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深信不疑
江流滚滚,声震屋后。从天亮的时候起,雨水就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蒙蒙的雾气凝成了水珠,涓涓不息地顺着玻璃的裂缝往下流。昏黄的天暗下来了。房子里又闷又热。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动来动去。母亲把身子伸到床外,想让他不要哭;老祖父摸摸索索点着了灯,免得孩子怕暗。灯光照亮了约翰·米歇尔通红的老脸,又粗又硬的白胡子。他走到摇篮旁边。路易莎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过来。她的淡黄头发几乎白了;她的面目消瘦,绵羊般温顺的脸上有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厚,但是没有血色,并且老合不拢,即使微微一笑,也显得畏畏缩缩;她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盯着孩子——她的眼睛很蓝,迷迷糊糊,眼珠只是小小的一个圆点,却深藏着无限的脉脉温情。
孩子醒过来又哭了。他模糊不清的眼睛东溜西转。多么可怕!一团漆黑,突然而来的耀眼灯光,头脑里乱七八糟的错觉,周围的熙熙攘攘、压得他透不出气的黑夜,高深莫测的阴影,影子里恍惚射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线一般,蹦出了尖锐的感觉、痛苦、梦幻……他没有气力叫喊;恐惧把他钉在摇篮里,一动不动,他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喉咙里直喘气。
“老天爷!他长得多难看!”祖父用深信不疑的口气说。
他把灯放在桌子上。
路易莎像挨了骂的小姑娘似的撅起了嘴。约翰·米歇尔瞟了她一眼,笑了。
“你总不会要我说他长得好看吧?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得了,这也不能怪你。娃娃都是这副长相。”
灯光和老爷爷的眼光把孩子吓呆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一动不动的状态。他又哭了起来。路易莎伸出手臂对爷爷说:“让我抱抱。”
爷爷照例先发一通议论:
“孩子一哭,可不应该迁就。叫就让他叫去。”
但他还是走了过来,抱起孩子,唠唠叨叨地说:
“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路易莎用发烧的双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却心醉神迷地瞅着他。
“哦!我的小宝宝,”她不好意思地说,“你多么难看,你多么难看,我多么爱你啊!”
约翰·米歇尔转过身来,走到壁炉旁边;他板着脸拨了拨火;但他一本正经、闷闷不乐的面孔掩盖不住内心的微笑。
“好媳妇,”他说,“得了,不要难过,他的日子还长着呢,会变好的。再说,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做个好人,我们也就别无所求了。”
孩子一接触到母亲温暖的身体,立刻安静下来。听得见他扑哧扑哧咕噜咕噜地吃奶。约翰·米歇尔在椅子上稍微把头往后一仰,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做个正派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她本来是个女用人,居然嫁了约翰·米歇尔的儿子梅希奥·克拉夫特,使每个人,尤其是她自己,都觉得大出意外。克拉夫特父子虽然不是有钱人家,但在莱茵河畔的小镇还是大家看得起的人物。父子两人是世代相传的乐师,是科隆到曼海姆这一带音乐界的知名人士。梅希奥是宫廷剧院的提琴手;约翰·米歇尔从前还在大公爵的宫廷音乐会上当过指挥。老爷爷觉得梅希奥的婚事有辱门庭,辜负了他对儿子的莫大期望,原来他自己没有成名,所以把成名的厚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不料儿子一时冲动,却使他的奢望全落了空。因此,他先是大发雷霆,把铺天盖地的咒骂都泼在梅希奥和路易莎身上。但他到底是个好人,等到了解媳妇之后,就又原谅了她;甚至自以为对她有了慈父般的感情,不过他的感情一发作,却老叫人下不了台。
天完全黑了下来。老约翰·米歇尔正坐在壁炉前想着过去和现在不称心的事,想得迷糊了,路易莎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
“父亲,时间已经晚了,”年轻的媳妇亲切地说,“你该回去了吧,你要走的路还不近呢。”
“我要等梅希奥。”老爷爷答道。
“不,我求你了,我看还是不等的好。”
“为什么?”
老爷爷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不回答。他又接着说了:“你说你害怕,怎么又不要我等他?”
