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长着一对可爱的小翅膀,就像天使一样给人们带来爱的信息;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论述爱的本质的时候,也说到爱可以使沉落的灵魂重生羽翼,飞往自由、光明的天宇。
这些传奇的神话和诗意的言说,无意中都道出了爱的真谛:爱给人的心灵插上了翅膀,使人产生了飞翔的动力、能量和激情,从而摆脱肉身的负重、世俗的纠缠、欲望的囚禁,飞升到一个自由的崭新的世界。那个痴情地期盼丈夫归来的普通女子,不是成了长江岸边的神女峰,成了一个美丽的爱情神话,而世世代代为人瞻仰和传颂吗?梁山伯和祝英台不是因为感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恋情而幻化为美丽的蝴蝶穿越时空和人们的心灵自由舞蹈、飞翔的吗?《红楼梦》中的绛珠仙草不就是由于得到了神瑛侍者的爱和仙露的润泽而脱去草木之体转生为绝代美女的吗?爱,让短暂的生命永恒,让世俗的人生超越,让血肉之躯充满灵性,让丑陋的人变得美丽,让罪恶成为善良。
爱,是一个人的心胸和境界的试金石:有的爱因为爱一个人而使广阔的世界缩小为一个人,有的爱则因为爱一个人而拥有了整个世界。
一个悟道、得道的悟者、达者,首先就要有爱心,学会爱,进入真爱之境,把大爱由己推人,施向天地万物,从而让自己的生命生出翅膀,在天地之间,在人们的心灵里,自由自在地飞翔。
一 造化的恩赐
爱是发自本能、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她是造化植入人们内心的一颗种子,是上帝赐给每个人的礼物。在人之初,甚至在动物界,爱就存在着,就显现着她的魔力和魅力。
爱有一种特异的、不可思议的化腐朽为神奇的点化人性、转变人心的力量:爱可以使凶者慈、恶者善。冷血无情的鳄鱼,对破壳而出的小鳄鱼恩爱有加;俗语说,虎毒不食子,心郁面冷的鲁迅,竟也写下如此动人的诗句:“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答客诮》)爱可以使怯者勇、弱者强。软弱胆小如母鸡者,面对狂风暴雨的袭击,会毫不犹豫地展开双翅护住自己的鸡崽,而遭遇如蛇、黄鼠狼的攻击时,也会一改平时的温顺,用并不尖利的爪和喙与之拼死相搏。爱可以使愚者智、拙者巧。在人们的观念中,最蠢的莫过于猪了,但当它们做母亲的时候,却是那样地细心、充满智慧:先是忙碌地衔草铺窝,后是用舌头舔去小猪崽身上黏稠腥臭的羊水,以最合适的姿势躺下,小心翼翼地翻身,以让每个小猪崽都吃到奶水,并避免给它们带来伤害。上帝赋予动物的那种对幼崽、稚雏无私、本能的体贴、关爱的生命伦理、自然法则,使各类物种在生存竞争中,生生不息,生机勃勃。而这一爱子护雏的与生俱来的天性,自然地留存在人类的天性之中,构成了爱的重要的元素。在这样的爱与被爱的互动中,弱小的婴孩对强大的父母产生了深深的依恋,而为父为母者也在养育后代、呵护弱小者的爱的付出的过程中,有了责任心和成就感。这就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之情、血缘之爱。
耶和华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亚当,又从亚当身上抽取肋骨而创造了夏娃,让她陪着亚当在伊甸园中做伴。这个故事的隐喻意义是:男女之爱的根本就在于彼此慰藉,以抵御和排遣人生的孤独和寂寞。这是上帝的安排,也凸显了男女之爱的本质:在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中突破自我的囚禁,以实现心灵的沟通、情感的交融、灵魂的对话。
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作为忠贞爱情象征的比翼鸟、连理枝、并蒂莲、夫妻蕙,是可以在生物界找到原型和依据的。有许多鸟比如丹顶鹤、天鹅、企鹅等,都是终生只有一个配偶的,假如其中一个先死了,另一个也不再另寻新欢。可见对异性的忠贞不渝、生死相守、白头偕老并不仅仅只是在文学作品中才有的爱情神话,就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甚至在动物的身上。
在动物界,还存在着一种貌似残忍、冷酷而实则更理性、更高层面的爱:让自己深爱的孩子离开自己,成为一个独立自强的个体。当自己的后代长到一定年龄的时候,黄鼠狼就会把他们从窝里叼走赶出,迫使他们走向自我独立的谋生之路,哪怕外边面临着饥饿、死亡的危险。鹰雕一类的猛禽,也有着类似的习性,把已经长全羽翼而又对母巢恋恋不舍的雏鸟赶出巢穴,让它们练习飞翔,即使有的会摔下悬崖、折翅而死也不怜惜。当无法赶走自己的子女的时候,老虎会独自离开,留下虎宝宝不得不自谋生路。这些表面上看似显得冷酷无情,其实蕴含着真正的大爱:牺牲自己的情感来成就自己的后代,让它们茁壮成长、独立自存、成为真正的自己。
植物的爱,动物的爱,人之初的爱,虽然粗陋、简朴,但更接近爱的本质,显示了爱的真谛。呵护、怜惜、慰藉、忠贞、独立自主等,构成了爱的基本元素和内涵。爱,是造物主植入人的生命和心灵深处的种子,一有机会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自自然然,蓬蓬勃勃,洋洋洒洒,任什么力量都无法遏制和阻挡。
二 爱的歧路
卢梭如是说:“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1]爱也是这样,进入社会之后,特别是随着世事人心的复杂多变,自然就会发生诸多变异。
动物、人之初的爱,是简单、质朴的,完全出于自然、本能和真心,一旦到了成熟的社会或成人的阶段,爱就不一样了,多了心机和心计,当然也就随之出现偏颇。爱是经受不住探究、拷问和考验的,就像人性同样经受不住探究、拷问和考验一样。揭开层层诗意、温情的面纱,我们就会看到不愿看到的真相。
爱人源于自爱,任何无私的、高尚的爱,都可以追溯到内心深处的自私和利己,每个人都是以利害关系、功利动机来确定爱或不爱以及爱的程度和纯度的,只是爱的类型、形式、层次不同而已。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性的弱点,从而也就决定了爱的交换性和潜在的交换性:对我有利的、满足我的欲求的我才会爱,爱我的人我才会爱。父母之所以含辛茹苦地养育子女,是因为子女延续了自己的生命,给自己带来了人生的乐趣和精神的依托,养儿防老的功利主义观念和行为就更不必细说了。恋人、夫妻之间的依恋,郎才女貌固然是各取所需,满足了生理的情欲和世俗的虚荣,传宗接代更不用说是一种急功近利的交易,即使人人艳羡的两情相悦,不同样也是一种互利互惠吗?只不过层面、境界高一些,不易为人觉察罢了。就是襁褓中的婴孩,之所以爱妈妈,看似出自本能、天性,其实也是有条件的,那是因为妈妈甘甜的乳汁、匀称的心跳、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让自己安全、舒适、快乐。
