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
杨秀宁淡淡应了一声,被禁足不过几日光景,杨秀宁面容老了十岁不止,已从一届貌美少妇沦落成中年妇人,然而,她母仪天下的威严仍在。面对侄女的诛心之言,她仅是微微一笑,端起锦盒,轻轻打开。
锦盒正中,明黄绸缎上,一枚黑金色丹丸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这是……断魂丸?难得玉坤费心为本宫找来断魂丸这种让人死得轻松的剧毒。可是……你为何觉得,本宫会用自己的死来成全你?”
杨玉坤极有自信地笑了。
“姑姑唯有此刻去死,才能唤起陛下一丝怜惜。因为,陛下已于往日不同。”
“你的消息倒灵通。”杨秀宁颔首。
今日陈康在金銮殿上的所作所为瞬间传遍朝野,后陈百官发现不了陈康的异样,心思细腻的女子们便能察觉出陈康的改变。
他比以往仁慈些——以往的陈康,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陈嘉犯下如此恶行,陈康杀了他尚不嫌解气,如今陈康竟然还留了他一条性命;以往的陈康,情绪被个人喜恶影响。按他偏心陈齐的情形,陈吉与陈祥今日出言相抗,他少不了要责骂两人一顿,并处罚他们,而陈康不仅没有,还公允地让两个儿子相争。
由此看来,陈康对杨秀宁的处罚,亦是留有余地的。
妇人乱政,未处死,未贬为宫婢,陈康还为她保留了一个采女的名分,也未动坤宁宫分毫。于是,杨玉坤敢赌,陈康想对杨秀宁这发妻补偿一二。
也正是因此,她又敢料定,杨秀宁必然会自愿赴死。
“于姑姑而言,你要的不是陛下的宽容。与其在这已成冷宫的坤宁宫中老死,不如让陛下一辈子记着你。况且,姑姑此刻若死得不明不白,势必唤起陛下怜惜,嘉殿下或许还能从天牢中出来。纵使无法再叱咤风云,也好过一辈子身陷囫囵。”
“不错。但本宫这么做,对你又有何好处?”
“并无半分好处。”
杨玉坤默了默,斩钉截铁道。“姑姑若身死,今夜我进入坤宁宫之事势必会被陛下与夫君得知,人人都会知道我与你的死脱不了干系。”
“那你为何……”
“我只想赌一赌,夫君会不会保护我。若他保我,哪怕失去王妃之位,我日后也可为夫君的一丝怜爱而活下去。如若不然,那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杨秀宁哑然失笑。“玉坤,你疯了么?”
杨玉坤坦然颔首。
“我……大约真是疯了吧。不过姑姑,你身为国母,身后又有洛西杨氏支持,不也在陛下病危之时,哪怕触怒于他,也要独占于他身边,而非一意讨好,哄他将皇位传于嘉儿。你位高权重,尚且为了陛下选择做一个女人,而我在被你逼迫嫁与殿下之日,便被杨家舍弃,我还有什么可顾忌?”
“玉坤,你真是傻……”
杨秀宁听她说及往事,话中全无怨恨,不由有些触动。
“本宫以前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最怕旁人指责外戚专政。可小心翼翼了许多年,仍不时有人指桑骂槐。本宫心中恨极,待到有了左右朝政的权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杨家女与皇子们结亲。这其间,本宫最不喜欢的杨家女是你,又因你父亲权重,不便与其他皇子结亲,干脆让你嫁与五皇子……做享王妃,由外人看来是荣华至极,实则无缘母仪天下,还不若嫁了三皇子的小侄女儿说话有分量。但如今看来,最懂本宫心思的人是你……本宫厌恶你,或许是因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姑姑现在没必要说这些,我并未后悔嫁与殿下,也并未后悔爱上他。哪怕他是那般薄情之人。”
杨玉坤微微一笑,向来落落大方的美丽面孔上,因饱尝情爱苦楚,生出了一丝近乎凄厉的艳丽。
“侄女只问一句,姑姑今夜死,还是不死?”
“那便如你所愿。”
杨秀宁沉思许久,终是缓缓点了点头,目光触及杨玉坤高耸的腹部,却又生出些许同情。
“不过你如此做,不打算为腹中孩儿设想一二?”
“这孩子……”杨玉坤抚上肚子:“本就不是殿下的种,他不该来到世上,无须为他着想。”
“你……”
杨秀宁闻此惊天秘密,面上松动。“他父亲是谁?”
“姑姑无须知晓。”杨玉坤笑得温软。“先前陛下宠一个婢女宠得偏心,我不想让陛下时时刻刻都看着那婢女,就怀上了他。他的生父便是为此而我利用。因而,他是谁并不重要……如此,陛下便是不喜我,也会为了孩子,来看我几眼。”
“疯子!”
杨秀宁愕然,随即厉声大笑。“本宫以为自己已足够疯狂,没想到你更能一面说着爱五皇子,一面做下背叛他的事!本宫自叹不如!好!杨家教导出你我这般的疯子,也合该气数将近!本宫便成全你!”
