培药特歌,开始再一次的循环。在这次的仪式中,我只嚼了一颗培药特,没有去听那些歌,也没有去注意正在进行的任何事。从一开始,我整个人便全神贯注于一点,我知道关于我自身安宁的一件极重要的事物不见了。
当那些人唱歌时,我高声地请求麦斯卡力陀教我一首歌。我的请求与其他的高昂歌声混在一起。我几乎立刻就听见一首歌进入我耳内。我转过身,背对着那群人倾听,一遍又一遍地听到歌词和曲调,我不停地重复着,直到学会整首歌——一首很长的西班牙语歌。然后我把这首歌对着那群人唱了好几遍,很快地,又有一首新歌进入我的耳中,到第二天早晨时,这两首歌已经被我唱了无数遍,我觉得自己得到了更新,恢复了精神。
等喝过水后,唐望给了我一个袋子,我们全走到山里去。经过一段长而崎岖的山路,我们来到一块低地,我在那里看到几棵培药特植物。但是我不想看它们。穿过低地后,我们散开,唐望和我走回去,采集培药特核,就像我第一次帮他那样。
我们在9月6日星期日下午回来的。当晚领导人又开始仪式,没有人说话,但是我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聚会。这次那个老人唱了一首新歌。大家传着一袋新摘的培药特核,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新摘的培药特核,很多肉,但不好嚼,很像一种坚硬的青果,比干的培药特味道更刺激、更苦,我觉得新鲜的培药特更有效力。
我小心地计算着,嚼了十四颗,我没有嚼完最后一颗,因为我听到了麦斯卡力陀出现时熟悉的隆隆声。每个人都拼命地高唱,于是我知道,唐望及其他所有人真的听到了那噪声,我不相信他们的反应只是受某人的暗示来欺骗我。
那时候,我感到一阵汹涌的智慧之浪朝我汹涌而来。一个我思索了三年之久的臆测变成了确信。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明白,或说发现,无论仙人掌Lophophora williamsii(培药特)中包含了什么东西,它本身的实体存在与我毫无关系;它可以靠它自己存在于外界,无拘无束。我现在总算知道了。
我狂热地唱着歌,直到语不成调。我感觉歌声好像在身体里无法控制地震动着。我必须出去寻找麦斯卡力陀,否则我会爆炸。我朝培药特野地走去,继续唱着歌,我知道它们是属于我的歌——是我单独存在的确切证据。我感觉着自己的脚步,它们在地上造成了回响;它们的回响使我因为身为人而感到无法形容的幸福。
野地的每一棵培药特植物都闪耀着一种蓝色的光华,其中一棵特别明亮,我坐在它面前,对着它唱歌。在我唱歌的时候,麦斯卡力陀从那棵植物中出来——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人形。他看着我,我高声地对他唱着,以我的个性,这种歌声算是少见的高昂。我听到一种笛声,或风声,一种熟悉的旋律震动,他似乎说了话,就像两年前一样:“你要什么?”
我大声说起话来,我说,我知道我的生命和我的行动中有缺失,但我不知道缺的是什么。他看着我,嘴巴像喇叭一样伸到我身边,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名字。
突然,我看到我父亲站在培药特原野的中央;但是原野不见了,变成了我的老家——我童年时的家。父亲跟我站在一棵无花果树旁边,我拥抱他,很着急地把以前无法说出来的事情告诉他。我的每一个思想都很简明中肯,仿佛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必须把一切都说完。我说出了一些惊人的事,关于我对他的感情,这是我在平常情况下绝对说不出来的。
我的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倾听着,然后就被拉走,或被吸走了。我又是单独一个人。我悲哀而懊悔地哭了起来。
我穿过培药特原野,叫唤麦斯卡力陀给我的那个名字。某个奇怪的东西从一棵培药特植物上的奇异火光中出现,那是一条长而闪亮的物体——像人一样大小。有一片刻,它以强烈的琥珀色黄光照亮了整个原野,然后照亮整个天空,形成惊人美妙的奇景,我想,如果一直看下去,我的眼睛会瞎掉;我遮住眼睛,把头埋进臂弯里。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麦斯卡力陀要我再吃一颗培药特,我想:“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刀子切割。”
“就吃地上长的。”他以同样奇怪的方式对我说。
我躺下来,开始咀嚼一棵植物的顶端。它点燃了我,使我全身上下都充满温暖直接的感觉。一切都是鲜活的,每一样事物都是独特、复杂与精致的,但同时又如此单纯。我存在于各处,可以同时看到我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这种奇特的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因此我能察觉到。然后它变成了一种强制的恐怖,这种恐怖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很缓和地渐渐出现。一开始时,我那美妙的寂静世界被尖锐的噪声所侵扰,但我并不在意。然后噪声越来越响,没有中断,仿佛是逐渐朝我接近。我慢慢地失去了漂浮在一个没有分界、没有情感的美丽世界中的感觉。噪声变成巨大的脚步声。有某种巨大的东西在呼吸着,绕着我。我相信它要捕捉我。
我跑开,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想弄清楚是什么在追我。我从藏身处探出头来瞧瞧,结果追我的东西扑了上来。它像大海藻一样覆盖在我身上,我以为它的重量会把我压碎,但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根管子或洞穴之中。我清楚地看到海藻并没有把我四周的地面盖住,石头下面还有自由活动的空间。我开始爬到下面去。我看到大海藻身上滴出巨大的液体,我“知道”它在分泌消化液来分解我。有一滴掉在我的手臂上,我试着用泥土把酸液抹掉,一边挖土,一边往上面吐口水。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被蒸发了。我被推向一个光亮处,我想海藻已经分解我了。我隐约地感觉光亮越来越强;它从地下被推出来,最后才变成从山后升起、我所知道的太阳。
慢慢地,平常的感官作用恢复了。我俯卧在地上,下巴靠在双臂上,面前的培药特植物又亮了起来,在我来不及眨眼之时,那团长长的光芒又出现了,它盘旋在我上方。我坐起来,那团光芒以寂静的力量触碰我全身,然后消失在视线之外。
我一路跑回其他人所在的地方。我们都回到了镇上。唐望和我在培药特仪式领导人——唐罗伯特的家中又多待了一天。我几乎一直在睡觉,当我们要离开时,那些一同参加培药特仪式的年轻人全跑来,一个个拥抱我,羞涩地笑着,每个人都做自我介绍。我跟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什么都谈,只是不谈培药特仪式。
唐望说我们该走了。那些年轻人又拥抱我。“再回来。”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在等待你了。”另一个人又加了一句。我慢慢开车离去,想看看那些年龄较高的长者,但他们都不在。
1964年9月10日_星期日
我总是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才能一步一步地回忆起我的经验好告诉唐望,这似乎是回忆这些经验的唯一方式。
今天我把上次遇见麦斯卡力陀的细节告诉了他。他仔细听我的故事,直到我说麦斯卡力陀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时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你要靠你自己了,”他说,“保护者已经接受了你。从此以后,我对你不再有很大的帮助了。你不必再告诉我你与他之间的关系。你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或他跟你之间的事,都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
我坚持说我想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因为我一点都不懂。我说我需要他的帮助来解释我所看到的。他说,我自己就可以做到,而且最好开始自己去想。我争论说我想听他的意见,因为我自己去想要花太多的时间,况且我又不知道从何开始。
我继续问:“就那些歌来说,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只有你能决定,”他说,“我怎么知道它们有什么意义?保护者才能告诉你,就像他能教你他的歌。如果要我来告诉你那些歌的意义,等于你学了其他人的歌。”
“这话怎么说?”