这样,在爱中出现偏私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所谓的偏心、偏爱,大概是人皆有之,即使君子、圣人,也在所难免。过去有一个很智慧的说法,叫作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反而因为可爱而美丽。实际上,追根溯源,可以归结为:我私,故我爱。“情人眼里出西施”“儿子是自己的好”“儿不嫌娘丑”等这些民谚,说的都是这个理儿。因为偏心、偏爱,人们的爱往往就会失去公道,甚至放弃原则。曾子曰:“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礼记·檀弓上》)姑息就是迁就,对爱的对象的缺点甚至恶习视而不见,听之任之;细人是小人的委婉的说法,带有侮辱的色彩,每个人都不愿被人称为小人。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几个是真正堂堂正正的君子呢?我们大多数人恐怕都有几分小人气,大都会有一些爱屋及乌、重色轻友的小毛病。连孔夫子也这样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于是,人际间本来美好温馨的爱,无形中就变质了:出现了宠与被宠,得宠与失宠,邀宠与争宠;出现了妒忌与被妒忌,仇恨与纷争;出现了横刀夺爱,爱恨情仇。
有了心机和杂念,爱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置换,从而出现了错位,本来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转换为人与物或物与物的关系。一个平民家的青春美丽的女子嫁入豪门,她除了爱她要嫁的那个男子之外,是否也在贪图那个人的富贵荣华呢?或者说是把富贵荣华当作嫁给对方的一个重要因素呢?这样,无形中就等于将自己的青春、纯情这些人生中美好无价的东西与财富做了交换,起码是部分地做了交换。同样,一个老而又丑但大权在握的官员,可以轻易地赢得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的芳心和玉体,也不过是利用自己丰富而强势的社会资源换取了对方的顺从和献身。即使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亲情之间,这样的置换也屡见不鲜:成年儿女不愿离开父母,并不只是为了尽孝,不过只是寄生啃老而已;父母辛辛苦苦生育后代,剥去层层外衣,大多不外是望子成龙、养儿防老的物质和情感的投资,内心有着强烈的老有所依的回报期待。
一个爱树心切的人,为了让树在室外顺利越冬,常常会用铁丝和稻草缠裹住树身抵御冬寒。树虽然因此而存活,但当来年春天解开捆扎的稻草和铁丝时,就会发现原本光滑的树身却留下了深深的勒痕。同样,人与人之间,如果爱得不当或过度,也会在彼此的心灵上留下难以愈合的爱的疤痕。
老子把宠爱和侮辱相提并论,叫作“宠辱若惊”,接着又进一步解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老子》第十三章)宠爱不是一种平等的、对等的爱,也就是说,受宠的是弱小的一方,他无法以同样的资源、力量和尊严来回报对方,只能以自身的情感、意志的屈从与对方保持一种均衡。这样一来,宠人者和受宠者都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一个是居高临下、挥洒自如的施予,一个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受宠若惊。
爱由情生,它应该是纯净无染的,而一旦有了杂念,由情变欲,爱的两端同样都会受到伤害。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天伦亲情一旦变为长者对晚辈的控制欲的时候,父母要么成为唯我独尊的家庭暴君,要么成为不愿让孩子独立远行、热怕烫着、冷怕冻着、永远护在自己翅膀底下的护雏的老母鸡;儿女也就随之被塑造成了低眉顺眼的奴才,或者是永远长不大、没有主见和生存能力的老小孩儿。而当爱情变为情欲的时候,则更加可怕。一方会将另一方当成自己专有的私产,不仅占有对方的身体,还要占有和控制对方的灵魂和情感;不仅限制对方不要与陌生人说话,还要限制对方与任何异性接触、交往。猜忌、冷战、家庭暴力、控制与反控制,构成了日常生活中的风景,温馨美好的男女之情,变成了不见硝烟、永无尽头的战争。
还是那句话,爱如人心,是经受不住探究、拷问和考验的。爱都是有条件的,都是因缘和合而成,一旦因消缘散,爱就不成其为爱,而变成了尴尬和仇恨。江山美人,英雄救美,固然是美谈,但当人老色衰、青春美貌不在之时,痴情的男子还会放弃江山而与美人私奔吗?英雄还能一怒拔刀为“黄颜”吗?其实,即使是血脉亲情也是同样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反过来说,残疾儿女跟前同样也无慈父良母。归根结底,人性、人心大抵相同,只是程度、形式不同而已。
在人世间、社会中、成人世界里,不同于动物和人之初的自然状态中,爱不再仅仅只是本能和天性,而是一种能力,需要不断地培养;是一种境界,需要不断地提升。同样是恋人,同样是父母或儿女,同样是朋友,同样是一个人,但因为境界不同,具有不一样的爱的能力,爱的内容、方式、感受、效果就会产生天壤之别。
爱是一个人的人格、心灵、生命、情感的全息投影。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就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你爱上了什么样的人,你也就会成为那样的人;要想让别人爱上你,你就要先成为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值得别人爱的人。
三 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的仁爱
