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无庸打发小苏拉太监去传守在“旷真阁”书房的方苞和张廷玉,自己亲自到殿西北角工字房来请乔引娣。乔引娣因早听允等人数落雍正“好酒贪淫”,起初到澹宁居就戒心百倍,内衣都用细针密线缝得结实,昼夜备着一柄用来自裁的长银簪,略可疑的饭一口不吃,水一口不喝,准备着如皇帝来横施淫暴,当即一了百了。但日复一日过去,雍正到这里,千篇一律的就是听政,从不到下人这边来,偶尔也传人过去侍候,但都特意有旨,“引娣听便”。别的宫女虽也妒忌,因引娣时去时不去,十分不兜搭这些台盘上的差使,久了也就相安无事。高无庸笑嘻嘻进了拐角房,便见引娣穿着密合色裙子,撒花裤腿,连“花盒底”鞋子也没蹬,偏身坐在床帮上描花样子,便道:“乔姑娘,好洒脱,好标致!呀——啧啧……这花样子也能描得这样!这荷叶鲜灵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贴上的!咱在宫里侍候这些年,手巧的也见得多了,总没有及得您的……”
“有什么事?”见高无庸打叠出这么一车好话奉迎,引娣便知雍正又想叫自己出去侍候,因抬起头,说道:“我洗了一天衣裳。又把大件该换的幔帏都叠好了送浣洗处。今儿差使我做得不少了!”“那些个粗活怎么能叫你做?下头人真是混账!”高无庸打叠起精神巴结,“你什么也甭作,身子骨儿养结实就是你的‘差使’!你脸上做喜相些儿,我们就沾光儿了!”
这是真的。有一次小太监给雍正拂纸,不当心茶水溅了,刚写好的一幅字要赏人的,渗散得不成样子。雍正恰心绪不好,便命人将他拖进后院抽篾条。打得小太监满地乱滚还不敢出声儿。引娣实在看不忍,出来给雍正端了一杯茶,低声说:“甭打了,奴才给您拂纸,您再写一幅,成么?”雍正当时就命人停刑。因此,宫人们偶犯过失,常常找引娣告情。重罚改轻罚,甚或饶了,总没有不给面子的。当下引娣便问:“又是谁怎么的了?”
“谁也没怎么的。”高无庸赔着小心说道,“今儿听说几个王爷闹了朝堂。八爷九爷都改了名字叫什么‘阿其那’、‘塞思黑’,还有十爷十四爷也都捎带上了,皇上也气病了。方才还叫你过去,又说你过去不过去自便。今儿他老人家身子瞧着不好,性气也大,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好姑娘哩,你知道吃这碗饭,不容易啊……”引娣听说允出事,心里一沉,不等高无庸说完已是站起身来,从巾栉架上扯了一方手帕出了澹宁居外殿。她见雍正正在暖阁里歪在炕上和张廷玉方苞说话,默不言声福了两福,从银瓶里倒一杯茶捧到炕桌上,垂手侍立在一边。
“朱师傅是恺悌君子。”雍正本不渴的,因引娣之情,端起喝了一口,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又向二人说道:“当年保太子允,那么朕也是保了的。他在文华殿坐了多年冷板凳,于君父毫无怨心,这就是忠!朕看他精神还矍铄,身板儿也硬朗,就进军机处吧,你们平素也相与得好,断不至龃龉误事的。这个建议很相宜。至于俞鸿图,灵皋先生既说放外任好,就放江西盐道吧。原来那个盐道太迂了。朕去年接见,问他一路到京,安徽水灾如何,他说‘怀山襄陵’,又问他百姓情形,他说‘如丧考妣’——改成教职算了。”说罢一笑。张廷玉和方苞也都一笑。乔引娣偏转脸也是偷偷一笑。雍正又问:“外头还有些什么话?不要顾忌,朕这会子已经想开,不至于气死的。”
张廷玉一欠身说道:“下头臣子震慑天威,没有人私议,更没有串连的。奴才下朝,各部叫来一个司官在私邸座谈。都说允禩——阿其那大肆鸱张,无人臣礼有篡逆心,连永信在内应交部严议,效宋仁宗诛襄阳王之成例,明正典刑以彰国法。翰林院编修吴孝登说同僚们对两个王爷改名有点微词,还说毕竟是圣祖血脉,后世听着也不雅训。”
“吴孝登?嗯,还有什么话?”
“还有……钱名世好歹是读书人,一方名士,辱之太甚,寒了士大夫的心。就是赐匾额惩戒,悬到正房或他的书房也就够了,不必一定悬之通衢,叫过往的贩夫商贾都耻笑。”张廷玉看雍正脸色微变,忙又道:“请主子留意,这不都是吴某人的话,是奴才请他们座谈的。”雍正天性是个刻薄的,原要说“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听张廷玉这样说,便咽了回去。偏转头想了想,又问道:“衡臣、灵皋,你二位的意见呢?”