“你只要听听唱‘保护者之歌’的人,就能听出谁在骗人。唯有具有灵魂的歌才是他自己的歌,由他所传授的,其他人都是在模仿别人的歌。人有时候就是会如此不诚实,他们唱别人的歌,又不知道那些歌在说些什么。”
我说我的意思是问那些歌的用途是什么,他回答说,我学到的歌是用来呼唤保护者的,又说我要同时使用他的名字和那些歌来呼唤他,以后麦斯卡力陀可能教给我不同用途的歌。
我问他,他是否觉得保护者已经完全接受了我。他笑了起来,好像我的问题很愚蠢。他说,保护者已经接受了我,而且为了让我确实地知道他接受了我,他以光芒来显现他自己。唐望似乎对于两度见到光芒这件事印象深刻。他特别强调我与麦斯卡力陀见面时的这一点。
我告诉他,我无法了解怎么可能会被保护者接受的同时又被他吓得半死。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他似乎被搞糊涂了。最后他说:“太清楚了,他所要的实在太清楚了,我真不懂你怎么会误解。”
“这一切对我来说仍旧是一团迷雾,唐望。”
“你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看清与了解麦斯卡力陀的意思;你应该思索他的教诲,直到清清楚楚为止。”
1964年9月11日_星期五
我再次坚持要唐望解释我所看到的幻象经验。他拖延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仿佛我们已经在谈麦斯卡力陀。
“你看不出来这有多笨吗,把他当成一个人一样地发问?”唐望说,“他完全不是你所见过的任何事物。他像个人,也完全不像人。要对一个完全不了解他又想马上知道一切的人解释他,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他的教诲就像他自己一样神秘。就我所知道的,没有人能预测他的行动。你问他一个问题,而他表现出来给你看,但他并不是像我们说话那样告诉你。你现在明白他的做法了吗?”
“我想,了解这一点并不困难。我不了解的是他的意思。”
“你要他告诉你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他就给你看整个画面。不会错的!你不能说你不了解。那不是谈话——但其实也是。然后你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而他以同样完美的方式回答了你。至于他的意思是什么,我也不确定我明白,因为你没有把你的问题告诉我。”
我非常小心地重复我记得的所问的问题,我按照原来的次序说出来:“我做的事对吗?我是在正确的道路上吗?我该如何处理自己的生活?”
唐望说我所问的问题只是语言而已,最好不要把问题说出来,而是在内心里问。他告诉我,保护者是要给我上一课的;为了证明他是要教我,不是要把我吓走,他两度以光芒来显现他自己。
我说,我仍然不懂为什么麦斯卡力陀要吓我,如果他已经接受了我。我提醒唐望,根据他的说法,麦斯卡力陀接受一个人就表示他的形状会固定下来,不会从极乐变成噩梦。唐望又笑我了,说,如果我能够再想一想我在面对麦斯卡力陀时内心所思索的问题,就会明白他的教诲。
要去想当时我“内心”所思索的问题并不容易。我告诉唐望,我当时心中有很多问题。当我问我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我的意思是,我是否脚踏两条船,同时置身于两个世界之中?哪一个世界才是正确的?我的生命应该选择哪一条道路?
唐望听完我的解释,下结论说,我对世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观点,而保护者已经给我上了美妙而清楚的一课。
他说;“你以为你有两个世界可选择一两条路,但是其实只有一条。保护者用难以置信的清晰方法显示给你看。你唯一可选择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你无法逃避这个世界,因为你是一个人!保护者让你看到没有差别存在的快乐世界,因为在那里没有人会关心差别。但那不是人的世界。保护者把你带走,让你看到一个人如何思考、如何奋斗,那是人的世界!而身为一个人,就注定要留在那个世界里。你自以为是地相信你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不过只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我们只有一个世界而已。我们是人,必须要满足于行走在人的世界上。”
“我相信那就是他给你上的一课。”
9
唐望似乎要我尽可能地多接触魔鬼草,这与他所宣称的“不喜欢这个力量”有所冲突。他自己解释说,我必须再抽小烟的时候快到了,到时候我对魔鬼草的力量必须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他一再提议我至少再试一次蜥蜴的巫术,好考验魔鬼草。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考虑他的话。唐望的催促变得越来越急,直到我感觉必须遵从他的要求。有一天我下了决定,去“未卜先知”一些失窃的东西。
1964年12月28日_星期一
12月19日,星期六,我割了曼陀罗植物的根部。我等到天色相当暗之后,才在植物四周跳起舞。那天晚上我处理了榨取植物根部汁液的步骤。星期日早上六点钟,我回到我的曼陀罗植物那里,坐在植物面前。之前我把唐望所教的步骤都仔细地记下来,所以我又把笔记看了一遍,才发现我不必在那里研磨种子。光是坐在那植物面前,就给我一种罕有的稳定情绪及思想清晰的感觉,或是一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行动上的力量,这是我平时所缺乏的。
我仔细遵循所有的指示,计算我的时间,让糊膏与根部黏汁可以在下午准备好。五点钟的时候,我忙着捉一对蜥蜴。我找了一个半小时,试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但是都失败了。
我坐在曼陀罗植物前面,试图想出一个适当的方法来达到目的,突然想起唐望说过必须要跟蜥蜴说话才行。起初我觉得跟蜥蜴说话很荒谬,就像在公众面前说谎话一样令人尴尬。但继续说下去之后,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天几乎黑了。我翻起一块石头,下面有一只蜥蜴,看起来像是昏迷了。然后我在另一块石头上看到另一只僵硬的蜥蜴,身体连抖都不抖一下。
要把它们的嘴和眼睛缝起来是最困难的一件任务。我发现唐望已经对我的行动灌注了一种不能半途而废的精神。他的立场是,当一个人开始一项行动后,就绝不能停止。但是如果我要停止,也没有事情能阻止我;也许是我不想停止吧。
我放走一只蜥蜴,它朝东北方走去——象征着将有好的但带着困难的经验。我把另一只蜥蜴绑在肩膀上,擦擦我的太阳穴,如唐望的指示。蜥蜴硬硬的,我还以为它死了,而唐望从未告诉我如果蜥蜴死了要怎么办。不过还好,蜥蜴只是麻木而已。
我喝下根汁,等了一会儿,没感觉有什么变化。我开始把糊膏涂在太阳穴上,我涂了二十五次,心不在焉地、机械化地涂满整个额头,我发现这是个错误,赶紧把糊膏抹掉。我的额头冒出汗水,我开始发热。强烈的不安捉住我,因为唐望曾特意让我不要把糊膏涂在前额上。恐惧的感觉变成一种绝望的孤独,一种末日的感觉。我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如果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没有人能帮助我。我想要逃跑,但有一种不祥的迟疑感,不知如何是好,一连串思想冲入我的脑海,非常快速地闪现着,我发觉它们都是很奇怪的思想,它们的奇怪是由于它们的出现方式与正常的思考方式不同。我很熟悉自己的思考方式,有特定的秩序,任何变化都可注意到。
其中一个陌生的思想是关于某个作家所说的一段话。我约略记得那更像一种声音;某种东西在我背后说了一些话。它发生得太快了,使我吃了一惊。我停下来思索,但它又变成了平常的思想。我确定我读过那段话,但想不起那个作家的名字,突然又记起那是阿尔弗雷德·克鲁伯(Alfred Kroeber)。接着另一个陌生的思想冒出来,“说”,那个作家不是克鲁伯,是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说了那些话。但我坚持那是克鲁伯,接着我发现自己跟自己争辩起来,竟忘了那种末日的感觉。
