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卡里布迪斯旋涡到希拉礁
时值一月份,天黑得早。格兰古瓦步出司法宫时,街道已经昏暗了。夜幕降临,他倒觉得挺高兴,正想钻进一条幽暗无人的小街,从容地思考一番,好让他这哲学家给他这诗人略微包扎一下创伤。再说,他也无家可归,哲学是他的唯一栖身之所。
二 “以吻还击”
彼埃尔·格兰古瓦赶到河滩广场时,全身已经冻僵了。他望见广场中间燃得正旺的篝火,就急急忙忙赶过去。但是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已经把篝火团团围住。
围着篝火的观众圈里留下一大片空场,有位姑娘在那儿跳舞。
那姑娘是人,是仙女,还是天使,格兰古瓦一时闹不清楚,他枉为怀疑派哲学家,又是讽喻诗人,却被眼前光彩夺目的景象给迷住了。
姑娘的个头儿并不高,但身材苗条,亭亭玉立,显得很高。她的肌肤微黑,不过可以想见,白天看来肯定闪着金光,极为漂亮,就像安达卢西亚或罗马女子那样。她的纤足也是安达卢西亚型的,穿着秀美的花鞋,显得那么纤巧,那么相得益彰。她翩翩起舞,转圈飞旋,踏着随意掷在地上的一块波斯旧地毯,那张光艳照人的脸每次转向你,乌黑的大眼睛都会向你射去一道电光。
周围的人个个张大嘴巴,瞪大眼睛观看。只见她那纯美滚圆的双臂举到头顶,嘭嘭敲着巴斯克手鼓,伴随着舞蹈,那身段修长曼妙,灵活飞动,宛如一只胡蜂,那金光闪闪的胸衣平滑无纹,彩衣飘舞而裸露臂膀,彩裙翻飞而不时窥见线条美妙的小腿,那秀发乌黑如漆,那目光灼灼似火焰,这哪里是凡人,分明是一位天仙!
“一点不错,”格兰古瓦心中暗道,“她是一个火精,是一位山林仙女,是一位天仙,是曼纳路斯山的酒神祭女!”
恰巧这时,“火精”的一条发辫松落,一枚缀在发上的黄铜钱掉在地上。
“哦,不对!”格兰古瓦说道,“她是个吉卜赛女郎!”
整个幻象倏然消失。
她又跳起舞来,并从地上拿起两把短剑,把剑尖抵在额头上朝一个方向转动,同时身子则朝另一个方向旋转。果然不错,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吉卜赛女郎。格兰古瓦尽管颇为失望,但觉得整幅图景还不乏迷人的魔力。通红的篝火光亮刺眼,欢腾跳动,映在围观群众的脸上,映在吉卜赛女郎微黑的额头上,又向四周广场投射过去,淡白的余光映现跳荡的人影,映现一侧的大柱楼满是皱纹苍老发黑的面容,另一侧绞刑架的石臂。
千百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都凝视着跳舞的姑娘,其中有一张脸看得似乎格外出神。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副严峻、沉静而阴郁的神情。由于旁边的人遮挡,看不出他的衣着打扮,估计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但是已经秃顶,只有两鬓稀稀落落长几绺头发,且已花白了。他的额头又宽又高,开始刻出一道道横纹;然而,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非凡的青春、火热的活力、深沉的情欲。他那双眼睛死死盯住吉卜赛女郎,就在这个十六岁的放浪少女跳舞、飞旋、为众人取乐的时候,他那沉思凝想的神情越来越阴沉了。一丝微笑和一声叹息,不时在他的唇边相遇,但笑容比叹息还要痛苦。
姑娘跳得气喘吁吁,终于停了下来,观众则满怀爱心,热烈鼓掌。
“佳利!”吉卜赛姑娘叫了一声。
格兰古瓦立刻看见跑来一只小山羊,雪白而美丽,灵敏而活泼,神采奕奕,两只角染成金黄色,四只蹄子也染成金黄色,还戴着金黄色的项圈。刚才它一直蜷伏在地毯的一角,瞧着主人跳舞,格兰古瓦没有注意它。
“佳利,该你的了。”跳舞的姑娘又说了一句。
姑娘坐下来,将巴斯克手鼓亲热地举到小山羊面前,问道:“佳利,现在是几月份?”
