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庄子(纯美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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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宗师

[题解]

本篇的中心是论道和真人体道的境界,所谓“大宗师”,有二解,一是宗大道为师,一是道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庄子认为道生万物,道主宰天地万物,人与自然是合一的。道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帝;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生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所以只有真人才能认识道。真人忘掉自身,忘掉死生变化,忘掉一切才智,和道融为一体,由此拥有“安化”的人生态度,达到相忘的生活境界,遵从命运的安排,融合于道中。庄子的这种本体论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人改造自然与社会的主观能动作用。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1]。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2]。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3]。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4]?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注释]

[1]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道天的所为,是自然运化而产生的。[2]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其中“其知之所知”是指人的智力所知道的。“其知之所不知”是指一般人的智力所不知道的,如自然的规律和生死变化的道理。[3]虽然,有患:即便如此,还是有问题。[4]庸讵:何以。

[译文]

知道天道自然的所为,也知道人的所为,这是认知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道运行的自然之理,是由于顺应自然的道理而得知。知道人的所为,是用人的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应自己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由此尽享天年,而不致中途夭亡,这是智力的极致了。即便如此,还是有问题。认知要有所依赖的对象才能判断它是否得当,但它所依赖的对象是变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道自然所为不是人为的呢?所说的人为的不是天道自然所为的呢?只有有了真人而后才能有真知。

[原文]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1],不谟士[2]。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3],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4]。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5]。其耆欲深者[6],其天机浅[7]。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8],不知恶死;其出不□[9],其入不距[10];翛然而往[11],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12],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忘[13],其容寂,其颡[14];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15],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注释]

[1]雄成:自傲于成功。[2]谟士:为“谋事”的同音假借。[3]濡:沾湿。[4]登假于道:升到大道的境界。假,至。[5]嗌(ài)言若哇:说话言语吞吐。嗌,咽喉。哇,呕吐。[6]耆:通“嗜”,嗜好。[7]天机:天赋的灵机,灵性。[8]说:通“悦”。[9]□(xīn):通“欣”。[10]距:通“拒”。[11]翛(xiāo)然:自然无拘的样子。[12]捐:多认为是“损”字写坏误作。[13]忘:原本形误写作“志”,今本多已订正为“忘”。[14]颡(sǎnɡ):额头。(kuí):宽大的样子。[15]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贤人,传说尧让位于他,他不肯接受而投河自尽。务光:人名,传说商汤王让位于他,他不肯接受而投河自尽。伯夷、叔齐:商时孤竹君之子。周武王灭商后,他二人因不食周粟而饿死。箕子:殷纣王叔父,因进谏被囚,佯狂装疯。胥馀:殷纣王的贤臣,因进谏被贬成奴仆。纪他、申徒狄:商汤时隐士,因担心汤让天下给他们而投水死。

[译文]

什么叫作真人?古时候的真人,不违逆弱寡,不自傲于成功,不谋虑世事。像这样的人,错过时机而不懊悔,正当时机而不自得。像这样的人,登高不战栗,入水不沾湿,入火不觉热,这是认知达到道的境地才能这样。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睡醒时不忧愁,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舒缓。真人的呼吸直达脚跟,众人呼吸用的是咽喉。争辩中屈服的人,他的言语堵塞在咽喉中,像要呕吐般难受。嗜欲深的人,他天赋的灵机就浅。

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悦生,不知道怕死。他出生到世间不欣喜,他死亡入土不拒绝。他们无拘束地去世,无拘束地来到世上而已。不忘记他生命的开始,不寻求他自己的归宿。欣然地接受生,忘掉死而复归自然。这就叫作不用心智去损害道,不用人为去辅助自然。这就是真人。

