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大仙,你要看那幅画像么?”
大萨满见紫荆长久不语,再兼面露缅怀之色,不禁问道。
紫荆阖上眼,叹息了一声。再睁开眼时,满面尽是毅然。
“不必。”
但那一瞬忽然泛起的儿女情长,却久久挥之不去。
随后紫荆向大萨满道别,大萨满却为未能帮上紫荆而心有遗憾,随口道了一句:“哎,若是我外孙女托娅还在,也许能替你找到乌拉哈斯与吉雅。”
“老人家,你的外孙女怎么了?”
大萨满不住叹气:“十三年前,我的长女思念两个孩子,带着托娅前去寻找儿子,谁料路途中出了意外。长女已身死,我们半年后才得知此事,托娅也失去了行踪。”
又是一桩伤心事,紫荆想道。她赶紧安慰大萨满:“万事自有因缘,老人家总有一天能与外女孙得以重逢。”
“那便谢姑娘吉言。说来并非我自夸,托娅天资之高,乃萨满族百年一见。说不定萨仁格日乐大人也及不上她。她四岁那边,虽还未学习术法,却没有萨满能够伤她。”
“这又是为何?”
“她生来体质异常,身子仿若永不见底的容器,能将所有术力吸收于体内。也便是说,术法对她无效。”
“那……那是……”
紫荆哑然道,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绢儿。
体质异常、能吸收术力,说的不正是她?
况且绢儿身为颜府奴婢,身世定然凄苦。当年与生身之母失散后,被拐子卖入颜府,亦极是可能。
“老人家,你的外孙女面部可有特殊标记?”
“她?从小便是美人胚子,比中原女子还精致三分。对了,她右眼角下有一滴小痣。”
的确是绢儿!
紫荆暗暗咬住下唇。
颜均之身边的命案与天理门有关,绢儿则是天理门掌门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妹。
颜均之与天理门的关联,终是浮上水面。
那么,颜均之四位未过门的妻子之死是绢儿所为吗?
紫荆想起绢儿浑浑噩噩的模样。她的身上,并未有修习道术所残留的痕迹,除却体质异常,实为普通婢子。
她并无能力去杀害那四名女子。
紫荆感到这其间还有许多事有待细查。
因而,她对大萨满道:“老人家,我……大概知道你外孙女人在何处。”
“啊?”
大萨满惊讶,继而狂喜。
“可是,她卷入了一桩案子,在我解决此事之前,还不能将她的行踪告知于你。不过此事了结之后,我定会将她送回你身边。”
大萨满踌躇半晌,诺诺地应下。
是夜,紫荆在草原上寻了一处地盘,一整夜阖目无语。
前尘旧事,一一从脑海中浮现,再结合今日所听到的,更令她唏嘘——天理门竟是这样传承下来。窥得天机的道门中人,最后也不免落入红尘,与寻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传承香火。五百年后,当年的教义早已不复,只留下昔日的名号,内里早已不是她所知晓的那个天理门。
那便是,生在红尘中的,最后都会融入红尘么?
那么,神仙又会如何呢?
从红尘中来,最后会回到红尘中去么?
翌日拂晓,紫荆匆匆自北狄草原赶回颜府。不想一回去,就撞上了屠四娘要将绢儿拘走的场面。
屠四娘手上拎着鲜红的旧衣,与天理门信物有相似的气息。故而,紫荆立时出声道——“屠捕快。”
在那之后,颜均之当时的尴尬处境,他对她的及时出现充满欣喜。然而,即便颜均之如此信任她,她仍是清晰明白地告诉屠四娘————“绢儿可以带走。”
绢儿身份即为北狄大萨满的外孙女与天理门掌门人之妹,那么颜均之四位未婚妻之死,与其说是与颜均之脱不了关系,倒不如说是与绢儿脱不了干系。
然而,颜均之思维未婚妻真正的死因,绢儿与天理门之人暗通有无的方法,这一刻仍是不明晰。所以——紫荆建议屠四娘将绢儿带走。
若是绢儿深陷囫囵,天理门绝不会置之不顾,那么,她便能掌握天理门的行踪。
于是紫荆刻意不去看颜均之由欣喜转为失望的面孔,对着屠四娘耳语了几句,大意是绢儿虽还不至于成为杀人凶手,但持有蛊物这一点足以说明其身份特殊,被押回衙门后,理应严加看守。
时隔五百年,紫荆纵是又说了一次谎——向众人隐瞒了绢儿的身份。
因为绢儿的身份着实过于骇人,一旦揭露,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十有八九失去活路。
她却答应过北狄的大萨满,要让她们祖孙团聚。
再者,紫荆隐隐察觉到,线索探查至此,她仅需再寻到一个关键,便能解开事件全貌。
故而,这一刻,她不再吝于说谎。
而屠四娘翻出了奇怪的旧衣,验出衣上有毒,又被紫荆告知看似朱漆的东西并非毒物而是蛊物。心念电转之间,亦是清楚绢儿的来历或许并非婢子那般简单。无须紫荆提醒,思绪更深入到“引蛇出洞”这一层上。
此时屠四娘听得紫荆细语,也顾不得介怀紫荆用了奇怪的法子降落到自己面前,不住颔首道:“正是。”
至于绢儿,先前见到紫荆从天而降,妒忌之余,原本也同颜均之一般,以为紫荆会出手相救。等到的却是紫荆忽然宣告什么巫蛊之术,而后与那女捕快细细密语,竟是要将她的死活置之不顾。
立时,绢儿的面色又惨淡了几分。“冠人……救救我!我当真没有加害苏小姐!”