小山羊竖起前蹄,在小鼓上敲了一下。果然不错,正是一月份。观众鼓起掌来。
“佳利,”姑娘翻转了巴斯克鼓面,又问道:“今天是几号呀?”
小山羊又竖起金色的蹄子,在鼓上敲了六下。
“佳利,”埃及女郎再一次翻转鼓面,又问道,“现在几点钟啦?”
佳利便敲了七下,正巧这时,大柱楼的时钟打了七点。
观众都惊叹不已。
“这里面有巫术!”人群中一个险恶的声音说道。说话的人正是那个死盯着吉卜赛姑娘的秃顶男子。
姑娘打了个寒噤,扭头望望;但是又爆发出一阵掌声,淹没了这声哀鸣。
掌声甚至从她心灵上完全抹去那人的声音,因此,她还继续考她的小山羊。
“佳利,在圣烛节游行队列中,城防手铳队队长吉沙尔·大勒米先生,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佳利竖立起来,用两只后蹄走路,样子又庄重又斯文,把个手铳队队长假正经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全场人哈哈大笑。
“佳利,”表演越成功,姑娘也就越胆大,她又问道,“王国检察官雅克·夏莫吕阁下,在宗教法庭上,是怎样夸夸其谈的?”
小山羊坐下来,开始咩咩叫,同时挥动前蹄,动作十分奇特,除了学不出他那蹩脚法语、蹩脚拉丁语之外,那姿势、那声调、那神态,整个儿活脱出一个雅克·夏莫吕来。
观众的掌声更热烈了。
“亵渎神灵!邪魔外道!”那秃顶男人又叫了一声。
吉卜赛姑娘再次回过头去。
“哼!又是那个坏蛋!”她说着,便伸出下嘴唇,做了个似乎是习惯性的撇嘴动作,随即一旋,转过身去,托着巴斯克手鼓,开始收敛观众的赏钱。
大白洋、小白洋、小盾币、鹰币,雨点一般投过来。她走到格兰古瓦面前,猛然停下。诗人摸摸口袋,一探到底,摸到了实际,原来囊空如洗,说了声:“见鬼!”美丽的姑娘却始终站在那儿,伸着手鼓等待。格兰古瓦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口袋里若是装一座秘鲁金矿,他也情愿掏出来给跳舞的姑娘。可是他没有秘鲁金矿,何况那时还没有发现美洲大陆。
幸而一个意外事件给他解了围。
“你还不滚开,埃及蝗虫。”一个尖厉的声音从广场最幽暗的角落传过来。
姑娘大惊失色,转身望去。这回不是那个秃顶男人喊的,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虔诚又刻毒。
这声叫喊吓坏了吉卜赛女郎,却喜坏了在那儿乱窜的一群孩子。
“是罗朗塔楼的那个隐修婆,”孩子们起哄笑着嚷道,“是麻袋婆在吼叫!大概她没有吃晚饭吧?看看公共食摊上有什么剩东西,给她送点儿去!”
