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赵壮与陈吉并肩阔步踏入乾泰宫,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然破灭。
陈吉见到陈齐,并不多言,解下腰上佩剑,递与赵壮。
此情此景,陈齐还有什么不明白?
果真输了。
不过一日,输得彻彻底底、不留余地。
若是领军之人还是孙成虎,此刻他定然会进宫勤王,陈齐尚且能够一怔。然而,是他的一意孤行,将自己迫到一子行错,满盘落索的境地。
陈齐知大势已去,颓然盯着陈吉,不知他会对自己说什么。陈吉却始终不拿正眼看他,只沉声嘱咐赵壮:“杀了他,留全尸。”
留全尸,便是他对陈齐这亲生弟弟的最后一回礼遇。
自古成王败寇,陈吉不屑与落败者说什么。甚至于,陈齐根本不配死于他手中。
陈齐被这般轻蔑,心中火起,执剑上前相抗。
今日,他败了,也要拉下陈吉黄泉路上作伴!
剑光如虹,直取陈吉要害!
陈吉赶紧躲闪开去,下一瞬,便要拔剑还击,却又想起佩剑在赵壮手中,慌忙喊道:“拦下他!”赵壮却似被陈齐举动吓怔了一般一动不动。
待陈吉与陈齐勉强招架了两三回合,官兵们全都围上来,赵壮才如梦初醒,一面叫道:“殿下小心!”,一面与陈齐缠斗,逐渐将陈吉护于身后。待官兵上前将陈吉护至十数步外,赵壮忽而收剑。
陈齐心中悲愤至极,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剑尖直直朝赵壮心口刺去!
哐——
下一瞬,长剑却似撞到铁壁上。一声脆响之后,剑身竟然断裂为数块!
陈齐呆了一瞬,持起断剑,不依不饶向赵壮攻去。
赵壮微微一笑,唇诺诺蠕动,一瞬之间,陈齐忽然感到全身力气竟失。
随即,胸口一痛。
陈齐张口欲言,声音却细弱蚊虫。他一怔,又觉胸中似有异物穿插。低下头去一瞧,一段锃亮的剑尖,从胸口穿出来!
这一剑,已刺破心脉!
赵壮维持着自陈齐背后将他一剑穿心的姿态,唇贴在陈齐耳边,轻声道——“殿下,末将这一道风缚术,使得应不必你身边那位冠人差吧。”
道门中人?
陈齐不可置信地望着赵壮。
赵壮又是一笑,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地念出三个字。
天、理、门。
赵壮以为陈齐本该懂,却见陈齐直至断气,仍是满面疑惑。
莫非,享王不知道?
他正在思索,一道疾风拂过耳侧,下一刻,一抹鲜红身影掠至陈齐身边,扶起陈齐尚且温热的尸身,悲声道:“殿下!”
赵壮认出此人正是陈齐的贴身内监福达,上前扯住福达手臂,看似将他钳制,却轻轻地喊了一声:“颜舟师叔。”
颜舟,正是天理门处机观拂尘子为福达所起的道号。
福达多年未曾听过有人如此唤他,再见此刻心思全在陈齐被害上,竟充耳不闻。
他只瞪着一双赤红眼瞳,颤声质问赵壮:“是你杀了他?”
赵壮颔首,又是低低一声:“莫非师叔忘了天理门使命?”
福达不听不顾。“你杀了殿下,我要你们为殿下陪葬!”
而后,福达拾起地上断剑,猛然刺入自己心口。
鲜血泉涌,却似有生命一般,匀称地洒向乾泰宫四角。
异光顿起,乾泰宫骤然变天!
数年来一直围绕在乾泰宫上方的腾腾黑煞,于异光中现出了形体。后陈历代帝王魂魄蜂拥而来,涌出福达身体,将他魂魄生生吞噬!
殿内众人皆被这场面所撼,动弹不得。赵壮知晓这其中厉害,全身更是被刺骨冷意所缠绕。
——他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后陈历代帝王魂魄,魂力本就强于寻常魂魄,此时吞噬了术力深厚的福达之魂,由厉魂化为新魔!
魔影彤彤,怪号不断,顷刻间将乾泰宫化为魔域!
“颜舟师叔!”
赵壮错愕之下,叫出声来。
若是不出手阻止,新魔会将在场所有人吞噬。此后,魔域更会以乾泰宫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但是……
他望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陈吉。
后陈几个皇子中,唯有此人最是清明。此时若是除了他,可以尽数推到福达身上。此后只要自己不说,天理门的存在也不会浮出水面。
如此一来,后陈必亡!
便在赵壮犹豫之际,萨仁格日乐追随越过层层官兵的包围,闯入乾泰宫正殿。
“爷爷……”
她正要追上福达,却见福达的身形已被数道黑影撕扯得破破烂烂。乾泰宫煞气威压骤升,便在她发怔的那一刻,转变为全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纯粹的“恶”,没有亡灵气息中常见的哀号与挣扎,飘荡在乾泰宫中的黑影,与厉魂等级全然不同。
“这是魔气……”
萨仁格日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爷爷!”下一瞬,她担心着福达安危,向他扑了过去。
新魔们全然不辨善恶,一心只将魔域内的活物屠戮殆尽。萨仁格日乐与赵壮这般有道术修为的生魂,正是他们的上乘美食。
顿时,魔影们萨仁格日乐涌来。
“呜……”
萨仁格日乐措手不及,被魔影重重围绕,挣扎不已。赵壮为人却不似福达,对这小女娃的生死危机只当作没看见,设下结界护得自己周全后,便悄悄向着陈吉靠过去。
“殿下。”
他唤了一声陈吉。
陈吉回过神来,见赵壮神色如常,心中虽觉有些古怪,却来不及细想。只是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赵壮笑了笑。
“大约……是送葬吧……”
“送葬?”
