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则想若他无法从哈斯乌拉身边逃开,那么至少须得更清醒些。几年间不断精进术力,试着凭一己之力冲破哈斯乌拉在他身上施加的术法,时日累积下来,也便能如今日一般,在哈斯乌拉操纵他作恶之际有所察觉。而哈斯乌拉知晓吉雅暗中的动作,倒也不怎么在意。兄弟俩当下虽已不再同心,但吉雅毕竟是世上最了解哈斯乌拉之人。
他大约是觉得,一旦吉雅有了那种觉悟,便会待在他身边看完这一程。
而这又或许是——哈斯乌拉需要一名清醒的旁观者,来确认已经疯狂的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折腾了四年,吉雅已不再妄想独善其身。直至哈斯乌拉又杀了苏秋华。
吉雅对苏秋华的印象也同四年前的知府千金一般:罪不可恕但罪不至死。哈斯乌拉朝着无际的黑暗坠落,到了今日,终是连屠思修的女儿也出手了。
吉雅自觉这一生做的错事已足够多,若是哈斯乌拉将来万劫不复,他也不能幸免。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看着屠思修的女儿惨遭毒手。
当年是他保下了屠四娘,如果今日不能继续保下,他便不知道,世上是否还有半点公道可言。而阻止不了哈斯乌拉任何恶行的自己,是否还有活在世上的理由。
千般思绪,百般决意,在吉雅胸中回转。他看着那笑容温润,心中实则已不存任何善念的兄长,暗自咬牙,收起散乱的思绪。
他道:“且不说母亲之事。今日你为何要对屠思修的女儿出手?”
哈斯乌拉笑了笑,是一如既往的回答。“她该死。”
“她……她又做了哪般你看不顺眼的事!”
“先前你同那女捕快说话的时候,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将托娅收监。我们的妹妹何错之有?合该她平白受牢狱之灾?”
“那是因……”
吉雅语塞。他是知晓的,他发现哈斯乌拉每杀害一名无辜之人,心智便会更毁坏一分,如今终是连屠思修的女儿也不肯放过了。
“那么顾庭灿与容睿和又何错之有?容睿和不是平日对托娅照顾有加?”
哈斯乌拉慢悠悠道:“容睿和觊觎托娅的美色,不该死?顾庭灿平日看着托娅被颜均之冷待,又不该死?”
“一派胡言!你只是想取他们的性命罢了!”
哈斯乌拉微微笑了,黑暗之中黄玉般的眸子流光溢彩:“你倒是说中了。取走这几人的魂魄,此事也待了结不远。”
吉雅倒吸一口冷气。“此言何解?”
“你忘了么?颜均之身边来了一名冠人。”
“是那个……叫紫荆的?”
哈斯乌拉颔首。他在绢儿身上下蛊,因为对于绢儿在颜家的动向一清二楚,其间也有紫荆自荐上门,要为颜均之解决天理门这一桩。
“那冠人确实有些神通,想来修为高深。”哈斯乌拉又道:“这种人的魂魄,比寻常人的有用多了。将她的魂魄取来,便能填补余下的差缺。若还是不够,就拿屠思修的女儿与容、顾两家的儿子魂魄来补。”
“你……竟然向同门出手!不怕被道门肃清么!”
“我若不是有把握,怎敢随便出手?”哈斯乌拉胸有成竹道:“况且,屠思修的女儿查案子是为了对付我们;那紫荆冠人也是为了对付我们;就连容、顾两家的儿子前来承德观,亦是为了寻找天理门的线索。何不乘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哈斯乌拉默了默,而后注视着吉雅,像是在看一枚弃子。
“待此事了结,我便还你自由。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将你逐出天理门也办得到……若是托娅与祖母一家活得开心,我便得偿所愿,以后也不再需要你这不中用的弟弟。如何?”
——你便闭上嘴,只管看着。
如何?
这一句哈斯乌拉虽未说出口,但露骨的轻蔑让吉雅心中雪亮。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什么都办不到,既不能为善又不能为恶。所以他闭上嘴看着就行,以前他也是那么做的。
吉雅张开嘴,万般的驳斥再也说不出来。
“如果取了那冠人魂魄之后,母亲便能复活。那么……你放过屠思修的女儿行么?”
最终,他只挤出一句。
“好。”
哈斯乌拉倒是应得快。吉雅却知道,那是因他对此事不上心。屠思修的女儿性命仍未得到保障,或许转身之间,哈斯乌拉就会变脸。
“哈斯乌拉,我要你立誓。”
“凭你?”哈斯乌拉嗤笑一声,伸手遮了吉雅的双眼:“以前我便告诉过你,‘我的事轮不到你来多嘴’,你便老老实实做你的小道士。”
困意向着吉雅袭来,随后整个人都昏昏欲睡。
他虽是想反抗,但在哈斯乌拉强大的术力面前,那些微的挣扎无异于杯水车薪。
再次睁眼之时,平淡无奇的驻观道士站已站在承德观后院发怔。
“我怎么在此处?”他呆呆地拍了拍脸:“莫非午睡之时又犯了离婚症?”
而密室之中,承德观的观主,也便是天理门掌门哈斯乌拉将脸贴在冰冷的石棺上。
“母亲,也许只差几日,我便能见到你。”
室内忽有微澜涌动。
不知是谁的术力如荧光一现,下一瞬又杳无踪迹。哈斯乌拉立刻警觉过来。
“是谁?”
