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正厅之中,几名阳城衙役围着苏家老爷,正在说宽慰之言。而苏老爷面色死灰,揽住一名三十出头的夫人不发一语。
那妇人想来正是苏秋华之母,口中语不成声喊着“华儿”,已是哭得快背过气去。一见到颜均之进来,登时双目通红,凄声道:“是你!是你这灾星祸害了华儿!”
“夫人!”苏老爷重重斥责了苏夫人一声,却未发现他看着颜均之的眼神,亦是喷出了吃人般的怒火。
“颜贤侄……”苏老爷勉强拱了拱手。“事情你应已听我家门房说过,小女,死得不明不白……我们苏家向来不信神异之说,可是如今、如今……”
苏老爷咬牙,面上浮起一抹怒色:“小女死在闺阁之内,床上遗落下一块漆牌,是为朱色,上有阴阳鱼纹路!”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一片寂静。而后,有一名衙役惊道:“天理门信物!”
苏老爷颔首:“颜贤侄,老夫并非想为难于你。可对此情景,你能为老夫给出个交代么?”
颜均之握紧拳:“苏老爷可否让晚辈探查一二?”
“事关小女闺誉,怎能让男子进她闺阁?”苏老爷愤声道:“不过,若是她夫婿,便可进去。”
言下之意,竟是要让颜均之认下这门亲事。
颜均之怔了一怔,缓缓点头。“若令爱真是因晚辈惨遭横祸,晚辈欠她何止一个名声,而是一条命。”
苏老爷涵养毕竟是极好的,听闻此言,又因放下心中一件大事,老眼中依稀泛起泪光。
“得贤侄……不,贤婿此言,也算了结小女一桩心愿。贤婿必定不会食言。”
“自然。”颜均之颔首。
一夜之间,莫名多出一个妻子,他不是不介意。然而,苏秋华的死讯,如一块大石,重重压在他心口。他已不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得转身对苏夫人,也便是他未来的岳母施了一礼,又向两人言明紫荆的来路,继而便要在苏老爷的带领下进入内院。
此时,众人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且慢。”
先前那名说出有阴阳鱼纹路的朱红漆牌是为天理门信物的衙役抢先一步,走在他们身前。
“既然颜公子能进令爱闺房,苏老爷不妨也行个方便,让在下进去探查一二,可好?”
苏老爷面露踌躇:“这……小女遗容尚未整理好,她夫婿也便算了,被外男见到只怕小女会怨我……”
只听那衙役嘀咕了一声“人都死了……”,随即扇了自己一嘴巴,解释道:“颜公子,如您须给苏家一个交代一般,在下也需给衙门一个交代。可见不到案子现场,在下如何断案?您既已是苏小姐夫婿,便行个好,稍事通融,让在下把这差事办了。”
而后,衙役望着颜均之,露出讨好笑容。
待颜均之看清他面目,微微失神。只因这衙役唇红齿白、肤似白玉,一双柳叶眉下,微挑的丹凤眼极是勾人。
竟是位俊美得宛若女子的少年。
最让人在意的却并非他容姿俊美,而是谄媚的笑容之下,仍难掩少年锐气。
“你是?”
“阳城捕快,屠思良。”
屠思良拱了拱手,报出名号。
“那……屠捕快也一道来罢。”颜均之踌躇半晌,终是应下。
紫荆落在众人身后,看着三人,蹙眉沉思。
那个捕快,让她觉得很熟悉。
此外,那捕快大概……
众人越过苏府花园,来到一座精致小楼前。紫荆先前所见的怨气,正是从此处散出,此时已快没了踪迹。
苏家小姐的闺室在二楼。据苏老爷称,今日一早,苏秋华的侍女前去唤她起床,那时苏秋华已经气绝。侍女连惊带惧去向苏老爷与苏夫人报信,而后两人确认了苏秋华的死讯。苏老爷深知爱女死得不明不白,不甘心忍气吞声。于是一边差人为苏秋华整理遗容,一边唤来了衙役。
之后,颜均之前来“请罪”,苏秋华殒命的现场,便这样搁置着。
“苏老爷!你既知令爱死得有蹊跷,怎还唤人来破坏现场!”
屠思良进到苏秋华闺阁,见到几个妇人战战兢兢围着遗体梳妆打扮,气得一跺脚,愤声道。
苏老爷拉长了脸:“小女绝非死于常人之手,屠捕快自己看便知道了。”
而后,苏老爷背过身去。颜均之、紫荆、屠思良围着苏秋华遗体,细细打量。
苏秋华生前乃为阳城数得上号的美人,死后容颜不复,瞪大极大的眼,现下已经混浊。眼中更是布满血丝,硬生生将一张花容月貌扭曲得狰狞骇人。
苏秋华右掌中握着一块朱红漆牌。漆牌周围的肌肤红肿,已有了溃烂迹象。
此外,苏府的仆妇虽是已为苏秋华换上华妆,却掩盖不住她手腕、颈项上的道道红肿痕迹。
屠思良道了一声“失礼”,将苏秋华衣襟扯开了些,那些红肿痕迹果然延伸向。
“全身都是伤痕……”
屠思良喃喃道。一个被宠爱着长大的大家闺秀,死前竟受到这等待遇,凶手的心也太狠。
而且,现场存在着一种奇怪的气氛。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怪异感从何而来。
屠思良以手触摸苏秋华身边的锦被,指尖上传来潮湿的黏意。那是人体油脂特有的触感。
苏秋华死状凄惨,临死前必然剧烈挣扎,出了一生大汗。而锦被潮湿,则说明这的确是苏秋华临死前所枕那床锦被,仆妇还未来得及换下。
但是,没有血迹。
一个人全身都是伤痕,剧烈疼痛而死,床上却未留下一滴血渍。
这,不合常理。
屠思良略一思索,唤来苏秋华的贴身侍女。
“昨夜,你可听到房内有异样响动?”
