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友无可奈何地笑笑。他并不是丢不开苏麻蝲蛄,也不是一点儿也不爱云娘。他在感情上道义上有卸不下的重负,觉得自己已经不幸,又何必再扯上别人和自己一道儿不幸!见云娘这样,又不忍过于决绝,便温语劝慰道:“云娘,你听我说,世上有虽非夫妻而情过夫妻者,也有虽非兄妹而谊过于兄妹者。我和苏麻蝲蛄、和你,此时都是这种心境。你总拿鸡血砚来发作我,既戳你的心,又伤我的情,这又何必呢?张姥姥这个恩,不是拿钱能报得了的……”
“对了!”张姥姥已在外头听了多时,伍次友这个话她听得又感动,又难过,见二人争执得拿不定主意,便掀了帘子进来说道,“我穿衣有棉田、织机,吃饭有麦米、磨坊,要你的钱做什么用?不干净的钱我更不要!妞啊,我两个儿子出去做生意,家里头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你不能陪姥姥多住些日子,给姥姥说说话儿,去去心焦也是好的呀!”
张姥姥慈爱爽朗,说的十分动情,自幼失楛的云娘只觉万感焦急,“呜”地一声哭着扑到姥姥怀里,抽咽着说道:“姥姥!您若不嫌弃,我就认了您作干娘吧!”
“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张姥姥抚摸着云娘油黑的头发,又转脸对伍次友道,“我上回说过,孔家尚任在石门山读书,想着要写一本什么书。你这么有学问,在这里盘桓个一年半载,也指点指点他,若能成了材料,不是既给皇上办了事,又报了我的‘恩’?我的那两个儿自小就不爱读书,要不然——”
正说话间,院里传来大说大笑之声:“姥姥带的好信儿!那位伍先生住在何处?”张姥姥一手扯起云娘笑道:“正说他,他就到!咋们娘俩前头说话去——喂,聘之,到这屋里来罢!”说着和云娘起身去了。
伍次友心知孔尚任来了,刚立起身来,孔尚任已呵呵笑着大踏步进来,看了伍次友一眼,一个长揖,朗声道:“落拓不羁书生拜见奇遇不遇书生!”
“好!”只此一语便大合伍次友胃口,一边让座儿,一边笑道,“窥破万缘书生,迎候豪气干云书生——请坐!”
孔尚任后摆一撩,大咧咧地在伍次友的对面坐下。伍次友这才仔细打量,孔尚任不过二十岁上下,只穿一件绛红长袍,腰间束一条浅蓝色带子,刚剃过头,也未戴帽子,发辫黑光油亮,丹凤目灼灼有神,心中不禁暗赞:“好一表人才!又是圣人后裔,可谓资质俱佳!”口里却笑道:“久闻你的大名!听姥姥说,你在写一本什么‘黄子’书,是否准许不才拜读一番?”
“是一部传奇,”孔尚任笑吟吟说道:“不知先生于此道有何高见?”显然,他也很喜欢伍次友的脾性。
伍次友大感兴趣,口里却道:“传奇,小道耳!你既为秀才,为什么不去研读经史、八股,却躲在石门山上做什么传奇?”
“传奇虽属小道,却源于大道。”孔尚任笑道,“对诗词、曲赋、鞞官野史,抑或经史子集,若有一路不精,难写传奇。您不是喜欢八股文么,我有一篇,请指教!”说着摇晃着脑袋念念有词道: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籍。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
“哈哈哈哈……”孔尚任尚未念完,伍次友已是纵声大笑,他很久没有这样畅快了,“真骂尽天下腐烂恶劣的墨卷,我且给你续一句:思入时而用世,曷勿瞻黼座而登厩庙之朝廷!”
孔尚任听了也不禁大笑。
“该请丑媳妇出来,见见公婆了。”伍次友笑着说道。孔尚任听了,身子向前一倾,正色说道:“我这部窜其,只为识者读,不为昏者误,写的便是一代兴亡的色与气。敢问,何为色?”
“色者,离合之象也!”伍次友循传奇的义理答道,“男有其俦,女有其伍,悲欢离合寓其中,锱铢不爽!”说至此,猛的想到自身,伍次友敛了笑容。
“嗯。”孔尚任很满意这个答复,又问,“那么,气呢?”
