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不知他心中的百转千折,张嘴又要问话。不远处的驻兵骚动起来,嘈杂中混杂着谁人模糊不清的嚷嚷。孙成虎竟松了口气,没来由地感谢起那闹事之人。
随即对紫荆略一颔首,道:“我且先过去看看。”
此时却有一人,从士兵堆里一跃而出,而后奔到孙成虎马下,连声唤道。“孙将军!孙将军!”
孙成虎定睛一瞧,居然是唐致远。
“孙将军!你这么一走,在下可怎么办?”
唐致远连声道。他受了数日拷问,衣衫已是褴褛,形容亦是狼狈不堪,唯有那双桃花眼,仍是灼灼地放着精光。
“你、你如何出了军营?”
孙成虎指着唐致远,心中莫名惊骇,军营重地,被关押之人为何会来去自如?
唐致远苦笑道:“原本将军审问在下,在下想着挨过皮肉之苦过几日变会被放出去。谁知今日听狱卒大哥说将军要去帝都,这一走,何年何月才回得来?一着急,撞倒了狱卒大哥,跑出来找将军。”
“你是说,你出入军营之中如入无人之地?”
孙成虎危险地眯起眼,一扬手,手下蜂拥而上,将唐致远捆个结实。
唐致远倒似是不介意再度“落入魔爪”,满脸俱是谄媚:“在下不是着急吗?一路上只顾着往前冲,应是不慎撞倒了一堆军爷,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向军爷们赔罪。”
“哼……阁下好功夫,营中将士都拦不住你!”
“这……大概是天生神力?”
“那阁下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靠直觉吧。”
“满口胡话!”
孙成虎一声厉喝:“信不信本将军现在就杀了你,也不必忧心你是何方细作!”
谁料唐致远头点得飞快。“也好、也好。总比蹲在大牢里挨日子强。”
孙成虎实在拿唐致远没法子,闷声道:“你究竟要如何?”
“要不将军现在放了在下。”唐致远笑得眉眼弯弯。“要不把在下捎上,一边赶路一边审问,什么时候审问出结果,什么时候放了在下。”
“休想!”
孙成虎冷哼一声,正在命手下将唐致远押回军营严加看管,身旁一声轻呼。
“孙将军,这人既然能从营里逃出来,本事定是不俗,押回去难保他又逃了。”
孙成虎向车鸾中望去,只见紫荆身侧,享王妃微微颔首。
享王妃又道:“我虽不明白他犯了何事,方才听你之言,亦知绝非小事。不如先禀报殿下,由殿下裁决。”
孙成虎一怔,赔罪道:“倒是末将驽钝,方才怒火攻心,忘了向殿下禀报此事。”
唐致远此时又挣脱了士兵围堵,连跑带滚来到车鸾前。
“仙姑!仙姑!”
他唤的人却是紫荆。
“你可否记得在下?当日的鱼锦乡乡民!可怜在下被你所救的这条命,又要枉死啦!”
“满口胡言!这里哪儿来的鲜菇干菇!车内是享王殿下的女眷!”
孙成虎大怒。先前他见唐致远挣扎之时毫无章法,只将士兵撞得七倒八歪,真像是天生神力。但此刻唐致远好毒一双风流眼——按理说他与紫荆只打过一次照面,此时紫荆浓妆华服,模样与从前大不相同,连他方才都差点认不出,唐致远却认出了她!
享王妃不动声色探出半个身子,将紫荆面容掩住,淡淡道:“孙将军还不速去速回?”
唐致远见状,知趣地闭上嘴,却仍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仙姑身边的妇人长得倒好看,怎么心肠这样硬?”
孙成虎剜他一眼,道:“回来再与你清算!”
待进到陈齐的车厢中,孙成虎将此事禀报。陈齐冷笑道:“他想跟随,让他跟随也罢。孤既然不知他意欲为何,自然要等着他露出马脚!”
唐致远身上的怪异之处,孙成虎一早便已告知陈齐。陈齐先前觉得唐致远若是北狄刺连部追击之人,倒或许并非瑞王陈嘉的党羽,只吩咐关押在营中慢慢审讯。此时唐致远逃出军营、直奔享王府、又认得出紫荆,看来绝非等闲之辈。因而,陈齐认定能从唐致远身上套出些东西,此刻舍不得杀了他。
孙成虎却觉不妥。“殿下,此人的举动实在难以琢磨,再兼他本事似乎不低……”
“说到本事最高的人,不正是紫荆冠人?请她盯着那唐致远便是。”
陈齐又是一笑,冷意于俊俏的脸蛋上肆意弥漫,使他看来宛如用玄冰雕成。
“再说,他已经认出紫荆冠人,难道还能放他回去,四处胡言乱语——当日从天而降的冠人在孤的行伍中?”
