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内篇
[题解]
“逍遥游”是没有拘束、悠闲自得地畅游于自然和社会的意思。这是庄子哲学思想和人生观的一个方面。在庄子看来,天地万物都有其所依赖的东西,高飞的大鹏、浮游的尘埃、御风而行的列子,都不能做到真正的“逍遥游”。庄子理想的“逍遥游”是“无所待”,即如篇中所写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穷”的“神人”。神人不受任何时空的限制,也不凭借任何外力而自由自在地在自然和社会中畅游。而做到不依赖于外物的根本又是“无己”,无所作为,即对他人无用,才能保全自己,消除物我对立,在“无何有之乡”获得绝对自由,达到“逍遥”的境界。这种哲学和人生观带有唯心的、虚幻的色彩。
[原文]
北冥有鱼[1],其名为鲲[2]。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3],其名为鹏[4]。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5],其翼若垂天之云[6]。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7]。南冥者,天池也[8]。
[注释]
[1]北冥:即北海。冥,通“溟”,海。下文“南冥”,即南海。[2]鲲(kūn):大鱼名。[3]化:变成。[4]鹏:即古“凤”字。[5]怒而飞:振翅奋飞。怒,同“努”。[6]垂天之云:犹如边陲的云。[7]海运:指海啸,海动。大海翻腾必有大风,大鹏可乘风而飞。[8]天池:天然的大池,这里指大海。
[译文]
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的体积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背,不知道有几千里;振翅奋飞,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这只鸟,海动风起时就要迁徙到南海。那南海,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池。
[原文]
《齐谐》者[1],志怪者也[2]。《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3],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4]。去以六月息者也[5]。”野马也[6],尘埃也[7],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8],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注释]
[1]《齐谐》:书名。一说为人名。[2]志怪:记载诙谐怪异的事物。志,记载。[3]水击:通水激,水激则波兴。[4]抟(tuán):又作“搏”,表示拍打。扶摇:海中回旋向上的飓风。[5]去以六月息:大鹏飞去南海时,是乘六月的大风。息,气息,天地的气息即风。一说“六月息”,指飞行六个月方才止息。[6]野马:浮荡于天地间的雾气,状如野马奔驰。[7]尘埃:浮荡于空中的灰尘。[8]苍苍:深蓝色。
[译文]
《齐谐》这本书,是记载怪异之事的。《齐谐》中说:“鹏在迁往南海的时候,振翼拍水,水花激起达三千里,翅膀拍打盘旋的飓风而直上九万里高空。它是乘着六月的大风而飞去的。”野马奔腾般的游气,飞扬的游尘,以及空气中活动的生物,都被风相吹拂而飘动着。天空苍茫湛蓝,那是它的本色吗?它的高远是无穷无尽的吗?大鹏往下看,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光景吧。
[原文]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1],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2],则芥为之舟[3];置杯焉则胶[4],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5];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6],而后乃今将图南。
[注释]
[1]且夫:表示要进一步论述,起到提起下文的作用。[2]坳(ào)堂:堂上的低洼处。[3]芥:小草。[4]胶:粘着。[5]培风:凭风,乘风。[6]夭阏(yù):阻遏。夭,折。阏,塞,遏。
[译文]
水的积聚不深厚,那么负载大船就没有力量。倒一杯水在堂前低洼的地上,那么放一根小草可当作船;放上一个杯子就贴地了,这是水浅而船大的缘故。风积聚的强度不够,那么它负载巨大的翅膀就没有力量。所以鹏飞九万里是因为风在它的翅膀下面,然后才乘着风力飞行,由于背负着青天而没有阻碍,然后才能图谋飞往南海。
[原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1]:“我决起而飞[2],抢榆枋而止[3],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4],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5]?”适莽苍者[6],三飡而反[7],腹犹果然[8];适百里者,宿舂粮[9];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10]!
[注释]
[1]蜩(tiáo):蝉。学鸠:斑鸠。学,一作“莺”。[2]决(jué)起:奋起而飞。[3]抢(qiānɡ):撞,碰到。榆枋:两种小树名,即榆树和檀树。[4]则:或。控:投。[5]奚以:哪里用。之:到。[6]莽苍:野色苍茫的郊野。[7]飡:同“餐”。反:同“返”。[8]果然:饱的样子。[9]宿舂(chōng)粮:前一夜就舂捣粮食,意谓往百里者,要多准备一些食物。[10]之:这,此。二虫:指蜩和学鸠。鸟类称为羽虫,故学鸠也可以称为虫。
[译文]
蝉和学鸠讥笑大鹏说:“我奋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下来,有时没飞上去投落到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而往南海去呢?”到郊野去的,只需带三餐的粮食而当天返回,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以外的地方去,要准备一宿的粮食;到千里以外的地方去,要准备三个月的粮食。这两种虫鸟又怎会知道呢!
