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可是奇怪，今日你们在寒舍做了许多小动作，我却放任你们将容、顾家的公子等人送出险地？”
众人无言以对。冥虚则更为警觉——世上有一种人，气韵越是超凡脱俗，内里越是腐败不堪。
因为，他们不受世间法度拘束，全心相信自己行事皆是对的。这种人一旦得到了足以与其疯狂心智匹敌的力量，越是难以对付。
哈斯乌拉对这沉默视而不见，细声细语解释道：“原因有三。”
“一来，是还恩。你们知道绢儿的真正身份么？若是知晓，大约也不会将她交给衙门。不过正因如此，你们亦失去拿绢儿身份来要挟我的机会。因而，无论于情于理，我也不该再拿你们的熟人来要挟。”
顿了顿，又道：“现在，你们不想问问，绢儿到底是什么人么？”
“她不就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么？”
颜均之气极反笑，这天理门掌门疯狂至极，竟然还在同他们讲道理。
“噢？”
哈斯乌拉倒有些意外。“你们早就知晓了。”
颜均之颔首：“正是顾着她的身份，我宁愿将她交给衙门，待除了你再证明她的清白。因为我们不似你丧尽天良。”
“原来如此，所以我更应当还恩。”
“其二是……”哈斯乌拉又道：“没想到前来此地的高人不止紫荆冠人一人。待我取下两位冠人的魂魄，便能得偿所愿，便不必用颜公子朋友的魂魄来凑数。”
冥虚一蹙眉，道：“死者复生不但天理不容，还惊扰亡魂，就连对你们兄妹的母亲本人来说，亦是极为失礼！更勿说为此折损数十条魂魄！”
“原来你们连这些都知晓……”
哈斯乌拉讶异一瞬，继而抚掌而笑。“果然是有道高人，看来我母亲复生在即！”
随即，他又解释道：“其三便是，只要我母亲复生，天理门其存在曝露与否也不再重要，我自然不必惧怕容、顾二位公子日后在坊间说出真相。”
“如此一来，我们反倒得谢你？”
颜均之气得又笑了。
熟料哈斯乌拉认真地摇头。“那倒不必，日后你好生待我妹子便是。”
颜均之道：“我自然会好好待她，至少不让她为有你这兄长而伤心！”
哈斯乌拉闻言，竟站起来，施了一礼。
“那便多谢颜公子。噢，对了……”他一挑眉：“若是你四年前便能对绢儿出此言，你那四名未过门的妻子也不至于丧命。你可知，当年知府千金欺辱绢儿，你不替她出头，做哥哥的又岂能不心疼妹妹。第一桩命案犯下了，后来，也就是那么回事。”
哈斯乌拉说得轻巧，似是在谈论今日气候一般，却正是戳中颜均之心结。
颜均之想起四条还未绽放便已凋谢的人命，想起四年来的郁郁寡欢，身子一颤，眸中染上怒气。
却又听哈斯乌拉拉长了语调，一字一字道——“可见，那四名姑娘，皆是被颜公子害死。”
“你！”
强词夺理！
颜均之气得额上青筋突起，而紫荆与冥虚皆是不可置信——这一番你来我往之后，他们终是明白……
面前这男子，彻彻底底是个疯子。
看似温雅和气，实则以他人苦难为乐，最爱看别人痛苦的模样。
哈斯乌拉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看向紫荆。玉白的手指，有意无意拂过石桌上的书册。
紫荆顺着看了一眼，书册上题着“弑仙录”三个大字。
哈斯乌拉敲了敲书册。“我门集数千年修为大成，著了这本‘弑仙录’。不过，到底能不能诛天仙我是不清楚，地仙今日倒有个现成的。不……也许是两个。”
紫荆黑眸清亮，毅然道：“你尽可试试。”
哈斯乌拉却又是一摇头。“不过，我却有句话，想问紫荆冠人。”
“你想说什么？”
“我门向来有记录流传，因此，紫荆冠人与我门的渊源，我是知晓的。先前得知颜家有你上门相助，我只道你的名字有些耳熟。后来查了门内典籍，便知，五百年前，你曾让戾帝陈齐死而复生。”
“那又如何？”
“你我做的本是同一桩事，为何你现下的模样理直气壮，就好似……天下正理在你那边？”
紫荆没想到哈斯乌拉问的竟是这一句，张口结舌了半响，不知怎样作答。
哈斯乌拉神色更为愉悦。
“你也是为一己私欲罔顾天理之人！我不过取了数十条魂魄，你却亲手造就末代暴君，后陈乱世！你有何资格在颜府言之凿凿要解决天理门之乱！地仙之躯不是更能体恤众生疾苦么？你这般罪大恶极之人，又有何面目来审判我这份小恶？”
“我……我当年……”
紫荆神色动摇。明知哈斯乌拉满口歪理，却仍是为其所惑。
五百年了，终于有一人，指出她的心结。
信手之间颠覆了天下苍生的命运，只因本意不是如此，便没有错么？
哈斯乌拉不知她已得道飞升，只当她还是地仙。可是，犯下大错之人，还能得道飞升么？
紫荆再也说不出话来。冥虚一捏紫荆胳膊：“师侄！勿要同他多言！”
“可是……”
紫荆犹在挣扎中。颜均之见他痛苦，心中也是一痛，一咬牙，认真注视紫荆。
“当年，你确实不该救我。”
连颜均之都觉得她做错了么？
“于当年的戾帝而言，死去也许比活着更好。可是，即便你做错了，如今不是正站在我身边？”
