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是没法儿的事,转眼之间便冰融雪消。望着周培公的背影,康熙不禁摇头赞叹:“真乃奇才,不枉了伍先生的举荐……”
素额图忙道:“确是奇才,万岁爷何不命他为主将?”康熙笑道:“也须得有图海这样老成威重的宿将压阵,这个兵才好带,这群旗奴不是省油的灯啊!”明珠赔笑道:“有这样的良将,全亏了主子的好调度,奴才也以为察哈尔不日可平!”康熙开心地笑着,说道:“今夜召你们来,原是要议亲征,却议出这么个结果来——喂,熊老夫子发什么呆?”
“臣在想饷从何来,”熊赐履道,“有兵无饷,怎么打仗呢?”
康熙皱了皱眉头,良久方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眼下己无大难题目。饷么,先从大内挪出五万吧……”
第四日便是阅兵日,天上还在下濛濛细雨。头天听图海奏报,说兵员征得三万一千七百余名,已经试校过一次。今日校阅后即进兵古北口。康熙起了个大早,先至慈宁宫请了太皇太后安,又至太庙焚了香,因不想招人眼目,只骑了御马,由魏东亭一干侍卫簇拥着直奔南海子。
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也叫飞放泊。顺治初年,傍海子修东西二宫,有一条九曲板桥蜿蜒通往海中之岛,名日“瀛台”。方圆百里之间,茂林修竹、丘壑塘凹。自明初便放养了不计其数的虎、豹、豺、熊、獐、狍、鹿、糜,因国事不兴,久不经营,早已荒蔓不堪。
时近十月,园中红稀绿瘦,残荷凋零,更兼雨洒秋池,愁波涟漪,甚是肃杀。康熙一行方至仪鸾殿前,便听前头闷雷般炮响。一面被雨水打湿了的大旗,上头写着“奉旨抚远大将军图”,在寒风中冉冉升起。木寨前龙旗蔽空、警跸森严,里头黑鸦鸦一片俱是持戈兵士,立成方队纹丝不动,因全是新从内库领来装备的衣甲,看去十分鲜亮齐整。将台边和辕门外头,是九门提督府几十名校尉镇守,凶神恶煞般按着腰刀,一个个目不斜视。康熙瞧着不禁心头一热,点头含笑对熊赐履道:“图海这奴才配上周培公这帮手,真成了大将之才了!”熊赐履笑笑,尚未答话,忽然听前头有人断喝一声:“什么人在此骑马?下来!”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瞧时,是个旗牌官手捧大令旗当门站着。武丹一见这阵势,将马一拍就要上前答话,却被穆子煦一把扯住,低声道:“兄弟不可造次,瞧着魏大哥处置。”魏东亭早已翻身下骑,将辔绳一扔,款步上前,对旗牌官悄悄说了几句。
那旗牌官板着脸点点头,上前单膝跪地,横手平胸向康熙行了个军礼,说道:“图军门、周军门有令,万岁若亲临视察,可暂在辕门稍候。这会儿正行军法杀人。”跟在康熙身后的戈伦,新进侍卫年少气盛,冲马上前喝道:“你瞎了眼,这是万岁!”旗牌官脸一扬,冷冷说道:“下官晓得是万岁,若是别人,营前骑马就犯了死罪!”
戈伦“嘿”的冷笑一声,扬鞭便要抽打,后头康熙忽地黑沉了脸,喝道:“放肆!都下马!退下,拔去你的花翎!”
说着,康熙便先从马上跳下,随行侍卫这才都服服帖帖下来。武丹舌头一伸朝穆子煦扮了个鬼脸儿。明珠这几年也读几本书,便笑道:“这两个真要学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了,咱们老实着点,真的让他杀了我们的马,怎么回去呢?”索额图却兴致勃勃地道:“只要旗开得胜,万岁爷不骑马也欢喜!”熊赐履便笑着对康熙道:“请主子这边站,这里高些,里头情形都能瞧见。”
周培公确实正在执行军令杀人。这些旗奴已不比初入关时,如今在京携家带口,听说出征只发得一两多饷银,个个没精打采。加上有的妻儿扯叫,有的朋友饯行,昨日预校时,竟有七百多人至辰中才懒懒散散来队。因事前申明今日大校,不料还是有一百多人姗姗来迟。周培公便命各营将迟到人员一律绑送中军听候处置。
中军参佐刘明见人犯到齐,便上前向主帅图海禀道:“请大将军发落!”图海点点头,他虽为主将,却知康熙想试试周培公的才能,便不肯主持,只大声命令道:“由周军门按军法处置!”
