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海洋的德性
16870700000002

第2章 引 意象西湖

八月的萧山机场如同一鼎沸腾的火锅,我则是其间一节葱白。

年少时读《湖心亭看雪》,曾设想自己与西湖的相遇也是一个雪日,裘衣轻舟,静看云天漠漠。谁料实际境况竟如此火热,令人顿生冰火两重天之感。不过屈指算来,左迁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也是在长庆二年(822)的农历七月“剑佩辞天上,风波向海滨”,他定是神情落寞地用手帕拭去一拨又一拨的汗水。另据张岱《陶庵梦忆》所记,萧山产方柿,其不可多得的绝品“必树头红而坚脆如藕者”。

意念及此,遂气定神闲,口齿生津。

落寞的白居易看到的西湖时名钱塘湖,又名上湖。有青山数座,或居湖中,或立于湖岸;沙堤十里,或具象于乱花浅草,或抽象于清风明月。再加上江涛隐隐、笙歌幽细、烟波缓荡,他沉郁的心情也慢慢舒朗开来,并开始展现能吏本色。《新唐书》于此有一段极为简短的记载:“(白居易)为杭州刺史,始筑堤捍钱塘湖,钟泄其水,溉田千顷。复浚李泌六井,民赖其汲。”与之不谋而合的还有苏轼,他在重复这些劳作的时候,又因湖中葑积太多,故而“取葑田积湖中,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此为苏堤。

经过近千年的修葺增补,今日之苏堤已是青草茵茵、杨柳依依,据说其景色最迷人的时间是春日清晨,长堤卧波,六桥笼烟,间关燕语莺声,花香袭人。站在堤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不在对岸看我不得而知,但酷烈的暑气确实渐渐隐去许多。

细想起来,白、苏二人同属古代杰出的官员,更幸运的是,他们还是极具文学素养和美术观念的官员,所以对于湖的治理,颇能显示出环境之保养、意境之蕴含。如果妄自猜测一下他们如此用心的原因,恐怕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士人责任感之外,还有着一种淡然的隐者情怀。

入世不易,出世不舍,这是传统文人的生存常态。其中境界高远者,“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境界低下者,“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所谓的大隐和小隐之别,正可就此作为一种另类的注解。所以,把不易与不舍外化成为一种疏狂,把美景如斯的西湖化作一个方外之地,真的是相得益彰。

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

以湖为海,以岛为宫,白居易由初来时“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的沉郁,转变到离别后“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惋惜,应该就是这个缘故。

除了白、苏这样的“大隐”,作为方外之地的西湖也从来不缺“小隐”,或者说那些为隐居而隐居的人,其中尤为著名者就是林逋。他结庐孤山,纵情于青山绿水之间,二十余年足不及城市。既老,自为墓于庐侧。与“使人荷锸而随之”以便“死便埋我”的刘伶相比,这做派更是散淡极了。

白、林、苏,是宋元时期在西湖设立的三贤堂神主,可惜现在没了。

没了也好。世人香火供奉与否,应该和三位名士的志趣无关。

南宋有一位叫袁樵(疑为袁韶)的京畿长官,就曾令人在西湖三贤堂卖酒。有人题壁曰:“和靖东坡白乐天,三人秋菊荐寒泉。而今满面生尘土,却与袁樵课酒钱。”袁长官闻后愧而改之。不过与这位题壁诗人不同,我倒以为三位神主对此决不介怀,于烟熏火燎之中飘来酒香阵阵,想来也会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事儿。再者,名士有名士的西湖,世人亦有世人的西湖。如若少了尘世烟火的味道,西湖该是怎样的百无聊赖。

比如西湖岸边那位挑着担子卖莲蓬的女子,在交易完毕后会甜甜地说一声“再来呀”;香樟树下三五游人驻足仰望,一只好似松鼠的动物在树枝间灵巧地跳跃;两只杂色的鸭子在湖上逍遥地游来游去,引得一位女生惊叫“鸳鸯耶”。

还有张岱笔下的西湖香市,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无不市;三代八朝之古董,蛮夷闽貊之珍异,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伢儿嬉具之类,无不集。商户“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游客“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

还有《西湖三塔记》中关于西湖的道白: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饭便香,做成醋便酸,洗衣裳莹白。这湖中出来之物:菱甜,藕脆,莲嫩,鱼鲜。

尘世的烟火,就这样在热闹中散发着活力,在琐碎中流淌着灵动。

其实,西湖本就是雅俗共赏的,就拿西湖十景来说,断桥残雪、三潭印月等偏向于雅,柳浪闻莺、花港观鱼等偏向于俗,苏堤春晓、曲苑风荷等则亦雅亦俗。令人无奈的是十景之中除了地点的变换,还有时间制约:或需春夏,或需秋冬,或要轻雾如纱的清晨,或要月朗星稀的夜晚。匆匆如我者有心无力,只能错过许多。

杨万里诗里的荷叶很安静地垂立在湖的角落,旁有一亭入水,名曰“集贤亭”。亭子前面置有一石,上书“亭湾骑射”,说是当年专供八旗子弟骑射练武的场地。我环顾一周,丝毫没有感触到飒爽之气,倒是看到一簇韵味十足的票友在淡定地唱着戏。