要进入真爱的境界,就必须不断地净化、升华自我,只有自己的品格、境界进入一个高度了,人才可以爱和被爱,才能体验到爱的真意。心中有爱,心胸宽阔,充满真诚,发自内心,出于真情,才能付出爱,才可以赢得同等的爱。你是怎样的人,就会选择怎样的人爱,也只有被同你一样的人爱。妓女的恋人只能是嫖客,要想获得淑女的爱,自己就必须首先成为君子。爱是非常宽泛的,不仅爱自己,爱父母,爱儿女,还要爱他人以及他人的父母或儿女;不仅爱帅哥,爱美女,那些丑男丑女也同样要用真情去爱;不仅爱人爱同类,还要由人及物,爱动物,爱植物,爱天,爱地,爱山川河流,爱日月星辰。
爱的最基本的元素就是真心、诚意、同情,这样的心,孔子把它命名为“仁”:孟子则以“爱人”来解释“仁”(《孟子·离娄下》),并进而这样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这样解释“仁”:“仁,亲也。从人从二。”这些看似不同的解释,其实都是相通的:“仁”由“二”和“人”构成,是人际间互爱的会意的书写。它要表达的是,人与人之间要彼此真诚相爱、互相关心,这是人之为人的基本伦理,只有在爱别人和被别人爱的时候,人才能够成为真正的人;反之,就是禽兽,就是野蛮人。
而仁爱之心,是人皆有之、生而有之的。就此孟子举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例子:当一个小孩子不小心要掉到井里时,看到的人虽然非亲非故,也没有想到要赢得他人的赞誉,本能地就会着急上火,忐忑不安,以致产生马上前去救助的冲动。之所以如此,就源于每人内心深处的同情,即“怜悯之心”,这是“人皆有之”的,而它是“仁”的萌芽和开端。如果加以培育,发扬光大,就会发展为真正的、完善的“仁”。
“仁”是儒家道德理想的核心,以至于孔子这样言说对“仁”的践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而仁爱的实施,是将心比心、由己推人的。当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时,孔子是这样回答的:“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也就是由自己亲历身受来反推、想象别人的感受和心情,爱他人首先就是要像自己不愿受到伤害一样不应强加于人,不要伤害别人,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的角度来为对方着想,把别人当作自己来看待、对待别人。孟子所说的“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孟子·尽心上》),并非胆小怕死,而是为自己的亲人、需要自己的人着想,担心他们会因为失去自己而痛苦和无依无靠。这样的同情、仁爱是非常合情合理、真实可信的,它是建立在人人皆有的自爱自尊、互爱互尊、同情怜悯的共同的基础之上的。不仅不彼此伤害,还要得体、适当、有度,不要让对方有心理压力、承受不起、无法接受。施仁爱于对方的时候,要不作秀,不显山不露水,不留痕迹,悄无声息,让对方觉察不到、不惊不辱。
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由此可见,儒家的仁爱道德理想是建立在血缘伦理基础之上的,是有等差远近的,它是由己及亲、由亲及人、由近及远的。因为建立在人性人情的基础之上,显得更加真实不虚:一个人只有自爱而后才可以爱亲人,只有对亲人有真情才可以将爱扩展到血亲之外的他人。同时,儒家的仁爱又是开放而博大的,它将以血缘为纽带的父子之亲、兄弟之情延伸到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妻之伦,进而又拓展到家庭之外的君臣之义、朋友之信,最后还要爱护、亲近那些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论语》有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王阳明如是说:“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安全而教养之,以遂万物一体之念。”(王阳明《传习录·中》)一个悟者,首先应该具备仁者的胸怀和爱心,只有从爱自己、爱私亲、爱家庭到爱社会,最后扩展为爱一切人的无边界的人间大爱,心里装着天下的人,才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如果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仅仅是一种被动消极的、作为道德底线的、人人皆可为之的爱,孔子还进而提出了对此互补的、更为积极的爱,那就是有名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同样是推己及人,但这里更侧重于建设性。也就是说,爱一个人,不仅只是让对方感到温暖、快乐,还要让对方自立自强,由输血式的爱,转化为造血式的爱:成就他人,玉成他人,让你爱的人成为他自己。
四 大爱无私,爱人如己
有一种爱,是一般人无法理解、更难以接受和实施的,那就是无等差的爱,无条件、无边界的爱。这种爱,在中国叫兼爱,在西方叫博爱。它虽然不为常人理解,但却更深刻地体现出爱的真谛,显示了爱的境界和胸襟。
与孔子、孟子的由己及亲、由亲及人的等差之爱不同,墨子提出天下人平等的、无偏私的互爱、兼爱。因为他发现,兼爱是顺乎天意的,因而可以使爱者从中得到丰厚的回报:“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墨子·天志上》)“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墨子·兼爱中》)“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墨子·法仪》)也就是说,按照墨子的设想,你爱每一个人了,每一个人也以同样的爱回报你,我爱人人,人人爱我,这样就会出现一个和平温馨、爱意融融的世界大家庭。反之,则会带来仇恨和争斗:“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墨子·天志上》)“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墨子·兼爱中》)“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墨子·法仪》)作为一种社会乌托邦,墨子勾画的我爱你、你爱我、人人兼相爱的社会理想显然美好,但显得虚幻缥缈,无法变为现实,后人特别是后儒,对此也多有质疑。