我的眼皮沉重,好像吃了安眠药似的;虽然我从来未吃过安眠药,但这是我所想到的印象,我就要睡着了。我想爬回车上睡觉,但是无法动弹。
然后,很突然地,我醒了过来,或者说,我清楚地感觉到我醒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现在几点了。我左右看一看,发觉自己不是在曼陀罗植物前面。我毫不惊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知道我又是在另一段未卜先知的经验中。我头上有一座钟指着十二点三十五分,我知道是下午。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一沓文件。我几乎就要碰到他。我可以看到他颈部的血管跳动着,听到他急速的心跳声。我沉浸于看到的影像,还没有察觉到我思想的性质。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描述这个影像,于是我察觉到那个“声音”就是我脑中陌生的思想。
我开始专注于倾听那个声音,对影像失去了视觉上的兴趣。我听到那个声音从我右边的肩上发出。它以描述的方式创造出影像来,它会遵从我的意愿,我在任何时候都可让它暂停,随意去观察它所说的细节。我“听——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所有行动。那个声音继续详细地描述他的行为,但那些行为不重要了,那个小声音才是最特殊的部分。在这段经验中,我有三次想要回头去看谁在说话。我试着把头转向右边,或只是突然转头看看谁在那里。但是每当我转头时,我的视线就模糊了。我想:“我不能转头,因为那些影像不是在日常现实的范围中。”这个思想是我自己的。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把注意力单独集中在这声音上面。它似乎来自我的肩膀,听起来很清楚,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声音。它并非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或假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小小的声音。它也不是我的声音,我想我听到的是英语,每当我努力想捕捉那声音时,它就开始消失,变得模糊,影像也跟着不见了。我想到了一个比喻,那个声音就像是眼睫毛上的细小灰尘,或视网膜上的血管所造成的小虫影像,只要不直接注视它就能看到;但是,一旦要试着去注视它,它就会随着眼球的移动而消失了。
我对影像中的活动完全失去兴趣。那个声音越来越复杂,我所以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东西把思想传入我耳中,但那也不正确,有东西在替我“思考”,那些思想是在我之外的。我知道是如此,因为我可以同时保持我自己的思想,以及“另一个”的思想。
在某个时刻,那声音创造了一些由那个年轻人表现的行动,与我原先关于失窃物品的问题毫无关系。那个年轻人表现出了非常复杂的行动,使得影像的活动又变得重要起来,于是我不再注意声音。我开始失去耐心,想要停止。“我要如何停止呢?”我问。耳中的声音说我应该回到峡谷里,我问如何回去,那声音回答说,我应该去想我的植物。
我开始想我的植物。通常我是坐在它前面,因为这样做过太多次,很容易想象出那个画面。我相信我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幻觉经验,但那个声音说我已经“回来了”!我竖耳倾听,只有一片沉寂,在我面前的曼陀罗植物跟我之前所看到的其他幻觉一样真实,不过我能触摸它,也能活动。
我站起来,走向车子。这个动作使我疲惫,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感到头晕,想要呕吐,我的双耳嗡嗡作响。
有个东西掉在我的胸口上,是那只蜥蜴。我想起了唐望曾告诉我一定要放它走。我回到植物旁,把蜥蜴拿下来,不想看它是死是活。我把那个装糊膏的土锅打碎,踢了一些土盖在上面。之后我回到车上,睡着了。
1964年12月24日_星期四
今天我把整段经验描述给唐望,像往常一样,他倾听着,没有打断我。到了最后,我们有了下面的对话。
“你犯下一个大错误。”
“我知道。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失误,一次意外。”
“当你跟魔鬼草打交道时,没有事情是意外的。我告诉过你,她会一直考验你。在我看来,你不是非常强壮,就是魔鬼草真的喜欢你。只有厉害的巫鲁荷才能把糊膏擦在额头上,他们知道如何控制她的力量。”
“当一个人用糊膏擦额头时,通常会怎么样,唐望?”
“如果那个人不是个厉害的巫鲁荷,他就无法从他的旅程中回来。”
“你有没有用糊膏擦过额头,唐望?”
“从来没有!我的恩人告诉我,很少有人能够那样做之后还能从旅程中回来。一个人可能会走好几个月,必须由别人来照顾。我的恩人说,蜥蜴可以听人使唤,把人带到天涯海角,让他看到最惊人的秘密。”
“你知道有人经历过这种旅程吗?”
“是的,我的恩人,但他从没教我如何回来。”
“回来是否非常困难,唐望?”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情形如此令我惊讶。你没有步骤可以遵循,而我们必须遵循特定的步骤,因为从那些步骤中,人才找得到力量。没有步骤,我们就什么都不是。”
我们之间沉默了好几个小时,他似乎陷于深思之中。
1964年12月26日_星期六
唐望问我是否寻找过蜥蜴。我告诉他我找过,但找不到。我问他,如果握着蜥蜴时,其中一只死掉了会怎么样。他说蜥蜴的死亡会是件不幸的事。一旦嘴巴被缝住的蜥蜴死掉的话,就没理由再继续进行巫术了。他说,那也表示蜥蜴已经收回它们的友谊,我必须放弃学习魔鬼草很长一段时间。
“多久呢,唐望?”我问。
“至少两年。”
“如果另一只蜥蜴死了,又会怎样?”
“如果第二只蜥蜴死了,你会陷于危险之中。你会成为单独一人,没有引导。如果她在你开始巫术之前就死了,你还可以停止;如果你停止了,就必须永远放弃魔鬼草。如果蜥蜴在你肩上的时候死了,而且是在你开始之后,你就必须继续下去,那就真的是一种疯狂了。”
“为什么那是一种疯狂呢?”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言。你独自一人,没有引导,看到的尽是恐怖而无意义的事。”
“你所谓‘无意义的事’是指什么?”
“就是我们自己失去方向感时所看到的事物。这表示魔鬼草有意摆脱你,要把你推开。”
“你知道谁有过这种经验吗?”
“我经验过。没有蜥蜴的智慧,我发疯了。”
“你看到了什么,唐望?”
“一大堆无意义的事物。没有引导,我还能看到什么呢?”
1964年12月28日_星期一
“你告诉过我,唐望,魔鬼草会考验人,你的意思是什么?”“魔鬼草就像个女人,她会献媚,会在每个角落设下陷阱。”
当她强迫你把糊膏涂在额头上时,就是一个陷阱。她会再试一次,你可能还会中计。我警告过你,不要对她抱持热情;要得到智者的秘密,魔鬼草只是其中的一条道路,还有其他的道路。
“但是她的陷阱会使你以为,她就是唯一的道路。我说过,你若只把生命浪费在一条路上是没有用的,尤其是那条路可能是一条没有心的路。”
“但是你怎么知道那条路有没有心呢,唐望?”
“在你走上去之前,先问这个问题:这条路有心吗?如果答案是没有,你会知道的,然后你必须选择另一条路。”
“我怎样才确定知道那条路有没有心?”
“每个人都会知道的,问题是没有人问;当一个人最后终于明白他走上一条没有心的路时,这条路已经准备好要他的命,这时候很少有人能够停下来考虑并且离开那条路。”
“我要如何适当地提出问题呢,唐望?”
“只要去问。”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个适当的方法,我就不至于欺骗自己,当答案是没有时还相信有?”
“你为什么会欺骗自己呢?”