格兰古瓦落到这种地步。没有面包,也没有住处。
他正自愁肠百结,意绪消沉,忽然听见一阵充满柔情而又奇特的歌声,顿时从遐想中醒来。原来是埃及女郎舒展歌喉。
她的歌喉犹如她的舞蹈,犹如她的容貌,极为迷人,却又难以捉摸,可以说蕴涵着纯净、激扬、空灵、飘渺。听来是一阵阵心花怒放,一阵阵美妙的旋律,一阵阵意外的节奏;继而乐句单纯,间有咝咝尖厉的音符;继而音阶轻快跳跃,足令夜莺退避三舍,但音韵始终那么和谐;继而八度音起伏跌宕,好似这位唱歌少女悸动的胸脯。随着歌声的千回百转,她那张俏脸的神态,也奇异般变幻莫测,从极度狂放到极度庄严,忽而显出一副浪相,忽而俨若一位女王。
听她这声调,格兰古瓦不禁眼泪盈眶。不过总体来说,她的歌情调欢快,她像鸟儿一样歌唱,完全出于恬适,出于无忧无虑。
吉卜赛姑娘的歌声扰乱了格兰古瓦的冥想,但是像天鹅划出水纹一样。他聆听着,自觉心中欢然,忘却了万念。几小时以来,只有这会儿他没有痛苦之感。
游行队伍走遍大街小巷,又来到河滩广场,他们高举着火把,闹哄哄沸反盈天。
读者已经看见这支队伍从司法宫出发,一路上排列成形,不断扩大,巴黎所有的地痞无赖、无所事事的小偷,以及闲散的流浪汉,全都加入进来;因此,队列来到河滩广场时,已经声势浩大了。
新登基的丑大王头戴王冠,身披王袍,手持权杖,端然坐在担架上,真是光彩炫目,他正是圣母院敲钟人——驼子卡希魔多。
游行队列从司法宫到河滩广场这一路上,卡希魔多那奇丑而忧伤的面孔,如何渐次开颜,喜形于色,终至得意扬扬的神态变化,是很难描绘出来的。这是他有生以来,自尊心第一次得到满足。
卡希魔多正自我陶醉,耀武扬威地经过大柱楼时,一个人怒气冲冲,忽然从人群中闯出来,一把从他手中夺去他那丑大王的标志——那根包着金纸的木棍,众人见此情景,无不深感意外,无不惊骇。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正是刚才躲在人群中发泄仇恨、大肆威胁吉卜赛女郎的那个秃顶男人。他一身教士打扮。他从人群里冲出时,格兰古瓦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他来,惊呼道:“咦!这不是我的学艺师傅,克洛德·弗罗洛主教代理吗!见鬼,他要把这个独眼龙怎么样?想要让这独眼龙吞掉吧!”
果然,随着一声惊叫,可怕的卡希魔多跳下担架,女人纷纷转过脸去,不忍心看着主教代理被撕成碎片。
卡希魔多一个箭步蹿到教士面前,瞧了瞧他,却扑通一声跪到地下。
教士扯掉他的王冠,折断他的权杖,撕烂他那缀着金箔的王袍。
卡希魔多双手合十,低头跪着。
继而,两人虽然都不讲话,却打起手势,做出种种姿态,开始一场奇特的交谈。教士昂然站立,大发雷霆,又咄咄逼人;卡希魔多则卑恭地跪着,极力哀求恳请。然而只要愿意,卡希魔多动一动手指头,就肯定能把这个教士辗碎。
主教代理粗暴地摇着卡希魔多强壮的臂膀,终于示意他站起来跟他走。
卡希魔多站起身来。
这时,狂人团从一阵惊愕中醒悟过来,想前来护驾,保卫他们这位被猝然赶下宝座的大王。埃及人、丐帮和所有小文书们,将教士团团围住,厉声叱责。
然而,卡希魔多却挺身护住教士,他挥动着两只大拳头,牙齿咬得咯嘣响,像发怒的猛虎一般,注视着进犯的人。
主教代理又恢复阴沉而庄重的神态,他向卡希魔多略一示意,便默默地离去。
卡希魔多劈开人群,在前边为他开路。
他们穿过人群,穿过广场,可是喜欢热闹、游手好闲的人,黑压压一片,都要在后面跟随。于是,卡希魔多掉过头来断后,倒退着尾随主教代理,他那形体敦敦实实,样子狰狞可怖,毛发倒竖,四肢蓄势待发,呲着野猪似的獠牙,又像猛兽一样咆哮,只要手脚一动,目光一瞥,人群就如退潮一般纷纷闪避。
他们俩钻进又黑又窄的小街里,众人干瞪眼看着,谁也不敢贸然追上去:卡希魔多那咯嘣嘣咬牙的幻影,就足以把住街口。
“嘿!真是妙不可言!”格兰古瓦说道,“可是鬼知道,我上哪儿去混顿晚饭呢?”