是谁在暗中窥探?
——“是谁?”
伴随着那一声厉喝,“丹长道长”警觉中暗含狰狞的目光直直对上颜均之书房内的三人。
紫荆面色平淡如水,不见半分慌张;冥虚面带笑容,不慌不忙收起了冥虚幻镜;颜均之则手一抖,掌中茶盏坠地。
而后哐当一声,茶盏化作碎片。
颜均之怔了许久,为掩饰失态,轻声道:“这一桩天理门的案子,牵扯到的倒是越来越多了。”
冥虚噗嗤一声,心想方才她也被自冥虚幻镜中所窥探到的惊住了,却碍着颜均之在场,只能端一端活了千年的老妖婆的架子。也幸好颜均之在场,这一名凡人,将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冥虚幻镜虽能窥探她心中所想的人与事,却有先决条件:那须得是冥虚见过的人,或是去过的地方。先前冥虚不过是窥探那驻观道士,也便是吉雅,没料到却恰巧撞上了吉雅为哈斯乌拉操纵,暗害屠四娘、顾庭灿、容睿和三人那一幕。
随后,她继续自冥虚幻镜中探查吉雅所为,倒听到了些更有趣的东西,也自幻镜中“识得”了承德观观主,也便是天理门掌门哈斯乌拉。冥虚转而窥探哈斯乌拉,却没想到哈斯乌拉术力修为深不可测,竟然察觉到冥虚幻镜的气息。
这倒是颇为讽刺。早些年天理门还未真正融入尘世间的时候,门下弟子根本不是冥虚的对手;这几百年间与萨满一族通婚,倒是诞下了许多生来天资高得异乎寻常的后人。
他们已不是道门中人,也并非清修的苗子,却尽是些可怕的术士。
冥虚思及于此,笑着笑着额角溢出冷汗。
她看向紫荆:“师侄,面对这般景况你仍是执意要出手么?”
紫荆蹙眉道:“正是这般景况,才需要我出手。师叔你……独自一人对付不了他们。”
冥虚含笑颔首:“确实如此。”
一个哈斯乌拉已是极难对付,若承德观果真为天理门据点,那么观内还不知道有多少天理门门徒。再者吉雅毕竟为哈斯乌拉同体同心的双生胞弟,修为较之哈斯乌拉应是相去不远,吉雅本意虽是不愿助纣为虐,但他为哈斯乌拉所控制,到了真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还指不定会添出何种乱子。
因而,有一个天庭的神仙来帮忙,对冥虚而言总是好的。
冥虚尴尬地咳嗽一声:“原本想在师侄面前摆摆做长辈的威风,倒叫你看了笑话。”
紫荆微微一笑,道:“这原本就是我的事,天理门掌门盯上的人也是我。师叔前来帮忙,谢你还来不及。”
两人相视片刻,都笑出声来。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已是清清楚楚,苏秋华的魂魄也不必再去找寻。
必定在承德观内。
冥虚端起茶盏沾了一口:“说起来,那掌门既然要对付你,可是有所准备?他又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去到他们的地盘?又或许,他们会来颜府谋害你?”
“这……”紫荆语结,哈斯乌拉的心思,确实是看不透。
颜均之思索了片刻,则展眉一笑。“这便是哈斯乌拉扣住屠捕快、庭灿与睿和的用意了。”
“噢?”紫荆与冥虚异口同声道。
“庭灿与睿和是我好友。哈斯乌拉既然知晓睿和与庭灿前往承德观是为查探线索,那么他们失踪,我们首先怀疑的便是承德观。扣住屠捕快亦是同理,如此一来,为了救出这三人,不出几日紫荆冠人势必得前往承德观。他只需耐心静待紫荆冠人上门即可。”
颜均之如此解释道,凡人之间的种种算计,他很是清楚明白。
这一份聪慧,则是常见不在尘世间的紫荆与冥虚及不上的。
因而,两人连连颔首。末了紫荆道:“既然我们原本决定今晚去承德观探上一探,那么……便在今晚同他们一决生死!”
冥虚也赞同道:“不错,事情宜早不宜迟。屠小姐他们也等不得这几日。”
紫荆颔首,算是就此做下决定。
颜均之听冥虚提及屠四娘,则猛然想起此事毕竟涉及阳城衙门,衙门那边不得不交代一声。
因为即便紫荆与冥虚联手解决了天理门,用的也是道门的法子,他们这些凡人大约是无法理解的。而那女捕快则也已被牵扯其中,则更应知会阳城衙门一声,由公门中人来为此事收尾。
抱着这般心思,颜均之先去见了阳城知府宰宣海。
因真相太过离奇,他也想不出遮掩的法子,只将他、紫荆、冥虚三人同天理门的过往以及绢儿的身份略过不提,余下的并未做隐瞒。
宰宣海初次听闻天理门五百余年来的复起秘闻,惊得不住抚须。待颜均之说完,宰宣海手中已多了两三根断髯。
他好不尴尬地苦笑,道:“颜公子可知你所说之事,件件俱是离奇?”
天理门的传承、好友的死因、发生在颜均之身边数桩离奇命案的真相,都与承德观地道中的风光联系到一处。然而,这几桩事中无论哪一件……若是传出去只会被引为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