“也许因为在那时候那条路令人愉快又舒适。”
“鬼扯。一条没有心的路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你甚至必须努力才能接受它。反过来说,一条有心的路是很容易的;它不会要你付出努力才能喜欢它。”
唐望突然改变了话题,直接问我是否喜欢魔鬼草。我必须承认,至少我对它有好感。他问我对他的同盟小烟有什么感觉,我告诉他,光是想到小烟就吓坏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要选择一条道路,你必须不带恐惧与野心。但是小烟让你因恐惧而盲目,而魔鬼草使你因为野心而盲目。”
我争辩说,一个人需要野心,才会走上任何一条道路,因此他这段不带野心的话没有道理。一个人必须有野心才能学习。
“学习的欲望不是野心,”他说,“做人的命运是去了解,但是追求魔鬼草是追求力量,而这就是野心,因为你不是去追求了解。不要让魔鬼草使你盲目,她已经勾住你,她引诱人,给人一种有力量的感觉,让人觉得可以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但这是她的陷阱。还有,没有心的路会跟人作对,把人毁掉。求死并不困难,但求死就等于什么也不追求。”
10
在1964年的12月,唐望和我去收集烟料成分中的各种植物。这是第四个周期,唐望只是监督我的行动。他叫我不要急,在摘取那些植物之前要花时间观察与思考。等到所有的成分收集处理好之后,他劝我再跟他的同盟见一次面。
1964年12月31日_星期四
“现在你已经对魔鬼草与小烟了解较多了,你可以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比较喜欢哪一个。”唐望说。
“小烟真的把我吓坏了,唐望,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我对它没有什么好感。”
“你喜欢献媚,而魔鬼草献媚于你,像女人一样使你感觉舒服。而另一方面,小烟是最高贵的力量,他的心地最纯洁了,他不会引诱人,或使人成为囚犯,他不爱也不恨,要求的只是耐力。魔鬼草也要求耐力,但那是另一种耐力,像是征服女性的耐力。另一方面,小烟所要求的是心的耐力。你没有!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建议你多学小烟,他会强化心的耐力。他不像魔鬼草那样充满激情、妒忌及暴力。小烟是稳定不变的。你不必担心以后会忘掉什么。”
1965年1月27日_星期三
1月19日,星期二,我又抽了知觉转变性的烟料。我事先告诉唐望,我对小烟感到非常紧张,它吓坏我了。他说,我必须再试一次,好公正地评断小烟。
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时,差不多是下午两点。他拿出烟斗,我拿来木炭,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说,他要为烟斗暖身,使她醒过来,如果我仔细观看,会看到她发亮的情形。他把烟斗放进嘴中三四次,吸了吸,轻柔地擦拭着烟斗,突然点点头,几乎无可察觉地示意我去看烟斗苏醒的情形。我看了看,但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把烟斗递给我。我填满自己的烟料,用一把夹子把一块烧红的木炭夹起来,这把夹子是我用一个木头晒衣夹特别为这个场合做的。唐望看到我的夹子后,大笑起来。我迟疑片刻,木炭粘上了木夹。我不敢用木夹去敲烟斗,只好吐口水到木炭上弄熄它。
唐望转过头去,用手臂掩脸,身体颤抖着。有一会儿我以为他在哭,但他是在无声地大笑。
这个步骤被打断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唐望熟练地拿起一块木炭,放进烟斗里,命令我抽。我花了一番功夫才吸透压得密实的烟料。试了第一口后,我感觉吸进了粉末,嘴马上就麻了。我看到烟斗的红光,但是感觉没有吸进烟,而是吸进了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先是充满我的肺部,然后是全身。
我数了数,抽了二十口,然后计算变得不重要了。我开始流汗。唐望凝视着我,叫我不要害怕,照他的话去做。我要说“好”,但却发出奇怪的吼声。我闭上嘴,它还在回响。那个声音让唐望吃了一惊,笑了起来。我想点头说“是”,但无法动弹。
唐望轻轻打开我的手,拿走烟斗。他命令我躺在地上,不要睡着。我在想他是否要帮助我躺下来,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凝视我。突然,我发现房间倒了下来,我变成侧卧看着唐望。从这一刻起,影像变得十分模糊,像在梦中。我约略记得唐望在我无法动弹时对我说了很多话。
在那段时间里,我没有感到恐惧或不愉快,第二天醒来后也没有不舒服。唯一异常的事是,醒来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法清楚地思考。慢慢地,四五个小时之后,我又恢复正常了。
1965年1月20日_星期三
唐望没有谈我的经验,也没有叫我描述给他听。他唯一的评论是,我太快就睡着了。“要保持清醒的唯一方法是变成一只鸟,或一只蟋蟀,或这一类的东西。”他说。
“怎么做到呢,唐望?”
“这就是我正在教你的。你记不记得昨天我在你身体消失的时候对你说的话?”
“我记不清楚了。”
“我是一只乌鸦。我在教你如何变成一只乌鸦。等你学会这个,就可以保持清醒,而且可以自由活动;否则,你会被粘在地上,不管跌倒在什么地方。”
1965年2月7日_星期日
我第二次抽小烟是在1月31日星期日的中午。我在第二天黄昏时醒来,感觉拥有一种不寻常的力量,能够记得唐望在那段经验中对我所说的任何话。他的话语铭刻在我的心中,清晰而持续地重复着。在这次尝试中,我又了解一项事实:我再次抽烟时,粉末也进入我的嘴内,吞下粉末后,嘴立刻就麻木了。因此我不仅吸了烟,还吞下了烟料。
我试着把我的经验描述给唐望听;他说我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我提到我能记得发生的一切,但是他不要听。每一个回忆都是准确的,错不了的。抽烟的过程跟上一次完全相同。两次经验几乎可以拼成一次,我可以从第一次经验结束的时候开始回忆。我清楚地记得从我侧身倒在地上之后便完全失去了感觉或思想,但是我的清晰感并没有受到影响。我记得当房间变成直立起来时,我的最后一个思想是:“我的头一定是撞到地上了,但我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自那时候开始,我只能看和听。我可以复诵唐望所说的每一句话,遵循他的每个指示,这些指示似乎很清楚、合乎逻辑,而且很容易懂。他说,我的身体开始消失了,只有我的头还在,在这种情况下,唯一保持清醒、可以行动的方法,就是变成一只乌鸦。他命令我努力眨眼,他说,只要我能够眨眼,就可以进行下去。然后他告诉我,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头;他说,头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变成乌鸦的是头。
他命令我眨眼。他一定重复这个命令及其他命令无数次,因为我能非常清晰地记得全部。我一定眨了眼,因为他说我准备好了,命令我伸直头,用下巴站起来。他说下巴就是乌鸦的双脚。他命令我去感觉那双脚,观察它们慢慢地长出来。然后他说我还不够坚固,我必须长出尾巴,尾巴会从我的脖子后长出来。他命令我把尾巴像扇子一样张开,去感觉它如何扫过地板。
然后他谈到乌鸦的翅膀,说它们会从我的颧骨长出来。他说那个过程很困难且痛苦。他命令我展开翅膀。他说,翅膀必须非常长,长到我能伸展的极限,否则我将无法飞起来。他告诉我,翅膀会长得又长又美丽,我必须拍动它们,直到它们成为真的翅膀为止。
接着他谈到我的额头,说它仍然太大、太笨重,会妨碍我的飞行。缩小它的方式就是眨眼;每眨一次眼,我的头就会变小一些。他命令我眨眼,直到上面的重量没有了,我可以随意跳跃。然后他告诉我,我的头已经缩成一只乌鸦那样小了,我必须走走跳跳,直到不再感觉生疏。
在我能飞之前,他说,还有最后一样必须改变。这是最困难的改变,我必须乖乖地听从他的指示。我必须学习像乌鸦一样去看。他说我的嘴与鼻子会从眼睛之间长出来,直到我有一个强壮的乌鸦嘴为止。他说乌鸦可以看到侧面的东西,于是命令我转头用一只眼睛去看他。他说,如果我想要换另一只眼睛来看,必须放低鸟嘴,如此便能用另一只眼来看。他命令我从一只眼睛换到另一只眼睛看。然后他说我已经准备好去飞了,而唯一能起飞的方式是让他把我丢入空中。
每当他发出命令时,我都能毫无困难地配合。我能感觉到自己长出鸟的脚,开始时很软弱、站不稳。我感到一条尾巴从脖子后长了出来,翅膀从我的双脚伸出来。翅膀收得很紧,我感觉它们逐渐打开,过程很困难,但不痛苦。然后我不停地眨眼,使头缩成乌鸦般的大小。但是最惊人的是我的眼睛——我的乌鸦视觉!