伍次友因听他方才讲到“一代兴亡”的话,沉吟了一下,缓缓答道:“气者,兴亡之数也,君子为朋,小人为党,错综纷乱寓其中,无纤毫之差!”想想又补了一句,“我这不过识据理而言、据情而断,写的好了自然就是如此;写得不好,强捏造一个传奇出来,我还没工夫看呢!”说着,翘起二郎腿来,看着孔尚任笑。
孔尚任听着这些话,句句在行,点了点头,起身在屋里徘徊几步,说道:“我做了首《金菊香》,先吟给先生一听:偏有文章湖海旧相知,剥啄敲门来问你,带几篇新诗出袖底,硬教评批,君莫逼,这千秋让人矣!”
“好好好!”伍次友大笑道,“张姥姥还说要我指点,只听你这一曲,我就无可指点,这‘千秋’你不要让我,我也不逼你——尽情拿来我先赏就是了。”
孔尚任这才将一卷文稿从怀中取出来。伍次友双手接过,诧异地问道:“就是这些么?”孔尚任一改方才狂放之态,笑着点头道:“这时一部《桃花扇》,共分四卷,还未完稿,您先看一卷吧,我准备用十年的工夫改好它,才肯拿出去呢——只可惜无缘见到侯公子,有些地方写的不很顺手!”“那你今日不虚此行,侯方域前辈正是在下授业之师!”伍次友看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孔尚任便开始翻稿。孔尚任静静坐在一旁吃茶。
半晌没有动静,孔尚任起身站在窗前,观赏墙头横卧着的一枝老梅,正拟构思一篇诗词,犹豫不定时,猛听“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却是伍次友看得忘了情,在击节称赞!
“妙哉!”伍次友笑道,“这《访翠》一出,亏拟怎么想来!”说着他一边翻念着,一边手舞足蹈。已有些着魔:……隔春波,碧烟染窗;依晴,红杏窥墙。
“确是妙语如珠!”伍次友连连赞叹,“二十年所读文章,不及君这一篇!你看——结罗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有海错、江瑶、玉液浆。拨琴阮,笙箫嘹亮。”
伍次友笑道:“字字余香可嚼,句句精辟动心!天耶天乎!你这样的人竟生在山东,真真不可思议!”显然,伍次友认为只有江南人才写得出这样的文采。
“先生不必赞了。”孔尚任耶很高兴,“有何补阙之处也该说说么。”
“这样的书我可补不了什么阙。”伍次友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应该出山了,要不要我写封荐书给你?”
孔尚任一怔,说道:“君子守时待命,先生的荐书不敢领。”
“嗯,确乎如此!”伍次友更加赞赏,“你这样的大才,必能自致于青云之上。不过我如不荐,于心何忍?将来面见圣上,我比一力保荐的!”
“可惜此非经国之策,”孔尚任笑道,“皇上未必就看的中的。”
伍次友情绪平静了下来,微微一笑,说道:“当今乃是一代令主圣君,岂有叫你落空的?”说到这里,又沉吟良久道:“可惜的是,三藩未靖虎视中央,皇上虽有此心,未必抽得出余暇来处置这些文事啊!”说道这件事,孔尚任情绪低落了,点头叹道:“我是久闻先生道德文章的了,既然皇上方在用人之际,先生何必自弃?应当回皇上身边参赞大计才是啊!”
这话说的伍次友心里一动。是啊!乱世之人,不如治世之鸡犬,像孔府这样的巨族,衰微下来,会出现孔仁玉那样的惨剧;像孔尚任这样的才人,遇到这种时候,也只好坐等太难下太平。守时待命,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正默默出神,张姥姥带着云娘进来,呵呵笑着说道:“尚任,一看就知道你们谈得投缘,在那屋里都听见这里又说又笑,多少天来这院里没有恁热闹了——再告诉伍先生个喜讯儿,郑春友已经叫钦差给杀了,这衮州府地面要清净几日了。我和云娘已经说好,就照我前头的话办吧。”
“敬遵姥姥的命。我和聘之兄还可多切磋些学问。”伍次友说道。他心里不免诧异,没有听说有钦差到,怎么会突然就杀了郑春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