“唉!我怕是怕,但你在这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你自己也会生气,那何苦呢?我求你还是回去吧!”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也好,那我走了。”
在床上,在母亲身边,孩子又乱动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从小生命的内部向外迸发了。他使劲顶住。他扭着身子,捏着拳头,皱着眉毛。于是他难过地哭了起来。母亲温柔地用手抚摩他。痛苦立刻不那么厉害了。但他还是在哭;觉得痛苦总是在他身边,在他体内。痛苦就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漫无边际。
母亲紧紧把他抱在怀里,用小孩的话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地哭哭啼啼。人家会以为这一堆既无意识、又没成形的可怜巴巴的肉体,已经预感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坎坷生涯。因此,无论怎样他也静不下来。
时光的洪流慢慢地滚滚向前。白日和黑夜永恒地此起彼伏,宛如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涨落。一周,一月,旧的才去,新的又来……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
漫长的、沉默的日子,只看得见光和暗的循环交替,只听得见摇篮中浑浑噩噩的小生命在睡梦中呼吸的均匀节奏——每一天、每一夜都带来了小生命的迫切需要,痛苦的或欢乐的,来得这样及时,似乎是他的需要带来了白天和黑夜。
岁月流过去了……回忆的岛屿开始在生命的长河中升起。先是一些若隐若现的小岛,一些昙花一现、浮出水面的岩礁。周围,在熹微的晨光中,平铺着波平浪静的一片汪洋。然后,又是一些阳光染成金色的新岛。
从灵魂的深渊里,浮现了一些形象,清楚得令人惊奇。漫无边际的日子周而复始,节奏单调而有力,其中有些日子开始手牵着手,前后衔接起来了;有的笑容满面,有的愁眉苦脸。但时光的连环图画经常中断,而回忆却能超岁月,把往事连成一片……
江流滚滚……钟声当当……只要他有记忆——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无论现在是什么时刻——他一回忆,总会听到深深印刻在心里、熟悉而又亲切的江声、钟声……
夜里……他半睡半醒……一道暗淡的光线照白了窗玻璃……江流滔滔。在一片寂静中,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无所不在地统治着万物。有时,江声抚摩得万物入睡,连江本身也在波浪的安眠曲声中,几乎昏昏欲睡了。有时,江中怒涛澎湃,好像一头要咬人的疯狗。等咆哮一停,那时又是无限温柔的潺潺水声,像银铃般嘹亮,像铜钟般清脆,像儿童的欢笑,像轻歌曼舞的音乐。伟大的母亲的声音,是永远不会入睡的!
钟又响了……天破晓了!钟声互相呼应,如怨如诉,友好平静。每天早晨醒来在床上看到的一切,是他费了吃奶的气力才开始认得清、叫得出、用得上的东西。每天,他都要去发现他的新大陆。这些面孔、手势、动作、响声,永远在他周围旋来转去……他看累了,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甜蜜的酣睡会突然降临到他身上,随时随地,不管他在哪里,在母亲的膝头,或是在他喜欢藏躲的桌子底下!……多好啊!多舒服……
这些最初的日子在他头脑里闹哄哄的,好像一块大风吹动、云影掠过的麦田。
阴影消失,太阳升起。克里斯托夫又开始在白天的迷宫中找到了路。
早晨……父母还在睡觉。他仰面躺在小床上。他瞧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乐趣无穷。有时,他高声笑了起来。孩子的憨笑听得叫人开心。母亲伸出上半身来问他:“你怎么啦,小淘气?”那时他笑得更厉害了,也许正是因为有人听,本来不笑也得勉强笑笑呢。于是妈妈装出认真的神气,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他不要吵醒了父亲;不过,她疲倦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母子俩悄悄说着话……忽然听到父亲生气的抱怨声。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妈妈赶快转过身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了。克里斯托夫也钻进他的小被窝,不敢出气……死一般的寂静。
过不了多久,缩进了被窝的小脸又伸了出来。屋顶上,定风针转得吱吱响。屋檐在滴水。早祷钟响了。东风一吹,河对岸村子里的钟声还会遥相呼应。麻雀成群,在长满了常春藤的墙头上唧唧喳喳叫,叫得人心烦,就像一伙孩子在闹着玩一样。一只鸽子在烟囱顶上咕咕叫。孩子仿佛听到了摇篮曲,摇着摇着,他也轻轻哼了起来。不料他哼的声音由低到高,越来越响,最后气得他的父亲骂道:“这只小驴驹子老是不肯安静!等我来扭你的耳朵!”于是孩子又钻进被窝,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吓怕了,但叫他做“小驴驹子”,又使他要扑哧笑出来。他就在被窝里学驴子叫。这一下他可挨了打。他肚子里的眼泪都要哭出来了。他做了什么错事呢?只不过是想笑、想动而已!但偏偏不许他动。
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有只猫,有只狗,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溜了下来,光着小脚丫踢踢踏踏地在砖地上走,他想下楼去看一看;但房门是关着的。他要开门,就爬上椅子;椅子倒了,他跌得很痛,哭了起来;更倒霉的是,他又挨了一顿打。他总是挨打的……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双手扳住双脚。他刚刚决定了把草地毯当条船,把方砖地当条河。他相信一走出地毯就会淹死。别人不理会他那一套,随便在砖地上走来走去,他觉得很奇怪,并且有点恼火。他拉住母亲的裙角说:“你看,这里是水。应该从桥上走。”——他说的桥是指两排红色方砖之间的一道沟。——母亲没有理他,还在砖地上走。他生气了,就像一个剧作家在作品演出时看见观众谈天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忘了。砖地不再是海水,他伸手伸脚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上,哼着自己编的调子,一面流着口水,一面吮大拇指,吮得挺带劲的。他出神地瞧着砖地上的一条裂缝。方砖裂得像个鬼脸。有个看不清的小洞也变大了,变得像个山谷;周围的泥土却成了山。一条百足虫爬过来,大得像一只象。天上即使打雷,孩子恐怕也听不见了。
没有人管他,他也用不着别人。甚至草地毯做的船,方砖上的洞穴和奇禽怪兽,有没有都不要紧。他自己的身体就够好玩的了!他可以花几个钟头瞧着指甲,发出笑声。指甲也都面貌不同,像他见过的人。他要指甲互相谈话,跳舞,打架。——身上还有别的呢!……他继续察看属于他的一切,多少令人惊奇的东西啊!有些东西真古怪,他瞧得忘记了一切。
有时,他冷不防给逮住了,那就有他好看的。
父亲拉起小提琴来,高音划破夜空,如怨如诉。但最大的幸福是妈妈来了,握住昏昏欲睡的克里斯托夫的小手,俯在他的身上,依着他的话,低声唱一支没有意义的老歌曲。父亲说这是傻瓜才听的音乐;但克里斯托夫却听不厌。他连大气都不出一口;又想笑,又想哭;他的心陶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沉浸在脉脉的温情中;他把小胳臂搂住母亲的脖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抱住她。母亲笑着对他说:“你扼得我透不过气来了!”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他多么爱她,多么爱一切!一切的人,一切东西!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他睡着了。蟋蟀在灶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孔,都浮现在幸福的夜里……要像他们那样做个英雄!……是的,要做英雄!……啊!活着多么好啊!……
这个小家伙全身洋溢着力量,欢乐,骄傲!生命力太旺盛了!他的身体和心灵一直在动,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转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条小火蛇,日日夜夜都在火焰中飞舞。奔放的热情永远不会疲倦,吸收一切营养。如狂如痴的梦幻,泡沫四溅的喷泉,无穷希望的宝库,欢笑,歌舞,没完没了的陶醉。生命还没站稳脚跟,随时可以溜掉;他在无限希望中游泳。他多么幸福!他是为幸福而生的!他身上没有一点一滴不相信幸福,不全心全力追求幸福!