当唐望指示我长出鸟嘴时,我感到不舒服,有窒息感,然后有东西凸了出来,我眼前多了一块东西。直到唐望指示我去看侧面,我的眼睛才能真正看到旁边的东西。我可以用眨眼把焦点从一只眼换到另一只眼,但是房间和一切事物的影像并不是平常的影像,我无法说出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也许是视觉侧向一边,或者是失去了焦点。唐望变得非常巨大,给人一种舒适、安全的感觉。然后影像模糊了,轮廓消散,变成锐利的抽象圆形,闪动了一阵子。
1965年3月28日_星期日
3月18日,星期四,我又抽了知觉转变性烟料。开始的步骤在细节上有些不同。我重新填装了一次烟料。抽完第一管后,唐望指示我清洁烟管头,但他自己把烟料倒入烟斗中,因为我的肌肉不听使唤,很难移动双手。我的袋子里还有足够的烟料再抽一次。唐望看看袋子,说这是我今年最后一次抽小烟,因为我已经用光我的储备。
他把那个小袋子翻出来,把粉末抖在装木炭的盘子上,发出一道橘红色的火花,好像他放了一片透明的玻璃在木炭上。玻璃烧了起来,裂成复杂的线条图案。有某种东西在线条中高速地蜿蜒行进。唐望叫我看线条中的活动。我好像看见有一颗玻璃珠在发光的地方滚来滚去。他倾身把手伸进火花中,拿出圆石,放进烟斗里。他命令我抽一口。我清楚地觉得他把那个小球放进烟斗中是要我吸下它。过了一会儿,房间变得不是直立的。我感到极深沉的麻木,一种沉重的感觉。
等我醒来时,我躺在一条很浅的灌溉水渠里,水浸到我的下巴。有人抬起我的头,是唐望。我首先想到的是,水渠中的水很特别,又冷又沉重,轻轻地拍击我,每拍击一次,我的思想就清晰一些。最初,水有一种明亮的绿色光芒,或者是荧光,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平常的水。
我问唐望是什么时候了。他说是大清早。过了一会儿,我完全醒过来,从水中爬起来。
“你必须把你所看到的告诉我。”唐望说,在我们回到他屋子后。他说,他自己已经试着“带我回去”有三天之久,而且颇费周章。我好几次努力想描述我所看到的,但是无法集中精神。黄昏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跟唐望谈了,于是开始告诉他从我侧身倒下去之后所记得的,但是他不想听。他说唯一有趣的部分是在他“把我丢入空中飞走”之后我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所记得的是一连串似梦的影像和场面,它们没有连续的秩序。我的印象是,它们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泡泡,飘浮着进入焦点,然后又离开了。但是它们不只是供人观看的画面,我在它们里面,我参与其中。当我要试着回忆时,先是感觉它们是模糊而涣散的闪光,但是当我去思索它们时,却发现每一个都非常清楚,因为它们与正常的视觉完全无关,因此才有模糊的感觉。这些影像很少,而且很简单。
当唐望提到他“把我丢入空中”,我隐约地记得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我从一段距离之外看着他,只看着他的脸孔,他的脸极庞大而平坦,发出强烈的光芒,头发是黄色的,会动。他的脸孔的每一部分都会动,放射出一种琥珀的光辉。
第二个影像是,唐望实际把我丢上去,或者直直地甩上去。我记得我“展开翅膀飞了”。我感到孤零零地穿过空气,痛苦地前进。说这是飞行,倒不如说是走路。它使我的身体疲倦,没有那种自由飞行的轻盈感觉。
然后我记得有一刹那我一动也不动,看着一大堆尖锐黑暗的边缘线条,坐落在一个有着阴沉、不舒适的光线的地区。接下来我看到一个有无限光线的平原,那些光线闪耀着、移动着,光亮不时改变,几乎像是色彩。它们明亮得使我目眩。
在另一个时候,一个物体几乎碰上我的眼睛。那是一个厚而尖的物体,有一种粉红色的光。我感到身体内部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看到许多同样的粉红色物体朝我而来。它们全都冲上来,我跳开了。
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三只银色的鸟。它们发出一种闪亮的、金属色的光,几乎像是不锈钢的光泽,但是更强烈,而且会动,活生生的。我喜欢它们。我们一起飞。
唐望对我的回忆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1965年3月23日_星期二
下面的对话发生在第二天,我叙述完那段经验之后。
唐望说:“要变成乌鸦并不困难。你做到了,以后你就一直是只乌鸦了。”
“我变成乌鸦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唐望?我飞了三天吗?”
“没有,你天黑后就回来了,如我所吩咐的。”
“但是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太累了,睡着了,如此而已。”
“我的意思是,我飞回来了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遵从了我的指示,回到屋里。但是你不用去关心这个问题,那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在你的整个旅程之中,只有一件事有极大的价值——那些银色的鸟!”
“它们有什么特别呢?只是鸟罢了。”
“不只是鸟——它们是乌鸦。”
“它们是白乌鸦吗,唐望?”
“乌鸦的黑羽毛其实是银色的。乌鸦的光芒非常耀眼,才不会受到其他鸟类的骚扰。”
“为什么它们的羽毛看起来是银色的呢?”
“因为你用的是乌鸦的视觉。一只我们看来是黑色的鸟,在乌鸦眼中是白色的。例如,对乌鸦来说,白鸽是粉红色或蓝色的,海鸥是黄色的。现在,试着回忆你是怎么加入它们的。”
我想了想,但是那些鸟是一些暗淡、不相关的影像,没有连续性。我告诉他,我只记得自己感觉跟它们飞行过。他问我是在空中还是在地上加入它们的,但我无法回答。他几乎生起我的气来。他坚持要我好好想想,他说:“除非你能正确地回忆,否则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一场疯狂的梦。”我强迫自己去回忆,但无能为力。
1965年4月3日_星期六
今天我想起在那段银色鸟的“梦”中的另一个画面。我记得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有无数的小孔。事实上那个黑块是由许多黑色小洞组成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那是柔软的。但我看着它时,三只鸟朝我飞来。其中一只叫了一声,然后三只都来到我身边,站在地上。
我把这个影像形容给唐望听。他问我那几只鸟是从什么方向来的。我说我无法确定。他变得很没耐心,怪我思想不知变通。他说,我如果努力尝试的话,一定会记得,又说我不敢让自己灵活一点。他说,我是在以人和乌鸦的方式来思考,而在我想回忆的那段时间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乌鸦。
他要我去回忆乌鸦对我说了什么。我试着去想,却想到一大堆其他的东西,我无法集中精神。
1965年4月4日_星期日
我今天去山中漫步,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唐望的屋子时天已经很黑了。正在想那些乌鸦时,突然一种非常奇怪的“思想”进入我脑中。与其说它是个思想,倒不如说是个印象或感觉。那只叫了一声的鸟说它们来自北方,要前往南方。当我们再次见面时,它们将来自同样的方向。
我告诉唐望我所想到的或者是回忆到的情形。他说:“不要去想那是你回忆的或编造的。这种想法只适用于人类,并不适用于乌鸦,尤其是你看到的那些乌鸦,因为它们将是你命运的信使。你已经是一只乌鸦了,你将永远无法改变这一点。从现在起,那只乌鸦会以它们的飞行,来告诉你命运中的每一个转变。你们是朝什么方向飞走的?”
“我无法知道这个,唐望!”
“如果你正确地思想,就会记得。坐在地板上,告诉我当那些鸟飞来的时候,你是在什么相对位置。闭上你的眼睛,在地板上画一条线。”
我遵照他的指示,画了一条线。
“还不要睁开眼睛!”他继续说,“相对于这条线,你们朝什么方向飞走?”
我在地上画了另一条线。
以这些记号作为参考点,唐望把乌鸦可能采取的飞行方式诠释为我个人命运前途的预兆。他把指南针的四个方向点作为乌鸦飞行的轴心。
我问他乌鸦是否会根据东南西北来预告一个人的命运。他说他的诠释只适用于我一个人;我与乌鸦第一次会面时,它的行为非常重要。他坚持要我回忆每一个细节,因为那些“信使”的飞行方式与所说的话都是属于个人的事。
他坚持认为我还应该记得一件事:那些信使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我的。他要我回想在我“开始飞行时”,以及那些银色的鸟“与我一起飞”时,四周的光线有什么不同。当我刚开始感觉到飞行的困难、痛苦时,四周暗暗的。但是看到鸟时,一切都是红彤彤的——亮红色,或是橘红色。
他说:“这表示那是一天将尽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当天完全黑时,乌鸦会看不见白色,不是像我们在黑暗中看不见黑色。从这个时间来看,你最后的信使会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来临,它们会叫唤你,从你的头顶飞过时,它们会变成银白色;你会看见它们在天空中闪闪发亮,这就表示你的时辰到了。你将要死去,变成一只乌鸦。”
“如果我在早上看到它们呢?”
“你不会在早上看到它们!”
“但是乌鸦整天都在飞!”
“你的信使不会的,你这个傻瓜!”
“你的信使呢,唐望?”
