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解释道:“已经去过城里了。我们那地方今年药材歉收,实在卖不上好价钱。听闻阳城生意好做,的我便将药材炮制好,打算卖到阳城的药铺,谁知掌柜杀价颇狠,若是卖给他们,除却进城所交的税银,所得还不如卖给当地药铺。我不甘心,在城里转悠时听闻有一处道观时常布施药物,便合计着若是到此处来瞧瞧。道观大约比城里的药铺厚道些,若是他们肯收,价钱应该不错。若是不肯收,我便背回老家好了。”
“原来大娘是药农。”这一番话虽长,却不琐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香客听了之后不禁感叹药农的日子也不容易,更是客气了:“承德观的丹长道长医术高明,最擅防治疫症,每到四季交替都要布施大量防疫药物,药材大约真是不敷用的。若是大娘怕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我便带大娘进观内去见丹长道长。”
女子正是求之不得,大喜道:“那便多谢公子。”
而后香客带着女子进入观内,唤来驻观的道士,交代了事情缘由。道士为难了片刻,道:“难为大娘不远百里来卖药,可惜观主今日不在观中。”
“观主不在?”
“是啊,道长今日出门去采药。说起来今日已有好几拨人找他,其中还有首富颜家的公子颜均之,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女子眼中精光一闪,以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字道:“颜、均、之。”
好在香客与驻观道士专心对话,并未发现她的异状。
“那可如何是好?”香客替女子着急道。
驻观道人面色一赧,道:“我们观主心地良善,想来大娘的药材是肯收的。若是小钱,我也便替观主做主将银子付了。不过这一袋炮制过的药材看来价值不菲,那么大一笔钱财,还得先禀过观主。”
香客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可做主的人么?”
驻观道士道:“承德观是小道观,人不多,俗家事务都由观主打理。”
此时,女子插了句嘴:“你们观主不是有个亲生兄弟,也是道门中人?他不能做主?”
驻观道士面露讶异:“从未听说观主有亲生兄弟。”
女子垂下眼,极是不好意思:“看来弄错了。我进阳城之前,听说南面有一处道观,观主是一对双生子。我还以为就是此处。”
驻观道士侧头思索片刻,认真地摇头:“从阳城起北至鹰嘴驿,南至雁水的道观都少,同门之间时常互通有无,对彼此情形都很是了解,并未听说有哪一处有双生子的道门中人。”
女子尴尬地笑了笑:“那大概便是老家的乡亲以讹传讹。或许,双生子的观主在更南面道观也说不定。”
她心中却在暗想:看来,驻观的道士并未卷入天理门的事端中。
末了,她语露恳求:“这位道长,观主明日会回来么?”
“大约会罢。”
“那么……我能在此处住一晚,静候观主么?”接着,女子涨红了脸道:“阳城物价颇贵,客栈我住不起……”
香客正在为女子的去留担心,听了此言,道:“倒是个办法。”
驻观道士思索片刻,亦是爽快点头:“就这么办。大娘住几日都行,便安心等待我们观主归来。”
女子赶紧向香客与驻观道士两人道谢。而后,香客还替她布施了一些银钱,女子千恩万谢将香客送出门。告别之际,送了他一丸丹药,称是药农的保命丹药,能驱百毒。这般珍贵之物,那香客自然不好意思收,推托了半天,女子只道香客是好人,送给他总比浪费在自己身上好。
香客只得收了,拱手告辞。他哪里知道,女子压根不通金丹术,只是丹丸上有她的术力加护,能佑寻常的邪气不敢靠近这好心之人。
而后女子寻到先前那个驻观道士,回客房放置好随身之物,便以感谢为由,要替驻观道士清扫承德观。随即她不由分说,麻利地在承德观内四处打扫。驻观道士客气了几句未果,也便随她去了。
清理至道德天尊像之时,女子顿住,细细打量那一尊石像,嘴角微微一翘————这便是入口。
天理门的掌门也如寻常道人一般,在入口处施加了幻影。只不过别人是施展在洞府入口,这天理门的人却是施展在地道入口。
当真以为没人发觉么?