像这样的人,他心里忘怀了一切,他的容貌静寂淡然,他的额头宽大朴质。表情严肃时冷凄得像秋天一样,态度和蔼时温暖得像春日一般,喜怒与四时变化相通,和万物相适宜而不知他的终极。所以圣人用兵打仗,灭亡了别人的国家也不会失去民心;利益和恩泽施惠万世,不是为了偏爱人。所以有意与物相通,就不是圣人;有亲疏之分,就不是仁人;计较天时,就不是贤人;利害不能相通为一,就不是君子;追求名声而失却自身本性,就不是士人;丧失自身而失去真性,就不是役使之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都是被别人役使,使别人快意安适,而不是为自己的安适而求安适的人。

[原文]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1],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2],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3],崔崔乎其不得已也[4],滀乎进我色也[5],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6],謷乎其未可制也[7];连乎其似好闭也[8],悗乎忘其言也[9]。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10]。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11]。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12]。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1]义而不朋:依据俞樾所说,“义”应读为“峨”,“朋”读为“堋”,是“言其状峨然高大,而不崩坏也”。即是说真人的精神态度高而无比。[2]与乎其觚而不坚:其中“与乎”是指从容自在的样子。觚(ɡū),本指棱角,此处指特立不群。[3]邴(bǐnɡ)邴:舒畅而喜悦的样子。[4]崔崔乎:被迫而动的样子。[5]滀(chù):水蓄积,此处形容充实而颜色和泽的样子。[6]广:广大。[7]謷:通“敖”,高远。[8]连乎:形容沉默不语。[9]悗(mèn)乎:无心的样子。[10]“以刑为体……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陈鼓应等人认为与庄子思想极不类似,或为他书错简,主张删去。[11]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天和人是合而为一),人喜好它们或不喜好它们,它们都是合而为一的。[12]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无论人认为天和人是合一的或不合一的,它们都是合一的。

[译文]

古时候的真人,神态巍峨而不畏缩,好像有所不足却无所承受;特立不群而不固执,心胸宽广冲虚而不浮华,舒畅自适好像很欢喜,行为举动好像出于不得已,面色和泽令人亲近,德行宽厚令人归依;气度宽宏如世界一般广大,高远超拔而不可限制;沉默不语好似封闭了感觉,无心的样子像是忘了要说的话。把刑法作为本体,把礼仪作为羽翼,把知识当作时变,把道德作为依据。以刑罚为主体,就是从宽对待杀人;把礼仪作为羽翼,以智力相时而动,不过是不得已而行事;以道德作为所遵循的原则,是说就像有脚就能登上山丘一样,而世人却认为是勤于行走的人才能到达。(天和人是合而为一,)人们喜好它们或不喜好它们,它们都是合而为一的。无论人认为天和人是合一的或不合一的,它们都是合一的。其认为合一的与天为同类,其认为不合一的与人为同类。把天和人看作是不相互对立的,这就叫作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2]!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3]!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4],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5],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6]。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7]。藏小大有宜[8],犹有所遁[9]。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10]。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11]。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12]!

[注释]

[1]命:自然而不可免者(释德清说)。[2]卓:卓越,此处指天道。[3]真:真宰,指道而言。[4]相呴(xǔ)以湿:用湿气互相呼吸。呴,呼气。[5]大块:天地。载:负载,寄托。[6]固:牢固。[7]昧者:睡觉的人。昧,通“寐”。[8]藏小大:藏小于大。[9]遁:亡失。[10]恒物:常物。大情:实情,性质。[11]犯:通“范”,模子,此处可理解为动词,作“铸造”。[12]一化之所待:一切变化所依赖的,指大道。

[译文]

死与生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它们如同黑夜和白天的永恒交替一样,是自然的规律。人在有些方面是无法干预的,这是事物的实情。人们认为天是生命之父,而终身敬爱它,更何况那卓越无比的道呢?人们认为君主的地位高出自己,而为之舍身效忠,何况那主宰万物的道呢?