三 夜晚街头逐艳的麻烦
格兰古瓦不假思索,跟上了吉卜赛女郎。他看见那姑娘带着小山羊,走进刀剪街,自己也走上那条街道。
“有何不可呢?”他自言自语道。
格兰古瓦是个在巴黎街头流浪的哲人,他早已发现,跟踪一位不知道她去哪儿的美貌女子,比什么都更能激发奇思异想。
待她拐进另一条街刚刚不见,就听见她尖叫一声。
他急忙快步跑去。
这条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在拐角圣母像脚下有一个铁笼子,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格兰古瓦借着微光,看见吉卜赛女郎正在两条汉子的手臂中挣扎,那两条汉子极力堵住她的嘴,窒息她的叫喊。可怜的小山羊吓坏了,抵着角咩咩直叫。
“救人啊,巡逻队的先生们!”格兰古瓦高声呼救,勇敢地冲上去。抓住那姑娘的两条汉子,有一个朝他回过头来,原来是卡希魔多那张狰狞可怖的怪脸。
格兰古瓦没有逃跑,可也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卡希魔多却逼过来,反手一掌,就将他击出四步远,摔倒在铺石路上。接着,那个魔头一只手臂托着吉卜赛女郎,就像搭着一条丝巾似的,飞步跑掉,一忽儿便隐没在黑夜中。那个同伙跟在后边,也消失不见了。可怜的小山羊跟着追赶,咩咩惨叫。
“救命啊!救命啊!”不幸的吉卜赛姑娘连连呼叫。
“站住,坏蛋!把这个浪货给我放下!”突然像打雷般一声断喝,只见从邻街冲出一名骑手。
他是一名羽林军骑卫队长,全身披挂,手执一把巨剑。
他从惊愕的卡希魔多的手中夺过吉卜赛姑娘,横放在马鞍上。待狰狞可怖的魔驼定下神来,冲上去要夺回他掠获的女子,紧随队长的十五六名羽林军卫抢上前来,个个手执长剑。这是一小队禁军,奉巴黎军警统领罗伯尔·戴图维尔之命,沿街巡逻检查宵禁。
卡希魔多被包围逮捕,牢牢地捆住。他狂吼乱叫,口吐白沫,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如果是大白天,那么毫无疑问,单凭他这张因发怒而更加丑恶的脸,他就能吓跑这一小队人马。丑相是他的最可怕的武器,然而,黑夜却解除了他的武装。
他的同伙趁厮打的时候溜掉了。
吉卜赛女郎从马鞍上优美地坐起来,双手勾住年轻军官的双肩,定睛凝视他片刻,仿佛既喜爱他那英俊的相貌,又欣然感激他的搭救之恩。继而,她率先打破沉默,使甜美的声音更加甜美,问道:“警官先生,您尊姓大名?”
“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为您效劳,我的美人儿!”军官挺身答道。
“谢谢。”姑娘说道。
浮比斯队长捻着他那勃艮第式的小胡子,姑娘趁机哧溜一下滑下马,像飞箭一般逃掉。
她消失得比闪电还快。
“他娘的!”队长勒紧捆绑卡希魔多的皮索,恨道,“我宁愿扣住那个浪货!”
“有什么办法呢,队长?”一名骑警说道,“黄莺飞走了,蝙蝠留下来。”
四 摔罐成亲
这时,他忽然望见一条狭长街道的那头有一道红光,精神便为之一振,不禁又说道:“谢天谢地!就在那边!”
终于跑完这条街,尽头是一大片空场,只见迷蒙的夜雾中,有成百上千的亮点闪烁。
可怜的诗人环视周围:的确,在这种时刻,从来没有一个好人走进可怖的奇迹宫廷;这是个魔圈,无论大堡的军校还是京城的警官,胆敢闯进来的,无不粉身碎骨;这是贼窝,是巴黎脸上的脓疮;这是条阴沟,每天早晨污水流出去,夜晚又流回来停滞,满载着邪恶、乞讨和流浪,即在各国京城常年横溢的流浪;这巨大的巢穴,每天晚上,社会的一切寄生虫都满载而归;这是骗人的医院,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失足的学生,诸如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等所有民族,诸如犹太、基督、伊斯兰、偶像崇拜等各个宗教的渣滓,他们白天敷上假造的伤口,化装要饭,夜晚在这里摇身一变而为强盗;总而言之,这是一间巨大的化妆室,在巴黎街头上演的偷盗、卖淫、谋杀这类永恒喜剧的所有演员,当年就是在这里上装卸装的。
这片广场很宽阔,跟当时巴黎所有广场一样,形状不规则,铺石路面也不平整。四处火光闪亮,每处火光都围着一群奇特的人。他们窜来窜去,大叫大嚷。还听见尖厉的笑声、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声音。
这又像一个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新世界,是爬行动物麇集、怪异荒诞的世界。
格兰古瓦被三个乞丐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又被周围一群人的咆哮震聋了耳朵,越发吓得魂飞魄散。这个倒霉的家伙极力收拢神思。
在周围一片喧哗吵嚷中,一声清晰的叫喊响起来:“带他见大王去!带他见大王去!”