“我的会在早上来临,也是三只。我的恩人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可以用吼叫的方式使它们变回黑色。但我现在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我的恩人相信吼叫以及魔鬼草的那种冲突与暴力。我知道小烟是不同的,因为他没有激烈的感情,他是公平的。当你的信使来找你时,不需要对它们吼叫,只要跟它们一起飞就行了,像你做过的那样。等它们接到你之后,就会回转方向,于是飞走的就是四只乌鸦了。”
1965年4月10日_星期六
现在我常会出现短暂的失神,或很浅的非寻常现实状态。
蘑菇(小烟)知觉转变经验中的一个事物不时会进入我的思想,是那柔软、黑暗的一团小洞。我把它想象成一堆油脂或油的泡泡,把我吸到它的中心。它的中心仿佛会打开,把我吞下去,而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会经验到类似非寻常现实的状态,结果承受了极深的激动、焦虑及不适,于是我会努力使这经验在一开始后就结束。
今天我与唐望讨论了这个情况。我寻求建议。他似乎并不关心,叫我不必理会那些经验,因为它们没有意义,或者说,没有价值。他说唯一值得我努力关心的是我看见乌鸦的经验;其他任何的“异象”都只是恐惧的产物。他再次提醒我,为了能使用小烟,我必须过一种坚强、安静的生活。我个人似乎到了一个危险的关头。我告诉他,我觉得无法继续下去,蘑菇实在太吓人了。
根据我的知觉转变经验回忆的那些影像,我得到了一个无法避免的结论,我是以一种不同于日常结构的方式看见这世界的。在我经历过的其他非寻常现实状态中,我所看到的形象与组织,都是属于我对世界的视觉观念范围。但是在小烟的知觉转变影响下,视觉的感觉却大不相同。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在我视线的正前方,没有任何东西在上面或下面。
每一个影像都是令人很讨厌地平坦,但是令人困惑的是,同时它们又有一种深度。也许更准确地说,那些影像像一大堆尖锐细节的组合,位于一个有许多不同光线的平面上;平面上的光线会移动,因此造成深度变化的效果。
在努力回忆之后,我不得不采取一连串的比喻才能“了解”我所“看见”的事物。举例说,唐望的脸看起来像是浸泡在水中,水似乎不停地在他的脸和头发之间流动。他的脸被放大,若是集中焦距,可以看到他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及每一根头发。而在另一方面,我看到一大堆平坦而充满锐角的事物,它们不会移动,因为它们发出的光没有变化。
我问唐望我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以乌鸦的视觉来看事物,影像并不清楚或重要,多练习以后,我就能辨认出一切了。
我提到我能觉察到光线变化的差别。“活着的东西,”他说,“内部会有光线活动。乌鸦能轻易地看出什么东西是死的或就要死了,因为光线的活动会停止,或慢下来。乌鸦也能看出活动得太快的东西,同样的道理,它也可以看出活动得恰到好处的东西。”
“怎么说呢,活动得太快,或恰到好处?”
“这表示乌鸦可以实际看出该避开什么或追寻什么。当某样东西的内部活动太快时,表示这样东西会猛烈地爆发或冲上来,乌鸦就会避开它。当它的内部活动恰到好处时,是个很吸引人的画面,乌鸦就会去追寻。”
“石头的内部会活动吗?”
“不会,石头或死掉的动物、枯树,都不会有活动,但是它们都很好看,这就是为什么乌鸦盘旋在死掉的东西上。它们喜欢看死物,因为它们内部没有光线的活动。”
“但是当肉体腐烂时,会不会改变或活动?”
“是的,那是另一种活动。乌鸦所看见的是好几百万个东西在鲜活的东西内活动,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光辉,那就是乌鸦喜欢观看的。那真是一个难忘的画面。”
“你自己看过吗,唐望?”
“任何学习变成乌鸦的人都会看到,你自己也会。”
这时我向唐望提出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我真的变成了一只乌鸦吗?我的意思是,别人看到我时,会认为我是一只普通的乌鸦吗?”
“不。当你面对同盟的力量时,不能这么想。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不过变成乌鸦是所有问题中最简单的,几乎像是娱乐,没有什么用处。就像我说过的,小烟不适合追求力量的人,它只适合想要看见的人。我学习变成乌鸦,因为这种鸟最有效,其他的小鸟都不会骚扰它们,除了体形更大的饥饿的老鹰。但是乌鸦都是成群结队地飞,能够保护自己。人也不会骚扰乌鸦,这是重要的一点。任何人都能辨认出一只大老鹰,尤其是一只特殊的老鹰,或其他任何不寻常的大鸟,但是谁会去管一只乌鸦呢?它很安全,大小与特性也很理想,它可以安全地到任何地方去,不会引起注意。反过来说,要变成一只狮子或熊也可以,但那很危险,这样的动物太大了,要花很多能量才能变成一只。要变成蟋蟀或甚至蚂蚁也可以,但那更危险,因为大动物会吃掉小动物。”
我争论说,他的话等于说人可以真的变成乌鸦或蟋蟀,或其他任何东西。但他坚持说我误解了。
“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学会变成一只适当的乌鸦。”他说,“但是你并没有改变,也没有停止成为人类,还有其他重要的事。”
“你能告诉我其他的事是什么吗,唐望?”
“也许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如果你不这样担心发疯或失去你的身体,也许就会了解这个美妙的秘密。也许你必须等待,直到不再恐惧,才能了解我的意思。”
11
在我的笔记里,我所记录的最后一件事情发生在1965年的9月,这是唐望的最后一次教诲,我称之为“特殊的非寻常现实状态”,因为它不是我用过的任何植物造成的。唐望似乎是使用他自己,透过小心的暗示控制技巧而造成这些状态,也就是说,他在我面前的行为举止具有非常纯熟的技巧,使我清楚地感觉他不是他自己,而是有人在扮演他。结果我经验到极强烈的冲突感,我想要相信那就是唐望,但是又不能确定。这个冲突带来了强烈的恐惧感,影响我好几个星期的健康。之后我考虑最好还是在这个时候结束我的门徒训练。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参与学习了,但是唐望还是把我看成他的门徒。他把我的退出当成一段必要的回顾阶段,是另一段学习的步骤,这段时间没有一定的期限。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再说明他的知识了。
在这次经验后的第二天,我体验到最极端的恐惧。虽然我在情绪仍然激荡时已经写下非常多的重点,但是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才详细地记录最后一次经验的过程。
1965年10月29日_星期五
1965年9月30日,星期四,我去见唐望。那些短暂而不深刻的非寻常现实状态一直不停地出现,尽管我努力且刻意地让它们停止,或像唐望所建议的那样,把它们甩掉。我觉得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了,因为这些状态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开始对飞机的噪声非常敏感,飞过头顶的那些飞机的引擎声总会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甚至我觉得自己就在飞机里面一起飞行。这种感觉非常令人困扰。我没有办法摆脱它,因此产生了极深的焦虑。
仔细地听了这些细节之后,唐望的结论是,我正承受着失去灵魂的痛苦。我告诉他,自从上次抽了蘑菇之后,我就一直有这些幻觉。他坚持这是新的现象。他说,原先我只是因为恐惧而“梦到了无意义的事物”,但是现在我真的中邪了,证据是飞机的噪声可以把我带走。他说,通常一条小溪或小河的声音能够困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把他带向死亡。接着,他要我把经历幻觉之前的所有活动都描述给他听。我列出了能记得的所有活动。他从我的报告中推断出使我失去灵魂的地方。
唐望似乎非常忧心,这是很少见的,因此使我更担忧。他说他还不能确定是谁捕捉了我的灵魂,但不论是谁,无疑是要杀害我,或使我生重病。然后他开始说明一种“战斗姿势”的详细指示,这是一种特定的身体姿势,是我在我的好位置上时必须采取的姿势。
我问他这是干什么、我要与之战斗的是谁。他说他必须离开这里,看看是谁把我的灵魂抓走了、有没有可能再找回来。与此同时,我必须留在我的位置上,直到他回来。他说这个战斗姿势是一种预防措施,以防他不在时有什么事发生,如果我被攻击,就必须采取这个姿势;面对攻击者,拍击我右侧的小腿和大腿,左脚踩踏地面,像是一种舞蹈。
他警告我,这个姿势只有在极危险时才可使用,若是眼前没有危险,双腿盘坐在我的位置上就可以了。他说,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我还有最后的防御手段——朝敌人抛掷一个东西。他说,通常抛掷的是一个力量之物,但是由于我没有任何力量之物,我必须使用任何能放在右手掌心的小石头,一块我可以用右手拇指按在掌心的石头。他说这个技巧只有在会失去生命的情况下才可使用。抛掷石头时必须发出战斗的吼叫,这个吼叫能够把石头导向目标。他特别强调要我小心注意,除非在“非常严重的紧急状况下”,否则不可随意地吼叫。
