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界云雾缭绕,各路神君仙君星君终年垂着眼帘,或绝美或温润的面孔上生不出半分波澜。紫荆凭着数日前的惊鸿一瞥,只觉这些人个个面目都同孪生子那般相似。
却正是这一群面目淡薄之人,以雪睨为首,极力劝说将紫荆放入尘世历劫,再受历练。
他们言道——如此,便可洗去情尘。
仙家到底宽容。大多仙家自红尘中来,爱过、恨过、痛过、喜过,知道凡心入魔是什么滋味。知道那一身情尘就连沾惹上也不容易。
若无那份宽容,成不了仙。
然而,仙家又到底无情,任凭曾经波澜万丈,终归须舍弃所有,求一个风平浪静。
若无那份无情,亦成不了仙。
因而,紫荆道:“若要我忘了前尘入凡历劫,我宁愿不做神仙。”
雪睨气极,道:“你此刻心魔深重,若再失去仙身加持,你还能做什么?”
紫荆却答非所答:“师傅,有一桩事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均之魔气附体之际,我……极是惧怕。这几百年来,除了死,我从未怕过什么。这便不是找到了不敢失去的东西么?”
“因而,随波逐流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雪睨似懂非懂,却不知爱徒再说什么。
紫荆跪下身,盯着膝盖。膝下是茫茫云海,再其下是万丈红尘,红尘之下还有黄泉,黄泉之外又有幽冥地,有无数魔物。
这个世间,有许许多多种生灵,她只作为人活过。哪怕白日飞升也做不了神仙。
但若是被剥去仙身,抽掉仙骨,从此只做一届凡人,她或许活不到颜均之的转世。
唯一想要的东西,方才察觉到其存在,便要永远失去。
紫荆蹙起眉,心中有了计较。
“师傅,我以想好了以后的路。”
她抬头,清亮眸子直视雪睨:“可你知道么?冥虚师叔已不愿成仙。她的心思,你可有想过?”
“冥虚她……”雪睨不明白紫荆为何忽然提到冥虚。
“以前尘世中有你在,她为了陪伴你而修仙。后来你抛下情缘与执念成仙,你便不需要她了,她成仙又有何意义?她若是成仙,也势必同你一般放下,但她永远都放不下,故而她与你之间,千载万载都隔了一层昭昭的青天。”
“紫荆,你口出此言,又有何意义?”
“师傅,你日后若是去尘世,不妨探望冥虚师叔,她有个念想也是高兴的。”紫荆道,继而低声道:“我这便走了。”
而后,紫荆一跃而起,从青天中坠下!
入尘世,落黄泉,坠幽冥……一切只在转瞬之间!
幽冥是魔物真正的地界,天界不敢相追,唯有躲入幽冥界,紫荆才能保留那一身仙骨与漫长的寿数,再潜回人间寻找颜均之的来世。
又是直到此时,紫荆才明白,颜均之所言“不想等到来生”是为何意。
她也无法想象,自己忘却前尘后与颜均之的转世相遇,相互吸引,而后也许恩爱一生,也许天人两隔,又或许成了怨侣。待到那一世尘埃落定,再将曾经的爱与憎统统抛下,装模作样感叹一番,谓之“洗了情尘。”
心中的魔气告诉她:若如那般,真是恶心。
紫荆在无尽的坠落中想:她要活下去。
带着一身修为不俗的仙骨,心中又有魔气滋生,她会是魔物眼中上佳的饵食。但无论如何,她要活下去,活到天界忘了这一茬,她就能回到尘世中找颜均之。
抱着这一份执念,紫荆在幽冥界领受了地狱的风景。
对颜均之的思念一日日增长,有一日她忽是觉得忍不下去,便想:躲藏的日子已足够久了。
她便要挣扎着,越过黄泉,回到人间。
这一挣扎,又是许久。
再见人间朗朗白日,紫荆眯起了眼。
有太久的时光生活在黑暗中,她已经不能适应青天白日。
眼眶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她以为是被日光激出了眼泪,伸手一抹,满手尽是鲜红。她怔了怔,寻到一条溪流,从潺潺的水中见到自己破碎的影子——白发如雪,双目赤红。
血自惨白的面容上缓缓流下,凄惨可怖。
紫荆却对着水中的影子笑了笑。
尽管再无为人时的娇美,亦无为仙时的宝相庄严,但她觉得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人若是执着于什么,哪有气韵可计较。
无非是咬着牙,红着眼,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有去争取那些能握住,或是握不住的执念。
颜焕是阳城颜氏族中的一名子弟,斯斯文文,生得清秀。
四百年前,颜氏曾经得意过。阳城内有五分之一的生意被颜氏掌控,城外颜家的土地绵延百里。
然而到了如今,也只勉强能糊口。
因此,颜焕遇到女鬼,族人是拿不出银子替他请道士。
又因此,这个风和日丽的白昼,颜焕背着行囊,悄悄溜出家门。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颜焕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
女鬼才出现时,自称她是颜家祖上的婢女,名唤绢儿。因宿世恩怨了结了颜家祖上一名子弟的性命,而后被颜家主母活活打死,又葬入至阴之地,魂核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直到半年前阳城有一场地动,这名婢女才从葬骨地中逃出来。虽背负着人命,她看起来却成不了什么气候。颜焕又是个相信邪不压正说的书呆子,每次只听女鬼说,从不回话,倒也人鬼各不相犯。
只是那女鬼脑子似是有问题,口口声声称他便是那祖上的转世,又道莫以为前世还了她一条命,便能两不相欠。
而在女鬼唠唠叨叨道“均之,你生生世世都欠我!”之时,颜焕听不下去,将翻得破旧的书本往桌上一扣,瞪着灯下女鬼颇有三分娇色的面孔。
“这位姑娘,我就不懂了。”颜焕这书呆子还向女鬼行了一礼。“据你之前,你的前世被我族的祖先所杀,你那一世又杀了我颜氏祖先,这便是连生死的大事都已清了,剩下的些许,还算得上什么事?”