“圣母啊!”格兰古瓦咕哝道,“这里的大王,一定是公山羊了。”
“带去见大王!带去见大王!”众人不断地叫嚷。
人人都来拖他,都争先恐后朝他伸出指爪。然而,那三名乞丐就是不松手,吼叫着同其他人争夺:“他是我们的!”
一名乞丐坐在火堆旁的大酒桶上,他就是坐在宝座上的花子王,丐帮帮主。
三个家伙把格兰古瓦拖到酒桶前,狂呼滥饮的人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那孩子还在大锅里刮出声响。
格兰古瓦大气不敢出,眼睛也不敢抬一抬。
这时,高坐在酒桶上的帮主开口问道:“这小子是什么东西?”
“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大人……陛下……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他终于承认道。称呼升级到了顶点,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再往上升,如何降下来了。
“叫什么名字,小子,少废话。告诉你,我,克洛班·特鲁伊傅,金钱王国的国王。由我来审你。你不是黑帮成员,却闯入黑帮王国里,侵犯了本城的特权,应当受到惩罚。
“要吊死你!理所当然,正派的市民先生们!你们那边怎么对付我们,我们这边就怎么对付你们。你们订什么法律惩罚无家无业的游民,游民也拿什么法律惩罚你们。如果说法律太残忍,那也是你们的过错。”
然而他却停住了,好像突然有了个什么念头。
“等一等,”他说道,“我倒忘啦!……咱们还有个规矩:要吊死一个男的,总得先问问有哪个女的要他——伙计,你只有这最后一点活路。要么跟一个女花子结婚,要么跟绳子结合。”
格兰古瓦这副惨相,当然吊不起人家的胃口。女花子看到处理的这种货色,似乎都没有什么兴趣。倒霉的家伙听见她们回答:“不要!不要!吊死他吧,还可以让大家开开心!”
“伙计,活该你倒霉!”克洛班说道。
恰好这时,黑帮堆里有人喊了一声:“爱丝美拉达!爱丝美拉达!”
格兰古瓦浑身一抖,扭头朝叫嚷声那边望去,只见人群闪开一条路,走来一个光艳照人的清秀女子。
正是那个吉卜赛女郎。
“爱丝美拉达!”格兰古瓦在惊愕中不禁说道。他听到这个具有魔力的词,突然想起这一天种种遭遇,怎能不激动万分。
这个天生尤物世间罕见,她那魅力和美貌,似乎在奇迹宫廷也有极大威力。黑帮男女都悄悄为她让路,他们看见她,粗野的面孔都笑逐颜开。
美丽的山羊佳利跟在后面。她脚步轻快,走到受刑的人跟前,默默地端详了片刻,只见格兰古瓦此时已经半死不活了。
“您要吊死这个人吗?”姑娘向克洛班郑重问道。
“是啊,妹子,”金钱国大王答道,“除非你要他做老公。”
姑娘撇了撇下嘴唇,做出她常有的娇态。
“我要他了。”她答道。
到了这一步,格兰古瓦确信从早上起,他无非在做梦,而这是接续的梦境。
尽管逢凶化吉,变化也的确来得太突然了。
有人将绳套活结解开,把诗人从凳子上扶下来。由于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强烈,他不得不坐下。
埃及大公一言不发,拿来一个瓦罐。吉卜赛姑娘把它递给格兰古瓦,说道:“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摔成了四瓣。
“兄弟,”埃及大公说着,双手按住他俩的额头,“她是你老婆;妹子,他是你老公。婚期四年。好啦。”
五 新婚之夜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诗人就置身于一个小房间,坐在桌前了。
年轻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理睬他,只是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碰到一张小凳子,时而同小山羊说两句话,时而又撇撇嘴。终于,她走过来,挨着桌子坐下。
格兰古瓦越来越沉溺于梦想,失神的目光还跟随她的一举一动,暗自思忖:“‘爱丝美拉达’,难道就是她吗?一位天仙!街头跳舞的一个姑娘!既是神品,又如此低贱!白天,正是她最终断送了我的圣迹剧;晚上,又是她搭救了我的性命。她是我的丧门星,又是我的好天使!……老实说,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她肯定爱我爱得发狂,才会这样把我要下来——真的,”他猛然起身,带着构成他性格和哲学基础的现实感,自言自语,“我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她的老公!”
