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熙大帝:惊风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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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冬云遮天师生重逢 薄雪盖地侠骨捐身(2)

康熙轻轻点着头,又听伍次友道:“臣不懂军事,既然周培公说决战在湖南,主上应速调大军集于荆襄、汉阳、南京布防,北京直隶所有乱党,应从速殄灭,稳住我方阵脚才是。”“先生说的是,朕打算任命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掌管中路总局,图海和周培公对付西路王辅臣,康亲王杰书对付东路福建。吴三桂若反,就在湖南灭掉他的生力军!”

“好!”伍次友听着想着,不禁失口赞道,“皇上可谓算无遗策!臣这数年也曾私下替皇上谋划过,总共得了八个字,不知——”

“哪八个字?”康熙眼中放光,急急问道。

“先勘东南,再定西北!”

“嗯!”康熙立身起来,背着手低头沉思,良久,突然大笑:“先生到底是朕的启蒙老师,知我者莫过于先生!”

“臣以为此八字,可奠我大清万世基业!”伍次友离座躬身道,“陛下当为亘古未有之圣君,虽唐宗汉武亦莫能及之!”

康熙一笑,正待再说,何桂柱兴冲冲进来笑道,“筵席办来了,请主子示下!”康熙遂笑道:“往后有日子呢,慢慢说吧——瞧眼前这些人,除了李姑娘,竟多半儿是当年悦朋店旧客,只少了明珠。”

何桂柱忙道:“是呢!因果缘分凑巧,造化气数一定,再没半点差错,奴才还是操作老行当,为万岁爷和诸位行酒罢!”说着便布酒安席。康熙显得兴致勃勃,笑着皱眉道:“紫禁城虽好,规矩太多,行个酒令儿也总是朕赢,很没意思,可惜了这儿没有酒签儿。”伍次友听了笑道:“也不一定要行令玩酒签儿,我和云娘原从天津卖唱而来,还是还我们的本色吧!”

魏东亭此时心无挂碍,在旁附和道:“倒不料云娘唱得一嗓子好曲儿,方才我们都掉泪了呢!”康熙便笑道:“就请云娘再唱一曲助兴如何?”伍次友便搬过琴来,笑道:“咱们苦到头了,唱吧!”

“先生,”云娘瞧一眼形容枯槁,坐着捻珠的苏麻喇姑,说不出心中是悲酸是苦辛,千言万语此时俱已成了废话,倒也很想唱唱。略一踌躇,拿起云板笑道:“我们相跟数千里,几年时间,不就为了今日吗?好,我再唱一回,作个结句儿吧。”一众人正在高兴,听了都没理会,惟康熙瞧她容颜惨淡,语带凄伤,觉着不对,又说不出什么,只好笑着静听。

伍次友笑道:“一路都是大哥相称嘛,怎么又变成了‘先生’?”说完一边调弦,一边问道:“你唱哪个凋子?”

“请奏《夜深沉》。”云娘笑着说道,将裙一摆,当地作了一个旋舞,顿开歌喉唱道:

金马玉堂,画栋雕梁,万钟俸禄,供得几家欢畅,问心:有几许儿在君父百姓身上?馔玉钟鼓,簪缨辉煌,谁证是祖宗灵光——问不洁之血食,神可肯呼吸蒸尝?

“好!”康熙听至此,先就击节称赞,“骂倒天下的贪官污吏、乱臣贼子!”接着又听,却是:

……昨日是“哥哥”,今宵自家做苦娘。问先生明日待漏朝房,心中可有半点儿凄惶?——不居官好,不居官好!君不见,父母倚闾西望黄昏日,娇妻愁思鬓上霜!须难怪许由洗耳,五柳菊下卧看白云苍茫!

唱至此戛然而止,关帝庙里只听见外面风啸。

“这是谁写的?”康熙笑问伍次友,“从没听过这样好的歌,删了‘不居官’那节,竟可在朝堂上演一演,叫百宫都听听。”伍次友笑道:“这是原来太医院的胡官山不知从哪里看来,写给她的。”康熙听了点点头叹道:“可惜了胡官山这块材料儿。这词写得原好,也难得云娘唱得动情。”

苏麻喇姑开目看了一眼云娘,她有点不解,这姑娘为何这样伤心。

“请奏你新制的《广陵散》。”云娘停歇了一会儿,对伍次友道。《广陵散》相传是晋嵇康所作,久已失传。伍次友竟有一套新制《广陵散》!大家不禁新奇。却见伍次友低下头来,良久才将琴弦轻勾一声,音弦清冷颤抖,大庙里众人心中皆是一沉。康熙不由暗叹:“音为心声,伍先生如此凄冷心境,怎好……”却听云娘曼声唱道:

