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班的狗和猴子演出三四场以后,观众就对它们的花样了如指掌,它们再也拿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了。因此绝不能在同一个城市久留。
到于塞尔三天后,我们不得不重新上路。
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对维塔里斯提出的几个地名感到茫然。
“你不识字,是吗?”维塔里斯问我。
“我不识字。”
“你知道书是什么吗?”
“知道,人们带着书去做弥撒,当他们背不出祈祷词的时候,就可以照着书念。我见过书,里面有图画,封面是皮做的,装订可漂亮啦!”
“好,那你知道人们是可以把那些祈祷词放在书里的!”
“知道呀!”
“书里还可以装许多其他东西,祈祷文可以写进书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写成书。等一会儿我们休息的时候,我给你看一本书。书里有我们到过的国家的名字和历史。那些在这些国家住过和曾经路过这些国家的人都把他们看到和了解到的东西写到这本书里了。我只要一打开这本书读,这些国家的情况便历历在目,就像我亲自到过一样。我读它们的历史,就像有人在给我讲故事一样。”
用不着给眼下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下结论,认为我刚才说的话是不可能的。在我提到的那个时候,在法国的许多乡镇上都没有学校,即使在有学校的地方,也往往是由老师领导学校,他们由于一无所知,或者有别的什么事要干,从来不给家长送来的孩子施教。他们只管照看这些孩子,而且认为这才是办学的原则。
我们村子里的小学老师就是这么治学的。他一点儿知识都没有吗?完全可能,我不想用他一无所知来攻击他。但是事实是,我在他那所学校的时候,他没给我也没给我的同学上过一点儿课,他的真正职业是木鞋匠,他一天到晚的工作是做木鞋,山毛榉和胡桃树的刨花在他周围飞溅,如果不是为了跟我们说说我们的父母,问问冷暖或者下雨什么的,他简直不跟我们说话。可是谈论读书算术之类的话题,他却无话可说。所以他让女儿顶替他教我们,给我们上课。可是她只是个缝纫女工,她跟父亲一样只顾干活,父亲在滚刨摆弄工具时,她就在那儿飞针走线地忙乎。
生计是大事情。我们一共十二个学生,每月每人付五十个生丁,总共六法郎不可能够两个人一个月的开销。木鞋和缝制品补足了学校提供不足的部分。我们只能在付的那点儿经费里用钱。所以我在学校什么也没学到,连字母都没学过。
“读书难吗?”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想过一阵后才问维塔里斯。
“对那些脑子笨的人来说很难,对那些没有毅力的人来说比登天还难。你的脑瓜灵光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如果您肯教我,我是有毅力的。”
“好吧,我们再说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走在路上,我见到维塔里斯弯腰在路上捡起一块木板,那上面满是灰尘。
这么一块木板就叫书!我瞧着维塔里斯,看他是不是在讥笑我,可是看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便专心地盯住他捡来的那块木板。
那确确实实是一块木板,是一块山毛榉树木板,上面没写一个字,也没有一幅图画。
我们很快走进一个树林子,把背包往地上一放,我们就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小草开始呈现出嫩绿色;朵朵雏菊也星星点点地冒出了头。心里美的锁链被解了下来,它蹿到一棵树上,拼命摇晃周围的树枝,好像要摇下几个核桃。小狗们却没有那么活跃,它们显得十分疲劳,在我们周围躺卧下来。
维塔里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小心地从木板上削下薄薄的一片。然后把木片的两面都打磨得光光的,再把它们切成小方块,这样就形成了十二个一样大小的方块。
我的目光寸步不离,紧盯着维塔里斯。但是我必须承认,尽管我十分专注,仍然弄不懂用这些小木片他怎么能做成一本书。再说尽管我十分无知,一本书是由一页页的纸张装订成的,上面印有黑色的符号,我是知道的。可是这些书页在哪里呢?上面的黑色符号呢?
“明天在每个木片上,”维塔里斯对我说,“我会用刀尖刻上一个字母,这样你就可以认字母了,当你把它们完全掌握而不会认错的话,你一眼就能识别。把这些字母组合起来就形成了字词。你能照我说的拼成字词,就可以读真正的书了。”
学习并不那么容易,有时我后悔自己有了读书的愿望,因为我有自尊心。
维塔里斯在教我学字母的时候,以为可以把卡比和我放在一起教,既然小狗能学会钟点的数字,那它为什么不能把那些字母也装进大脑里呢?