这个意念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他雄赳赳地,但又殷勤地凑过去,吓得姑娘连连后退,问道:“您要干什么?”
他老实不客气地去搂姑娘的腰。
吉卜赛女郎的衣衫跟鳗鱼皮似的,从他手中滑走了。她一个箭步,从屋的一端蹿到另一端,略一弯腰又挺起来,未待格兰古瓦看清楚,手中不知从哪儿操出一把匕首。她又气恼又高傲,嘴唇鼓起来,鼻孔张大,两颊涨得赛似红苹果,眼珠子放射光芒。与此同时,白色小山羊也护在她面前,抵着两只涂成金色的美丽尖角,向格兰古瓦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这一切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蜻蜓忽然化为黄蜂,只想蜇人。
我们的哲学家愣住了,困惑的目光一会儿看看山羊,一会儿又看看姑娘。
“圣母啊!”格兰古瓦惊魂稍定,便说道,“这不是两个泼妇吗?”
与此同时,吉卜赛姑娘也打破缄默:“你这家伙,胆子也够大的!”
“对不起,小姐,”格兰古瓦笑呵呵地说道,“不过,为什么您又要我做您老公呢?”
“难道眼看着你被吊死吗?”
“这样看来,”诗人自作多情的美愿落空了,颇为失望,又说道,“您嫁给我,只想救我一命,没有别的意思啦?”
“你还要我有什么别的意思呀?”
这工夫,爱丝美拉达的匕首和小山羊的尖角,始终处于戒备状态。
“爱丝美拉达小姐,”诗人说道,“咱们和解吧。我以我进天堂的福分向您发誓,没有您的准许,我绝不靠近您。可是,您给我一顿晚饭吃吧。”
过了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了一块黑面包、一片肥肉、几个皱巴苹果、一罐麦花酒。格兰古瓦开始大吃大嚼,叉子和陶瓷盘子碰得叮当作响;看那样子,他的情欲整个儿化为食欲了。
姑娘坐在他对面,默默注视他吃饭,显然她另有所思,脸上不时泛起微笑,温馨的小手抚摩着轻轻抵在她膝上的聪明小山羊的头。
“大伙为什么叫您‘爱丝美拉达’呢?”诗人又问道。
“我一点也不明白。”
“总有点原因吧?”
姑娘从胸襟里掏出一个长方形小香囊,那是吊在脖子上用念珠树籽串的项链。小香囊发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外面有绿绸子套,正中镶了一大颗仿绿宝石的玻璃珠。
“大概是因为这个吧。”她说道。
姑娘把护身符放进怀里,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格兰古瓦还提些别的问题,但是姑娘爱答不理的。
“浮比斯,”姑娘喃喃说道,继而转向诗人,“‘浮比斯’是什么意思?”
格兰古瓦不大明白,他的一番话和这个问题有什么关联;不过他也不恼,能炫耀一下自己的博学也是好的,于是他昂首挺胸,答道:“这是个拉丁文词,是‘太阳’的意思。”
“太阳!”姑娘重复道。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弓箭手、一个天神的名字!”
“天神!”埃及女郎重复道,声调中含有一往情深的意味。
这时,姑娘的一只手镯脱落,掉在地上。格兰古瓦赶紧弯腰去拾,等他起来时,姑娘和山羊都不见了。他听见门闩咔嚓一声:通隔壁的小房门一定是反插上了。
“她至少给我留下一张床吧?”我们的哲学家念叨一句。
他在小屋里兜了一圈。要找适合睡觉的家具,也只有一口长木箱,可恨箱盖还是雕花的,格兰古瓦躺上去的感觉,就跟米克梅嘎斯睡在阿尔卑斯山群峰上的滋味差不多。
“算了,”格兰古瓦咕哝道,同时尽量顺势卧下,“还得将就点儿。这个新婚之夜,也真够离奇的。唉!真遗憾。不过,摔罐成亲的习俗,我倒挺喜欢,这里有天真淳朴的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