泉水干了,鱼儿一同困在陆地上,相互用湿气吸嘘,相互用口沫湿润,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赞美尧而非议桀,不如把二者的是非善恶都忘了而融化在大道之中。

天地赋予了我形体而让我有所寄托,给我生命以而使我操劳,用衰老使我安闲,用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把生视为好事,也应把死视为好事。把船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大泽中,可以说是牢固的了。然而半夜里有大力的人将它们背走了,睡觉的人都不知道。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东西里面是很适宜的,但还是会有所丢失。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之中就不会有所丢失了,这是万物的普遍实情。人们一旦获得了人的形体就欣喜。如果人的形体,千变万化而没有止境,这也可成为快乐的话那快乐就不可胜计了。所以圣人将游于不会亡失的境地而与大道共存。对于生老病死都要善于安顺的人,人们犹自仿效他,更何况是万物的本源、一切变化所依赖的道呢?

[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1],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2],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3],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4],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5]。狶韦氏得之[6],以挈天地[7];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8];维斗得之[9],终古不忒[10];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11],以袭昆仑;冯夷得之[12],以游大川;肩吾得之[13],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14];颛顼得之[15],以处玄宫;禺强得之[16],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17],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18];傅说得之[19],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20],而比于列星。

[注释]

[1]有情有信:实在确凿的,即客观存在。信,真。[2]无为无形:意即看不见摸不着的,是非物质的。受:通“授”。[3]太极:天地没有形成以前,阴阳未分的浑沌元气。[4]六极:六合,东西南北上下的极限。[5]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谓道贯通古今,无时不在。[6]狶(xī)韦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7]挈(qiè):提挈,引申为整顿。[8]袭:沿袭,调和。气母:元气之母,指阴阳。[9]维斗:即北斗。[10]忒(tè):差错。[11]堪坏:昆仑山神。[12]冯夷:河神,又称河伯。[13]肩吾:泰山神。大山:泰山。大,通“太”。[14]以登云天:传说黄帝在荆山铸鼎,鼎成,有龙垂在鼎上迎接黄帝,黄帝乘云驾龙而去。[15]颛(zhuān)顼(xū):又称高阳氏,黄帝之孙,为古代五帝之一,为北方帝,居玄宫。[16]禺强:水神。[17]西王母:传说中居住西方少广之山的神人。[18]有虞:指舜。五伯:指春秋时的五位霸王,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19]傅说:传说为殷代贤臣。他本来是做苦工的奴隶,后来殷高宗武丁曾任他为相治理天下。[20]东维:与下文“箕尾”皆为星宿名。传说傅说死后精神升天,乘骑东维、箕尾两星,并列于众星之中。

[译文]

道,是真实有信验的,没有作为,没有形迹;可以心传而不可以教授,可以心得而不能目见;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本,在没有天地时,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是它产生了鬼神和上帝,是它产生了天和地;它在太极之上而不算高,在六合之下而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而不算久,比上古还长远而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用来整顿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以调和元气;北斗得到它,就永远不出差错;日月得到它,就能永远运行不停;堪坏得到它,用来入主昆仑;冯夷得到它,以此游历大川;肩吾得到它,以此镇守泰山;黄帝得到它,以此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就住进了玄宫;禺强得到它,就能立身于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就能坐居少广山,人们不知道她的始与终;彭祖得到它,寿数绵长,上自虞舜,下及春秋五霸;傅说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治理天下,(死后)乘骑着东维星和箕尾星,而与众星并列在一起。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1]:“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2],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3],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4]。朝彻,而后能见独[5];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6]。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7]。其名为撄宁[8]。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9],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10],洛诵之孙闻之瞻明[11],瞻明闻之聂许[12],聂许闻之需役[13],需役闻之於讴[14],於讴闻之玄冥[15],玄冥闻之参寥[16],参寥闻之疑始[17]。”

[注释]