但是生活很快会使他懂事的。
第二节 约翰·米歇尔
克拉夫特家原籍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歇尔那时少年气盛,好斗成性,一句话不对头,就打起来,结果出了乱子,只好离乡背井。大约半个世纪以前,他来到亲王管辖的这个小城,看到红瓦尖顶的房屋,浓荫蔽日的花园,星罗棋布在蜿蜒起伏的山坡上,俯视着浅绿的莱茵河水,就住下来了。他是乐师中的佼佼者,来到这个音乐之乡,自然很快就得到了赏识。他在这里扎下了根,四十年前,和亲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结了婚并且接了他岳父的班。克拉拉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德国姑娘,一生只有两种爱好,就是烹调和音乐。她对丈夫像对父亲一样崇拜。约翰·米歇尔对他的妻子也是同样赞美。他们相亲相爱,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后来克拉拉死了;约翰·米歇尔难过得痛哭流泪;五个月后,他又娶了二十岁的奥蒂丽·苏兹,她是个两颊绯红,身体结实,满面笑容的姑娘。奥蒂丽的人品和克拉拉不相上下,约翰·米歇尔对她的爱也一如既往。结婚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又给他生了七个孩子。总共生了十一个,只有一个活下来。他虽然很爱孩子,但他们接二连三地死去给他的打击,却没有改变他快活好强的脾气。最沉痛的打击还是奥蒂丽之死,离现在三年了,到了那一把年纪,他已经不容易再建立新家庭,再过上新生活了。不过心情紊乱了一阵之后,老约翰·米歇尔又恢复了精神上的平衡,看来灾难也对他无能为力了。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但他更加看重健康。他天生的气质不喜欢忧愁,需要像佛兰德人那样快活热闹,笑起来漫无节制,憨得像个孩子。在他指挥之下,王府乐队在莱茵河地区已经小有名声,约翰·米歇尔像运动员一般的身躯,动不动就发作的脾气,也是有口皆碑的了。一天,他又大发雷霆,几乎引起乐队总罢工,于是他只好提出辞职。他本来自以为劳苦功高,料想人家难以照准,甚至会挽留他的;不料事与愿违,而他又放不下架子,好马不吃回头草,就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同时责怪人家忘恩负义。
他已经过了七十岁,精力还照样旺盛;他实在闲不下来,从早到晚在城里跑上跑下,教音乐课,争论问题,夸夸其谈,多管闲事。他心灵手巧,想方设法来打发日子:他开始修理乐器;出主意,做试验,有时还能补旧如新。他也作曲,拼命要搞出点名堂。他以前写过一部《弥撒祭乐》,一谈起来就引以为荣,说是家族之光。他自欺欺人,说《弥撒祭乐》是了不起的作品;其实,他心里明白,作曲的时候思想多么空虚;他甚至不敢再看原稿,因为一看就会发现:他原以为是独出心裁的乐句,不过是把别人的零星片断生拼硬凑合成的。这可叫他伤心透顶。
约翰·米歇尔只好把自己的雄心壮志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梅希奥起初看来也大有前途。他从小对音乐就有天赋。他学习起来毫不费力,很早就成了拉小提琴的高手,长期以来他成了王府音乐会上的红人,几乎成了偶像。他演奏钢琴和其他乐器也很讨人喜欢。老约翰·米歇尔对儿子的成就津津乐道;看见他的演艺高超,不禁大喜若狂。梅希奥想到什么,就能表达什么,没有一点困难,真是得心应手。不幸的是他没有自己的思想,而且满不在乎。他在灵魂深处只是一个平凡的喜剧演员,关心的是自己声调的抑扬高低,而不是声音表达的内容,他出于虚荣,急于知道他的声音对观众产生了什么效果。
他荒唐地结婚之后(开头是大家认为荒唐,结果他自己也就承认),越来越沉醉于酒中。他放松了演奏,自恃艺高无恐,不久老本就吃光了。后来居上的好手立刻取而代之,又在乐坛走俏。这使他很痛苦;但是失败并没有使他重新振作精神,反使他更加灰心丧气。他要报仇雪恨,但是只同小酒店里不三不四的伙伴,把对手骂个狗血淋头。靠了老克拉夫特的面子,他在乐队里才保证了小提琴手的位置;但渐渐地城里人都不请他做音乐教师了。如果说这个打击沉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那对他的经济状况,影响就更沉重。几年以来,由于时转运背,他的家庭收入已经大大减少。过了宽裕的日子之后,却要过拮据的生活,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梅希奥只是视而不见;穿着打扮,吃喝玩乐,一个钱也不少花正是在家庭情况最困难的时候,小约翰·克里斯托夫才开始懂得周围发生的事情。