周培公八字眉微微一蹙,大步走至将台口,濛濛秋雨已打湿了他身上的黄马褂,新赐的双眼孔雀翎也在向下滴水。他两眼冷冷一扫,偌大校场立时肃静下来,一声咳嗽不闻,三万军士铁铸似地一动不动。良久,周培公方朗声说道:“现在重新宣示抚远大将军军令——违命不遵者斩!临战畏缩者斩!按期不至者斩!救援不力者斩!戮杀良民者斩!奸宿民妇者斩!”
几个“斩”字出口,下头跪着的一百余人已个个面如死灰。却听周培公又道:“图大将军这几条将令昨日已经申明,今日仍有一百零七人应卯不到,本应一体处置,念因国家用兵之际,择最后三名斩首示众,余下的每人八十军棍!”中军听到令下,炸雷般“扎”地一声便去拖人。三名吓得魂不附体的军士被拖至将台边验了,便拉向辕门。其中一个挣扎着,号叫着不肯就范,尖叫着:“周军门开恩……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啊周军门……我求求你……你不能公报私仇啊!”
“公报私仇?”周培公大感诧异,低头看时却不认识。那人挣着叫道:“只要你不杀我……我告诉你阿琐的下落,杀了我你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了……”周培公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此人是康熙九年在正阳门遇到的理亲王府长随刘一贵!如此说来,烂面胡同阿琐失踪,也是此人做了手脚。想着,竟脱口而出问道:“你这恶奴,阿琐被你弄到哪里去了?讲!”此时,连坐在帅位上的图海也怔了。
“你饶我一命,我讲!”刘一贵大叫道。
周培公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阿琐若落在此人手中,如今行了军法,理亲王府必定拿阿琐报复!想到昔年赠钗赠饭珍重寄托的往事,虽无半语之私,儿女之情已深铭在心。他咬着牙想了想,冷笑道:“我已是朝廷大将,岂容你以私情要挟?拖出去——斩!”
立时,营中号角齐鸣,在秋风中呜呜咽咽回荡。外头康熙正听得没有头绪,见六个校尉拖出三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兵,按跪在海子边一株大柳树下,接着便听到石破天惊似的三声炮响,手起刀落砍下了三颗人头,行刑人提了头飞也似赶进去。不足一袋烟工夫,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已高悬辕门。
“本将军乃一介书生,原非好杀之人。”军营里一片死寂,周培公静静说道,“既然皇上寄我腹心,委我专阃,不能不勉从严令——余下的拖下去打,有呻吟呼号者加打二十军棍!”
这声将令传出,便听里头微微一阵议论,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山响,竟无一人敢哼一声。熊赐履、索额图听得毛骨惊然,明珠虽撑得住,脸上嬉笑,心中已是突突直跳。瞧康熙时,脸上毫无表情,只武丹咧着嘴直想笑,又强自忍着。
“将士们!”肉刑刚毕,便传出图海洪钟般的嗓门,“此一役,敌方乃是跳梁小丑,本不足天兵一讨。但主上正致力于南方军事,你们俱是朝廷柱石家奴,与国休戚相关。为国效劳,为皇上分优,也是为你们自己身家性命——这是第一层!”康熙听了笑道:“还有第二层,听这奴才说些什么。”“第二层,”图海又道,“本大将军知道,你们大都旗奴出身,家境贫寒,一两多的饷银实是很少——拼出死力打好察哈尔一仗,我保你们半世富贵!”
他的话没说完,已被下头军士们的议论声淹没了。康熙细听时,再也辨不清人们都说些什么,心里不禁一沉:“怎么扯这个?明是没钱嘛,打哪来的什么‘半世富贵’?”正理会不得,周培公又说话了,声音比图海还响:
“尼布尔乃元世祖正统后裔,家中有金山银海!我曾略查史籍,仅库存黄金,当不下一千万两!家中私财比此数要多出几倍!城破之日,一半奉交皇上,一半拿去你们均分,大将军和我一文不取!”
康熙听着,不禁“噗哧”笑出声来。此时军营内上下一片,到处是兴奋的鼓噪之声,有的惊叹不已,有的啧啧称羡,有的攘臂雀跃,大呼:“踹了狗日的老窝,把金子掏出来!”方才杀人时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
熊赐履在旁笑道:“此乃淮阴侯驱三秦将士东下的故伎。小人喻以利,目下确也只能这样。”明珠也道:“万岁爷不知留意没有?他这六个‘斩’字,惟独没有‘抢掠民财者斩’。”
康熙听了没吱声。他当然留意了的,但这干人原本就为发财而来,不给军饷,叫两个将军用什么去激励军心?良久,康熙方叹道:“这是权宜之计。成功之后,朝廷出钱粮补贴一下,再免几年赋税,慢慢挽回吧……”正说着,便听到军中鼓乐齐鸣,图海和周培公已端庄整肃地迎出了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