[原文]
小知不及大知[1],小年不及大年[2]。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3],蟪蛄不知春秋[4],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5],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6],众人匹之[7],不亦悲乎!
[注释]
[1]知:同“智”。[2]年:寿命。[3]朝菌:朝生暮死的菌类生物。晦朔:指一个月的时光。月的最后一天为晦,每月的第一天为朔。另一说晦是黑夜,朔是白天,指一日的时光。[4]蟪蛄:寒蝉。因为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无法了解一年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5]冥灵:溟海灵龟。一说为树木名。[6]彭祖:传说中有名的长寿人物,活了八百岁。[7]匹之:和他相比。匹,比。
[译文]
才智小的不如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如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呢?朝菌不知道昼夜的更替,蟪蛄不知道四季的变化,这就是“小年”。楚国的南边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五百年为一个秋季;上古时期有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这就是“大年”。而彭祖到现在还以长寿闻名于世,众人都想和他相比,岂不是可悲吗!
[原文]
汤之问棘也是已[1]: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穷发之北有冥海者[2],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3],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4],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5],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6]:‘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7],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8]。
[注释]
[1]汤:商汤,商朝第一位君主。棘:即夏革,汤时贤人,汤以他为师。[2]穷发:不毛之地。发,毛,此处指草木。[3]修:长。[4]太山:即泰山,在今山东省泰安市北。[5]羊角:状如羊角的旋风。[6]斥(yàn):小雀,生活在小池泽中。斥,池,小泽。[7]仞(rèn):周人以八尺为一仞。[8]辩:通“辨”,区别。
[译文]
商汤问棘也有这样的话:商汤问棘说:“上下四方有极限吗?”棘说:“无极之外,又是无极。在不毛之地的北方,有一个广漠无涯的大海,就是天然的大池。那里有一条鱼,它的宽度有几千里,没人知道它的身长,它的名字叫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鹏,鹏的脊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乘着羊角般的旋风直上到九万里的高空,超绝云气,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将要到达南海。小池泽里的小雀讥笑它说:‘它将飞到哪里去呢?我腾跃而上,不过几丈高便落下来,在蓬蒿丛中飞来飞去,这亦是飞翔的极限了,而它究竟要飞到哪里去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1],行比一乡[2],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3],其自视也,亦若此矣[4]。而宋荣子犹然笑之[5]。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6],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己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7]。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8],泠然善也[9],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10]。
若夫乘天地之正[11],而御六气之辩[12],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13]!
故曰:至人无己[14],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
[1]知效一官:才智能胜任一官之职。效,胜任。[2]行比一乡:行为能合乎一乡人的心愿。比,合于,合符。[3]而征一国者:才能可以取信一国之人。而,同“能”。征,信。[4]其:指上述三种人。此,指上文蜩、学鸠、斥安于一隅而沾沾自喜。[5]宋荣子:战国中期思想家宋钘(xíng)。犹然:嗤笑的样子。[6]劝:勤勉,努力。[7]数数(shuò shuò)然:急切追求的样子。[8]列子:即列御寇,郑国人,春秋时代郑国思想家。[9]泠(líng)然:轻妙的样子。[10]有所待:有所依待。[11]正:天地的法则,亦即自然的规律。[12]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辩:通“变”,变化。[13]恶(wū)乎待哉:有什么依待的呢?[14]无己:去除自我中心,没有偏执己见。
[译文]
故有些人才智能胜任一官之职,行为能合乎一乡人的心愿,德行能符合国君的心意,取得一国的信任,他们自以为不错,也就像小池泽里的小雀一样。而宋荣子嗤笑他们。宋荣子能够做到整个世界都赞誉他而他也不会更加勤勉,整个世界都非议他而他也不会沮丧。他能认定内我和外物的分别,能辨别光荣与耻辱的界限,就这样而已。他对于世俗的声誉并没有汲汲去追求。即便如此,他还有未曾树立的境界。列子乘风而行,样子轻妙极了,过了十五天才回来。他对于求福的事,并没有汲汲去追求。这样虽然可以免于步行,但还是有所依待。
如果能顺着自然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的境域,他还有什么必须依待的呢!