孟子将杨朱和墨子并论,不仅否定,而且甚至将之类比为禽兽:“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王阳明也指出墨氏兼爱缺少人性的依据和人心的动力:“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王阳明《传习录·上》)但作为人性乌托邦,却显示了它的宏伟气象、无穷魅力和长盛不衰的生命力,也对后世人心人性的化育起到了很大作用。20世纪初,《民报》创刊号卷首刊登古今中外四大伟人肖像,与黄帝、卢梭、华盛顿并列,墨子位居其中,并被尊为“世界第一平等、博爱主义大家”。根据当时国情,梁启超提出“今欲救之,厥惟墨学”的口号。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更是墨子精神的尊崇者和践履者,他不仅“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而且舍生取义,以血变法,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人性的尊严,表达并实现了对民族和人类的无私大爱。
与墨子的兼爱相似,耶稣提出了“爱人如爱己”的观念,不仅像爱自己一样地爱父母兄弟,也同样像爱自己一样地爱邻居,爱陌生人,爱一贫如洗的人,爱丑陋不堪的人,爱病魔缠身的人。爱是平等的,无差别,无远近,无偏私,不分血缘浓淡、远近、有无,不计亲疏、贫富、贵贱、贤与不肖。这样的博大之爱,甚至可以延伸、扩展到对手乃至仇敌的身上:一改耶和华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对仇人的仇恨和残忍,耶稣提出爱自己的仇人,并说:“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新约全书·马太福音》)这种看似不可思议的态度和行为,在许多有圣徒精神的基督徒身上都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耶稣的这种爱人如己、爱敌如友的观念,对人与人的关系、人的精神世界、生命形态和爱的形态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使之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和飞跃。据史料记载,古罗马皇帝为了惩罚耶稣的信徒,竟然把他们投进狮子笼里。面对狮子的血盆大口和尖牙利爪,这些信徒不仅没有恐惧和躲避,反而含笑拥抱狮子,至死都露出从容、安宁、幸福的表情。同时,耶稣的爱的观念也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结构和社会的走向:梭罗的“消极抵抗”理念的倡导,托尔斯泰的“不抗恶”或者“以爱抗恶”主张的坚守,印度圣雄甘地的“不抵抗运动”的发起,南非前总统曼德拉“非暴力斗争”的实行,等等,都是作为耶稣爱人如己、爱敌如友理念的余韵流响,共同构成了以良知、爱心、和平来谋求公平、正义、独立、自由的模式和途径,一改冤冤相报、以暴易暴的人类自相残杀的历史,为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共处、和谐发展、真诚相爱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虽然不能做到爱敌如友,但起码可以对敌人不仇恨、不报复的,在东方传统中也大有人在。唐代著名禅师寒山、拾得有这样一段对话:
寒山问拾得曰:“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忍常人所不能忍,爱伤害过自己的恶人,这只有那些超常的大智慧者,那些真正的大胸怀、大慈悲者才能做到,这是对人性的极限的一种考验和挑战。
还有一种爱,更是到了人性的极致,那就是以自己的痛苦甚至是牺牲来换取他人的幸福,为了维护他人的利益,为了保护同类的生命安全,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舍弃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舍己为人。而用自己的生命所保护的那个人,可能是自己的亲人,可能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也可能甚至是曾经嘲讽、辱骂、背叛自己的人。而拥有这样大爱的人,是那些天生有着圣徒精神的特殊的人。
立志“解民于倒悬”,并当仁不让地说出“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的孟子,以豪情壮志写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日知录·正始》)的顾炎武,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而自许的范仲淹,都是这一大爱精神的具体体现者。而对此更为集中、更为突出、更为强烈地加以体现和展示的,是基督耶稣。他作为上帝之子,甘愿上十字架,以拯救芸芸众生。虽然他舍命拯救的对象中,有羞辱他的同胞,有出卖他的弟子,有起哄的平民,但他义无反顾,无怨无悔。而钉死他的十字架,也正是他受难与救赎的象征。基督教与佛教,虽然信仰各异,但他们的最高境界是相同的——地藏菩萨所言所为与耶稣有着惊人的内在一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种集使命、忧患、救赎、受难于一身的精神,就像是照亮人类心灵的火把,一直接力传递:托尔斯泰、圣雄甘地、马丁·路德·金、曼德拉,等等,前仆后继,不绝如缕。这样的圣徒情结,在每个普通人的内心深处,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平时隐而不现,若存若亡,但往往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会突然显现甚至爆发出来。牺牲者虽然失去了自己的血肉之躯,但在献身殉道的过程和行为中,人格升华了,心灵净化了,从而实现了一个真正人的超越。