他已经不再是独生子了。梅希奥每年要妻子生一个孩子,却不管将来怎么办。两个孩子夭折了。剩下两个只有三四岁。梅希奥从来不管他们的事。路易莎不得不出去的时候,就把他们交给克里斯托夫,他现在已经六岁了。
这要他作出牺牲:为了照顾弟弟,他不得不放弃下午到野外去玩的大好时光。两个弟弟老要人抱,一抱就放不下来;克里斯托夫实在抱不动,他们就哭个没完没了。恩斯特会无理取闹,顿足跺脚,气得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路易莎叮嘱过克里斯托夫,不要和他对着干。至于罗多夫,他却像猴子一般淘气,只要克里斯托夫怀里抱着恩斯特,他就乘机在背后调皮捣乱,砸烂玩具,倒翻水杯,弄脏衣服,搞乱碗橱,打破碟子。
等到路易莎回来,虽然没有责怪克里斯托夫,但也没有夸奖他,只是愁眉苦脸地瞧着这乱七八糟的烂摊子说:“可怜的孩子,你不太能干。”
克里斯托夫受了委屈,心里很难过。
家里有时日子过得很紧。这种日子越来越多。大家只好节吃省用。克里斯托夫看在眼里。父亲却是视而不见。
唉!克里斯托夫多么恨他的父亲,恨他从来不为他们着想,恨他想也不想就吃掉了他们那一份!他越饿越恨,恨不得要对他说出来;但反过来一想:他还没有挣钱,没有权利这样说。父亲多吃的面包是他自己挣的。他还不能自立,是家庭的负担,还没有发言权。将来再说吧——只要能活到那一天。唉!可别先饿死了!……
他忍饥挨饿,受的痛苦比别的孩子都多。需要狼吞虎咽的空肚子在受煎熬;有时他饿得浑身发抖,头晕脑转,胸口仿佛有个螺旋钻在往下打洞,越往下转,洞就越大。但他不叫饿;他感觉得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所以他就装出没事的样子。路易莎心里很难受,她模模糊糊猜得到:儿子少吃一口,是让别人多吃一口;这个想法才压下去,又会涌上心头。她也不敢寻根问底,要克里斯托夫说出真相;因为说了真话,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也是从小挨饿,成了习惯。既然没法填饱肚子,埋怨有什么用?的确,她自己身子弱,吃得少,哪里猜得到:儿子挨饿的痛苦要大得多啊!她什么也没对他说;有一两回,两个小儿子上街了,梅希奥出去工作了,她要大儿子留下来帮她干活。克里斯托夫拿着毛线团,她在放线。忽然一下,她把毛线丢开,情不由己地把他拉了过来,虽然他已经很重了,还是把他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抱着他。他也拼命箍住她的脖子,两个苦命人互相拥抱,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不再说话;心灵却沟通了。
克里斯托夫过了相当长时间才看出来:他的父亲经常喝酒。梅希奥喝酒并不是漫无节制的,至少开始并不酗酒。即使醉了,也不会闹酒疯。他父亲的一举一动并不太符合孩子本能不可缺少的正直感,但他还是佩服父亲。一个人自豪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时候,爱心和私心就这样刚柔结合起来,令人心醉神迷。于是克里斯托夫忘记了对父亲的一切怨恨,竭力寻找钦佩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材、结实的胳膊、声音、笑容、快活的样子;听见人家称赞父亲演奏的技巧,或者父亲夸大人家对他的称赞,他也容光焕发,得意扬扬。他相信父亲吹的牛皮,把他看成天才,是祖父讲过的一个英雄人物。
一天晚上,还不到七点钟,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两个弟弟跟着约翰·米歇尔散步去了。路易莎在河边洗衣服。忽然门一打开,梅希奥闯了进来。他没戴帽子,衣衫不整,进门时一跌一撞的,一下倒在桌子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克里斯托夫愣住了,起先还以为父亲在搞什么鬼;但看见他动也不动,就吓怕了。
“爸爸!爸爸!”他叫了起来。
梅希奥一直像只母鸡一样,嘴里咕噜咕噜地响。克里斯托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拼命抓住他的胳臂,推呀,摇呀!
“爸爸,好爸爸,回答我呀!我求你了!”