所以说:至人无一己之私念,神人无功业的束缚,圣人无名声的牵累。
[原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1],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2],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3],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4],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5],吾自视缺然[6]。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即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7]。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8],不过一枝;偃鼠饮河[9],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10],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11]。”
[注释]
[1]许由:传说中的隐士。[2]爝(jué)火:火炬。[3]浸灌:浸润灌溉。[4]夫子:古时对男子的尊称,此处指许由。[5]尸:古代替死者受祭的人称“尸”,此处意为主持。[6]缺然:欠缺的样子。[7]宾:从属,附庸。[8]鹪鹩(jiāo liáo):一种善筑巢的小鸟,俗名“巧妇鸟”。[9]偃鼠:即鼹鼠,田野地鼠。[10]庖人:厨师。[11]尸祝:主祭的人,因其对尸而祝,故称尸祝。樽(zūn):酒器。俎(zǔ):盛肉的器具。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日月出来了,而小火把还不熄灭,它和日月之光相比,不是很难吗!及时雨降下了,而还在挑水灌溉,对于滋润土地,岂不是徒劳吗!夫子您一在位,天下便可安定,而我还占着这个位子,我自己觉得很惭愧,请让我把天下交给您。”
许由说:“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安定了。而我还来代替您,我这是为着名吗?名是从属于实的,我为着求取从属的东西吗?小鸟在深林里筑巢,所占不过一根树枝;偃鼠到河里饮水,所需不过喝满肚子。回去吧,君主,我要天下做什么呢!厨师虽不下厨,主祭的人也不越位去代替他下厨烹调。”
[原文]
肩吾问于连叔曰[1]:“吾闻言于接舆[2],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3],不近人情焉[4]。”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5],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6];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7],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8]。’吾以是狂而不信也[9]。”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10],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11]。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12],世蕲乎乱[13],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14]!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15],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16],越人断发文身[17],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18],汾水之阳[19],窅然丧其天下焉[20]。
[注释]
[1]肩吾、连叔:传说中的古代修道之人。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人,已不可考。庄子笔下的人物都经过一定的加工,或凭空杜撰,或根据史料发挥,不少历史名人都成了他阐述观点的道具。[2]接舆:高士传以为姓陆名通,字接舆,春秋时楚国隐者,佯狂不仕,常以耕为务。楚王知其贤,聘以重金,不受,以游山海,不知所踪。《论语》中有其言行的记载。[3]大有径庭:相隔太远,差别极大。径,门外面的路。庭,堂外面的地。两者远隔。[4]不近人情:不符人之常情。[5]姑射(yè):古代传说中的山名。[6]绰约:轻盈柔美的样子。[7]神凝:精神凝聚专一。[8]疵疠(cī lì):灾害。[9]狂:通“诳”,谎言。[10]瞽(gǔ)者:盲人。[11]时女:时,通“是”;女,同“汝”。指肩吾。[12]旁礴:广被万物,无所不包。[13]蕲(qí):求。乱:纷纷扰扰。[14]弊弊:辛苦忙碌的样子。[15]大浸稽天:大水滔天。稽,至。[16]资:贩卖。章甫:殷代时的一种帽子。[17]断发:剪断头发。文身:身上刺绘花纹。[18]四子:指王倪、啮缺、被衣、许由。[19]汾水之阳:汾水的北面,指今山西临汾,其地曾为尧都。[20]窅(yǎo)然:怅然若失的样子。
[译文]
肩吾问连叔说:“我听接舆说话,大而无当,说出去的话不能得到印证,我对他的话感到惊骇,其所言好像银河一般漫无边际;和常人的差别极大,不合世情。”
连叔说:“他说的是什么呢?”