霜寒九鼎夜气凉,天阙银河渺茫……

伍次友原不知她要唱什么词,一听是自己写的,情肠一动,眼泪已无声地落下。

耿耿孤心,荧荧青灯,长门辞归,忧时煎虑百结肠!是灞桥柳,是华霍檀,是嵩岱松,是南国剑麻,是洛阳花王——似黄连苦,如百合香……

方听至此,康熙心中已五味俱全,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听她接着唱道:

疏枝星梅,都付于断桥流水。楼头红粉,洗尽了铅华。何事春来再梳妆?忍将一枝才折去,便剜土埋香?

须臾曲终,四座唏嘘。康熙勉强笑道:“大家经了多少波折,好容易才有今日,这样的歌听了令人肠断。方今大变在前,乘这时候儿,朕想将伍先生的事料理一下。瞧这位云娘,才貌仿佛便是当年婉娘的模样儿了。和伍先生正好匹配!”魏东亭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跌坐的苏麻喇姑,又瞧瞧俯首无语的云娘,点头称赞道:“是,奴才瞧着也好。”

“伍先生,”康熙探着身子问道,“你的意思……”

伍次友红着脸,正待要回话,一眼瞥见苏麻喇姑瘦弱的身躯,虽瞑目打坐,手中念珠却不停地捻动。他抖地一阵心寒,打了个噤儿,一时没了言语。

“伍先生是我哥哥,我已经称心如意了。”云娘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和苏麻喇姑已是第二次见面,见她竟变得如此衰惫,可知心境之苦。伍次友对苏麻喇姑的一往情深,她更深悉于心。云娘明亮的眼睛望了望伍次友,怀着探深的痛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万岁和魏大人关爱之情我领受了。可正如万岁说的,伍先生正是为国效力之时,我不愿以儿女私情烦恼他。我这一生有两愿,一愿皇上早日殄灭吴三桂,报我家仇血恨,二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这两条皇上都能办的——‘爱我者恒若爱我所爱’这是大哥常说的,我虽没文才,也编了几句顺口溜,说在这里,博万岁一哂。”说罢,低头略一思忖,突地抬头吟道:

藤萝攀老枝,根叶尽相依。

一旦两俱亡,飞鸟来何栖?

众人听着正发怔,云娘一个游步来至魏东亭跟前。魏东亭何等机警,忙欲闪开,只觉肩胛一麻,已被点了穴,趔趄一步,惊问“做什么?”云娘早拔了他的佩剑握在手中!

这一骤变陡起,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痴痴茫茫地呆望着。云娘笑道:“不妨,我怎会刺伍先生的圣主?今日是我了结的时候了!”

苏麻喇姑闻言急忙睁双眼惊呼:“妹子且慢,我有话说!”——却哪里还来得及,云娘微微一笑,横剑于项后猛力一拉!可怜……万点红珠随剑迸出,洒落在筵前……接着一个踉跄,栽倒地上,动也不动便香魂杳然了。

“云娘!”伍次友心胆俱裂,撕心碎肝地惨呼一声,扑过去,趴在尸体上昏厥过去。

康熙大惊,急忙趋身近前来看。魏东亭、狼瞫、穆子煦、何桂柱一干人也都惊呆了。

伍次友忽然醒了过来,瞧瞧云娘,又看看康熙、苏麻喇姑和魏东亭他们,仿佛一个也不认识了。明明人人都在悲恸欲绝,伍次友却以为都在笑。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双手抱起云娘,又慢慢放下,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们笑什么?难道龙儿能笑,魏东亭和婉娘能笑,伍次友做老师的反倒不能笑么?哈哈哈哈……”

“您能笑,当然能笑!”康熙黯然说道,“做学生的能笑,老师为什么不能?——您累了,东亭扶先生歇息去吧,叫御医来给先生诊脉……”

“我没有病,我不需要诊治!”伍次友双脚跳起,极力挣脱,挣了两挣终是徒劳,被魏东亭和穆子煦一边一个夹起往配殿安置了。

康熙几步抢至殿口,呆呆地遥望外面狂风夹着黄土色的细雪卷起千丈漩涡,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万岁爷,事已至此,不用想了,我们启驾回京吧,还有好多事等着去做呢!”狼瞫轻声说道。

“是啊!”康熙恍恍惚惚地答道,“事情多着呢,我们回去吧……”

“启驾了!”何桂柱在庙院里大声吩咐道。

康熙咽了一口不知是眼泪还是唾液,只觉又苦又涩。他深深吁了一口气,抬脚向轿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