梅希奥的身子像没有骨头似的摇来晃去,几乎要倒下了;他的头倒向克里斯托夫的头;瞪着眼睛,嘴里说些前言不搭后语、气嘟嘟的话。克里斯托夫的眼睛一碰上父亲浑浊无神的眼光,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赶快跑到房间里,在床前跪下,把脸埋在被子里。克里斯托夫塞住耳朵,免得听见,他在发抖。他的心情简直难以表达:真是一片混乱、恐怖、痛苦,仿佛有人死了,而且是他尊敬的亲人。
梅希奥把他拉了过来,抱在膝盖上。他开始揪他的耳朵,用黏黏糊糊、嘟嘟哝哝的声音,教训他一个孩子应该怎样尊敬父亲。而后,他忽然换了个主意,一面胡言乱语,一面把孩子抛上抛下,笑得直不起腰来。再后,他的思想忽然来了个急转弯,愁眉苦脸地怜悯孩子,怜悯自己;他紧紧抱着孩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吻他;最后,他哼着《深祷》歌给孩子催眠。克里斯托夫不敢挣开父亲的怀抱;他吓得浑身冰凉。他闷死了,闻到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听到醉汉打嗝的声音,感到眼泪和亲吻浸湿了他的脸颊,他觉得又讨厌又害怕。他想喊叫,但嘴里喊不出声音。他仿佛在这种可怕的状态中待了一百年——好不容易总算等到门打开了,路易莎手里提着一篮子衣服,走了进来。她发出了一声叫喊,让篮子掉在地上,朝着克里斯托夫冲过去,谁也想不到她会有那么大的狠劲,她把孩子从梅希奥怀里抢了出来。
“啊!该死的酒鬼!”她喊道。
她气得眼睛里发出了火光。
路易莎转过身去不理他,把克里斯托夫抱到隔壁房里,摸他亲他,要他放心。孩子还在发抖,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后又抽抽噎噎哭起来。路易莎给他洗脸,拥抱他,说好话,陪着他哭。他们两个到底心平气和了。她跪下来,要孩子跪在旁边。他们一同祈祷上帝治好父亲的坏习惯,希望梅希奥重新做个好人,恢复从前的老样子。路易莎安顿孩子睡下。他要母亲拉着他的手,坐在床旁边。那一夜,克里斯托夫发烧了,路易莎坐在他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在地上打鼾。
克里斯托夫能吃苦耐劳。他从父亲和祖父两代人继承了强健的体格。家里人都不娇气,不管生病不生病,从来没有人怨天尤人,也从来没有什么能改变克拉夫特两代人的习惯。他们不管天气如何都要外出,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不管风吹雨打太阳晒,他们在外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粗心大意,有时争强好胜,还不戴帽子,敞开衣服,一口气走几里路也不叫累,看见路易莎走不动就怜惜她,又瞧她不起。她不说话,不得不走走停停,脸色苍白,两腿浮肿,心跳得打鼓似的。克里斯托夫几乎也要像他们一样瞧不起母亲了:他不懂得人为什么会生病;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割了一刀,或烫了什么地方,是从来不哭的,只是恨伤害了他的东西。父亲和小伙伴对他都很粗暴,街上的野孩子和他打架,把他磨炼得扎扎实实。他不怕打;回家的时候,不止一次给人打得鼻子流血,头上起包。有一天,在一场激烈的混战中,对方把他压在身子底下,野蛮地拿他的脑袋去撞铺路的石块,若不是有人来救,他几乎要窒息死了。但他却认为这不算什么,自己吃过的苦头,还准备叫别人也尝尝滋味。
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夜里,每一个小时似乎都比前一个小时更黑,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就像一颗流星突然划破了阴沉沉的夜空,光辉灿烂,将要照亮他的一生:那就是神圣的音乐……
祖父刚送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一个主顾拜托他处理掉,而他却耐心细致地整旧如新,使钢琴几乎还能派上用场。这件礼物并不太受欢迎。只有小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喜欢这件新的乐器。克里斯托夫老是围着乐器转;只要大人转过身去,他就揭开琴盖按一下琴键,仿佛要把甲虫从绿色的壳里放出来似的。
他最喜欢母亲进城买东西或帮佣的日子。他听着她下楼,上街,走远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他打开钢琴盖,拖把椅子过来骑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一般高……克里斯托夫大气也不敢出,怕破坏了这平静的气氛,心里紧张得有点像要开大炮似的。手指一按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一个琴键按到一半,他又换一个。谁知道哪个键好听呢?……一下声音高了,一下低了,一下尖了,一下叮叮响,一下轰轰响。孩子每个声音都听好久,听到声音小了,没了;琴音好像在田野里随风飘来飘去的钟声;如果竖起耳朵,还可以听到遥远的余音缭绕,和杂音共鸣,有如昆虫飞舞的嗡嗡之声,仿佛在呼唤你到远方去,越去越远……去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下沉了……消失了!