[1]南伯子葵:即南伯子綦。女偊(yǔ):庄子虚拟的人名。[2]卜梁倚:庄子虚拟的人名。[3]守:坚持,保守。[4]朝彻:如朝阳初生时普照豁然澄澈,指胸中豁然澄澈。[5]见独:洞见独立无改的大道。[6]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大道的本身是不生不死的。杀生者,杀灭生命的;生生者,产生生命的,两者都是指大道。[7]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道对于万物,无时不在有所送,无时不在有所迎;无时不在有所毁,无时不在有所成。将,送。[8]撄(yīnɡ)宁:扰乱之中而后见其宁定,即心神宁静,不被外界事物所扰。撄,干扰,拂扰。宁,定。[9]副墨之子:文字。形之言,正也;书之墨,副也。有言而书于简册,故曰“副墨”。(林希逸说)[10]洛诵之孙:诵读。洛,通“络”,是同音假借,连络,反复。[11]瞻明:见解洞彻,此处指语言之流传得之于目见。瞻,见。[12]聂许:耳闻。[13]需役:实践,践行。需,须。役,行。[14]於讴:咏叹讴歌。於,音“乌”。讴,歌谣。[15]玄冥:静默。此处是说咏叹是得之于玄虚杳冥无形的境界。(陈启天说)[16]参寥:空寂。[17]疑始:似有始而又未尝有始,近于本源。

[译文]

南伯子綦问女偊:“您的年岁很大了,而面色却如同小孩,为什么呢?”

女偊说:“我得到了道。”

南伯子綦说:“道可以学得到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那种可以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能而没有圣人的道,我有圣人的道而没有圣人的才能。我想用道去教化他,也许他真的能成为圣人吧!就是不能,用圣人的道告诉有圣人才能的人,也是容易的。我继续持守着,而后告诉他,三天后就能把天下置之度外了;已经置天下于度外了,我又持守,七天以后能把万物置之度外了;已经置物于度外了,我又持守,九天以后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而后心胸豁然澄澈。心胸豁然澄澈了,而后能洞见独立而不改的道;洞见独立而不改的道,而后能不受古今时间的限制;不受古今时间的限制了,而后能进入无生无死的境界。杀灭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死;产生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生。道对于万物,无时不在有所送,无时不在有所迎;无时不在有所毁,无时不在有所成。这就叫作‘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在万物生死、成毁的纷扰中保持宁静安定。”

南伯子綦说:“您从哪儿学到的道呢?”

女偊说:“我从文字那儿学到的,文字是从语言那儿得到的,语言是从目见那儿得到的,目见是从耳闻那儿得到的,耳闻是从修行那儿得到的,修行是从咏叹那儿得到的,咏叹是从静默那儿得到的,静默是从空寂那儿得到的,空寂是从疑似本源那儿得到的。”

[原文]

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2],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4]!”曲偻发背[5],上有五管[6],颐隐于齐[7],肩高于顶,句赘指天[8]。阴阳之气有沴[9],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10],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11],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12];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13]。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14]。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梨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15]!”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16],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17]。彼近吾死而我不听[18],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19]!’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20],蘧然觉[21]。

[注释]

[1]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均为庄子虚构的人物。[2]尻(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3]莫逆于心:心中没有抵触,内心相契。[4]拘拘:屈曲不能伸展的样子。[5]曲偻(lóu):伛偻,腰背弯曲。发背:背弯曲向上拱露。[6]五管:五脏的穴位。[7]颐隐于齐:面颊藏在肚脐下。颐,面颊。齐,通“脐”,肚脐。[8]句(ɡōu)赘:发髻。[9]沴(lì):凌乱。[10]跰(pián)(xiān):走路偏偏跌跌的样子。[11]浸假:假使。[12]鸮炙:烤鸮鸟肉。[13]县解:解除倒悬。县,同“悬”。[14]物有结之:被阴阳之气所束缚。[15]怛(dá):惊恐。[16]将奚以汝为:将要把你变为何物。奚,何。[17]不翅:不啻。翅,同“啻”。[18]近:用作动词,意为“使……接近”。[19]镆铘:宝剑名。传说干将、镆铘为楚王铸雌雄二剑,三年成,雄剑名干将,雌剑名镆铘。也作“莫邪”。[20]成然寐:熟睡。[21]蘧(qú)然:喜悦自在的样子。

