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吴三桂吼道,声音震得大殿嗡嗡响,他平日受朱国治的气极多,昨日坟前议定今天起事,不料姓朱的竟自己送上门来。见朱国治依旧平日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吴三桂不禁大怒,“你不过是一个贪污小吏,本藩瞧着都是汉人,素来容让,你倒越发的不识拾举!”
“我受了什么贿?谁是贿主?何人作证?贿银多少?”朱国治身子一挺,眼也不眨地盯着吴三桂,连珠炮似地发问,“既是贪污,王爷为何不具本参劾?”
“我懒得参你!”吴三桂咆哮道,“朝廷每年拨我一千万银子,为何只给我九百万?下余一百万何人拿去?”
“这个,”朱国治一哂道,“王爷说得未免少了一点,朝廷每年实拨二千万银子,经我手分发三藩。王爷独得九百万,真是欲壑难填!”
言犹未毕,胡国柱在旁喝道:“你不用嘴硬。你不过一个穷酸儒生,偶然得意,便摆出这么一副小人嘴脸!”
“我怎么是小人,我叛逆君父了么?”朱国治倏地扭脸,眼中怒火迸射,逼得胡国柱急忙躲闪。
“胡国柱说得对,你就是小人!”吴三桂接口道,“你当初是怎么发迹的,不过一个五品堂官,芝麻大的前程,只为先皇妃子薨了,你去献一张美人图,靠拍马屁升官!本藩屈说你没有?”吴三桂并不是要把话题扯远,对这颗钉子他蓄恨已久,要在他临死前尽情羞辱一番,“——我吴三桂纵不济,靠的也是血汗功劳,抬起哪只脚,也比你的脸干净些!”
“哦?”朱国治先是一怔,突然纵声大笑,“王爷说话真能出人意表!天、地、君、亲、师,至尊至正。还有拍马屁这一说?先帝当时为董皇后仙逝茶饭不思、奄奄一息,我荐吴门画工绘制娘娘玉容以慰圣躬,譬如良医,对症而药,有何过错?说到王爷的脚,更难说了,正应了民间一句话——莫谓天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话虽未明说,一清二楚指的是吴三桂为功名先降李自成,为女人又背父降清的故事。吴三桂气得浑身乱颤,不想再与他磨牙,大喝一声:“把这鞑虏的狗奴才给我拿下!”
“喳!”殿中廊外炸雷般答应一声,几个校尉扑过来,寒鸭凫水般将朱国治捆得结结实实。
“我真奇怪,”吴三桂嘲弄地看着朱国治,“甘文焜早跑到了贵州,折尔肯和傅达礼也要逃,你怎么就不走呢?你运气真坏呀,恰好碰到我要杀人祭旗,起义兵驱逐夷狄!”
“我也真奇怪,”朱国治被勒得满脸通红,仍一口顶了回来,“皇上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虽知你图谋不轨,岂肯临难擅离职守?——你身为‘三朝元老’,怎么就不明此理?”吴世蟠见他毫不服软,上前将朱国治双臂猛力一扳,恶狠狠地问道:“你还敢嘴硬?”朱国治疼得冷汗琳漓,不呻吟一声,回过头来,朝他脸上“呸”地吐了一口血唾沫。
“朱国治!”夏国相一直没有言语,眼见朱国治毫无降心,便起身说道:“实言相告,也叫你死得明白!王爷不堪大明亡国之耻,已决意首倡义师,杀回燕京,保扶朱三太子复位,玄烨的日子不多了!”
“吴三桂!”朱国治气得破口大骂,“你逆天行事,残民逞凶,是一条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天下百姓必食尔肉,寝尔皮……”话未说完,已被马宝摘掉了下颏,他仍咿咿唔唔地辱骂不休。
“杀他祭旗!”吴三桂冷冷吩咐一句,坐回椅中,沮丧、疲倦、恼怒和困惑一齐袭上心头。
三声大炮惊空而过,号角手将长长的画角高高仰起,“呜呜”一阵悲凉鸣叫,空寂的峰峦回音袅袅。
惨白的阳光下,冉冉升起一面明黄龙旗,上头绣着“皇周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十三个大字,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舞动。
不到一刻工夫,数千名军士全都换上了白衣白甲,将发辫散了,照着先明发式挽于头顶,无奈前额上剃过的头发却一时长不出来,有的发青,有的溜白,有的乱蓬蓬,略显得有些滑稽。吴三桂走出殿堂,登上校台,亲自检阅了三军仪仗,命将朱国治拖至旗下,这才向夏国相点头示意。
夏国相见吴三桂令下,神色庄重地大踏步升阶登台,对行刑的刽子手大声道:“开——刀——祭——旗!”
