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儿流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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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维塔里斯先生的杂耍班

我可能整个夜晚都是在忧伤和恐惧中度过的。第二天一早,当我醒来时,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摸摸我的床,看看周围,确定我是不是在熟睡的时候被人带走了。

整个上午,巴伯兰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于是,我开始觉得他已经放弃了把我送孤儿院的打算,也许,巴伯兰妈妈对他说过什么,逼着他把我留下来。

可是,中午的钟声敲响后,巴伯兰就要我戴上鸭舌帽跟他走。

我惊恐万状,连忙转向巴伯兰妈妈求救,可是她偷偷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服从,同时她还挥了挥手安慰我,让我用不着害怕。

尽管巴伯兰妈妈让我不必担心,我还是很想逃走。开始的时候,巴伯兰只是让我紧紧地跟着他,可是没多久,他好像猜到了我想逃走的念头,便抓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走。

除了被他拖着走以外,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们就这样走进了村子。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在回头看我们:我像一条被惹恼了的狗,被人牵着跑。

走到咖啡馆门口时,站在那里的一个男人叫了一声巴伯兰,让他进屋。

巴伯兰揪住我的耳朵,让我走在他的前面,等我们进去以后,他把门关上了。

我松了一口气。咖啡馆不像是个什么危险的地方,再说,这是一个咖啡馆呀,我很久就想进它的门了。

等巴伯兰和要我们进屋的那个咖啡馆老板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以后,我也在壁炉旁边坐了下来,并环顾着周围。

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的穿着打扮十分奇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头发像一缕缕灯草似的垂在肩上,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灰色毡帽,上面插满红红绿绿的羽毛。他身上穿着一件紧身羊皮袄,羊毛朝外翻着。这件皮袄没有袖子,只是从肩膀处的两个洞口里,露出两条胳臂,上面套着天鹅绒的袖管,以前可能是蓝颜色的。两条羊毛大护腿,一直没过膝盖,几条红绸带交叉着,在小腿那里绑了好几道。

老人靠在椅背上,右手托着下巴,胳臂肘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

我从未见过一个活人,会有如此安详的神态,他活像我们教堂里的木雕圣像。他身边有三条狗,躲在他的椅子底下,挤在一起取暖,其中一条是白色鬈毛狗,一条是黑色长毛狗,还有一条灰色的小母狗,样子狡猾可爱。鬈毛狗戴着一个旧警察帽,帽子上有根细细的皮带系在脖子上。

当我无比惊异地观察这位老人的时候,巴伯兰与咖啡馆老板却在那里窃窃私语。我听出他们正在谈论我。

巴伯兰说他到村里来是要领我去见村长,好向孤儿院申请一份津贴来抚养我。

老人不动声色,听他讲述着。突然,他伸出右手指着我对巴伯兰说:

“就是这孩子是您的累赘?”他说话时带着外国口音。

“就是他。”

“也许有个办法能使您立刻摆脱这个累赘,”老人沉思片刻后说,“您甚至还可以从中弄到些钱。”

“如果您把这个办法告诉我,我十分乐意请您喝一杯。”

“要一瓶酒来,咱们一言为定。”老人说。

“说定啦?”巴伯兰问。

“不变卦。”老人回答。

“他能干活。”巴伯兰说。

“他太单薄了。”老人说。

“太单薄,怎么会呢!他像男子汉一样健康结实,瞧他的双腿,您见过那么笔直的腿吗?”巴伯兰拉起我的裤角。

“太细了。”老人说。

“您不看看他的胳臂吗?”巴伯兰接着说。

“胳臂与大腿差不了多少,凑合吧。可是都经不住劳累,也吃不了苦。”老人说。

“他,经不住!您摸摸看,亲手摸摸。”巴伯兰说。

老人伸出他骨瘦如柴的手,拍拍我的大腿,撅着嘴巴摇头。

当牛贩子来我们家买那头奶牛时,我已经历过相似的场面了。他当时也是拍拍、打打那头奶牛,撅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说那不是一头好牛,很难转卖,可是最后还是买下来牵走了。

这个老人也会把我买下带走吗?啊,巴伯兰妈妈,巴伯兰妈妈呀!

不幸的是,巴伯兰妈妈不在,保护不了我。

我站在桌子的一头,被巴伯兰与老人推过来又推过去。

“好吧,”老人说道,“不管怎么样,我要他了。只是,你听好了,我不买他,只是向你租他,一年付你二十法郎。”

“二十法郎?”