五 相忘江湖,无情之爱
爱,作为一种细腻、精致、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在一些达到人生的一定高度的人那里,在抵达一个极致的境界的时候,从形式上往往会走向它的反面:人世间的至爱、大爱、真爱,恰恰会以不仁、无情、相忘的形态表现出来。当然,这些只有那些具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理解,也只有那些达到极高境界的人才能够做到。
老子如是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老子的这段话经常被人误解,从而本来就非常另类的老子被人妖魔化了,以为老子认为天地、圣人都是不仁不义、无情无义的,把万物、百姓当作猪狗一样的工具性的存在。其实,这是天大的误解。刍狗是用草编扎而成的狗,用于祈雨或祭祀,使用的时候对它装饰供奉,用完就毫不怜惜地抛弃了。老子以刍狗为喻,意思是说,天地本无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好恶之心,对自然万物无所偏私,任其自生自灭。荀子对天地也有同样的认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荀子·天论》)同样的体悟,在宋代的石曼卿的著名的对联中有了极有诗意的表达:“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表达方式各异,但意思都是大致相同的。那就是,天地无私无欲,对万物都是平等一样的,没有薄厚爱恨。阳光普照,无论好人恶人,它都给你温暖;雨露遍降,既滋润良苗佳木,也惠泽毒草恶花;大地仁厚,可以将珍宝蕴藏在深处,也可以对泼向自己的污秽含纳不拒。这与耶稣心中的天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新约全书·马太福音》)
在对天地这样理解的基础上,老子进一步认为:圣人效法天地,对待老百姓也像天地对待万物一样无所偏私,不介入,不干预,任其自然地生存发展。这从表面看似乎冷漠无情,其实里面却蕴含着真爱大爱。这样的看似无情而实有真情的大爱,只有那些臻于至境的圣人、真人才能抵达,如程颢所言:“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不过,这样的爱虽然出自于天地、圣人,但对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同样都有着很大的启迪。
无情反而有情,寡情却是真性情,不爱是大爱。这看似不可思议,其实却道出了人情人性的真相。一个人,无论是施情者还是受情者,往往都会为情所累、为情所困,甚至为情所伤。一个多情的人,处处留情的人,恰恰会失去前行的力量,软化了自己飞翔的翅膀。
《太公阴符经》所说的“恩以生害”,就道出了多情、有情的弊端。恩带来的害是双向的:施恩者因为付出而有所恃、有所傲,神情言谈中难免居高临下,内心深处也会期望对方的感恩和回报,而这些一旦落空无望,自然就会心生怨恨,多了几分不平和抱怨。在受恩的一方,因为接受了人家的恩惠,在身份和尊严上自然就矮了对方一头,无法平等相处,只有以人格的屈从来加以弥补;久而久之,不仅会感到压抑和屈辱,甚至会暗生愤恨,没有能力和办法回报的恩情,招来的可能不是感谢而是怨恨;受恩者习惯于受恩,便把对方的施恩当作理所应当,甚至不把恩当恩,并且渴望更大更多的恩的降临而心生依赖,不思进取,反而失去了独立自存的能力和奋然前行的勇气。
人们都知道母爱是伟大的,但鲁迅谈到母爱时却是语出惊人。他这样写信给好友许寿裳:“人有恒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仆为一转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此意久不语人,知君能解此意,故敢言之矣。”[2]鲁迅之语,看似大逆不道,但却说出了一种人性的真相:失去了母爱的依赖,一个人可能会更早地走向独立,在情感和人格上会更快地成熟。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父母健在,当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正因为这种至亲的思念、牵挂和责任,人反而迈不开去远方的步伐,只能龟缩在家庭的狭小的空间里,难以展翅高飞。同样,有了恋人或丈夫、妻子,烦恼也就相伴而生,疏远了会招致怨恨乃至最终失去,贴得太近了又害怕给彼此带来腻歪乃至伤害。有了子孙后代,也就多了呵护、担心、思念、牵挂,剪不断,理更乱。这样一来,人就被层层的情网笼罩住了、囚禁住了,从而失去了特立独行的自由洒脱。
庄子如是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又说:“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子·德充符》)有情、多情、钟情、用情、留情等,不仅会内伤于己,还会外伤及人。因为即使你是一个多情重情之人,你的情感、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你不可能将你的情和爱平均地施向所有走进你视野和生命的人,这样自然就会产生了亲疏、远近的差别。而那些得不到你的情、被你有意无意中疏远冷落的人,自然就会心生失落、嫉妒和怨恨。而失去或得不到你的情的人,当然会远远大于得到你的情的人,而怨声载道也就成了必然。正如老子所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第二章)即使得到了情和爱,但情和爱却又是那样的脆弱,是最易变难久的,得到了还会轻易失去,自然也就产生了疏远、隔膜和冷淡,进而感到失落、痛苦、悲伤和绝望。
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情而无情,相得而相忘,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冷酷无情,而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境界,甚至是一种人生艺术。