孩子在音响的森林中漫游,感到周围有无名的力量在偷看,在呼吸,要抚摸他或吞掉他。
有一天,梅希奥发现了他的秘密。父亲的粗嗓子吓了他一跳。克里斯托夫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双手抱头,准备狠狠地挨一个耳光。不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梅希奥不但不怪他,反而和颜悦色地笑起来。
“好玩吗,小鬼?”他问时和气地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
那还消说!……他喜出望外,低声说要。于是父子两个人坐在钢琴前,这一回克里斯托夫是骑在厚厚的一堆书上;他上第一课很用心。倒是父亲的耐心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梅希奥也不觉得累;他要儿子把同样的功课重来复去做上十遍。克里斯托夫也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花这么大的工夫?难道是爱他吗?那可太好了!孩子更加用功,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从这一天开始,梅希奥把孩子带到邻居家里,参加每星期举行三次的室内音乐会。梅希奥是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歇尔演奏大提琴。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库勒街的老钟表匠。有时,药剂师也带了笛子来参加。大家五点钟来,一直待到九点。奏完一曲,大家都喝啤酒。街坊邻居随意进出,靠墙一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着,有时摇头顿脚,打着拍子,一边吞云吐雾,搞得室里烟雾腾腾。一页接着一页,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演奏的人真有耐心,毫无倦意。他们一言不发,精力集中,双眉紧锁,偶尔高兴得哼两声,他们非但不能表达音乐的美,甚至自己也感觉不到。他们演奏既不太准确,也不太合拍;但是从不离谱,对标出来的音符一点都不放过。他们掌握音乐轻而易举,不太费劲就取得了平凡的成就,他们也满足了。
克里斯托夫缩在钢琴后面的角落里,那是他的小天地。没有人打扰他,因为那个角落要爬着才能进得去。那里半明半暗;孩子刚有个容身之地,还得蜷成一团,坐在地板上。他对演奏的曲子并不全部喜欢,但也没有一支讨厌的,他从没想到要提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太小,什么也不懂得。——其实,这些安分守己的小职员只会磨出支协奏曲来,如果告诉他们,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这个孩子才真有音乐感,他们怕要惊讶得目瞪口呆的。
一天,梅希奥踮着脚走进来,没想到发现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他注视了一会儿,一个念头闪过心上:“这是个小神童!……怎么早没想到!……那我们家要走运了!……瞧!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将来可以带他走遍德国,甚至到国外去。那日子就过得又快活,又高雅了。”——梅希奥无论做什么,总想在平凡中发现出隐藏的高雅来;而他很少有落空的时候。
有了这个坚强的信念,他一吃过晚餐,刚咽下最后一口,就把孩子又摆到钢琴凳上,要他温习白天的功课,不累得他闭上眼睛不罢休。然后,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还是一样。从此以后,天天不变。克里斯托夫很快就累坏了;后来,他厌烦得要死;最后,他受不了,想要反抗。
从下一课开始,弹琴时不是存心弹偏,正打歪着,就是故意乱弹一气。梅希奥气得大叫大喊,打起人来像天下雨。他有一把坚硬的戒尺。孩子每弹错一个音,他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对着孩子的耳朵破口大骂,把耳朵都要震聋了。
“爸爸,我不想再弹了。”
梅希奥气坏了:“什么!……什么!……”他叫了起来。
他抓住孩子的胳臂,摇来晃去,几乎要折断了。克里斯托夫抖得越来越厉害,一面用肘腕遮住头,一面接着说:“我不想再弹了。第一,因为我怕挨打。再说……”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大巴掌就打得他透不过气来。梅希奥高声吼叫:“你怕挨打?你怕?……”
拳头像一阵冰雹似的落了下来。克里斯托夫在呜咽中放声叫道:“再说……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钢琴凳上溜了下来,梅希奥粗暴地把他拉回原位,抓住他的手腕在键盘上乱撞,并且叫道:“你一定要弹!”
克里斯托夫也叫道:“不弹!不弹!就是不弹!”
梅希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推到门口,说是一天不弹,一天不给吃的;一个月不弹,一个月不给吃的,而且不准弹错一个音符。然后一脚把他踢到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莱茵河在房子墙脚下流过。从楼梯的窗口向下一看,人好像悬在半空中。克里斯托夫平常一瘸一拐地下楼的时候,总免不了要对河瞧上一眼;但他从来没有看到河像这样。悲伤使他感觉更加敏锐;眼泪洗净了往事遗留的暗影,一切都在他眼中刻下了新鲜的印象。在孩子看来,河似乎有了生命——不可理解,但“他”的生命力比别的生物要强多少啊!克里斯托夫要看清楚,身子往前靠,嘴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他”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他”的神气好像认识路……什么也不能阻挡“他”,无论什么时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天晴还是下雨,家里人高兴还是难过,“他”总是一往无前;使人觉得“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从来没有痛苦,只享受“他”的生命力。要能像“他”一样,那多么快活!像“他”一样穿过草场,穿过柳枝,流过晶莹的鹅卵石,流过起皱的小沙滩,无忧无虑,无拘无束,那多么自由!……
