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军门,真有你的!”周培公站在高台上观战,朗声笑道:“不魄为治军老将!”图海笑笑,正要说话,见寨后守门的守备方天贵踉踉跄跄跑进来,吓得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喊道:“图……图军门,偷袭右营的折……回来了,攻我后……”一语未终,图海一柄长剑刺进他的心窝,把周培公吓了一跳。图海平静地拔出剑来,用手中自揩去上头的鲜血,说道:“守将擅离职守者,这就是他的下场——命中军旗牌官关掉寨门,架起红衣炮,轰他!”
“喳!”
“慢!”周培公手一摆止住了,“大将军,他只不过佯攻分我兵力,救出这三百人。只用排箭射他,杀鸡筛用牛刀?”二人正议论间,后寨探马来报,刘春折向西南,增援去了。
这时寨西的战斗已经结束,三百多敌骑只余下了十几个人,已向南逃去。眼见刘春大批骑兵滚滚而来,图海却命鸣金收兵。计算下来共计斩敌二百八十余人,清兵死伤五十余人。
刘春往返二十余里,至此时方知上了当,一边派人回去速请援兵,一边又向中寨冲杀。但寨中仍是老一套,没完没了地射箭。刘春气得暴跳如雷,在马上狂叫乱骂:“婊子养的,有种就出来大杀一场!”
在中营的土台上,图海和周培公手中各擎一杯酒,碰杯对饮。周培公笑着叫道:“你回去报知王辅臣,这回没得彩头,待我休息半月后,再决雌雄!”
刘春气得发疯,狂跳着正要挥兵冲击,却听得对岸号角呜咽,这是在召自己回营,便用长刀指着图海道:“今日便宜了老匹夫。呸!”只得悻悻撤兵走了。图海和周培公听了不禁拊掌大笑。
“你的功劳不小,”第二日王辅臣召见诸将,见刘春怏怏不快,便抚慰道,“虽说折了几个人,他的虚实己经摸清——只要中军一溃,其余的寨子便不攻自破,这个仗好打了。”
王吉贞反复思量刘春闯营的情形,沉吟道:“阿爹,我总觉得他们这里头诈中有诈!”
“唔?”
“右翼前寨何以只是一座空营?这太玄了!”
“当然是假的。”王辅臣冷笑一声说道,“他昨日示我以虚,今日便成了实的。他怎知我只是试探一下?我们今晚袭他的中营,管保中营已不堪一击了。”
马一棍在旁听了,大声道:“大帅既有这主意,昨晚怎么不趁势动手?叫狗日们又歇息一日——今晚我和大总爷一道儿去!”
“昨晚?”王辅臣摇头笑道,“也得叫图海来得及调兵嘛!今日让他忙一日,调停好了,夜间我亲自去拿他的中军大营!”他倏地收了笑脸,立身据案命道:“老马,今夜你带领五千人马,自泾水过河潜伏;张建勋、何郁之统你部人马五千,从下游过河,二更时截断他左勇和后营增援中军的兵马。一打响,老马便攻他右翼前阵,但都只佯攻,我带一万人攻他帅营。龚荣遇把城里三千军马安顿好,从后接应,随我闯阵;吉贞你只守好虎墩,无论前头打得怎样,你都不用管!”
众人一齐起身,肃然答道:“遵令!”
夜幕降临了,泾水两岸冰封大地,一片沉寂,对垒的营阵逶迤二十余里,星星灯火在黑夜之中闪闪烁烁……偶尔传来一两声号角声和军营中的击柝声,在这不安的寒夜里,显得瘆人毛骨。
突然,泾河下游火光一闪,接着便响起了呜嘟嘟的号角,震天动地的号炮,密不分点的战鼓,鸣镝的火箭也怪叫着飞向清营,这是张建勋、何郁之在攻打左翼清军。马一棍的五千人像潮水漫堤般越过泾水上游,呼啸着冲向图海右翼前营,流星般的火箭射了过去。立时,四处狼烟滚滚,烈火熊熊燃起,红的、黄的、紫的光焰映红了半边天,烈火中响起噼啪爆炸声,毡篷被烧,升起的飞灰在空中盘旋起落,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
顷刻问,图海各营的号炮也响了,地动山摇一样的鼓噪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发出,左营、右营、中营分别从北边西边,擎着火把齐向前寨增援,星星点点密密麻麻。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马一棍不愧响马出身!”王辅臣伏在中路,紧张得浑身冒汗,眼见诱敌成功,不禁大为振奋,按捺着激动,大声命令:“弟兄们,生死在此一战,杀呀!”说着翻身上骑,直冲清军中营。
眼见中军大帐灯烛辉煌,却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王辅臣不禁一愣,便勒住战骑,不再向前。正苦思对策,猛听炸雷般一声响,埋在大帐下的火药冲天而起,将一座绿呢牛皮大帐掀得无影无踪,大片的兵士倒在了血泊中。王辅臣心知不妙,料定图海必在附近埋伏,急忙命令众将,严加防守。忽然马一棍的传令兵急匆匆赶来,禀道:“报大帅:马军门打了一阵。里头的人全都退走,并不交战!马军门恐怕中计,命我前来禀报……”一语未了,张建勋处也来报,说敌人后营根本没来增援前营。
“胡说!”龚荣遇大声喝道,“我和大帅亲眼瞧见,那么多的火把出营!”