我问他所谓的严重的紧急状况是指什么。他说战斗的吼叫能够使用一辈子,因此从一开始就必须做得正确。唯一正确的开始方式是,抑制住你的自然恐惧及焦急,直到你完全充满力量,然后吼叫才会具有方向及力量。他说这就是发出吼叫所需要的紧急状况。
我请他解释在吼叫之前会充满身体的力量。他说那是一种从人所站的地上贯穿全身的力量;说得正确一点,是一种发自好位置的力量,把你的吼叫推出来。如果这种力量控制得当,战斗吼叫就会十全十美。
我又问他,他是否认为我会遭遇到什么。他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还戏剧化地告诫我,必要的话,我要尽可能待在我的位置上,因为那是我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唯一的保护手段。
我感到害怕,要求他说得更详细一点。他说他只知道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移动,不能进入屋内或树丛里。最重要的是,他说,我不能说出一个字,甚至对他都不行。他说,如果我太害怕了,可以唱我的麦斯卡力陀之歌,又说,我已经对这些事情知道很多了,不必像小孩子那样被警告要把事情做对。
他的训诫使我深深地感到焦虑。我确信他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我问他为什么建议我唱麦斯卡力陀之歌,以及他认为什么会吓唬我。他笑着说我可能会怕得不敢一个人留下来。他走进屋子里,把门关起来。我看看表,晚上七点。我静静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唐望的房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风很大。我想要冲到车里把风衣拿下来,但是我不敢违背唐望的告诫。我不困,只是很累,但冷风使我无法休息。
四个小时后,我听到唐望在屋子附近走动。我想他也许从后门出去到树丛里上厕所。然后他大声叫我:“嘿!孩子!嘿!孩子!我要你过来。”
我差点站起来走过去。那是他的声音,但不是他的腔调,或他平常使用的语句。唐望从来没有叫我“嘿!孩子!”,因此我留在原地。一阵寒栗冲上我的背脊。他又以相同的或类似的句子叫我。
我听见他在屋后走动,他踢到一堆木柴,好像并不知道那堆木柴在那里。然后他走到前院,坐在门边,背靠着墙。他似乎要比平常沉重,动作并不慢,也不笨拙,只是沉重一点。他扑坐在地上,而不是像平时那样敏捷地滑坐下来,况且,那不是他的位置,唐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坐到别的地方。
然后他又跟我说话了。他问我为什么在他需要我的时候不肯过去。他的声音很大。我不想看他,但忍不住要观察他。他开始轻轻地摆动身体。我改变我的姿势,采取他教我的战斗姿势,转身面对他。我的肌肉僵硬而奇怪地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采取战斗姿势,也许是因为我相信唐望故意要吓我,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他本人。他似乎是非常小心地做出平常不习惯的动作,使我产生怀疑。我很害怕,但是我觉得自己仍然掌握着情况,因为我还能够盘算、分析整个局势。
这时候唐望站起来,动作十分陌生,他把双手伸到身体前,把自己拉起来,先抬起背部,然后抓着门直立起上半身。我惊讶地发现我对他平常的动作是那么熟悉,而他让我看到一个行动不像唐望的唐望,这种感觉实在是可怕。
他朝我走了两步,用双手撑着背部,好像试着保持直立,或者他背痛,呻吟,喘着气,鼻子则好像被塞住了。他说他要把我带走,命令我站起来跟他走。他朝屋子西侧走去。我转身面对他。他转向我。我没有离开我的位置,打死我也不肯。
他吼道:“嘿!孩子!我叫你跟我走。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拖走!”
他朝我走来。我开始拍击我的小腿和大腿,急忙跳起舞来。他走到我前面院子的边缘,几乎要碰到我了。我疯狂地准备采取抛掷东西的步骤,但是他改变方向,从我身边离开,朝我左边的树丛走去。当他走开时,他突然转身,但是我还是面对着他。
他从我视线之中消失了。我又维持了一会儿战斗姿势,但是既然看不到他了,我就又盘腿坐下,背靠着石头。这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想要跑走,但是这个想法使我更害怕。我想,如果在我跑向车子的途中被他抓到的话,我的死活就真的操在他手中了。我开始唱起我所知道的培药特之歌,却觉得这些歌在这里没有用,但是它们使我感到舒服。我于是唱了又唱。
清晨两点四十五分,我听见屋中传出声音,我立刻改变姿势,门被撞开,唐望踉跄地冲了出来。他喘着气,握着喉咙,跪在我面前呻吟着。他以尖锐的哀求声要我过去帮助他,然后又大吼着命令我过去。他的喉咙发出怪声,求我过去帮助他,因为他被什么东西呛到了。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大概到了四英尺之外,他朝我伸出手说:“过来!”然后站起来。他的手伸向我,似乎准备要抓我。我的左脚在地上踏起来,并且用力拍击我的小腿和大腿。我快吓死了。
他停下来,走到屋子旁边,进入树丛。我转过身子面对他,然后又坐下来,我不想再唱歌了。我的力气似乎耗尽了,整个身子都在痛,全身肌肉僵硬,痛苦地收缩着。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该不该对唐望生气。我想突击他,但是我知道他会把我砍倒,像捏一只小虫一样。我真想哭,感到了极深的绝望,想到唐望如此不择手段地吓我,我更想哭。我实在找不出他如此假戏真做的理由;他的动作是如此逼真,我被弄糊涂了。好像不是他在模仿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女人在模仿唐望。我的感觉是,他努力学着唐望深思熟虑的举止行为,但是表现得太沉重了,没有唐望的敏捷。不论在我面前的是谁,我所看到的是,一个较年轻的沉重的女人试着模仿一个敏捷老头子的缓慢动作。
这些想法使我惊恐万分。一只蟋蟀开始大声叫起来,很接近我。我注意到它音调的丰富,我想象它有着男中音的歌喉。叫声渐渐弱下去。突然,我身体颤动了一下,我采取了战斗姿势,面对着蟋蟀叫声传来的方向。那个声音想把我带走;在我明白那只是蟋蟀叫声之前,它已经困住了我。声音又接近了,变得非常响。我开始高声唱我的培药特之歌,越来越高。突然,蟋蟀叫声停止了,我立刻坐下来,仍继续唱下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人影从蟋蟀叫声相反的方向朝我跑来。我疯狂地用手拍腿,拼命踏着地。那个人影迅速地跑过去,几乎碰到了我,看起来像只狗。我体验到了无限的恐惧,变得麻木了。我记不得其他任何的感觉与思想。
早晨的露水令人清爽。我感到好了一点。不管发生什么现象,现在似乎都停止了。在五点四十八分时,唐望安静地打开门,走出来。他伸伸腰,打哈欠,瞄瞄我,朝我靠近两步,仍然在打哈欠。我看到他的眼睛正从半合的眼皮下注视我。我跳了起来,那时候我知道了,不论在我面前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绝对不是唐望。
我从地上捡起一颗小而尖锐的石头,就握在我右手里,我没有看它,只是用我的拇指把它压在我的手掌上。我采取唐望教我的姿势。在几秒钟之内,我就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活力充满我全身。然后我吼叫出来,把石头掷向他。我觉得那是很不得了的一声吼叫。那时候我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我感到叫声有惊人的效力,它既尖锐又长,事实上也引导我的目标。面前的那个人发出惨叫,摇摇晃晃地走到房子旁边,消失在树丛里。
我过了好几个小时才镇静下来。我再也坐不住了,不停地在原地跑步。我必须用嘴呼吸,才能感受到足够的空气。
上午十一点时,唐望又出来了。我准备跳起来,但那是他的动作啊!他径直地走到他的位置,以平时熟悉的方式坐下来。他看着我微笑。是唐望!我走向他,不但没有生气,还吻吻他的手。当时我真的相信他并没有假戏真做好制造戏剧效果,而是有人假扮了他来伤害我,或杀掉我。
我们先开始推测那个把我灵魂偷走的嫌疑女子的身份。然后唐望叫我告诉他我经验的每一个细节。
我很审慎地把整件事叙述给他听。他从头笑到尾,好像这是一个笑话。当我说完时,他说:“你做得不错,替你的灵魂打了一场胜仗。但是这个问题比我原先所想的还要严重,昨天晚上你的生命一文不值。很幸运的是,你过去学了点东西。如果没有那一点训练的话,你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因为不管你昨晚看到的是谁,都是来要你的命的。”
“她怎么可能扮成你的模样呢,唐望?”