孩子贪恋地瞧着,听着,仿佛身不由己,随水而去……他闭上眼睛,看到五颜六色:蓝绿黄红,光影追逐,珠帘卷雨……形象慢慢地清晰了。瞧!一片广大的平原,芦苇和庄稼起伏,和风吹来了青草和薄荷的清香。四面都是鲜花,矢车菊、罂粟花、紫罗兰。多么美丽!空气多么清爽!躺在厚厚的、软软的草上该有多舒服!克里斯托夫感到很快活,但又有一点迷迷糊糊,就像在过节的日子,喝了他父亲的大玻璃杯里一个指头深的莱茵美酒一样……河往前流……景色变了……现在看到的是树枝在水上钓着倒影,锯齿状的树叶像小手一般浸在水里,来回摆动。绿树丛中有个村落,仿佛在河中揽镜自照。还看得见柏树森森、十字架累累,耸立在墓地上,流水却在舐着公墓白色的墙脚。然后是悬崖削壁,关山险阻,葡萄满坡,松树成林,还有古堡的断壁残垣。然后又是平原、庄稼、飞鸟、阳光……
河水是一匹绿色的锦缎,无忧无虑地向前流,像无忧无虑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褶,只发出波纹的闪光。克里斯托夫看不见河水了;他把眼睛闭上,好听清楚河声。浩荡连绵的水声萦回在他脑际,使他眼花缭乱;他仿佛融入了这个永恒的、君临一切的美梦。深水的湍流节奏急促,热情洋溢,兴高采烈,一往无前。音乐随着节奏升起,就像葡萄藤顺着葡萄架子往上爬:银色键盘上的琶音,凄凄切切的琴声,如怨如诉的笛声……景色消失了。河流消失了。浮现出来的是一片温情脉脉、暮色茫茫的气氛。克里斯托夫心情激动得颤抖了。他这时看见的是什么?啊!都是些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孔……而最可爱的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明亮的灰色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闪闪发光的小牙齿……啊!美丽的、爱的微笑!似水的柔情溶化了他的心!滋润了他的灵魂,他多么爱这个笑容!啊!再笑一笑!再对我笑一笑吧!不要离开我呀!……唉!笑容消失了!但在心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温情。他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悲伤,什么也没有了……就只剩下了轻飘飘的梦,宁静的音乐,融化在一线光明中,若隐若现,犹如夏天晴空中的几根游丝。
现在,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一切形象又都化为乌有……然而,仿佛人在遨游太空,最后一次,穿过一层云雾的面纱,又看到了在下面泛滥的河流,淹没了田野,滚滚向前,庄严肃穆,四平八稳,简直像是不动的死水,在遥远的天边,有一道灰白的铁光,一片辽阔的水原,一线颤抖的波涛——那是大海。河向着海跑去。海也似乎向着河跑来。海吸收河。河需要海。河要消失在海中……音乐回旋了,舞曲美妙的节奏摇摇摆摆,如醉如狂;胜利的旋风横扫一切!……自由的心灵划破长空,有如陶醉在空气中的飞燕,用尖锐的歌声穿过青天……欢乐!欢乐!只有欢乐,没有别的!……啊!没有边际的幸福!……
时间过得很快,夜晚已经来临,楼梯沉浸在黑暗中。雨点打在河身的锦缎上,刚刚画上圆圈,就给回旋起舞的波浪吞没了。有时一根树枝,几块黑色树皮,不声不响地漂了过去。吃饱了小虫的蜘蛛缩回到阴暗的角落。——小克里斯托夫一直缩在通风窗边上的一个角落里,脸色苍白,肮里肮脏,却闪烁着幸福的光辉。他睡着了。
第三节 倔犟的脾气
他到底还是屈服了。无论多么英勇顽强的抵抗,多么倔犟的脾气,也招架不住戒尺的打击。每天上午三个小时,晚上三个小时,克里斯托夫不得不坐在折磨人的乐器前面,又紧张,又厌倦,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和鼻子流下来。他以为自己恨音乐。然而他又专心致志地学弹琴。祖父有几句话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爷爷看见孙子哭,就认真地对他说:为了人类最美好、最高尚的艺术,为了给人类带来安慰,带来光荣,吃吃苦也是划得来的。克里斯托夫感激祖父像对大人一般对他说话,他的内心因为这句朴实无华的语言,和穷人家孩子吃苦耐劳、发愤图强的精神不谋而合,深深受到感动。
其实,理智并不是情感的对手,他口口声声地厌恶音乐,甚至一举手、一投足,也妄图摆脱这种艺术,但他的记忆深处却保留了音乐感,使他身不由己地留恋音乐,终身献身艺术。
音乐界的一件大事搞得克里斯托夫情绪沸腾。弗朗索瓦·玛丽·哈斯莱,就是第一个使他心情激动的歌剧作者,要到本地来了。他要指挥自己作品的演奏会。
哈斯莱住在公爵府,受到公爵的盛情款待。他不大出门,出门就去戏院指挥排演,而排演时是不准克里斯托夫进去的;音乐家又懒得走路,进出都坐公爵的车。因此,克里斯托夫难得一瞻风采。
最后,克里斯托夫总算见到了他的英雄。那是开音乐会的日子。大公爵和他府里的人占了王家包厢,包厢高处挂着冠冕,还雕塑了两个胖脸圆腿的小天使,把冠冕举在空中。戏院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台上装饰了橡树枝和开花的桂枝。有点身份的音乐家引以为荣的,是在乐池中占有一席之地。梅希奥坐在老位子上,约翰·米歇尔指挥着合唱团。