接着又是三声巨响,朱国治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潮湿的草地上。这边夏国相又复高声赞礼:“诸位将士,请静听大元帅讨清傲文!”
胡国柱忙清了清嗓子,双手捧着檄文登上校台,向吴三桂恭施一礼。吴三桂忙起身还了一礼站在一旁。三军将士侧耳静听,胡国柱抑扬顿挫高声读道:
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檄告天下:本镇深叨明朝世爵,统镇山海关,一时李逆倡乱,聚众百万,横行天下,旋寇京师,痛栽毅皇烈后之崩摧,痛矣东宫定藩之颠跌……
吴三桂挽首听完檄文,移步过来,朝袅袅香烟后供着的“明烈皇”祟祯牌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将一碗清酒捧了,肃穆地朝天一擎,轻酹地下。方大声说道:“失道寡助,得道多助!谨告三军将士,福建耿精忠、广东尚之信、广西孙延龄、陕西王辅臣各路勤王义师已升旗举兵,同讨丑虏,不日之内即可会师于扬子江畔!”
下面军士顿时欢声雷动,戈矛齐举高呼:“万岁!我大元帅千岁!千千岁!”
吴三桂兴冲冲回到列翠轩,接踵而来的却是坏消息。
“王爷,”高大节手中拿着一叠文书,一件一件递给吴三桂,说道:“这是孙延龄的急报,傅宏烈七千人马集结苍梧,像要奔袭桂林——”
“嗯,”吴三桂说道,“告诉之信,叫他们策应一下。”
“台湾郑经的人马,已渡海夺了耿精忠的三个县,耿精忠说先得吃掉他们,才能北进。”高大节又递过一件。
吴三桂默默点头,三藩虽有盟约在先,看来还是各怀异志啊!
高大节又递过一件,说道:“这是娄山关送来的牒文,在贵州办差的党务礼、萨穆哈带了甘文焜和朱国治的儿子已由綦江入川逃窜!”
“王八蛋!”吴三桂勃然变色,“娄山关用一泥丸便可封住了,怎么能叫他们逃了?”
“回元帅的话,”高大节说道,“守关的守备邹明是甘文焜旧部,甘文焜关前自刎,求他放掉两个公子,他就……”
“党务礼他们呢?”
“党务礼他们扮了公子长随。这是事后才……”高大节道,“邹明已被解到贵阳,请元帅发落。”
“这有什么说的,”吴三桂冷冷道,“杀掉!”
“还有这一件。”高大节又道,“折尔肯和傅达礼昨夜也已不知去向。”
吴三桂劈手夺过牒报,迅速看了一遍,颓然说道:“巡抚府自杀三十二人……哈哈哈哈!”他有点失态地笑起来,声音又有点像哭。
“元帅,”胡国柱凑近来问道,“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折尔肯他们也能逃出去?”吴三桂道:“他们当然走不了,这是云南,不同贵州——我是心里奇怪,康熙才十九岁,究竟有何德何恩施给他们,这些人为何肯这样为他卖命?”
夏国相见吴三桂如此懊丧,首义之日,觉得很不吉利。虽然心知王辅臣和孙延龄也都是靠不住的人,却安慰道:“逃就让他们逃去,也不过让康熙早知道一两天罢了。王辅臣叛清,与我恰成牴角之势,当下第一要务,我们要赶紧攻下湖南,造成大气势,各路就会呼应相从了!”
“说得对,”吴三桂咬着牙道,“王辅臣一反,西线便没事,我可放心东进!这个人总算还有骨气,儿子王吉贞也在北京,竟有如此气魄!”他陡地想起吴应熊,不觉一阵伤心,伤心中又带着希冀:但愿康熙肯来议和,划江而治也不是不能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