“真的!”那传令兵道,“我们已经查清,那些火把都是疑兵计。”
“上当!”王辅臣大吃一惊,跌下马来,又像被蝎子蜇了似地跳起来。将要发令,又迟疑了:自己冲进中营这许久,怎么不见敌兵合围?正寻思着,遥遥望见平凉城方向火光冲天。接着便是几声大炮破空传来。他擦了一把热汗淋漓的脸,略略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趁夜摸过去了,幸亏我留下守军,早有戒备。”想着,下令道:“命马一棍、张建勋、何郁之会兵,火速回军,合击图海,我来断后!哼,想不到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倒被我断了他的归路!”至此,王辅臣方觉得灵魂归窍,松弛地伸了伸腰这才发觉两条腿有点痠软,便伸手道:“拿酒来!”
一声未毕,便听附近树林子里连珠炮般火炮齐鸣,千万只火把在营盘四周同时亮起,照得泾水北岸通明雪亮。王辅臣一万人马被挤在这方寸之地,立时乱成一团。龚荣遇连斩几名狂叫乱奔的兵士,才略略镇住局面。
此时大寨外鼓声震天,人如潮涌,四面八方都是清兵。图海用周培公的疑兵计,合三万人马将王辅臣困在核心。王辅臣毕竟厮杀一生,临危关头,竟又镇定下来,赶紧提戟上马,笑顾左右将士道:“大丈夫死生之事如过眼烟云,何惧之有?马一棍、张建勋见我有危,必定来救,顶过这一阵,待天明便是他们的死期!”
“马鹞子!张建勋、马一棍早被你调昏了头,兵士乱成一团,即使回军来战,也不过乌合之众!”火光中图海哈哈大笑,“时至今日,你还敢嘴硬!早早下马就缚,念昔年交情,我开你一条生路!”
“放屁!”王辅臣咆哮一声,两腿一夹,身下的坐骑便旋风般向东冲去,手里的一杆浑铁戟舞得风响。龚荣遇也咬牙大吼道:“杀!”护着王辅臣左冲右突。王辅臣果然骁勇,杀得浑身是血,但是几次突围,都被堵了回来,眼见形势愈来愈险,发一发狠,命令道:“鸟枪手,打!”
他的中军有一百余枝鸟枪,不到危急关头不用。这次出来只带了一半。这班鸟枪手都是王辅臣平时训练有素的神枪手,听得王辅臣一声令下,刷地分成两排,一排打,一排装药,轮流打枪,冲在前面开路,卫护着王辅臣向外突围。在“砰砰”的枪声里,围堵的清兵倒下了一片,有被铁砂子打瞎了眼的,有被打伤了腿的,倒在地上呻吟呼号。图海的坐骑也中了枪弹狂跳起来,几乎将他掀下马去。立时之间,围堵的清兵被迫闪出了一条人胡同。
“派一哨骑冲他后阵!后营的步兵从后掩杀。”周培公见王辅臣要逃,忙对图海道,“他只有这五十枝枪,一千多人,两面夹攻,敌我一混,鸟枪就没用了!”图海听了点点头,回头对旗牌官命令道:“你愣什么?传令后营一齐冲阵,打乱他!”
这个办法很灵。后营的兵本奉命围而不打,正摩拳擦掌,抱怨没有立功请赏的机会,听得一声令下,数千人横枪挥刀排山倒海杀了进去,王辅臣中营被冲得人仰马翻。敌我双方有的手撕口咬,在地上打滚,有的迂回冲杀,搅成了一团,五十名鸟枪手也被冲散,眼巴巴瞧着没法下手,早被骑兵一阵砍刺,倒在地上。
王辅臣见到中营大乱,对几十名随从道:“回城!”便纵马向前杀去。
王辅臣到一处,一处是刀丛剑林,层层叠叠俱是清兵。他左冲右突,总是脱不了重围。回头一看,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了。龚荣遇一身是血,脸色苍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杀到泾河北岸,却见周培公带着一彪人马,提着剑立在马上,指着王辅臣道:“看你还往哪里走?”
王辅臣仰天狂笑:“想不到我马鹞子会落得如此下场!”说着,提戟在手,自向胸口刺去。龚荣遇急忙一把攥住,哭道:“大帅一死,三军都成灰烬!”说罢便拍了战骑,向周培公冲了过来,红着眼叫道:“培公兄弟,你冲我来!”
周培公猛听这一叫,才认出是龚荣遇,见他浑身是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一瞬间,王辅臣朝着龚荣遇马屁股猛抽一鞭,两骑早从斜刺里冲了出去,跃过泾水,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