那婢子呆呆摇了摇头:“小姐一睡下便没动静,昨夜亦是如此。”
“没有半分反常之处?”
“没有。”
守业的侍女与婆子并不仅那婢子一人,屠思良唤来旁人,结论仍是苏秋华房中并无半分动静。
这便更不合理了。
屠思良暗付,一个人死状如此凄惨,房里却听不到响动,床上也未见血迹。
唯有一种情形,能解释这份不合理。
他又道了一声“失礼”,从附近一名侍女头上拔下一枝银钗。先是探了探苏秋华右手部的红肿。
不多时,银钗变黑!
屠思良又借了几枚银钗,刺入苏秋华口鼻、经络、肚腹。颜均之与苏老爷见此情形已是惊呆。半响,苏老爷才怒道:“你在做什么!若是试毒,已经试出来了!为何还要糟蹋小女遗体?”
屠思良讨来一块素绢,小心翼翼将几枚银钗包好,解释道:“在下不过想确认,令爱体内毒素扩散到了何等程度。”
继而,屠思良小心取走苏秋华掌中漆牌,面朝颜均之道:“颜公子,令夫人死于毒物。”
语气听似轻快,丹凤眼却是微挑,一眨不眨地盯着颜均之。
颜均之不解:“屠捕快此话何意?”
“也便是说……害死苏小姐的毒物,是在何时为何人所下,还无法确定。”
“确实。”颜均之颔首,心中却在想,这不是废话么。
“因而,这几日与苏小姐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这几日,阳城坊间传得热闹,苏小姐看上了颜公子的人才,时常带着侍女出门,以求与颜公子来场‘偶遇’。”
听到此处,颜均之才回过味来,屠思良竟是在怀疑他。饶是他对苏秋华之死心有愧疚,也禁不住这捕快这般怀疑自己,冷冷一甩袖。
“我从未与苏家千秋交谈过。”
苏老爷也耻于苏秋华追逐颜均之的流言竟然传至了坊间,老脸一红,气愤道:“近来内子身子不适,小女为表孝心,时常带婢子去城外承德观求灵药,怎么就被传成不知羞耻追逐男子!”
屠思良微微一笑,道:“仅为假设而已。这几日同苏小姐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
颜均之与苏老爷哑口无言,一时间,三个之间气氛险恶。
紫荆此时终是得到机会靠近苏秋华遗体。她执起苏秋华之手,指尖抚过苏秋华右掌上的红肿。
除却尸体冰冷黏腻的触感,她什么都未感觉到。
因而她道:“不对。苏小姐并非死于中毒。”
三人听她忽出此言,皆不解地望着她。
紫荆起身,牵起一名仆妇,将对方的手摊在三人眼前。“苏小姐若是死于中毒,身上必然有毒物残留,也会为仆妇所接触。然而这位为苏小姐整理仪容的妇人,手上并未有中毒迹象。”
果然,仆妇之手干干净净,与平日毫无差别。
屠思良猛然间被点醒,不自觉点了点头。
“若不是中毒,银钗变黑又如何解释?”
紫荆又道:“就这一处来说,苏小姐也确实死于中毒。”
屠思良哭笑不得:“冠人可否言明?”
紫荆望了一眼苏秋华遗体。那形状凄惨的躯体上,唯有修为不浅的道门中人才能视见的黑气仍在游走。她又看了一眼颜均之,幽深黑瞳中浮起一丝同情。
颜均之一颤,几乎已是明白紫荆想说什么。许久,重重一点头。
“冠人有话直说。”
紫荆垂下眼,一字一字道:“漆牌上确实有毒。然而,真正害死苏小姐的,是天理门的术力。”
只这一句,她又将颜均之推入了深渊。
若苏秋华的死因仅为中毒,那么她的死或许是与颜均之有恩怨的人所为,也或许是苏家的仇人凭借流言栽赃到颜均之头上。
然而,苏秋华之死的确与天理门有关。
这便是说,颜均之尚未澄清与天理门有恩怨的流言之前,苏家小姐如他之前三位未过门的妻子一般,仍是因他而死。
今世,颜均之身上又背负了四条人命。
屠思良已经呆了,伸手挠了扰头,却又立刻缩回手去,仿佛做了一桩大逆不道之事,面上亦泛起潮红。
“何以见得?”
紫荆闭目,道:“苏小姐身上有煞气。还有……苏小姐的魂魄,已不在此处。”
——苏秋华殒命不足半日,方才她触到苏秋华的身子,却什么都没感觉到,包括苏秋华的残魂。
与五百年前乾泰宫中煞气相同的气息,还有天理门中所擅长的役魂之术,以及……“魂魄不在此处。”
这才是紫荆敢于确认苏秋华之死乃天理门所为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