“价钱不低啦,我预先付款。您可以拿到四块漂亮的大洋,面值一百苏,这样您就摆脱掉这孩子了。”

老人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只皮钱包,从里面拿出四个银币摊在桌子上,银币发出了叮当的声响。

“您想想看吧,”巴伯兰嚷了起来,“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找到父母的!”

“那又怎么样?”老人问。

“抚养他的人肯定会得到报答的,如果当初我没有想到这一点的话,我绝不会去管这件事情的。”巴伯兰说。

“那么咱们说定了,如果有一天他父母找上门来,我们平分赏钱,我加到三十法郎。”老人说。

“四十法郎!”巴伯兰讨价还价后又问道,“你想让他为您干点什么呢?”

“让他在维塔里斯先生的杂耍班里干点儿活儿。”老人说。

“维塔里斯的杂耍班在哪儿呢?”巴伯兰问。

“维塔里斯先生嘛,正像您所猜测的一样,当然是我啦。既然您盼望见到杂耍班,我就让您看看吧。”

说着,他解开羊皮袄,拿出一只奇怪的动物。刚才他是把这只动物贴胸夹在他的左臂下面的。

正是这只动物,刚才好几次把老人的皮袄弄得鼓胀起来,可是它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一条狗。

这是个什么动物呢?

我无法给这个奇怪的动物起名字,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只是惊异地望着它。

它穿着一件红罩衫,佩着金色饰带,手臂和腿部都裸露着,确确实实是手臂和大腿,但是却看不见爪子,原来在它的胳臂和腿部覆盖着一层黑皮,而不是肉白色的皮。

它的头部也是黑颜色的,大小跟我攥紧的拳头差不多,脸面又宽又短,朝天鼻子,两个鼻孔的距离间隔很远。嘴唇黄黄的。可是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两只眼睛:它们挨得很近,滴溜溜转来转去,像镜子般闪闪发亮。

“唉呀,原来是一只丑陋的猴子!”巴伯兰叫了起来。

“这是我们戏班儿里的名角儿,心里美先生,”维塔里斯说道,“心里美,我的朋友,快向诸位行礼。”

心里美把一只攥紧的爪子放到唇边,向我们抛来一个飞吻。

“现在,”维塔里斯指着那条白色鬈毛狗又说,“卡比先生十分荣幸地将它的朋友介绍给大驾光临的各位贵宾。”

白色鬈毛狗听到这道命令后,刚才还一直一动未动,现在却“腾”地竖起两条后腿,把两条前腿交叉在胸前,向它的主人鞠了一个大躬,它那顶警察帽子差点儿落在地上。

礼毕,它转向同伴,一只爪子还搁在胸前,另一只爪子则打了个手势,让它们凑过来。

这两只狗的眼睛牢牢盯住它们的同伴卡比,立即直起身子,伸出一只前爪,犹如上流社会的绅士们握手的动作。它们庄重地朝前迈出六步,又往后退了三步,向众人致意。

“我称做卡比的这条狗,”维塔里斯解释说,“全称是意大利语‘卡比塔诺’,它是领头儿的,它最聪明,会传达我的指令。这位举止风雅的黑色长毛狗是泽比诺先生,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风流倜傥,与它的种种行为十分相符。这位体态端庄的小美人是道尔斯小姐,它是一位迷人的英国姑娘,它的名字不失温柔优美。我正是跟这些具有各种雅号的名流在一起,才走遍全世界的。无论是运气好坏,挣钱多少,好歹维持着生计。”

“我的徒弟个个聪明,可是聪明要经过比较才会显示出价值。所以,我想让这个男孩儿加入我的戏班子。他要扮演一个傻瓜,我的徒弟们的才智只有这样才会显得格外出众。”

“怎么,要演个傻瓜……”巴伯兰打断他的话。

“这也需要聪明才行,”维塔里斯说,“我想让他上几堂课以后,他会变得非常机灵的。”

我已经有足够的脑筋听懂这些话的意思了。但是从理解到行动,还要跨过很长一段距离呢。

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维塔里斯先生的徒弟们十分滑稽有趣,要是总能到处去走走肯定也是很有意思的。可是要跟着他们周游各地,就得离开巴伯兰妈妈了。

事实是,假如我拒绝加入这个班子,我也不大可能和巴伯兰妈妈在一起,巴伯兰会把我送到孤儿院去的。我心乱如麻,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维塔里斯用指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蛋。

“好了,”他说,“小家伙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叫了。我们讲的道理已经进入他的小脑袋了,那么明天……”

“噢,先生!”我又哀叫起来,“求求您啦,让我和巴伯兰妈妈在一起吧。”

“现在,”维塔里斯先生又说,“我们言归正传。我给你三十法郎。”

“不行,四十法郎。”

他们开始讨价还价,可是维塔里斯立即打断话头,说:“这孩子在这儿呆烦了,让他到客店的院子去散散心,玩玩吧。”同时,他向巴伯兰使了个眼色。

维塔里斯与巴伯兰讨论了很长时间,巴伯兰来院子里找我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巴伯兰到底来了,只是一个人。难道他是来找我,把我交给维塔里斯的吗?