女鬼冷眼看着他,眼中些许的柔意终是褪去,眼角下的粉色小痣,似一滴冷硬的泪水。
颜焕被吓了一跳,自付此言无错,不去理会她。
自此之后,颜均之身边出现了许多怪事。
起初是鸡鸭莫名惨死,而后是牛羊,三日前终于轮到了——人。
颜家的破烂小院即使在白日中也为层层黑云所罩,那名为绢儿的女鬼面容也一日比一日可怖,颜焕终是怕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带你走。我们回我的幕去,一起受苦,不转生亦不分离。”
颜焕这才知晓事情严重,然后女鬼的怨气愈发重,阳城里的道士拿她无可奈何。颜焕无计可施,决心过燕水找厉害的道士收了女鬼,便找当地道士要了几道护身符,收拾包袱就走。
绢儿的怨魂自然也跟着他。
颜焕不敢走官道,专挑深山老林走,生怕女鬼为增进修为谋害人命。然而即便是深山老林,也有生灵出没。
绢儿前世体质异常,本是资质奇高的萨满胚子,如今修起怨气,进展倒也快。
到了这日入夜,绢儿已不惧护身符,拖着颜焕就要回古墓。
颜焕灵机一动,想起坊间传闻中童子血最能压邪,咬破舌尖,喷了绢儿一脸,又趁着对方退却之机没命跑。
跑了许久,颜焕看到一条溪流。
溪边有名女子,似是年纪大了,花白的须发批了一肩。颜焕生怕女鬼追过来拿着老人家当开胃前菜,赶紧跑过去,拍那“老妇”的背。
“老人家,快走!这边有女鬼!”
紫荆回过头去。
均之!
只一眼,她认出了颜焕。
颜焕却吓了一跳。“妈呀!”
白发、红眼、惨白的脸,肯定不是人。
才甩脱了女鬼,又来了个女妖怪!
颜焕禁不住想哭诉,流年不利啊。
可是女妖怪看了他半年,似乎没有要吃他的意思。
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么?”
颜焕头摇得似拨浪鼓,见都没见过,何来记得。
紫荆平静颔首:“想来也是。”
但那凄凄然的模样,却叫颜焕心莫名一痛。他咳嗽两声,施了一礼。“就算以前没见过,这不算是认识了么?”
“你愿意跟我‘认识’?”
“呃……姑娘虽生得……奇特了些,若心地良正,相交也无不可。”
“心地良正……”
紫荆又是凄凉一笑。这些虚假的恭维,她已经许久没听到过了。
“我叫紫荆,半魔半人,不知何为良善……”紫荆隐下了为仙的过往,缓声道。颜焕听到她是魔物,果然面色一变。
此时绢儿却追了过来。
紫荆忽是感概万千。
绢儿没认出她,却认出了颜均之的转世。这一世,又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
而情爱纠缠,从来都是三个人,谁欠谁的还不清。
“就是她追你?”远远地,紫荆对颜焕道。
“对!对!”
颜焕想起紫荆自称是魔物,那么,魔物有办法对付女鬼吧。
“恰好,我与她有恩怨,与你亦有累世的缘分。你若是想摆脱她,就跟我走,我出手对付她。你若是想摆脱我,就跟她走,我亦会出手对付她,将你夺回来。”
“哎?”
“但这一份断决,你仍得下。”
“什么跟什么……”
紫荆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月色之下,赤红的双眸忽是如红宝石般璀璨夺目。一瞬之间,颜焕移不开眼了。
“我若跟你走,你不会杀了我吧。”
“不会。”
“也不会去害别人?”
“不会。”
“那我跟你走!”颜焕果断做了决定。
紫荆笑了,惨白的面孔上,嫣然的笑容如一朵红色大花,死气沉沉的妖异面孔竟生出了几分艳丽。
“好,在此地等我。”
而后,紫荆迎向绢儿。
这一世的恩怨纠缠,方才始动。
不过是执念。
不过是不肯放手。
不过是拼上生死存亡去赌一赌。
这便是情与爱。
回首尽是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