庄子说过这样一句非常有名的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庄子说这句话的背景是,被丢弃在干涸的车辙里的两条鱼,彼此用口中的唾沫来润泽对方,以此来互相延续对方的生命。这种为了对方的存活而牺牲自我的相亲相爱,确实虔诚纯洁,让人动心动容。但庄子却认为,相濡以沫固然美好动人,但却不如在江湖中得到自由那样好,即使患难者彼此分离相忘也值得。这里表面上说的是鱼,实际上是以隐喻的方式来说人,对人如何相爱,怎样对待所爱的人,有着深刻的启迪。这显示了庄子的一种非常独特的个性化的爱的观念,这种爱才是真正的纯洁无私、通达洒脱、拿得起放得下的爱。
庄子的这一寓言告诉我们:放下、分手、离开、忘掉,也是一种爱,而且是一种高尚的爱、诗意的爱,这只有在那些具有崇高的境界、超人的智慧、纯洁的心灵的人那里,才能够理解、体味和实施。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不能给对方带来广阔的发展前景、幸福的生活和自由的人生,反而束缚了他或她的生命和心灵,给他或她造成压抑和痛苦的时候,你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放手。爱一个人,不是为了得到他或她,不是为了占有他或她,而是给他或她以自由,让他或她成为他或她自己。爱情也罢,亲情也罢,友情也罢,都是如此。
庄子还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鲁侯看到一只海鸟落在鲁国的郊外,就将这只海鸟迎进太庙,给它酒喝,演奏《九韶》音乐给它听,宰牛烹羊给它吃。但这只鸟目眩心悲,不敢吃一口肉,不敢喝一点酒,三天就死了。就此庄子总结道:“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庄子·至乐》)所谓“以己养养鸟”,就是用人自己的生活习惯、自己的趣味喜好来养鸟,结果只能是:要么用笼子豢养之,使其失去了独自谋生的能力和自由飞翔的权利;要么更惨,就是在囚禁中致鸟于死命。所谓“以鸟养养鸟”,就是顺着鸟自己的习性、喜好来养鸟,让鸟归还山林和蓝天,让它自由自在地飞翔、觅食、鸣叫、恋爱、生育后代,让鸟成为鸟自己,而不是成为人的宠物。庄子名为说鸟,实为说人。在人与人之间,可以这样说:不要以鸟养养人,而要以人养养人。所谓鸟养养人,就是像对待鸟一样地对待你爱的人,将他人工具化、玩偶化的同时,自己也沦为了工具化的存在。一个想做孝子的人,把父母从乡下接进城里,住进高楼大厦,给他们买好衣服穿,用好吃好喝招待他们,开着小轿车带他们游山玩水、四处兜风。你这样做出自真心,也尽了孝,落了孝子的美名。但你的父母并不自在,因为他们觉着这样的生活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只是顺从着他人的意志,被动地由人摆布着,一点都不自在,虽然这个他人是自己的至亲。同样的,你爱一个女人,为了证明你的爱,你给她买一套豪宅,送她一辆高档轿车,但你不一定就会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因为这些都不是靠她自己的能力得到的,她会觉得这是她用情感、美貌、青春甚至仅仅是肉体换来的,就会产生一种被交换的受辱感。即使不想那么多,但那种被人养着如笼中的金丝雀一样的生活,是很难心情舒畅的。
而以人养人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养人如养己的态度和行为,像对待自己那样来对待别人,对待你所深爱的人,让对方感到自由自在。爱对方,就要给对方以空间和自由,不仅不控制、干预对方,甚至连关注的目光都不要有,让对方的行住坐卧都出于自己的意愿。而作为爱的主体的你,在你爱的对象的感觉中好像是不存在一样,甚至你爱的人已经忘掉了你,你也忘掉了你所爱的人。各自任性自在,只是偶尔相互思念、关爱、体贴、问候,但不相互窥视、监督,更不相互干预。这就是相忘于江湖的状态和境界。
爱需要距离。同在一个屋檐下,零距离地相处,即使是恋人、亲人,也会彼此看得太清而心生厌倦,因贴得太近而互受伤害。而距离则产生美感。舒婷在其诗歌《致橡树》中以木棉和橡树来比喻恋爱中的男女,并这样写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以植物来比喻爱情,古代诗文中有连理枝、并蒂莲、夫妻蕙等非常美好的意象,为什么舒婷却用不即不离的两棵树来比拟呢?这就是舒婷对异性之间相爱关系的独特理解和追求:即使是两情相悦、倾心相爱的恋人之间,也要彼此保留距离和空间。只有这样,彼此才能既思念、牵挂,又能自由平等,不为情所累;既如诗如画,又天长地久。
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中的主人公久木和凛子,彼此沉醉在婚外恋情的甜蜜中,生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幸福和自由,心灵也得到了一场宗教般的净化和洗礼。而当他们准备结束各自无爱的婚姻而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却出人意料地在爱的高潮、生命的巅峰时刻选择了殉情:同时自杀,死后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难解难分。究其原因,一方面,他们害怕等待他们的婚姻中,那些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会使他们纯美的爱情变质发霉;另一方面,他们当时正值盛年,生命正处于成熟而绚丽的顶峰,担心随着岁月的流逝,衰老会把彼此的活力、激情和美销蚀得荡然无存,因而倒不如在人生、生命、情感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这正好体现了日本人的樱花情结:生命在巅峰时陨落,正如樱花在傲然怒放、绚丽夺目时飘然凋谢一样,给人一种悲壮的凄美,同时也正对应和表达了作者的人生和美学理想。渡边淳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我的《失乐园》的主人公久木和凛子是登上了爱的顶点的死,而爱一旦到了顶点,相反会有一种倦怠感,已经不能更上一层楼了,因为这已是爱的高潮了。就是再想进一步,从年龄上,从社会的集团的要求都不可能了。作为女子的凛子也是最美的盛年期,因此可以说他们是在幸福和美的顶点死的。”[3]