“殿下所言甚是。”
不多时,孙成虎又将陈齐的意思转告于紫荆。紫荆道:“这倒无妨。”便趁着随行士兵与仆役不注意,对唐致远使了一道风缚之术。
唐致远好不容易等到孙成虎回来,没等到砍头令,却见孙成虎与那日战场上突然出现的仙姑说了些什么,那仙姑望向自己,略微歉意地一颔首,随即一道凉风拂面而过,身体便重得动惮不得了。
随后,紫荆下车,走到他面前,轻声道。
“他们说,若你要同行,须得缚住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与我们同行,也觉得此举最为稳妥。孙将军绝非歹人,他不会因你被我术力所缚便欺凌于你。”
唐致远笑道:“仙姑肯让在下同行,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在下现名唐致远,真名不知,因为以前的事都记不住了。”
“我叫紫荆,唐先生不必客气,平日唤我名讳,或是叫一声‘冠人’皆可。”
紫荆因认出唐致远身上所着为读书人爱穿的澜衫,故而以“先生”相称。
唐致远却眯起了桃花眼:“那在下便叫你紫荆姑娘。”
这一厢唐致远与紫荆彼此有礼相待,颇有几分和乐融融的气氛。不远处孙成虎将他们的对谈听得八九不离十,那一声“紫荆姑娘”尤是刺耳。当下眉一拧,催促手下用些边角料做了驾歪歪扭扭的囚车。
“进去!”
等到囚车驾好,孙成虎迫不及待地将唐致远扔了进去。
他只想唐致远赶快离享王等人……尤其是紫荆远些,囚车舒不舒适,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唐致远见这模样,一边笑得意味深长,一边钻进车厢中。
“将军的心思还真是……可爱。”
“你……你说什么!”
唐致远哈哈干笑两声,阖眼装睡。
孙成虎有气没处撒,挥鞭抽得跨下爱马仰天长嘶。
“走!”孙成虎喝道。
享王府的车鸾,终于在官道上扬起了尘土。
车轮一路碾压大大小小的石子而行,震动传达到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中,引发的不过是细小的微澜。紫荆却是越来越不自在,纤弱的身体随着车马颠簸而上下起伏。
只因享王妃坐在她对面,手轻抚着腹部,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这样一来,紫荆便无法漠视,依附在享王妃腹上的怨气。
享王妃怀胎不过四月,还未显身段,腹上怨气较之紫荆十日前所见更为浓厚。一层一层的黑气将孕妇腰身包裹,好似自身子从中镂空一段,形状诡异可怖。享王妃看来也是极为不适,隔上稍时便要蹙着眉,揉一揉肚子。
紫荆实在看不下去。按雪睨冠人平时灌输予她的道理——胎儿生来背负这么多怨气,必然牵扯到前尘旧事,贸贸然出手,则是改变他人因果。可她就是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受苦,心道:不都说人的际遇皆有其因果,谁知道自己入红尘,遇到这些人,算不算天意呢?
因而,即便今日她出了手,也能算作对面那女子命中注定的际遇了吧?
于是紫荆掌间暗自运行了真气,探出身去,问道:“娘娘肚子不舒服?可否让我相看一二?”
享王妃有些诧异地看着紫荆,之前见这小冠人对着自己不声不响,还以为她不喜自己,也就懒得多事。
“嗯……”
她正要应声,身边服侍的嬷嬷咳嗽一声,露出警戒之色。紫荆见状,有些尴尬,轻声道:“是我无礼了。实因有些好奇,从未见过女子怀胎……”
享王妃心中一个咯噔,暗道:这冠人身怀异能,此时做得太过,得罪了她,反倒危及腹中孩儿。当下拿定主意,嘴角噙上一抹温善笑意,柔声道:“那便有劳冠人。”
紫荆听闻此言,伸出手去,小心摸索享王妃的肚子,测到怨气最浓之处,略一施力,一股暖风涌入享王妃腹中。
紫荆所使仍是她擅长的驭风之术。话说世间怨气皆为阴气凝集,同为风中其一,紫荆以风驱风,又在术法中掺入了自己的阳气。享王妃腹上残留的怨气,遇阳气则与之相融,化为无害气流,于她身边流转片刻,消失殆尽。
享王妃舒畅地闭上眼,只觉得怀胎以来的阴冷感一扫而空。骨子里泛着股暖意,像被三月春阳包裹,倦意也一股脑涌上来,她不由自主打个哈欠。嬷嬷见她犯困,却是更紧张了。
“紫荆冠人,我们娘娘这是?”
“不碍事。”
紫荆微微一笑,道。“娘娘此时应觉得身子松了许多。”
享王妃此时回过神来,听到身边二人对话。她绝非蠢人,知道紫荆不过碰了碰她肚子,身子便好了一大截,定然是有缘故,随即厉声喝止嬷嬷。
“勿对紫荆冠人失礼!”
而后望向紫荆。“紫荆冠人,本宫这胎相是?”
紫荆摇摇头,不忍心将怨气依附胎儿之事说出来,只道:“我听师傅说,孕妇体质阴寒,严重时会落下病根。我便用道家心法输了些阳气进去,暂缓娘娘体内的阴寒之气。”
只是暂缓?
享王妃心中犹疑。随后,嬷嬷待她将此话问了出来。
紫荆又是一笑:“待娘娘将小世子产下便好了。”
享王妃见紫荆也没有解决之法,更是明白——一路上,紫荆的照看必不可少。而她与紫荆原本没有仇怨,十余日来不过是一直端着做王妃的架子,不去主动搭理紫荆。至此时,终是起了与紫荆交好的心思。
这也是为了孩子。
享王妃按着肚子想道,笑得愈发灿烂。
“即便如此,也要多谢紫荆冠人。”
紫荆最听不得别人道谢,面色一赧,喃喃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享王妃斜睨身旁嬷嬷一眼,嬷嬷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从手上褪下一只臂钏,正要往紫荆手上套,忽觉腹中一酸,漾起一片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