于是我们开始一起学习,我成了卡比的同班同学,而卡比也是我的同学,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卡比当然不会把它看到的字母拼出来,因为它不会说话,可是这些小木块往草地上一摊,它就能用爪子把维塔里斯报出的字母抽出来。
开始时我学得比卡比快,因为我的脑子反应快,可它的记忆力却比我强:它一旦学会一样东西,就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它的精力不容易分散,认死理,不出错。
每当我出错时,维塔里斯总是说:
“卡比准比雷米先学会。”卡比好像听懂了师傅的话,尾巴摇来摇去,一副扬扬自得的样子。
“演戏的时候,要表现得比狗还笨,是应该的,可是真要这样,就太丢人啦。”
这些话刺痛了我的心。当那条可怜的小狗只会从方块里排出四个字母组成它的名字的时候,我却已经会读书了。
“现在你会认字了,”维塔里斯说,“你想不想学会识谱呀?”
“我学会了乐谱,就会像您一样唱歌了吗?”维塔里斯有时会唱上几曲,往往是在他觉得我十分乐意听他唱歌的时候。
“你想像我一样唱歌吗?”
“啊,不可能跟您一样,我知道这不可能,会唱就行了。”
“你听我唱歌很快乐,是吗?”
“我太喜欢听您唱歌了。黄莺的歌喉优美,可是我觉得您唱得更为动听,而且不完全是一回事。您唱歌的时候,我会随着您的歌声,时而想哭,时而想笑。我很想对您说,您可别笑话我太傻:您的忧伤抒情的曲子会把我带到巴伯兰妈妈身边,我十分想念她,我仿佛在家里见到了她。可惜我听不懂您唱的内容,因为歌词是意大利语的。”
我一边说一边望着他,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眶湿润了。我不往下说了,问他,这样说是否伤了他的心。
“没有,孩子,”他说话时激动不已,“你一点儿都没伤我的心,而是让我回忆起年轻时代那些美好的岁月。不要着急,我要教会你唱歌。你心地善良,你会使人感动,会受人欢迎的,看着吧。”
从第二天起,维塔里斯像做识字块一样,为我做乐谱。他又制作出一些小木块,用刀尖在上面刻字。
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开始上课了。说实话,学乐谱并不比学课本容易。维塔里斯对狗一向很耐心,可是对我却大发脾气。
“畜生就是畜生,”他嚷嚷着,“我可以忍耐,可你呢,真气死我了。”
维塔里斯做了一个戏剧性动作,高高抬起双手,然后一下子重重地落在大腿上,发出“啪”的一个响声。
心里美见到什么滑稽动作都要模仿,它学会了这个动作。因为每次我上课时,它都在场,每当我支支吾吾回答不出问题时,就看到它高高抬起双臂,然后落在大腿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我恼火透了。
“连心里美都在笑话你。”维塔里斯说。
我终于闯过了第一关。我非常满意已经能照着维塔里斯写在纸上的曲谱唱歌了。
当然,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整整几个星期、几个月,我的口袋里都塞满了小木块。
可是我的学习并不像在学校读书那么有规律,维塔里斯只能抽空给我上课。
我们必须每天赶路,路程长短取决于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我们必须到有钱挣的地方去演出,督促小狗和心里美排练节目,自己动手做饭,只有这些事情都做完以后,才谈得上读书和学习音乐。那往往是在休息的时候,在树下,在一块石头上,在草坪上或者在路上,摆上小木块学习。
但是还必须指出,还有比花时间学习更为重要的事,那就是用功。我脑子里积累的知识不是靠花去的时间计算的,而是由学习的毅力决定的。
所幸我一直很有毅力,不会因周围的琐事分心,也不受赶路的干扰。如果我只能像某些小学生那样,呆在屋子里,捂着两个耳朵,眼睛死盯在书本上念书,那还能学到什么呢?什么也学不到手。因为我们没有可以遮身的房间,沿着大路行走时,要时时留神脚下,生怕跌个鼻青脸肿。
我终于学到了一些东西,同时我也学会了长途跋涉,这样的长途旅行和维塔里斯教的课一样有用。我和巴伯兰妈妈一起生活的时候就是个瘦弱的孩子。从人家说我的方式里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巴伯兰曾经说我是“城里的孩子”,维塔里斯则说我是“细胳臂细腿”。跟随我的主人成天在露天奔波生活以后,我的手臂和双腿在艰苦环境里磨炼强壮了,肺活量增加了,皮肉也变得坚硬粗糙。我可以轻轻松松地抵御严寒和酷暑,烈日和暴雨,可以承受千辛万苦,穷困潦倒和身体的疲劳。
这样的学习让我欣喜若狂。学习使我能够在年轻时代一次又一次抵挡了降临在我身上的种种艰难沉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