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都书写了少男少女的凄美而动人的生死之恋: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维特与绿蒂。为什么爱情与死亡这种本来相反的元素反而混在一起而构成了永恒的主题呢?这是因为,在爱与死中凝结了人性的密码,作者将爱与死并置在一起,让有情人在如花的年少时为爱而殉情的处理,实际上是对这一人性密码的一种诗意的索解和重构。
我们不妨以《红楼梦》中的宝、黛生死之恋来透视其中的玄机:凤姐、贾母巧设调包计,使处于痴迷状态的贾宝玉错娶了薛宝钗,黛玉也误认为宝玉负情而焚稿泪尽而死。后来清醒而知晓实情的宝玉虽未像罗密欧、祝英台那样为恋人而殉情,但却以出家为僧来回应了黛玉的深情。前世的仙界的木石之盟并未在今生的俗世化为美满的姻缘,而是以一场凄惨的悲剧告终,一反传统小说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这既是当时的社会原因促成的,从而使这一爱情悲剧具有社会文化的深厚意蕴;另一方面,从心理学角度看,这又体现了作者别具匠心的美学追求和对爱情的独特体悟:黛死宝入空门的安排阻断了二人的世俗结合,从而彼此拉开了距离,也产生了情感上的升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死亡带来了诗意。因为世俗的日常生活往往是对诗意最大的破坏和消解,如若走得太近了,看得太清了,彼此没有任何秘密了,那么美也就不存在了。假如宝、黛二人美梦成真,结为夫妇,生儿育女,那么还会有后来宝玉对黛玉的深切悲悼和铭心刻骨的思念吗?正像梁祝化蝶一样,黛玉的死和宝玉的另一种形式上的死又演化为一种独特的生,肉体死亡了,却换来了精神上的长生不死,从而使宝、黛之恋成了爱情绝响。这是其一。其二还在于:黛玉正值青春美丽、绚烂未凋之时而溘然长逝,是死得其时、恰到好处的。因为宝玉喜爱的是诗意亮丽的少女,假如林黛玉一直活到八十岁,满脸皱纹,齿残背驼,整天唠唠叨叨说些家长里短,那么宝玉心仪的偶像不是就被破坏了吗?作品中的黛玉死了,但却将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美丽永远留在了宝玉的心中,以至于后来给贾母守灵时看到宝钗穿孝服的雅致还联想到黛玉的美:“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
即使那些没有殉情的如牛郎织女,为什么作者还让他们天地相隔、以河为阻,而只能在每年七夕一会?我想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机制和美学原理吧。那就是,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分隔,才可以使爱情保鲜,美好的情感才不会被日常琐事纠缠败坏。诚如赫尔岑所言:“在同一个屋顶下共同生活,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婚姻的一半由于它而遭到毁灭。人们在一起生活太密切,彼此之间太亲近,看得太仔细、太露骨,就会不知不觉地、一瓣一瓣地摘去那些用诗歌和娇媚簇拥着个性所组成的花环上的所有花朵。”[4]这些显然也是一种相忘于江湖。
还有一种爱,虽然纯净美好、如诗如画、似梦似醉,甚至妙不可言,但也因之而更加脆弱,如泡如影,是不能触碰的,有时连想都不能想,有了一丝的念想就成了罪,更无法走进并变为现实。因为一旦触碰,就是犯了禁忌,原先的纯洁美好、诗情画意转瞬间就会灰飞烟灭,变质变味,尴尬不堪。比如,一个年长的男老师对一个美丽纯情的女学生爱得如痴如醉,一个已婚的女子对自己妹妹的男友相见恨晚,一个男人或女人对自己好友的对象浮想联翩,一个大伯子对美丽的弟媳有了非分之想,一个纯情少女对一个成熟的长者深深地痴迷暗恋,等等。凡此种种不伦之恋,无论多么强烈,多么真挚,多么美好,多么纯洁,都不能说出来,更不可做出来,只有永远留在心里,带进坟墓中,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一个美好而遗憾的秘密。即使对方流露表达出来了,自己也要装聋作哑,浑然不觉。这样虽然压抑、牺牲了自己的爱欲和情感,虽然失落、痛苦,但维护了情感的圣洁、生命的尊严和人格的高贵,从而也以实际行动昭示了放下、分手、离开、相忘也是一种爱,一种有境界的大爱。
真正的爱,是不需要回报的。付出你的爱时,要把陌生人当作亲人一样对待;被别人爱,或者期望他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的爱时,要把对方当作陌生人。
你爱一只鸟,就放它到树林里去;你爱一条鱼,就放它到江河里去;你爱一个人,就让他或她成为他或她自己,让他或她找到自己的世界和自己心爱的人。
六 天地境界,泛爱众物
人源于自然,最终又归于自然,人与自然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无师自通的亲和力。发自内心、从生命的深处亲近、爱恋天地自然、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这是人的天性、本能和遗传密码,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层面和角度对这一密码感悟、解读和阐释。
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儒者也认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颢《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也就是说,在先哲的心目中,人与自然是密不可分的,有着神秘的骨肉相连、相互感通的关系。这显然是人类之初对自然的神秘现象的一种以我观物的神话解释的理论化呈现,它与人类早期的思维方式、感知特征、认识水平、巫术文化密切相关,认为天地万物是有灵的,也像人类自己一样有生命、有情感、有欲求,冥冥之中,存在着高高在上、主宰万物生死存亡的力量,人们只有畏惧、屈从、崇拜那样的存在,才可以得到福报,才可以逢凶化吉。这样的爱,在人的生命中,注入了神性和敬畏。