[译文]

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互相谈论说:“谁能把无当作头颅,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骨,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与他做朋友了。”四人相视而笑,心意投合,于是互相结为朋友。

不久子舆病了,子祀前往问候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曲着身子的人啊!”子舆腰弯驼背,五脏的穴位向上,面颊藏在肚脐下,肩高过头顶,头后的发髻朝天。阴阳之气虽然凌乱失调,但子舆的心却安闲而若无其事。他步履蹒跚地走向水井照着身影,说:“哎呀!造物者又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曲着身子的人啊!”

子祀说:“你厌恶这样吗?”

子舆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呢?假使把我的左臂变为鸡,我就用它来司夜报时;假使把我的右臂变为弹丸,我就用它打鸮鸟烤着吃;假使把我的尾骨变为车轮,把我的精神变为马,我就乘着这马车走,哪里还会变更再用别的马车呢!况且人们获得生命,乃是适时;失去生命,乃是顺应。安心于适时而处于顺应,哀乐的情绪就不能进入心中。这就是古时所说的解除倒悬。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是因为被外物束缚住了。况且人力不能胜过自然规律是由来已久了,我又为什么要厌恶呢?”

不久子来生了病,气喘吁吁地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着哭泣。子梨前往问候他,对子来的妻子、儿女们说:“去!走开!不要惊了将要变化的人!”他倚着门对子来说:“伟大啊!造化者!又要把你变为何物呢?要把你送到何处去呢?要把你变为老鼠的肝吗?要把你变为虫子的臂膀吗?”

子来说:“子女对父母,无论要到东西南北,都要听从父母的命令。人对于阴阳造化,不啻父母。它让我死,而我不听从,我就是违逆不顺,它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给了我形体,用生来使我劳作,用老来使我安逸,用死来使我安息。所以把我的生视为好的,也应把我的死视为好的。譬如现在有个铁匠铸造金属器具,那金属跳跃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成镆铘宝剑!’铁匠必定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现在造化一旦造出一个人的形体,这个人就说:‘我是人!我是人!’造化者必定认为这是不祥的人。现在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化视为铁匠,往哪里去而不可呢!”子来说完酣然睡去,一会儿又自在地醒来。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2],相为于无相为[3]?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4];相忘以生,无所终穷[5]?”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6],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7]。或编曲[8],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9],而我犹为人猗[10]!”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11],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12]。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3];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4],以死为决溃痈[15]。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16],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17]。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18]。”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1]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均为庄子虚构的人物。[2]相与于无相与:相交在无所谓相交之中,即一种自然而然的交往。[3]相为于无相为:相助在无所谓的相助之中,即相助而不着形迹。[4]挠挑:登升。[5]终穷:终止穷尽,死亡。[6]莫然有间:不知不觉顷刻间,没多久。莫然,即“漠然”。[7]侍事:帮助办丧事。[8]编曲:编作挽歌。[9]而:通“尔”,你。反其真:返归自然。[10]猗(yī):语尾助词,相当于“兮”。[11]修行无有:修行却不讲礼仪。[12]命:名,形容。[13]游方之外:游天地四方之外。形容超脱世俗,不受礼教的束缚。[14]附赘:附生的赘瘤。县疣:悬生的瘊子。两者比喻多余、无用的东西。[15](huàn):疽,毒疮。痈:恶性脓疮。[16]愦(kuì)愦然:烦乱的样子。[17]生定:心性静定安详。生,通“性”。[18]畸(jī)人:与众不同的人,奇人。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互相结为朋友,说:“谁能相交在不相交之中,相助在没有相助痕迹之中?谁能登上天空游于云雾,跳跃于无极之中;忘了生死,没有穷尽?”三个人相视而笑,心意投合,于是互相结为朋友。

不知不觉间过了没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到了这事,派子贡前往助理丧事。子贡看见一个人在编挽歌,一个人在弹琴,相互唱和道:“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返璞归真了,而我们还寄寓在人世啊!”子贡快步走上前说:“请问面对着尸体唱歌,合乎礼仪吗?”