灯火辉煌的后陈皇宫中,又有一条人命将陨,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后花园一角的凉亭中,陈康与紫荆面前摊着一盘棋子,黑白交错之间,胜负已定。
“朕赢了。”
陈康笑眯眯从棋盘上取走一枚白子,紫荆则松了口气,坦然道:“我输了。”
“紫荆冠人与朕学了几日棋,却还未学会将心思放在胜负上啊。”
“我不喜欢下棋,杀来杀去甚是无趣。”
紫荆并不为输了而恼火,她暗想下棋这桩雅事,怕是一辈子也学不精了。
“我也不喜欢去猜度他人的心思,猜来猜去,猜测的人和被猜的人都会觉得难过,不是么?”
“所以冠人连棋盘上猜度对手心思都做不到?这样,你的日子怕是也挺难过。”
陈康虽是如此说,神色却很是慈爱。
宛如世间寻常老者。此刻,任谁也无法将他与朝堂上那任性狂妄的帝王联系起来。
“随师傅一同生活时,并未觉得日子难过。如今有些察觉,却也不想做改变,或许,我真是不适合在红尘中讨生活。”
“冠人会如此想,便是极好。世间有很多聪明人,难得则是有自知之明。”陈康道,又重新排了盘棋:“冠人对我后陈如何看?”
“咦?”
紫荆未想到陈康会忽然问出这一句,沉思半响:“陛下,这并非我该关心之事。”
陈康颔首。“那冠人就当朕自言自语,于一旁静静听着可好?”
“?”
紫荆不明就理,仍是点头。陈康便道:“今日,朕处决了自己一个儿子,又让另两个儿子相争。此举丧尽天伦,朕却不得不做。”
“为何?”
“天下之乱因朕而起,朕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旧日痴念散尽,如今只能为赎罪而活。因而,首先要做的,是还天下一个清明。”
“那么为何还天下清明是让陛下的儿子们相争?”
紫荆并不关心朝政,今日陈康金銮殿上所为,也一无所知。
就连是哪两名皇子相争,她都不清楚,却仍被陈康的话勾起好奇。
“朕在儿子们最需要父亲之时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如今他们觉得朕不可靠,唯有将天下握在掌中,才能心安。故而,他们要争。但一个国家岂能如棋子一般争来争去?后陈现下虽为最强之国,也经不起他们这般内斗。所以朕只能让他们现在争,而非朕死后争得腥风血雨。”
紫荆听不懂,现在争与将来争与将来争有什么区别。
陈康宛如看出她心中所想,愧疚地笑了。
“现在,朕还是后陈之主,他们在朕眼皮子底下争,朕还能为他们收拾残局。胜出的,自然是帝王之才;落败者,朕也能为他们抱住一条性命。”
“原来是陛下是如此想。”
紫荆默然。
陈康又道:“今日仅为开端。谋天下者,荣华之路以尸骸铺就……冠人……若是庆儿日后与你离心,你会如何自处?”
“殿下?”紫荆奇道:“他为何会与我离心?”
陈康但笑不语。过了许久,才道:“冠人,你是庆儿寻来的人,旁人眼中你与他是一系。但朕明白,你无心后陈朝局,也并未将自己当做庆儿的人。朕想告诉你,不管日后庆儿做出何事,请你尽管冷眼旁观。若是实在不能忍受,亦可自行离去。但万不可厌恶庆儿……他有他的立场,他做错了什么,此刻都由朕这父亲替他赔罪。”
紫荆实在难解陈康之言,只得默默点头。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许久,坤宁宫中忽然想起惊天的哀嚎。
不多时,一名内监踉踉跄跄跑来。
“陛下……皇后娘娘,不,杨采女去了!”
“怎会如此?”
陈康大惊,望向坤宁宫,那边已是灯火通明。
——改朝换代时必然会产生的泣血惨剧,竟然是以这般形势拉开序幕?
三日后杨秀宁“惨死”之前做足功夫,又是呼救,又是挣扎,看不出几分自尽的痕迹。她的死于朝臣而言,如何死、谁杀了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废后应以何种礼仪下葬。
群臣们争论了几日未果,陈祥与陈齐亦是各执一词。以“仁慈”立足的陈祥自然极力请求陈康宽恕她,将尸骨葬入皇陵;陈齐则称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应按规矩来。
陈康烦恼了许久,终是在御书房中下旨。
“以皇后礼仪,葬于皇陵。”
苍凉的语气,显出几分老态。
正在研磨的陈齐手一抖,眼中流露几分讥讽。而书房内议事的朝臣,听闻此言,纷纷交换眼神。
“父皇真是仁慈。”
“庆儿,她毕竟曾是你母后。”
“也是这位母后,曾串通皇兄,设计逼死儿臣。”
陈齐冷然道。他近日常用这般神态对陈康说话,这是因他靠本能发现,陈康虽是有些改变,骨子里还是更喜那个桀骜的、与以前的他性子相似之人。
“庆儿,为帝王者,不可软弱,亦不可失之冷血。这一点,你不如你大皇兄。”
陈齐听了,顿时面黑,而朝臣们纷纷若有所思。
后陈右相杨国翰对陈齐笑了笑,打圆场道:“五殿下年少,尚有几分血气,出此言也不算为过,不过五殿下理应听陛下这过来人的由衷之言。”
陈康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教训儿子,与你何干?”
陈齐心想杨氏现下风雨飘摇,他这向来目高于顶的岳父才想着来巴结他,未免嫌晚,亦是冷笑:“岳父大人与其管别人教儿子,不如先教好自家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