继歌德提出世界公民之后,英国哲学家罗素提出了宇宙公民的观念,他说:“历史学除了求真和实用的价值之外,还有一种更为重大的价值,就是开阔我们的想象世界,使我们在思想和感情上成为一个更大的宇宙公民,神游于古人和来者的世界,从而达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崇高境界。”虽然罗素是从历史学的视角来说宇宙公民,但这对我们对爱的理解具有很大的启迪意义。一个个体,不仅只是站在自我、家庭、家族、群体、民族、国家、世界的立场、角度来观照、看待自身和他人,还要进而站在地球之外的高度,以宇宙的眼光和视野来关爱地球上的万事万物和每一个生灵。这是具有哲学、历史学、数学家的身份和眼光的罗素,用科学、历史的思维、观念来观照人类和自身,把世界看成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性的存在,显示了哲人、科学家的睿智、冷静和理性,与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认识有着内在的一致和遥远的呼应。达尔文的进化论也让人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人类是自然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他既不是创始者,也不是终结者;同时他还是渺小而脆弱的,如草如露,若泡若尘。所以人类只有平等地、真诚地关爱万物,与他物互惠共荣、和谐相处,才可能拥有美好的生存、发展现状和前景。这样的爱,因为宇宙意识的自觉和历史观念的觉醒,能够站在天外和历史的长河中来反视万物、他人和自我,多了几分超然和仁厚,也显示出了一个智者的开阔的视野、博大的胸怀、宏伟的气象和洒脱的风范。
当代大儒冯友兰提出了“天地境界”的观念,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以天地胸怀来处理人间事物”,“以道家精神来从事儒家业绩”(冯友兰《新原人》第七章)。也就是以出世的精神,以与天地往来的高度来关怀人间芸芸众生,来观照凡尘中的世事人生,来处理琐屑的日常生活,和光同尘。要想进入这样的境界,只有不断地净化自己,升华自我,用冯友兰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提升自己对万事万物的觉解,从而抵达“天地境界”的人生高度。这样才可以具有智者的觉悟、仁者的大爱、悟者的胸怀,才可以站在人性的高度对他人和自然万物不离不弃,爱人爱物如爱己。要想爱天地万物,就要拥有像天地一样的情怀。
这种对天地万物的大爱,是神性和哲思的具体体现,但并不是妙不可言、高不可攀的,它同样也呈示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时时处处。浩瀚的大海,巍峨的高山,灿烂的星空,无垠的旷野,茂密的森林,幽深的峡谷,这些鬼斧神工、壮观神奇的自然景象,固然让我们肃然起敬,油然而生崇慕之情。同样,小路旁的一株小树,田垄上的一丛小草,山野中的一线溪流,天边的一片浮云,微雨后的一汪水洼,掠过发梢的一丝微风,这些随时可见的日常生活中的景象,都会唤起内心深处浓浓暖暖的爱意,让我们怦然心动,心驰神迷,梦牵魂萦。周敦颐窗前草不除,程颐劝阻宋哲宗赵煦折柳为戏,就是因为自然万物哪怕小小的、默默无言的植物都充满着生生之意,不可摧折践踏。扩展开来,就是那些没有生命的流水、石头、泥土,都值得我们珍惜、关爱。
爱,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种胸怀、一种境界、一种健康的生命的本质特征,正如艾·弗洛姆所言:“真正的爱是内在的创造力的表现,包括关怀、尊重、责任心和了解诸因素。”(艾·弗洛姆《爱的对象·自爱》)爱,是一个真正觉醒、进入悟境的生命的外显和外射,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是没有范围和界限的,自我,自身以外的至亲、友人、恋人,陌生的路人,有血气的飞禽走兽,无血气而有生命的树木花草,无生无知的山石水土,等等,都是爱的对象,都是爱的寄托。爱是生命、心灵的印证和拓展,你的爱所施所及之处,也恰是你的生命、心灵的疆域。你爱星空宇宙,你的心胸就会像星空宇宙那样宽阔博大,你爱日月江河,你的生命就会与日月江河同在,天长地久,永恒长存。
一个人,只有真正有了爱心,萌发了源自内心、生命深层的大爱和真爱,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爱己、爱人、爱天、爱地、爱万物,在爱心、真情的付出和奉献中展开自我,成就自我,完善自我。反之,一个人,一个团体,乃至一个民族,假如没有爱心和奉献,而只有贪欲和索取,那就是猪狗不如,只会给他人、社会和人类带来累赘、痛苦和灾难。这样的存在,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价值,烂掉,死去,从地球上彻底消失,是最好的结局。
爱,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在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里充溢着,与任何外物连接、触碰就会流光溢彩,火花四溅,春风荡漾。过去人们常说让世界充满爱,现在可以进一步说,让生命充满爱。当心里充满爱的时候,你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举手投足,每一道皱纹,都浸透着爱,放射出爱,凝结成了爱的分子、爱的能量、爱的精灵。
“爱之作为动机与作为奖赏,在自然界中可以说无处不在。爱确实是我们的最崇高的语言,几乎与上帝同义。”(爱默生《爱》)爱默生如是说。
爱是一种心灵和生命的洗礼,它会让你脱胎换骨,化茧成蝶,蜕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注释
[1][法]卢梭:《爱弥儿》(上卷),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5页。
[2]鲁迅:《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5页。
[3][日]渡边淳一:《失乐园》,竺家荣译,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4][苏]尤·留里科夫:《爱的三种魅力——爱情,它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徐泾元、徐桃林译,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3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