“由殿下的祖先,来为这后陈送葬!”
言罢,赵壮一剑刺穿陈吉心脉!
“你……”
陈吉想不到,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性命却折损在赵壮此人身上!
“殿下你看,你们后陈的祖先,此刻都已化魔……这群魔乱舞的景象,算不算国之将亡,妖孽倍出?”
陈吉被赵壮面上的笑意所骇,一句话都说不出。
赵壮犹自笑道:“不过殿下放心,待你气尽,末将必然出手收拾残局,不让魔气溢出宫门,涂炭无辜生灵。”
“你……究竟是何人?”
赵壮笑而不语,思索片刻,又暗道好歹与陈吉相识一场。他并不厌恶陈吉为人,甚至有些喜欢他的踏实与执着。若不是担负着监察兼后陈灭国的使命,未必不能与陈吉成为朋友。
因而此刻,不妨让他死得明白。
“殿下,我乃天理门泰忌道人,亦统领后陈境内所有天理门门徒。天理门内秘术可测算世间朝代交迭,门内历代掌门向来觉得,既然天予我们这般能耐,便该有所作为。因而,每逢改朝换代,门内弟子便会去到各国皇室中人身边推波助澜。后陈开朝六百年,气数已尽。我蛰伏殿下身边多年,细心观察朝政,已推算出,下一代君主,将是后陈亡国之君。你大哥便该是那人。可惜,他身边有你,尚且还算清明。你若是碍着他成为暴君,后陈灭国又不知会迟上几年。”
赵壮娓娓道来,陈吉却是惊骇。
这人在说什么?为何他的大哥会成为亡国之君?
赵壮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肃了面容,眼中浮起一抹哀色,道:“殿下应是疑惑……为何天理门要推动后陈亡国?这,不过是因一个朝代到了末期,种种弊端积压,拖得越久,只会越令百姓受苦。倒不如尽快改朝换代,能多给百姓几年安定。民间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早死早超生。说来殿下才干不俗,颇受百姓敬爱。死于此时,尚且留得好名声,总比眼睁睁看着后陈亡国,留下无能王爷的骂名好。”
“一派胡言!”
陈吉心中痛楚。他与赵壮相识十数年,虽有些器重他,但更多时候,则只将他视为棋子派遣。自以为赵壮家人性命皆在自己手上,赵壮不敢对他不从。
却不曾想,这个不起眼的细作,就是欲灭后陈的敌人!
对了……他的家人……
陈吉想道这一层,慌忙哑声问道:“你……不管他们了么……”
赵壮怜悯地笑了笑:“殿下,末将都说了……我乃道门中人,哪儿来的家人?”
原来是作伪!
陈吉知道自己在赵壮手中输得彻底。临死之际,担心陈祥真成了亡国之君,回想陈祥以往种种作为,却不觉他有何不妥之处。
因而,唯有死不瞑目。
赵壮看着陈吉咽下最后一口气,对他身边侍卫微微一笑。
“你们都听到了,我该如何是好呢?”
紫荆待下定决心,使了千里行云的术法,不过两个时辰便回了安康城。一进宫中,见到四下皆是官兵,到处乱哄哄。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察觉大事不妙。她心下一乱,先去了栖霞宫。
便在小半个时辰前,陈祥将重臣家眷救出,命人将他们尽数转移出宫外,又将宫中内监侍女捆作一处。末了,抬起绢儿下巴。
“你就是五弟最宠爱的绢夫人?”
绢儿又气又恼。人上人的美梦才实现不过片刻,先前她在重臣家眷面前何等威风。那些向来视她如草芥的金枝玉叶们,如今性命全在她手中,谁料瞬间又变天!
因而,她愤怒得全然忘了尊卑,抬起眼与陈祥对视。
惨白的俏脸,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风韵。蕴含怒火的双眸,衬得双眼明亮有神。而胸脯不断起伏,更是彰显出身段的妙曼玲珑。
右眼角下那粒脂色小痣,则如一滴红泪,泫然欲坠。
陈祥怔了一怔。
“果然是国色天香。”
他凑过去,将绢儿的容貌看得更仔细些。淡淡清香扑面而来,嗅得陈祥心猿意马。
听闻绢儿得陈齐独宠已有数年,身上竟还有处子幽香,这真是有意思。
“自古以来,佳人误国的传说不在少数。便是我朝,父皇痴恋雪睨冠人,误国误民,孤也深受其苦。可见到你,孤倒有些明了父皇的心思了。”陈祥笑道,伸出手去,抚过绢儿细嫩面颊:“那雪睨冠人若是如你一般倾国倾城,也无怪我父皇朝思暮想。”
“殿下,我好歹为陛下亲封的皇家儿媳,不该受你如此轻薄。”
绢儿自初长成之际起只潜心专研一件事,便是如何讨陈齐欢心,自觉命运早已与陈齐绑作一处,未从这话中听出自己的生机。因而愤愤道:“你若是君子,便痛痛快快杀了我。”
“杀你?你确为祸水,不过孤有些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