肩吾说:“他说:‘在遥远的姑射山上,有一个神人居住着,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姿容像处女一样柔美;不吃五谷,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驭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聚,使万物不受灾害,谷物丰熟。’我认为这是诳言而不相信。”
连叔说:“当然了。无法与盲人同赏文彩的美丽;无法与聋人同听钟鼓的乐声。岂止是形骸上有聋有盲吗?心智上也有啊。这个话,就是指你而言的呀。那个神人,他的德行,广被万物合为一体,人世喜纷扰,他怎么肯辛苦劳碌去管世间的俗事呢!他这样的人,外物伤害不了他,大水滔天而不会溺死,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而他不会感到热。他扬弃的尘垢糟糠,就可以造出尧、舜,他怎么肯纷纷扰扰以俗物为自己的事业呢。”
宋国人到越国贩卖殷冠,越国人不留头发,身刺花纹,用不着帽子。尧治理天下万民,安定海内的政事,到遥远的姑射山和汾水的北面,拜见四位得道的高士,不禁茫然而忘记自己是一国之君。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1]:“魏王贻我大瓠之种[2],我树之成而实五石[3],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4]。非不呺然大也[5],吾为其无用而掊之[6]。”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7],世世以洴澼絖为事[8]。客闻之,请买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9],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10]。越有难[11],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12],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13]!”
[注释]
[1]惠子:姓惠名施,宋人,曾任梁惠王相,是庄子的好友,战国时思想家。[2]魏王:即梁惠王。贻:赠送。瓠(hù):葫芦。[3]树:种植。石(dàn):十斗,一百二十斤。[4]瓠落:很大的样子。无所容:指瓢太大无处可容。[5]呺(xiāo)然:空虚巨大的样子。[6]掊(pǒu):打破。[7]龟(jūn):皮肤因寒冷或干燥而裂开如龟纹。[8]洴澼(píng pì):漂洗。(kuàng):通“纩”,丝絮,棉絮。[9]鬻(yù):出售。[10]说(shuì):游说,用言语劝说别人信服自己。[11]难:发难,此处指越国入侵吴国。[12]虑:通“摅”,表示缚,系。大樽:古称腰舟,即将匏、瓠一类的东西缚在腰间渡水。[13]蓬之心:蓬草的心狭窄而弯曲,喻心如茅草那样堵塞不通。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粒大葫芦种子,我种植长成后结的葫芦有能装下五石粮食那么大;用来盛水,它的坚固程度却承受不了自己的容量;割开它来做瓢,则瓢太大无处可容。这葫芦不是不大,我认为它没有什么用,便把它打破了。”
庄子说:“你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呀!宋国有个人善于制造不龟裂手的药,于是利用它,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丝絮为业。有个客人听说了这种药,请求用百金买他的药方。他聚合家族人商量说:‘我家世世代代漂洗丝絮,只得到很少的钱;现在一旦卖出这个药方就能得到百金,就卖给他吧。’那客人得到了药方,便去游说吴王。这时越国对吴国发难,吴王就派他将兵,冬天同越人水战,大败越人,吴王分封给他土地以为奖赏。同样一个让人不龟裂手的药方,有的因此得到封赏,有的却只是用来从事漂洗丝絮的劳动,这就是使用方法的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大葫芦,何不系着当作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反而愁它太大无处可容呢?可见你的心还是茅塞不通呀!”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1]。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2],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3],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4]?卑身而伏,以侯敖者[5];东西跳梁[6],不辟高下[7];中于机辟[8],死于网罟。今夫斄牛[9],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10],逍遥乎寝卧其下[11]。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1]樗(chū):臭椿树,木质差。[2]大本:主干。拥:通“臃”。[3]塗:通“途”,路上。[4]狸:野猫。狌(shēng):黄鼠狼。[5]敖者:翱翔之物,指鸡鼠之类。敖,通“遨”。[6]跳梁:跳跃。梁,通“掠”。[7]辟:同“避”。[8]机:弩机,捕兽的用具。辟:同“繴”,捕鸟的用具。[9]斄(lí)牛:即牦牛。[10]彷徨:徘徊,闲游自得。[11]逍遥:优游自在。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叫它‘樗’。它的主干木瘤盘结而不合绳墨,它的小枝弯弯曲曲而不合规矩,生长在路上,匠人都不看它。现在你的这些言论,大而无用,大家都抛弃而去了。”
庄子说:“你没有看见猫和黄鼠狼吗?它们趴伏着身子,等待出游的小动物;东西跳跃掠夺,不避高低;常常踏中机关,死在罗网中。再看那牦牛,庞大的身躯像垂在天上的云,它的能力可做大事,但不能捉老鼠。现在你有这棵大树,发愁它没有用,何不把它种在虚寂的乡土,或广漠的旷野,随意地徘徊在树旁,优游自在地躺在树下。不因遭受斧头的砍伐而夭折,没有东西来伤害它,没有什么可用,又会有什么可困惑苦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