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四贞接过一页血迹斑斑的残纸,心里打了个寒颤,对呆立在一旁的青猴儿说道:“你到门口看着点!”
纸上的字并不多,用的血却极多:
求天恩明查夫君吴六一之死,吴黄氏泣血绝笔。
血书已经变成紫绛色。何志铭上前将纸翻过,上面字迹宛然在目:
承吴铁丐嘱书蔡石公《罗江怨》一首:
功名念,风月情,两般事,日营……
下头的字已不复存在。何志铭解释道:“这是康熙八年伍先生给吴军门写的。”
孔四贞没有说话,她的脸石刻一般,毫无表情。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刷的一个明闪,照得屋里屋外通明闪亮,接着又是一阵石破灭惊似的轰鸣。
孔四贞的脸像纸一样苍白,颤声问道:“吴军门原来死于非命?这,这是从……哪里……”
“吴公子和他的乳母现在我府,还有两个逃出来的校尉也在我那儿。”傅宏烈叹道,“可叹一代良将,不明不自死于小人之手!”何志铭想起当年同事之情,已足潸然泪下。
“杀吴六一的是谁?”孔四贞想着自家处境,又难过又激动,又有点害怕。
“尚之信,还有贵治的马雄、戴良臣!”傅宏烈毫不犹豫地说道。旁边的何志铭目光一闪,又补了一句:“还有今晚陪额驸吃酒的汪士荣!”傅宏烈却摇头道:“那倒未必,何君不可疑人过重,汪士荣并不在场,这是有证人的。”
何志铭冷笑道:“此人清秀懦雅,貌姐美妇,多才多艺,连宏烈兄也对他十分怜爱,而不知其恶。我可断定杀吴军门必是由他主谋——早晚你总要吃他的亏!”
孔四贞并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这情况来得太突然了,她一时还接受和消化不了。马雄和戴良臣都是自己身边的人,岂可等闲视之?她沉思移时,站起身来拔出悬在墙上的宝剑,用细白如柔荑的手指轻轻叩着,发出铮铮的鸣声,又转脸对何志铭道:“你们的话我当然信,不过吴六一这人是很不好惹的,怎么轻易就让人弄死了——此事非同小可啊!”
“据乳母说,他们先用缓发毒药,打算慢慢治死吴军门。”傅宏烈道,“又怕圣上接到吴六一病报,派遣太医星夜来医治,不得已了才下此毒手——是军门在筵席上发觉中计后,曾拔剑连杀十二名王府侍卫,还砍伤了马雄的脸和腿——”
“调你的人证过来!”孔四贞已是大发雷霆,厉声说道,“我要在桂林问这个案子!”
“不可,不可!”何志铭仰着身子摇手道,“我们来此并不是要告状,只是想单独对公主说明真情,请公主多加防范,刻意留心!公主啊!帐前的故人虽多,却已非故人的心肠,下面兵丁虽众,用命者能有几何?此事即便申奏朝廷,恐怕也要留中不发,何况您身处危境,更不可过问此案,一旦引起剧变,干系非小呀!”
“我请公主往最坏处打算。”傅宏烈道,“下官那里已暗训三千民兵,以备非常,万一事有不虞,公主可先往卜官那里暂作……”
不等傅宏烈说完,孔四贞突然纵声大笑:“二位真是以寻常女子视我了!广西若非险地,圣上要我回来做什么?三军六万余人,与我父恩结义连数十年,马雄他不想想,杀了我孔四贞,他的军队便要先乱!我在广西一日,即使他们造反,也不能全力对付朝廷——傅大人,放心回去训兵,用得着时,我自会寻你;何大人,你回京为我带一份密折,我为傅大人请调一点军饷。”
“好!”何志铭豆跟一闪,“请公主拜写奏折!”
“青猴儿!”孔四贞面孔忽地一沉,“传话刘纯良,叫戴良臣带着包衣家将都过来!”说着对傅宏烈和何志铭一笑,傅何二人对视一眼,不晓得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妇要干什么。
三四十个家将冒雨来到了正厅,戴良臣走进来,不安地看了看两个陌生人,打千儿跪下道:“奴才戴良臣率家奴刘纯良等四十三名奉命过来,给主子叩安了!”几十个包衣奴才跟着黑鸭鸦地跪了一地。
“你往前些!”孔四贞目光如刀似剑地盯着戴良臣,良久方冷等道:“好一个戴良臣,我们孔家调理出来的好奴才!你做的好事!”
“不知奴才做错了何……”
“嗯?”孔四贞冷冷一笑,背起双手逼视着浑身发抖的戴良臣,“我问你,马雄脸上的疤是哪来的,他的腿又是怎么了?”
“公主!”戴良臣心里猛然一惊,惊惶地说道,“听说是从马上……坠下来,被竹茬儿……”
“好。你不肯说实话?”孔四贞截断了戴良臣。俯身审视着他恐怖得变了形的脸,笑问,“你是我家的家生子儿奴才,可记得前头保儿是怎么死的么?”