紫荆点点头。“我知道,我如此做不仅有计策上的考量,也是为了你与颜公子。”
绢儿说她没有加害苏秋华,她便这样相信。因为绢儿不通术法,杀不了苏秋华,更隐藏不了她的魂魄。如此一来,苏秋华乃至四年前颜均之三位未婚妻的死,便是天理门掌门蒙蔽着绢儿私下所为。以当下的情况,绢儿身份已经曝露,若仍留在颜府难免会为颜家引来祸端。
绢儿却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关节,只道:“我不想去衙门!”
紫荆微微一笑,眼中扶起一抹决绝:“放心去罢,我会护你周全。”
而后紫荆定定地看住颜夫人:“夫人,您最好早日放绢儿姑娘自由,她这样的婢子,你们颜家大约消受不起。”
颜夫人愣愣道:“此话怎讲?”
紫荆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伫立于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的颜均之:“这件事,我只能告诉颜公子。”
只有颜均之,会不为绢儿的真实身份所惧,竭尽全力去保住绢儿。因为五百年前,他还是陈齐之时欠下了绢儿的情分与性命。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护绢儿姑娘,也会保护颜公子。”
这一句誓言般的话语,让颜均之从被紫荆“背叛”的打击中振作起来。
——紫荆这么说,定然是有她的道理罢。
很久以前,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在夜风猎猎作响的河面上,紫荆说她想尽全力去相信他。如今,他已明白紫荆当年的心情。
他也想尽全力去相信她。
因而,颜均之微微颔首,对绢儿道:“你便听从冠人此言,我们一定尽早替你洗脱冤屈。”
“不……我……”
绢儿的面色几度变转。无论如何,她不想去衙门。紫荆与颜均之那么做,便是舍弃她。
这一点,颜均之与紫荆不会明白。
莫名的恨意,自绢儿心中高涨。
夫人尚且出颜保我,那冠人却根本未打算保我!
只需一句,便将我扔到了牢狱中!她甚至要夫人舍弃我!
内心挣扎不已,绢儿却清楚她没有任何能力与衙门、颜家乃至紫荆抗衡。即便一瞬之间将紫荆恨之入骨,绢儿也只能咬紧牙,默了半晌,扯出一抹牵强笑容。
“绢儿听命。请少爷快些替我洗脱冤屈。”
最终,屠四娘如愿带走绢儿,留下若有所思的颜均之与气得发抖的颜夫人。
一时之间,聚集在绢儿房间的众人鸦雀无声。容睿和眯起双眼,望向天际,只见早春的寒阳将颜府映得亮亮堂堂。他却很清楚,颜家,就快变天了。
按照常理,绢儿也好,颜均之身边的人命案子也好,都属颜家内务,容睿和不过是颜均之的友人,不应过问这些。他正想寻个借口开溜,腰上忽是一麻。原来,是颜均之悄悄拿胳膊捅了捅他。
容睿和侧头看过去,对上颜均之求助的眼神,忽然福至心灵。
均之要他扭转这僵硬的气氛?
他赶紧四下观察。别人的神色皆是正常,只有颜夫人不住搅着手里帕子,恶狠狠盯着紫荆,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莫非,均之害怕颜夫人责难那素衣的冠人?
这倒是……很有趣!
容睿和与颜均之相交多年,从未见过他袒护哪一个女人。第一回因女人求助,却是为了一个道姑。
不过道姑也是女人!
容睿和暗暗赞了一声颜均之口味奇特。兴致一起,心中即时浮起对策。赶在颜夫人发作之前,扰了扰后脑勺,貌似憨傻地出声道:“那位冠人……对,对,就是穿白衣那位,你生得真是美貌,道门中的姑娘,都生得同你一般漂亮么?”
其实紫荆的气韵并不合容睿和胃口,此时不过是为了颜均之而发了违心之言——容睿和喜欢浓艳的美人,因他自己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他同清秀的小家碧玉在一起,看起来像是未长开的稚龄兄妹;同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在一起,又像是姐弟。所以他流连花丛之时,会干脆选择浓艳秩丽颇有风情的女子,好让别人知道他容大少也是懂得品味女子的。
这话一出口,顾庭灿那老古板果然一本正经提议异议。
“睿和,光天化日之下岂能随意议论女子容貌,你也太不正经。”
“可是,冠人是道门中人,又不拘泥俗尘琐事。”
“冠人也是女子,理应以礼待之。”
顾庭灿斩钉截铁地做了结论,倒与容睿和的结论相同。容睿和心中暗付顾庭灿这呆子果然上道,又去拍了拍颜均之肩膀:“均之,你何时结识了这等风姿的冠人?不向我们介绍么?”
颜均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面上仍是冷冷淡淡。“说来倒是疏忽了。睿和、庭灿,这是紫荆冠人,前日才来到颜家,是为解决天理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