她暗想:即便她不修役魂之术,也察觉得到此处怨气冲天,魂魄哀鸣不已。地底更是有与中原全然不同的术力咆哮轰鸣。驻观的道士们却浑然不觉,可见尘世间的道士,道法修为荒废道什么地步。
也是如此,天理门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吧。
正是思索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鸣啼。
她抬头,只见一只形似黄莺的小雀儿绕着她,一遍一遍盘旋,最终稳稳停道她手心,化作一张符纸。
女子捏着符纸,泰然自若地走出去。这般怪异的情形,她并不怕旁人发现。
因为,没有道法修为的人,肉眼看不到这一幕。
待寻了个无人的僻静之处,女子将符纸展开,许许多多文字如流水一般,不疾不徐从女子眼前掠过。
其间的内容正是——紫荆得道飞升那三天,亦是那三年的经历。以及紫荆如何在雪睨的游说下领受了成仙后第一桩差事,她如何寻到阳城与陈齐转世相会。颜均之身边又发生了何等离奇的事件。
最后,符纸上道:师叔,颜公子四个未婚妻之死定是天理门所为。如今苏小姐魂魄不知去处,师侄须借助师叔的冥虚幻镜,寻到魂魄下落。
看了符上传书,符纸随即化为一把阴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紫荆也到了宜营城……”
女子自然自语。在她心中,阳城仍是五百年前的宜营城。而她与紫荆为了探查天理门之事,也同时来到了此处。
“这真是躲不过的缘分……”不过没想到享王的转世也与紫荆相遇。五百年前的种种,五百年后仍然交织在一起。她却并无过多感叹沧海桑田的心思,只觉得有趣。
最终,她叹道:“不知雪睨现在如何。”
女子自然就是冥虚。
三年前紫荆得道飞升,冥虚面对这终于只剩自己一人的尘世,又一次生出寂寥之感。
她并非没有预感,紫荆会在她之前得道。然而,毕竟是又一次,故人远去,唯有她一人被留下。
较之雪睨,较之紫荆,她到底欠缺了什么,她已隐隐有了体会——她所修习的冥虚幻镜,为的是看到红尘种种。
也许,便如入道门是为了陪伴雪睨,她发觉自己真正兴趣,从来不在清修上。而一千一百年前的清修,所学到的不过是万事不能强求。
冥虚决定去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因而离开了冥虚宫。她走到潇洒,全然没有一丝留恋,毕竟这冷冷清清的冥虚宫,日后很难再有访客。
于是三年来,冥虚在世间各处流浪。
起初,她去东面观尽天下之水,去西面饮尽滚滚黄沙,去北面赏尽大雪连城,又去南面为郁郁的林海惊奇。
天下风景奇特的地方何其多,然而看过之后,却也发现不过如此。在这天地中,人也罢、生灵也罢、妖魔也罢、仙神也罢,孤身一人者则微渺至极。
天地却是如此广大而奇特,清修并不能参透天地的奥妙。而清修一千一百年不得飞升,既不得大道,又不在尘世间,这般现状,又或许自有它的意义。
就像紫荆得道前所言,命运起落本无道理所言,顺其自然,则是她五百年清修所寻到的“道理。”
一旦想明白这一茬,冥虚愈发随心所欲。
她的道理则是的不再守着道门中的规矩,将凡人命运中的起起落落视为天定。她时常出手救助需要救助之人,如今日这般赠送有术力加持的物件予好心之人亦是常见。
不仅如此——虽然冥虚清楚自己并不代表这世间的道理或正义,若是遇上作恶之人,她也不吝于教化或是惩治对方。
不似道门中人,更像尘世中的女侠,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居然也颇为快意。
大约一年前,冥虚注意到了天理门的复起。
彼时她回到了原南齐境内。阔别千年之久的故里,风景面貌都与千年前截然不同,唯一让她觉得有些熟悉的,是不时出现在人们口中的一个故名——天理门。
邪教再兴。
几桩晦暗不明的人命案子。
人们皆言这是天理门所为。然而当世正是清平之世,冥虚并未发现世间有朝代交迭的趋势,并未那些案子算到天理门头上。
大约半年前,冥虚离开故地。过了雁水,听到的离奇案子越来越多。
有人莫名其妙失踪,也有人死得不明不白。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五六十桩之多。
终有一日,冥虚见到了一桩人命案子的现场,那尸体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
方才落气不久的尸身里,无一丝魂魄留存的痕迹。
冥虚疑心有下作的同门收走魂魄,又接连打探了好几桩新近发生的命案,天理门术法的存在终是浮上台面。
她这才发觉,天理门复兴的传言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之后冥虚更加细心地查探,一桩一桩地收集命案的信息。不久前她听到了一个传闻,有一个不知道的道派,门中管事的是一对双生子。
起初冥虚只觉得有趣,并未将双生子掌门与天理门联系到一处。她只道道门讲究清心寡欲,一入道门即割舍尘缘。双生子同时入道门,且一同掌观一门的情况实属罕见。
冥虚便一边查天理门之事,一边留意那对双生子的掌门。然而,她走访多处,双生子掌门始终只是传言,窥不见其踪迹。于是冥虚终于想到了——那宛如透明人一般的双生子掌门,若是身在天理门,行踪诡秘不正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因此,也便有了冥虚先前在承德观内的试探。
几日前,还有一桩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阳城首富颜家的独自颜均之四年前连死三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坊间传言为天理门所为,是因现场有天理门遗留的漆牌。然而冥虚所探查到的信息中,天理门刻意遗留漆牌的场合并不多。
其间最为有名的,是南面某小城衙门里一名颇负声名的捕快办案途中忽然殒命,尸身旁遗留了天理门的漆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