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宰宣海与颜均之这两拨人只恨不得时辰走得快些,好早些到夜深之际,阳城大牢里的绢儿,却是恨不得时辰慢些、再慢些。
一整个下午,她看着日头从头顶挪向西面,而后渐渐变红、沉坠。
每过一刻,心便凉了一分。
颜均之没有来。
枉她如此欣喜,终是明白了所求之物,而后细心打扮,只为颜均之口中再一次得到承诺——从今以后,她是他的女人,他能长伴于她身边。
然而,颜均之终究没有来。
少爷,你为什么不肯来?
绢儿怔怔地枯坐于地,天色更昏暗了。又过了许久,星子攀上天幕,大牢中的热气尽数褪去。
寒心蔓延,锥心刺骨。绢儿瑟缩着,紧紧环抱着身子。
你连这一份许诺都不肯予绢儿么?
绢儿咬住冻得发白的唇。
这大牢中极暗、极冷、极是可怕。颜均之怎能忍心将她仍于此处不闻不问?
少爷,你是不愿娶绢儿,才不肯来么?
思及于此,绢儿眸中泛起恨意。
莫非……又是谁胡说了些什么,才让你变了主意?
早春的阳城,天黑得比别处快些。
夕阳西下之际,冥虚本是打算潜回承德观承德观继续扮药农大娘,被紫荆嗔怪了一句“师叔莫不是玩上瘾了?”,只得就此作罢。三人默默饮茶,不多时天便全黑了。
夜幕中的承德观,孤零零伫立于东郊。前方是官道,背面靠着山脉,反倒缺乏农田里的热闹。夜空中几盏稀稀落落的灯火,愈发称得道观如骇人的野兽张开了巨口。
颜均之不过活了十九年,即便算上前世三十年的经历,也未曾赴过这般险境。他站在官道上眺望远方的承德观,不禁绷直了身体。
冥虚瞧出颜均之异状,低声道了一句:“要不,颜均之便回府静候佳音?”
颜均之笑了笑,道:“事情总算能在今晚作结,到了这一步还怎能撇下我?”
紫荆听了亦是会心一笑。“颜公子说得不错。铲除天理门原本是我的使命,到如今使命不复,我出手仅是为了让颜公子了结恩怨,怎么能不带着他?”
颜均之目光闪动。缠绕着他四年的噩梦,如今联系起了他与紫荆前世今生五百年的因缘。上一世紫荆曾言夺嫡篡位是陈齐的私事,所以她同陈齐告别。这一世,她仍言这是他自己的事,却一直待在他身边。
做了神仙,反倒比为人之时更有人味的,大约也只得紫荆这一人了。
因而,颜均之道:“紫荆冠人定然会护我周全。”
紫荆颔首:“自然。”
“那我便不怕给两位冠人拖后腿了。”
紫荆此刻脑子倒灵光:“哪里会拖后腿。我们进了承德观,当务之急是救人。要找寻容、顾二位公子与屠捕快的下落,还得靠颜公子异于常人的听觉。”
“嗯。”
颜均之不再多言,慎重点了点头。冥虚亦是会心一笑。她们术法修为非常人能比,要找人也便是一会儿功夫的事。虽说有颜均之在会更顺利些,不过手这无缚鸡之力弱质书生也同样是她们的包袱。
不过紫荆已经发话了,她会护着颜均之。
想来这一世,紫荆绝不想如上一世一般徒留悔恨。那么,便静心看她如何了结上一世的因缘吧。
随即三人潜入承德观中。
为以防万一,紫荆在颜均之身上施展了风盾之术后,又与冥虚联手施展了一道风缚术。一如五百年前紫荆从驿站中靠近阿当罕薛禅那一回,风术中掺杂着安眠咒,淡淡荧光包裹了道观。
不多时,那几盏灯火也尽数熄灭。
三人信步而入,观中一片死寂。
冥虚将他们带至道德天尊像处,轻声道:“地道的入口便在此处。”
紫荆探出手,默念一段咒术,化开了哈斯乌拉施展在此处的幻视之术。
极为幸运的是,天理门与天机教一脉同传,有些术法仍是共通的。待到道德天尊像处光华散尽,此处真正面貌浮现出来。
紫荆、冥虚、颜均之看清此处风景,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伪装成道德天尊像的,竟是长生天!
地道的入口,便在苍狼口中!
现今天理门门徒皆有萨满血统,并非独尊道术也并不稀奇。
让紫荆与冥虚震撼的,却是哈斯乌拉在此常年施展幻视之术,而承德观人来人往,却从未被人识破。由此可见,哈斯乌拉的术力已深不可测!
颜均之则另有一番感慨。
阳城百姓常年拜祭的,并非他们所认定的神仙,而是北狄的神祇。
若是百姓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而哈斯乌拉又是抱着何等心思,将此处伪装?
是嘲笑世人的愚昧么?
他越是细想,越是对哈斯乌拉的疯狂又了解了一分。
三人怔了片刻,紫荆开始试探入口处的结界。
此次与隐于山野的清修人士洞府不同,结界力道并不强,若是强行施展术力,不消多时便能突破。但这更让紫荆起了戒心——结界力道不强绝非哈斯乌拉术力不深的缘故。那么,秘道中还藏着怎样的玄机,才会让他不屑在此处多花费心思?