“很简单,她是个地阿布罗,还有一个在另一边世界的好帮手。但是她的假扮并不到家,所以你看穿了她的诡计。”
“那个在另一边世界的帮手是不是同盟?”
“不,帮手是地阿布罗的助手。帮手是生存在另一边世界的精灵,帮助地阿布罗造成疾病和痛苦,甚至杀人。”
“地阿布罗也能拥有同盟吗,唐望?”
“有同盟的正是地阿布罗,但在地阿布罗能驯服一个同盟之前,通常有一个帮手来帮助他做事。”
“那个模仿你的女人呢,唐望?她只有帮手,没有同盟吗?”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同盟。有些人不喜欢同盟的力量,宁愿要帮手。驯服同盟是艰辛的工作,但得到另一边的帮手则简单多了。”
“你认为我能得到一个帮手吗?”
“要知道这个,你必须再多学一点。我们要再次开始学,就像第一天,你跑来要我告诉你关于麦斯卡力陀的事,而我不能,因为你不会了解。另外一边是地阿布罗的世界。我想,最好的方式还是把我自己的感觉告诉你,就像我的恩人告诉我他的感觉一样。他是个地阿布罗及战士;他的生命倾向于世界强横凶暴的一边。但是我两者都不是,这是我的天性。你从一开始就看到了我的世界。若要把我恩人的世界给你看,我只能带你到门口,你得自己下决定,靠自己的努力单独去学习。我必须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现在可以看出来,以我自己的方式开始要好得多,这样就很容易了解其中的差别是多么简单,又多么深奥。一边是地阿布罗就是地阿布罗、战士就是战士的世界;另一边,一个走上生命道路的人就是一切。今天我既不是一个战士,也不是一个地阿布罗。对我而言,唯一的旅程,是走在一条有心的道路上——任一有心的道路上,我走着,而唯一值得接受的挑战是,走完它的全程。于是我走着,欣赏着,寻找着,屏息以待。”
他停下来,脸上出现特别的凝思;他似乎异常地严肃。我不知道该问什么或说什么。他继续说:“需要特别学习的是如何到达不同世界之间的裂缝,以及如何进入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之间存在着裂缝,在地阿布罗及人类世界之间有一个重叠的地方,裂缝就在那里,它像石中的一扇门,打开又关起来。要抵达那里,一个人必须运用他的意志。我应该说,他必须为这个目标培养出一种不屈不挠的欲望,一种一心一意的奉献,他必须不依靠任何力量或任何人的帮助。这个人必须自己去沉思,祈求那一刻的来临,在那一刻,他的身体准备好承受那趟旅行。那一刻来临的征兆是,四肢不止地颤抖,剧烈地呕吐。那人通常会夜不成眠,不饮不食,日渐衰弱。当这种痉挛无法阻止这个准备要走的人时,世界之间的裂缝就会在他眼前出现,像是一扇巨大的门、一个开开合合的裂缝。当裂缝打开时,那个人必须滑进去。在边界的另一边很难看清楚事物。风很大,飞沙走石似的,风四处刮着。这时候那个人必须朝任何方向走去。这段旅程是短是长,就要看他的意志力了。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旅程就短:一个没有主见、软弱的人,旅程就漫长而危险。经过这次旅程,那个人将抵达一块高地,他可以清楚辨认这块高地的一些特征。那是高于地面的一块平地,可以由风势辨认。那里的风更猛烈,到处怒吼着。高地之上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有一层东西隔着两个世界;死去的人可以无声无息地穿过它,但是我们必须以尖叫来穿破它。”
“风会越来越强,在高地上刮着难以驾驭的狂风。当风变得非常强大时,那个人仍要不为所动,以抵抗风势。他只需风轻轻地一推就好,那人必须四处漫游。若是运气好,他会在附近找到一个帮手——离入口不远之处。那人必须请他帮忙,亲口请求那帮手教他成为一个地阿布罗。帮手若是同意,就会当场杀死那个人,当他死了后,帮手才开始教他。等你自己走上这趟旅程时,看看你的运气,你可能会找到一个伟大的地阿布罗帮手愿意杀死你来教你。但是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只会碰上较差的巫鲁荷,没有什么可教的。但是不管是你还是他们,都没有拒绝的权利。你最好能找到一个男帮手,免得成为女地阿布罗的猎物,她会用难以置信的方法使你受苦;女人总是如此。但这完全要看运气了,除非你的恩人本身是个伟大的地阿布罗,这样他在另一个世界就会有很多的帮手,可以指示你去见某一个特别的帮手。我的恩人就是这样的人,他指使我去见他的精灵帮手。等你回来后,你就不会是同样的人。你必须时常回去见你的帮手,也要漫游到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你走得太远,回不来为止。有时候一个地阿布罗会捉住一个灵魂,把它从入口拉进去,交给他的帮手看管,直到他夺去那个人的所有意志力。在其他的情况下,拿你来说,灵魂是属于一个有坚强意志的人,地阿布罗会把灵魂保管在他的袋子里,因为很难用其他方式携带。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你一样,一场战斗便可解决问题——在战斗中,地阿布罗不是全盘胜利,就是全军覆没。这次她失败了,必须释放你的灵魂;如果她赢了,就会把你的灵魂交给她的帮手看管。”
“但是我是怎么打赢的呢?”
“你没有离开你的位置,要是你移开一英寸,你就完蛋了。她选择我不在的时候来攻击,手法不错。她会失败,是因为没有估算到你的天性,你是凶暴的!也因为你没有离开位置,所以你不会受到伤害。”
“如果我移动了,她会怎么杀死我呢?”
“她会像闪电一样打击你。但最重要的是,她会留住你的灵魂,你就会萎靡而亡。”
“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唐望?”
“不会发生什么事,你赢回了你的灵魂。那是一场精彩的战斗。你昨天晚上学到了很多事情。”
之后我们开始寻找我掷的那块石头。他说,如果能找到的话,就能绝对确定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找了将近三个小时。我觉得自己能认出它来,但做不到。
当天黄昏时分,唐望带我到他屋子附近的山中。在那里他告诉我关于战斗步骤详细而冗长的指示。在重复练习这些指定步骤时,我发现自己落单了。他要我跑上一道山坡,我喘着气,满身大汗,但感到寒冷。我叫了唐望好几次,我开始体验到奇异的担忧。我听见树丛里一阵窸窣声,好像有人朝我接近。我注意倾听着,噪声停止了,然后又出现,越来越大声,离我越来越近。这时我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可能要重演了。在几秒钟内,我的恐惧到达了不可理喻的程度。树丛里的声音更近,我的力气都消失了。我想要尖叫或哭泣,跑开或晕倒,我的双膝发软,倒在地上呻吟起来,我甚至无法闭上眼睛。在这之后,我只记得唐望生了一堆火,按摩我的手臂和双脚紧绷的肌肉。
有好几个小时,我处于一种极失常的状态。之后,唐望说,我那过度的反应是常有的现象。我说我无法合乎逻辑地解释是什么使我惊恐。他回答说,我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去我的灵魂,对于没有坚强意念的人而言,这种恐惧是常见的。
那次经验是唐望最后的教诲。从那次以后,我就忍住不再请他教导我了。虽然唐望并没有改变他对我的恩人态度,但我相信我已经在智者的第一个敌人面前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