“是……是装进烧……烧红了的铁笼子……”
“嗯,好记性!”孔四贞格格笑着,吩咐刘纯良道:“架火!”又对吓得发怔的青猴儿道,“休不是喜欢看杀人放火么?姑姑给你瞧瞧新花样儿!”旁边的傅宏烈和何志铭虽不动声色,看到孔四贞家法如此之酷烈,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寒。
“不!”戴良臣面如死灰,语不成声地号啕大叫,急忙爬了几步跪到孔四贞脚前,“不能啊主子!那都是马军门他们逼我干的……我没伤吴军门一个指头啊……求主子开恩,开恩哪!”
“马军门是你哪门子主子?”孔四贞脸上毫无表情,叮当一声将一柄匕首丢了过去,“吴军门乃朝廷封疆大吏,奉圣命到广州牵制三藩,到任才一个月便被你们这些鼠辈杀害,叫我怎么救你——看在你服侍我多年的份上,允你自行了断了吧!”
“谢公主!”戴良臣此时觉得免受火笼酷刑已是如蒙大赦,遂毫不迟疑地抓起匕首,一仰身子便要件下扎。
“慢!”何志铭摆手止住了戴良臣,对四贞赔笑道:“公主,我为良臣讨个情。他虽死有余辜,但毕竟不是主谋,公主不妨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允其戴罪立功如何?”
“嗯,”孔四贞很欣赏何志铭的聪明,却假作沉思,半响才道:“瞧何先生面子,先寄下你的狗头。这些包农家将自今夜起,暂充我的卫队,仍归你带领,听到了没有?”
“喳喳喳!”戴良世大汗淋漓湿透重衣,连声地说道,“谢主子不杀之恩,谢何先生拯救之恩!”
“带我去聚仙楼!”孔四贞冷冷吩咐道。
聚仙楼上的筵席已经残了,孙延龄并不知道府中已经发生了“兵变”。吴世琮、马雄、刘连明、汪士荣并十几个军将在闹了一阵酒疯之后,现正酒酣耳热地附庸风雅。守在楼下的徐敏振见孔四贞带着一群护卫威风凛凛地赶来,忙一躬身赔笑道:“额驸爷在上头呢,并没有女——”
“滚你的!”孔四贞一把推过徐敏振,便蹑着脚儿上了楼,在过道里停住了脚步,隔着纱扇子往里瞧。孙延龄醉醺醺地半躺在竹椅上,身旁有一个俊秀的青年书生正呜呜咽咽地吹箫伴奏,马雄扬着带疤的脸,扯着五音不齐的噪子在唱:
大王之烈风,四海间威云重重。千秋项羽颈血,只可叹乌江恨重,难染红。消散了豪杰气,没来由着对江东,去做鬼雄。空教后世游子,帐对碧水忘情!
唱罢,一群人哄笑着劝酒。孔四贞在诧异这个行伍出身的马雄怎会编出如此雅调,却听孙延龄笑道:“士荣,你听听,把你的曲子唱成什么味儿了,还不如方才世琮唱的呢!快拿大杯来罚酒!”
汪士荣将箫递给孙延龄,腼腆地笑道:“延龄,你来伴奏,我来唱一段,以助雅兴!”他说话声音很轻很细,听来像个姑娘。外头的孔四贞也不禁暗暗生疑:这个人会是害死吴六一的主谋?正寻思间,箫声又鸣呜咽咽传来,汪士荣以箸拍节,柔声唱道:
凉风秋月,剪断了汉家桐叶。一片儿北,一片儿南,一片儿东西去也!扶病躯,登危楼,空对良夜,草木荣枯折磨,更那堪烛光明灭——奴病本自心病,郎何必强奴把药噎?待把罐儿破了,又恐见,金瓯缺!
他字正腔圆地唱罢,咳嗽两声,用手帕捂住了嘴,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吴世琮忙凑过来道:“士荣,病还未好么?前几日我给耿家伯父去信,请他再弄点上好银耳。那个东两,最能养肺清火——”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掐断了,因为孔四贞已经推门进来,旁边的何志铭带着讥讽的神气盯着吴世琮和虚弱的汪士荣。青猴儿忽闪着大眼好奇地看着屋里的人,后头的戴良臣却是神色尴尬,眼睛望着墙角不吱声。
“公主!”众入一齐惊起,接着又一齐跪下,“——不知公主大驾光临,乞望恕罪!”
“你们是客。”孔四贞对吴世琮和汪士荣道,“夜深了,汪先生又有清恙在身,请先到驿馆里安息罢。纯良——送客!”
待他们讪讪地出去,孔四贞才转脸对孙延龄道:“上柱国将军,广西自古边陲重地,山川险要,东控闽粤,两掣黔滇,而且苗瑶杂处,此时更非宴乐之时。我奉圣命来此镇守,望你自珍自爱,佐我成功。”
话虽客气,但谁都听得出来,是宣布收取军权的。下面的官兵听了这话,心里一个个诚惶诚恐,口里都连连称是:“惟公主之命是听!”
“那就好!”孔四贞笑道,“你为我,我自然也要为你,你还是你的上柱国嘛!军马由你指挥,不过——”她沉吟了一下,“军队的调动,将士的黜陟以及与督抚、邻省各藩间的咨文、会议这些事要商议着办,我得随时向朝廷奏呈。咱们同心协力把桂林的事办好,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是少来往为好!”
“喳……”
“明日卯时,在行辕召集三军千总以上的军佐,一是我要见一见他们,二是宣示皇上圣谕——延龄,我们一同回去!”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