孟子反和子琴张相互看了看,笑着说:“他哪里懂得礼的真意!”

子贡回去后,把这些告诉了孔子,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修养德行却不讲礼仪,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对着尸体唱歌,脸色不变,真是无法来形容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是游于天地四方之外的人,而我是生活在天地四方之内的人。天地四方的内外彼此不相及,而我让你前往吊唁,我太固陋了。他们正和造物者为友伴,而遨游于天地元气之中。他们把生视为附着的赘瘤,把死视为毒疮的溃败。像这样,又怎么明白死生先后的区别呢!假借着不同之物,寄托在同一形体中;忘却内在的肝胆,遗忘外在的耳目;让生死随着自然而反复循环,不知道它的头绪;无所牵系地神游于尘世以外,逍遥在自然无为的境地。他们又怎能不烦乱地拘守世俗的礼仪,以此让众人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先生您依从哪一方呢?”

孔子说:“我孔丘,是遭受天道惩罚的人。即便如此,我和你还是共同追求方外之道。”

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吗?”

孔子说:“鱼儿相与寻找水源,人们相与向往大道。相互寻找水源的,挖个池子来供养;相互向往大道的,泰然无事而心性自定。所以说:‘鱼在江湖中互相忘掉,人在大道中互相忘掉。’”

子贡说:“请问与众不同的异人是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异人是与世俗之人不同而顺应自然的人。所以说:‘大自然的小人,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是大自然的小人。’”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1],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2]。”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3],有旦宅而无情死[4]。孟孙氏特觉[5],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6]。且也相与‘吾之’耳矣[7],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8],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9],献笑不及排[10],安排而去化[11],乃入于寥天一[12]。”

[注释]

[1]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的贤人。[2]壹:语助词,表强调。[3]骇:惊动。损:伤。[4]旦宅:通“怛咤”,惊惧。[5]特觉:独自觉醒。[6]是自其所以乃:这就是他所以如此的缘故。即是指孟孙才的哭泣,是见众人哭而随之哭。乃,如此。[7]相与“吾之”耳:互相说“是我”。[8]厉:同“戾”,至,到达。[9]造适:达到适意的境界。造,达到。[10]献笑不及排:内心自得而发出的笑声,不待安排。排,安排。[11]安排而去化:听任自然的安排而顺应变化。[12]寥天一:寂寥的道混为一体。即是指道。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而没有眼泪,心中不悲戚,守丧不哀痛。没有这三点,却以善于处理丧事而闻名鲁国。难道有不具其实而博得名声的吗?我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氏已尽了居丧之道了,超过了知道丧礼的人。丧事应该简化却因世俗沿袭而无法做到,他已经有所简化了。孟孙氏不知什么是生,不知什么是死;不知道迷恋生前,不知道惦念死后。他像是要化为物,以等待着他所不知的变化而已!再说方今将要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呢?方今将要不变化,怎么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可我和你,恐怕都是在梦中还未觉醒啊!况且孟孙氏认为有形体的变化而没有心神的损伤,有惊恐而没有精神上的死亡。孟孙氏独自觉醒,别人哭他也哭,这就是他所以如此(苦而不哀)的缘故。众人看到自己的形体就相互称说‘这是我’,哪里知道我所谓‘这是我’果真是我呢?再且你梦见成为鸟飞到天空,梦见成为鱼潜入深渊。不知道现在说话的人,是醒着呢,还是在做着梦呢?突如其来的快意来不及笑出来,从内心自然流露出来的笑声来不及事先安排,顺任自然的安排而随之变化,就可以进入寂寥廓远之处的纯一境界。”