“噢？”
这一声，却是哈斯乌拉发出。他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注视二人。
听颜均之的意思，他竟然就是戾帝陈齐，这倒是料想不到的因果。
颜均之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紫荆休要听他狡辩。你无意中犯下错，并不知我后来如此暴虐无道。而你面前这人，却是明知自己做错，仍然倒行逆施。不可与你等同耳语。”
继而又道：“前世种因，今世得果。不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你我今世际遇？今生再见，我才知道天道轮转甚是公平。今世我遇到你，今世绢儿又到我身边，还有……今世与杨玉坤一语化恩怨，不都是皆因，今世我们须得放下心结，好好经营这一生？如此，尽心弥补便可，为何非要同此人论出一个对错？”
“况且，他远不是你认一句错，便能改邪归正之人。”
“他的目的，仅是看你痛苦。”
随着颜均之字字铿将，紫荆神色愈发坚决。
她心思本就极为良善，也是因此，明知人的际遇自有天定，仍是有些放不下。如今听得颜均之一字一句，皆是善论，亦是提醒她决不能在哈斯乌拉面前动摇，心知此事必须尽快了结，终是重重一点头。
“没错，当今之计，是阻止此人恶行。”
良善，却有些随波逐流，极少为自己力所不及之事忧心，向来是紫荆的生存之道。
正是这一份剔透，令紫荆得以白日飞升。如今更是让她认清了事态。
哈斯乌拉却微微眯起了眼。
“我妹妹也与颜公子你有前世因缘？”
颜均之颔首：“我前世辜负了她，亦欠她一条性命。”
哈斯乌拉转着眼珠思索片刻，忽然愤愤将茶盏掷地。
“世人都辜负我们兄妹！你竟然从前世起便欺负她！那你便不能做我妹婿了！”
言罢，哈斯乌拉重重喘气，而后瞪大眼眸，竟在一瞬之间将怒火收了起来。
他含笑望着紫荆等人。
“难得遇到两名有地仙之躯的前辈，不如这般……我礼让三分，由你们先动手？”
“胡言乱语！”
冥虚重重斥责道。这人不但是个疯子，性子还极为扭曲。
“那便承让。”
哈斯乌拉拱了拱受，忽是厉声唤道：“吉雅！”
门外闪进一人，相貌与哈斯乌拉如出一辙，正是他所言的“不成器”再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双生弟弟吉雅。
吉雅神色麻木，双眼呆滞无神。其间偶或闪过一丝清明，下一瞬却又消失无踪。
此时他亦是正在与哈斯乌拉的术力对抗。哈斯乌拉收敛笑容，板着脸望了吉雅一眼，目光微微闪烁，竟好似怜悯一般。
而后，他一抬下颔。“动手！”
一瞬之间，室内幽光大盛，哈斯乌拉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幽光将他全身笼罩！
原来，他竟是为自己施了一道护御之术！
紫荆与冥虚一滞，皆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动作。此时，吉雅以迅雷之势从地上拾起茶盏碎片，狠狠刺入自己心脉！
“啊——”
惨叫声扩散开来！
哈斯乌拉口中则继续念念有词。又是一瞬，室内阴风四起，亡魂的哀鸣越发凄惨，竟生生将吉雅的痛苦声盖了过去！
数十条黑影朝吉雅涌过去，于他身边缠绕游走，似要将他啃噬一般！
“住手！”
紫荆终是不忍心见吉雅的惨状，虽不知这其间是否有诈，仍绕到她身边，抬手施术，驱走欲依附吉雅之身的亡魂。
但随即，紫荆忽然感到身子被推了一把。而后听吉雅拼劲力气大呼到：“快逃！”
此时吉雅的黑眸已变成同哈斯乌拉一般的黄玉色，亮得骇人，神色也扭曲得厉害。
然而到底，神智又回来了。
吉雅也顾不得想这是生死关头身子自行突破了吉雅的术缚，还是哈斯乌拉有意在最后关头还他一次清醒，只推搡着紫荆。
“你们……快逃……”
亡魂游走哀号，因吞噬了些许吉雅这等天资异常的术士血肉，影子增大了许多。室内灵压骤然变强，哀鸣之声一重皆一重，如同重拳接连擂人心尖，灵压已与先前不可等同而语。
吉雅断断续续道：“此处……此处就要……”
冥虚领会过来。“此处就要化作魔域！”而后心中焦急，将术力化为长戳，全力向哈斯乌拉刺过去。
而紫荆听冥虚此言，终是想起来了。
自方才起，她便觉得石室之内沉重的灵压有些熟悉。原来她早就见过。
五百年前，化为魔域的乾泰宫中，便有这种气息！
哈斯乌拉想故技重施！
一旦发觉哈斯乌拉的用心，紫荆飞身掠至颜均之身边。以术力为盾，将颜均之严严实实护起来。
此时此刻，她顾不得自己，也顾不得吉雅，首先想到的，竟是一定要护住颜均之！
“你自己小心应变。”
紫荆嘱咐道。颜均之已被那光景骇得动弹不得，恍惚之际听得紫荆如此说，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