“走吧,”他对我说,“回家吧。”

回家!那么我不用离开巴伯兰妈妈了?

“喂,”我们一到家,巴伯兰妈妈就问,“村长说什么?”

“怎么,你们没见着他?”

“没有,我在圣母院咖啡馆碰见几个朋友,从那儿出来时已经太晚了。明天我们还会去找他。”

这么说巴伯兰已经决定放弃与那个带着狗的人交易了。巴伯兰肯定没有同意维塔里斯的建议。

然而,尽管巴伯兰威胁过我,不让我把事情泄漏出去,等我有机会同巴伯兰妈妈单独在一起时,我还是要把自己的疑惑告诉她。可是整个晚上,巴伯兰都没离开家一步,一直到我睡下去以前,都没有找到我企盼的机会。我心想,明天再说吧,便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巴伯兰妈妈。

“妈妈呢?”我问。

“她到村里去了,下午才能回来。”巴伯兰回答说。

不知为什么,巴伯兰妈妈不在,让我心神不宁,我心里怕极了。我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朝我逼进,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到危机四伏。

巴伯兰表情怪怪地望着我,没有给我一点儿安全感。

为了逃避他的眼神,我逃到花园里。

这个花园虽然不大,却是无价之宝,因为它养育了我们,除了小麦以外,它几乎向我们提供了所有的食品:土豆、蚕豆、白菜、胡萝卜、萝卜,所以在那里已经没有一块空闲地。巴伯兰妈妈还划给我一个小角落。我在那里种了一种叫洋姜的蔬菜,那是别人送给我的。

我正跪在地上,两手支撑着,低着头闻洋姜的香味,就听到有人不耐烦地呼唤我的名字,那是巴伯兰在叫我。

他叫我做什么?

我赶紧回到屋里。看到维塔里斯与他的小狗站在壁炉前,我惊呆了!

我顿时明白巴伯兰要我做的事了。维塔里斯来接我,为了让巴伯兰妈妈无法保护我,巴伯兰一早就把她打发到村里去了。

我感到从巴伯兰那里得不到任何帮助和怜悯,于是跑到维塔里斯那里。

“啊,先生,”我叫嚷着,“求求您啦,别把我带走呀!”

我号啕大哭起来。

“好了,我的孩子,”维塔里斯温和地对我说,“你与我在一起不会倒霉的,我从来不打小孩,再说你有我的这些小徒弟作伴,它们又那么有趣,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巴伯兰妈妈,巴伯兰妈妈呀!”

我走向维塔里斯,然后又转向巴伯兰,伸出双手求援,但是他们两个都把头扭过去,我感觉到维塔里斯抓住了我的手腕。

非得上路不可了。

啊,我可怜的家,当我跨出门槛时,我仿佛觉得身上有一块肉被宰割下来。

我开始大声呼唤:

“妈妈!巴伯兰妈妈!”

我们走的那条路呈“之”字形,不断向上盘旋,每到一个拐角处,我都望见巴伯兰妈妈的屋子变得愈来愈小。

上山的路很长,由于我们拼命地走呀走,很快就到达山顶了。

我们的脚下,是我们刚才走过的山谷。山谷里散落着块块草地和树林,再往下面就是妈妈的家了,我在那里被养育长大。那座屋子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

只要再往前跨出一步,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突然,在从村子到家的小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一顶白色女帽,宛如一只春天里的淡青色蝴蝶,在树林间飞舞,若隐若现。

有时候,心比最敏锐的目光还要感觉得更深更远:我认出来了,那是巴伯兰妈妈,是她,我敢肯定是她,我感觉一定是她。

那是巴伯兰妈妈,是她的帽子,是她的蓝裙子,那就是她。

她大步流星,仿佛急着回家。

她在篱笆门前停下来,推开门,急急忙忙走进院子。

我一下子起身跳上护墙,没想到卡比纵身跳到我身旁。

巴伯兰妈妈没有在家呆多久马上又出来了,她伸着胳臂,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她是在找我呀!

我俯身用尽全力大声呼叫:

“妈妈!妈妈!”

可是我的声音既传不下去,也压不住小溪的潺潺流水声,而是消失在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