随便找了一处石栏,半依着听戏,以及发呆。于是,脑海之中油壁车的车轮辘辘而过,破帽破鞋的癫僧摇着破扇笑而不语,艳服的歌女在画舫中忧伤远望,清瘦的儒生弯腰捡起一支金钗,扎着羊角的孩子举着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远去,一只鹧鸪在觅食……

尔后,白堤之上两位女子的身影又清晰起来:

白衣者端庄,青衣者妖娆。

西湖承载着一个城市,那是杭州;西湖还承载着一个王朝,那就是南宋。

尽管在南宋之前,五代吴越国也曾建都于杭州(钱塘)并立国七十二年,但与西湖和南宋的关系相比,国人似乎更关注后者。在黄仁宇先生所著的《中国大历史》中,就索性把一章节名之谓“西湖与南宋”。

历经“靖康之难”的宋高宗赵构,在杭州(临安)重续宋朝命脉。或许是为了呼应郭璞“龙飞凤舞到钱塘”的谶言,抑或出于当时逃难形势,南宋的皇宫选定在凤凰山东麓。立足此山,向东南可远眺钱塘大潮,西北可看西湖美景。上山可经慈云岭西退,亦可经中河入钱塘江南下北上,进退自如。自此,凤凰山“张闳华丽,秀比蓬昆,佳气扶舆,萃于一脉”。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原本籍籍无名的南宋士人林升,凭一首《题临安邸》而流传千古。怕是他也想象不到,自己在挥毫题诗的那一刻,竟然碰触到一个王朝绵延至今的痛点:苟安。“临安”与“苟安”,既在千里之外,又在一步之遥。风雨飘摇的南宋,畏畏缩缩地向后走了一步。

绍兴十一年(1141)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于千家万户喜迎新春的时刻,岳飞在风波亭中饮尽了御赐的毒酒。与之并葬的还有他被朝廷斩杀的儿子岳云。岳飞九族全部被流放广东,连一个名为岳州的地方也被改名纯州。

现在的风波亭在湖滨圣塘景区的绿荫丛中,孤独而又简陋,旁边便是从原庆春路西端北侧的孝女亭中迁来的孝女井。《西湖游览志》有记:“银瓶娘子(岳飞之女)闻王下狱、哀愤骨立,欲叩阙上书,而逻卒婴门,不能自达,遂抱瓶投井死。”

青山有幸,而南宋的王气却在谎言、毒酒与歌舞中渐渐消磨。

公允地说,一味指责南宋的偏安是不客观的,自绍兴十年(1140)岳飞北伐至开封附近之后,南宋还相继发动了隆兴北伐、开禧北伐、端平入洛等军事行动,不过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

公元1276年,元军兵临临安城下,南宋恭帝及其祖母谢太后等奉表投降,忽必烈封宋恭帝为瀛国公,封谢太后为寿春郡夫人;1277年,因“民居失火延及”,曾经的南宋皇宫被“焚烧殆尽”;1279年,崖山海战惨败,浮尸十万,丞相陆秀夫背负少帝赵昺投海自尽。

西湖歌舞,蹁跹依旧。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是苏轼的名句,但我并不太喜欢,觉得其中的脂粉味道有点浓。

西湖本属海迹湖,其形成过程可划分为早期潟湖、中期海湾、晚期潟湖三个阶段,后随钱塘江沙坎的发育,西湖终于完全封闭,水体亦逐渐淡化。据“秦始皇缆舟石”景点所传,秦始皇东游入海,曾泊舟于西湖北侧的宝石山下。所以,彼时的西湖,还应是与江海相通的。《汉书·地理志》亦有记载:“钱唐,西部都尉治。武林山,武林水所出,东入海,行八百三十里。”即便到了唐代,湖的西部、南部都深至西山脚下,东北面延伸到武林门一带。香客可泛舟至山脚下再步行上山拜佛。西湖的面积,仍比现在湖面大了近一倍。

五代时期,吴越王钱镠命人修筑捍海塘,然而海潮怒濑急湍,版筑不就。遂募强弩五百人以射涛头,使“潮回钱塘,东趋西陵”。后用大竹破之为笼,长数十丈,中实巨石;又取罗山大木长数丈者,植于水中,使横为塘,“由是潮不能攻,沙土渐积,塘岸益固”。捍海塘遗址现位于上城区江城路附近,约处西湖与钱塘江中间。

海就这么和西湖渐去渐远。然而海的魂魄,依然存在于斯。所以,西湖的天然格调,是于温婉之中隐匿着疏狂,是于沉静之中隐匿着激昂,是于平和之中隐匿着沧桑。

漫步西湖,你会发觉此地与别处名胜尤为不同之处,就是众多的环湖墓地。墓主人既有官、有商、有妓,又有儒、有道、有释,还有仁人志士、有节义情人。他们于浮华之外,静静安息。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这是西湖的气度,也是西湖的气韵。

西湖南岸的太子湾,有张苍水先生祠。祠旁有墓,用砖砌成圆形,碑文“故明勤苍水张公墓”。这位明朝兵部左侍郎,联合江南义兵和郑成功部队英勇抗击清兵,终因势孤兵败隐居海岛,前后反抗二十余年,到最后被捕获时,已经是清朝的康熙年间了。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尽鸱夷。

尽逐春风看歌舞,几人着眼到青山?而在张苍水的这首《入武林》中,谁又能听到那青山之外、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