[原文]

意而子见许由[1]。许由曰:“尧何以资汝[2]?”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3]?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4],而劓汝以是非矣[5],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6]?”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7]。”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8],据梁之失其力[9],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10]。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1]?”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12],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1]意而子:庄子虚拟的人物。[2]资:资助,指教。[3]轵(zhǐ):通“只”,语助词。[4]黥(qínɡ):古代一种肉刑,在犯人额颊等处刺刻,然后涂上墨,又称墨刑。[5]劓(yì):古时一种割鼻子的刑罚。[6]恣睢(suī):放纵,无所拘束。[7]黼黻(fǔ fú):古时礼服上绣的花纹。[8]无庄:庄子虚拟的古代美女。[9]据梁:庄子虚拟的古代大力士。[10]炉捶:炉和锤,冶炼用的工具,此处指冶炼锻打。[11]乘成:载着完整的形体。成,完备,完整。[12](jī):调和。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用什么教导你呢?”

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力行仁义而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尧既然已经用仁义给你施行了墨刑,用是非给你施行了劓刑,你怎么能逍遥放荡、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变化的境界呢?”

意而子说:“即使如此,我还是愿意游于这个境界的边际。”

许由说:“不可能这样。盲人无法欣赏眉目颜色的美好,瞎子无法观赏礼服上绣的彩色花纹的华丽。”

意而子说:“无庄忘掉了自己的美貌,据梁忘掉了自己的力量,黄帝忘掉了自己的智慧,都是经过造物者的熔炉陶冶锤炼成的。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平息我受的墨刑,修补我受劓刑的伤残,使我载着完整的形体来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不可知的呀。我给你说说大略:我的大宗师啊!我的大宗师啊!调和万物而不认为是义,恩泽惠及万世而不认为是仁,长于上古却不算老,覆天载地、雕刻万物的形状而不认为是巧。这就是我所遨游的境界!”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1]。”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以,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2]。”

仲尼蹴然曰[3]:“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4],离形去知,同于大通[5],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6],化则无常也[7]。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1]益:增益,进步。[2]坐忘:静坐而忘其身以至于道。[3]蹴(cù)然:因惊异而神情突变的样子。[4]黜(chù):废弃,抛开。[5]大通:即大道。[6]同则无好:和同万物就没有偏好。[7]化则无常:参与万物的变化就不会执滞。常,常规,此处指固执不变。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

孔子说:“指什么说的呢?”

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好的,但是还不够。”

过了几天又见面,颜回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说:“指什么说的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好的,但是还不够。”

过了几天又见面,颜回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说:“指什么说的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奇地问:“什么叫坐忘?”

颜回说:“遗忘肢体,抛掉聪明,离弃形体忘掉智识,与化育万物的道融通为一,这就叫坐忘。”

孔子说:“和同万物就没有偏好,参与万物的变化就没有偏执。你果真是贤人啊!请让我追随在你的身后。”

[原文]

子舆与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3]。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注释]

[1]子桑:即上文的子桑户,庄子虚拟的人物。[2]霖雨:连绵三天以上不停的雨。[3]不任其声:(心力交疲,)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任,胜任。趋举其诗:诗句急促,不成调。趋,急促。举,引起,此处指念诵。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朋友。一连下了十天雨,子舆说:“子桑恐怕要饿病了吧!”于是带着饭去给他吃。到了子桑的门口,就听到像是唱歌又像是哭泣的声音。子桑弹着琴唱道:“父亲呀!母亲呀!天呀!人呀!”声音微弱而诗句急促。

子舆进到屋里,说:“你吟唱诗,为什么这样不成调子?”

子桑说:“我在思索使我到了这般窘困地步的原因而不得其解。父母难道想要我贫困吗?上天无私地覆盖一切,大地无私地承载着一切,天地岂会偏私而让我贫困呢?探求使我贫困的原因而得不到结果。然而我到了这样的绝境,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