现下却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紫荆转身对颜均之与冥虚道:“小心,到了下面,立即救人。”
——先将三人救回地面上再说。
冥虚与颜均之略一颔首,待紫荆将结界破开,三人赶紧入到了秘道中。
接着,该是颜均之派上用场的时刻了。
一入秘道,颜均之支起了耳朵。然而,起初他听到,并非是来自各处的细微响动,而是一份奇特的震动。
似乎是许许多多人在脑子里哀鸣。自内而外的震动,将“颜均之”此人的意识一点一点驱逐。
而后,许许多多画面浮现出来。
朱红宫墙之下,他抱着尚还年轻貌美的母亲,轻声安慰她:“母亲莫哭,父皇过几日便来探望你。”
黄土弥漫的官道之上,他狠狠拉上了车窗边的锦帘,强逼自己不再多敲故乡一眼。而后心中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此处。届时,再没有人能将我赶出去!”
以及——猎猎江风之中,他望着全然不喑世事的少女,怔怔看着她鬓角的紫绯花随风坠落。
紫绯花的色泽,鲜艳而妖冶。
那是……
陈齐的往事!
一幕一幕已经看过数次的往事接连浮现,却没有哪一次,比这回更为清晰。
颜均之一惊,跌坐于地,幸而神智随着身子的钝痛恢复过来。
再去看冥虚与紫荆,各自有些痛苦的神色。一个抚着墙紧闭着眼,另一个则面如寒冰。颜均之赶紧各自推了她们一把。
紫荆与冥虚也悠悠地回过神来。
紫荆道了一句:“难怪。”
“难怪……”
“此处本就是聚阴之地。如今还有数十条魂魄日夜哀鸣,亡者的魂力,早就将此处化作异界。寻常人若是一进此地,魂核波动与亡者同化,便能记忆一些旧日之事。”
“也便是前世。”
“正是。”紫荆肃容道:“人魂核之上,承载的记忆并非这一世,只不过寻常景况下,人一出世前尘便为今生的记忆所覆盖。只有因缘巧合之下,才能拾回前尘,这一点颜公子最清楚不过。”
“原来如此。”
颜均之口中应道,心中却在想,他在前世中见到了紫荆,却不知紫荆又在前世中见到了谁。
但无论如何,活了五百多年的紫荆,前世里没有颜均之也没有陈齐。
正是有些介怀,冥虚意识也恢复清明,轻笑了一声。
“幸好今日踏入此地的是我们三人。”
颜均之正在纳闷冥虚为何出了此言,却又听冥虚解释道:“颜公子虽是凡人,却也早已记起旧事,因而对他而言冲击并不大,才能很快拾回神智。而我与紫荆师侄……活得太久,‘今生’铭记之事太多,前世留下来的东西反倒少,亦能清醒过来。”
末了,冥虚还不忘问紫荆一句:“紫荆师侄,你方才看见了什么?我的前世,居然是一名樵夫呢。”
紫荆则道:“不管是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比不上今生重要。”
冥虚便又笑了。
“如此一来,我们都是只重今生之人。”
颜均之则因这一句心中稍缓。
还好。对于紫荆而言,现下是“今生”,五百年前也是“今生”,只要她还活着,陈齐也罢、颜均之也罢,都是她“今生”的际遇。
随即,颜均之耳边忽然响起一连声细碎的哭泣。
泣声极细、极低。
是女子的声音。
莫非是那女扮男装的捕快?
颜均之神色一凛,细细辨出那声音的来源,以目示意紫荆与冥虚跟上他。
他们在秘道之中七转八转,约是半柱香功夫,摸上了一处铁门。
铁门已有些年头,门身上锈迹斑驳。颜均之从门缝中听了一会儿,颔首道:“他们在里面。”
同时,心中浮起疑虑——他们进入秘道已有些时候,却未见哈斯乌拉前来阻拦。
哈斯乌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但念及门后三人安危,颜均之一行人也顾不得疑虑有他。紫荆以风力毁了门栅,将大门推开。
而后眼前光亮得灼人,依稀之中,是一名男子挥着烛台袭过来!
“庭灿!”
颜均之认出那人,大喝一声。
顾庭灿手便滞在半空。
许久,才放了下来。“均之,真的是你?来救我们么?”
颜均之见他神色如常,有些讶异。“你还好么?没有见到奇怪之事?”
顾庭灿彻底放松下来,身子还有些发抖。随即,容睿和也上前来。
“奇怪的事?对了……先前我们在承德观中被一名道士迷昏,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还总是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不过静下心来便没事了。”
此时紫荆打量四周,轻轻颔首:“此处留有前人的咒符,将亡魂哀震之力冲淡了不少,倒也是幸事。”
颜均之稍有放心,却又听顾庭灿道:“我们倒是没事……就是不知那姑娘……不,捕快兄弟为何……”
随即,顾庭灿一指屠四娘。
角落之处,屠四娘以头抵地,满脸泪痕,哀声不止。
顾庭灿赶紧凑了过去,劝慰道:“别哭了……不是说了会保护你么……你看,均之与神通广大的冠人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