二人怔了一下,方苞喟然一叹,说道:“若论允禩允禟允他们今日行为,放在其余人臣位置,十死也不足以弊辜!”引娣听见允闯了这么大祸,脸色立即变得苍白,方苞只瞟了她一眼,龇着黄板牙一本正经自顾说道:“但这样一来,圣祖的阿哥们凋零伤损得太厉害了。无论怎样解说,史笔留下,后世总是遗憾,更使万岁为难,只可由万岁圣躬睿断圈之高墙,或软禁外地,他们得从善终天年,也不得再出来兴风作浪,这也就可以了。至于钱名世,不过一个小人,平素行为也不端。‘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考评。口诛笔伐一下,使天下士子明耻知戒,于世风人心,于官场贞操,我看是得大于失的。”张廷玉接口道:“奴才也这么想。”
雍正紧蹙着眉头听着,两个心腹大臣都主张对允禩法外施恩,原是在意料中事,但允禩只是倒了牌子,他苦心经营数十年,朝野的潜在势力并无大损。留下这二人性命,他是担心的是自己身体不如这几个弟弟,万一先他们而死,儿子们怎能驾驭得他们。要有个风吹草动呢?何况还有外头的允,又如何处置,不趁此机会打得他们永不翻身,怎么也咽不下积郁多年的恶气。思量着说道:“允没有参与此事,他原本也只是个无知无耻昏庸贪劣之徒。朕看就在张家口圈禁。死不死的,他也作不起怪来。至于他们三个,可以不交部。但这案子是在朝会上犯的,千目所击,眼睁睁看着。各部要是缄口不言,那可真是三纲五常败坏无遗。文武百官尽丧天良了!杀他们不杀,还是要等等六部九卿的会议。其实,朕也并不忌讳灭掉他们。周公诛管、蔡,古人大义灭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雍正还要往下说,高无庸匆匆进来禀说:“内务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请见。奴才说了皇上旨意,他说原本这些事是庄亲王代奏的,庄王爷如今听候处分。请旨,向谁回话?”雍正忖了一下,说道:“叫进来。”
“万岁方才圣虑周详。”张廷玉神情多少有点不安,沉思着说道,“阿其那结党营私二十余年,党羽爪牙不计其数。穷治起来,既要时日又牵扯精力。方今刚刚下诏推行新政,恐怕难以各方顾全。奴才以为可以借这件事令百官口诛笔伐,以声讨、诛心为主,以此方法瓦解朋党——有些极坏不可救药的绳之以法,其余只可以此事为戒,令其洗心涤虑,改过从新。至于允禩等人处分,可以从缓。他们要‘八王议政’,到底还打着恢复祖制名义,与谋逆篡位还是有所区别。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雍正点头不语,见高无庸引着郭旭朝进来跪下,不等磕头便问:“有什么事?”郭旭朝偷看方苞和张廷玉一眼,嗫嚅道:“方才八爷——阿其那府有人进内务府禀说,八爷府,不——”他“啪”地打自己一个耳光,“阿其那府把书信文卷都抱到西书房烧,几个大瓷盆都烧炸了……奴才寻思这不是小事,可庄王爷他——”“你不用说了。”雍正一听便知他是庄亲王负责监督允禩的耳目,这不是体面事,因止住了他,说道:“这种事往后暂且报给方苞。高无庸,带他出去,赏二十两银子!”雍正待他们出去,脸色已变得异常狰狞,对张方二人道:“老八给自己烧纸送终了。他们三个的府邸今晚就要查抄!证据毁了,将来如何处置?”
方苞和张廷玉对望一眼,都没有言声。
“嗯?”
“烧了也好。”方苞说道,“就是都搜抄来,反而更麻烦。”张廷玉见雍正阴着脸不言语,赔笑说道:“万岁当年在藩邸查出任伯安一案,当着众阿哥举火一焚。事情奏到圣祖爷那儿,奴才也很替主子捏一把汗。圣祖夸奖说:‘雍亲王量大如海,谁说他刻忌寡恩?只此一举可见他识大体顾全局。’当时太后老佛爷也在座,她老人家听不懂,是奴才解说了,‘这是王爷不愿兴大狱杀人,顾全兄弟面情’,老佛爷好欢喜,当时合十念佛呢!”
雍正听张廷玉复述当年康熙和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坐直身子肃然敬听了,一叹说道:“不过两案不同,朕当时是办差人,有这个权;阿其那是当事人。他是为保全党羽,毁灭罪证——”
“事不同而情同理同。”方苞躬身说道,“不同之处在于,抄收上来,朝廷反而更为难;阿其那焚毁,由他一人负责而已。”
“那——那就叫他烧吧!”雍正揆情度理,两个心腹大臣实是谋国之言,不由深长太息,事到其间,他才真正领会,当皇帝并不能想怎么就怎么地任性作为。他神色黯然,说道:“如不兴大狱,也确是这样的好,政府断没有焚烧证据的理。明天……后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弘时分头去查抄阿其那塞思黑和十四贝勒府,谅那时书信文件也烧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说,连庄亲王也解放了,雍正见张廷玉方苞诧异地看自己,解嘲地一笑:“阿其那的亲信死党都不料理了,还说什么老十六。他只是耳朵背,不甚精明而已——天已经黑透了,你们跪安回清梵寺去吧!允祥的病要有动静,随时进来奏朕知道。唉……”
“喳——”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偌大的澹宁居只留下三四个太监侍候,都垂侍在正殿的西北角听招呼,暖阁这边只留下了引娣。隔窗向外看,料峭的春风吹得园中万树婆娑,影影绰绰模糊混沌成一片,殿内寂静得阒无人声,只有殿角自鸣钟摆无休止地摆动着,发出单调枯燥的“咔咔”声。乔引娣原来打定主意趁张廷玉和方苞退出的时候离开这里的,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她犹豫了一下没走。见雍正半仰在榻上注视着天棚,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又似乎在侧耳倾听外边微啸的风声,一点也没留意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
“引娣……”
“哦?噢!”乔引娣从忡怔中惊醒过来,向雍正一躬,说道:“主子有什么旨意?”
“你在想什么?”
雍正的目光在灯下闪着慈和的光,已是坐起了身子,看着有点手足无措的引娣问道。引娣见皇帝眼神中毫无邪辟,略觉放心,低着头想了半晌,低声说道:“奴婢……奴婢心里害怕……”“怕?”雍正一笑,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漱口,问道:“怕什么?怕朕杀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