哈斯莱一出现,立刻掌声四起,女士们都站起来,想要看个清楚。克里斯托夫如饥似渴的眼光,恨不得把他吞下去。哈斯莱的面孔显得年轻、机灵,但是疲倦,有点浮肿;额角上的头发已经掉了,在金色的鬈发中间,露出了早秃的头顶。他的蓝眼睛投射出朦胧的光辉。他指挥时,灵活中带有任性,高大笨拙的身体随着音乐摇来摆去,手势有时像在抚摸,有时像在打击。可以看出,他的神经紧张得出奇,而他的音乐是他性格的反映。克里斯托夫的呼吸急促,音乐给了他如此强烈、如此意外的震动,他不得不摇头晃脑,舞手顿足。到后来,响起了暴风雨般的鼓掌声和欢呼声,加上乐队根据德国的习惯,吹响了凯旋的喇叭,来向胜利的音乐家致敬。他非常喜欢看到哈斯莱容光焕发,像孩子一般的得意扬扬。女看客向他扔鲜花,男看客对他挥动帽子,观众像潮水般涌向舞台。每个人都要握音乐大师的手。孩子也想挤到台前,但是这么多裙子和大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得像头小羊似的低着头乱钻。——他太小了,挤不过去。
幸亏祖父在音乐会演出后找到了他,要把他带去参加小夜曲的演奏,向哈斯莱表示敬意。在一片寂静的黑夜里,大家开始演奏哈斯莱的几支名曲。哈斯莱同公爵在窗口露面了,大家对他们欢呼致敬。他们两人也向大家致意。一个仆人奉了公爵之命,来请乐师们进公爵府去。
哈斯莱走到乐师面前,向他们表示谢意。他认出了祖父,对他说了几句客气话;他记得约翰·米歇尔是最早演奏他作品的人之一,还说他常听到一个朋友谈起他的成就,那个朋友原是祖父的学生。祖父不知如何表示感谢才好;他说了几句恭维得过头的话。哈斯莱对克里斯托夫微微一笑,随便摸了摸他的头;一听说孩子喜欢他作的乐曲,为了见他已经有好几夜睡不着了,他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亲热地向他问这问那。很快,他和哈斯莱完全搞熟了,回答问题也不再难为情;甚至主动咬耳朵谈自己的小打算,好像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一般;他打算像哈斯莱一样做一个音乐家,写一些好作品,做一个大人物。哈斯莱听他谈个没完,笑着说:“等你大了,等你成了音乐家,到柏林来看我吧,我会帮你忙的。”
克里斯托夫快活得说不出话来。哈斯莱就开玩笑说:“你不愿来吗?”
克里斯托夫使劲点了五六次头,表示愿来。
“那就说定了?”
克里斯托夫又点了点头。
“起码也该亲我一下呀!”
克里斯托夫拿出全身的力气,用胳膊紧紧箍住哈斯莱的脖子。
“哎呀,小鬼,你的鼻涕流到我的脸上了!放开我吧!快去擤擤鼻子!”
哈斯莱笑了,他自己给又怕羞、又快活的孩子擤鼻涕。他把孩子放下,再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张桌子旁边,用糕点塞满了他的口袋,对他说道:
“再见!记住你答应了的事。”
有一天,他在祖父的房间里转来转去,顿着脚后跟打拍子,头往后仰,肚子挺出,转来转去转个没完,口里哼着自己作的一支曲子,简直要晕头转向了。——老爷爷正在刮胡子,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忽然停了下来,脸也不刮,瞧着他问道:“你在唱什么呀,小鬼?”
克里斯托夫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再唱一遍!”约翰·米歇尔说。
克里斯托夫试了试,却再也记不起他唱的调子。祖父对他的关心使他开心,他要显示一下他的好嗓子,就自以为是地唱了一段歌剧;哪里知道这并不是老爷爷要他唱的。约翰·米歇尔不说什么,好像不管他了。不过,当孩子一个人在隔壁房里自得其乐的时候,他却不把房门关上。
一个星期以后,他已经忘了这回事,祖父却神秘地对他说,有点东西要给他看。祖父打开书桌,拿出一本乐谱,放在钢琴架上,叫孩子弹弹看。克里斯托夫摸不着头脑,好歹按着乐谱弹了起来。乐谱是手写的,爷爷的笔迹很粗,唯恐孩子看不清楚。第一个字母写的还是花体。——祖父坐在克里斯托夫旁边,给他一页一页地翻乐谱,过了一会儿,他问孩子这是什么乐曲。克里斯托夫心无二用,只顾得上弹琴,反而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所以回答不出。
老爷爷喜洋洋地对他讲解乐谱:“瞧:《咏叹调》。这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上唱的。——《进行曲》。这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一遍,你却想不起来的。——《小步舞曲》。就是你在我的椅子前跳的那一支……瞧!”
在乐谱封面上,用令人赞叹的花体字写着:童年喜作: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作品第一号克里斯托夫心花怒放了。看见自己的名字,漂亮的标题,大本的乐谱,居然是他的作品!……他模模糊糊地接着说:“噢!爷爷!……”
老爷爷把他拉到身边。克里斯托夫扑倒在祖父膝盖上,把头藏在约翰·米歇尔的怀里。他快活得脸都红了。老爷爷比孙子还快活,却装着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当然,我给人我加上了伴奏和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了一段三重奏。”
他就把三重奏弹了一遍。——克里斯托夫能和祖父合作,觉得很高兴:“那么,爷爷,也应该加上你的名字。”
“那犯不着。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只是将来,等到我不在人世了,这段三重奏会使你想起你的老祖父,是不是?你不会忘了老爷爷吧?”
克里斯托夫感动极了,拼命吻祖父的老脸。祖父也越来越动情感,只是吻他的头发。
“是不是,你会记住的?将来,等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庭、为艺术、为国家争了光,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爷爷第一个发现你,料到你会有成就的?”
祖父听着自己说话,眼泪都流出来了。但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感情脆弱的表现,于是,他就大大地咳了一阵子,露出失了格的神气,把乐谱珍藏起来,叫孙子回去了。
这样把他捧到天上,简直要把他惯坏了。幸亏他生来不是不通情理的孩子,再加上有一个普通人对他起了好作用,其实,这个人并不打算对任何人起任何作用的,在普通人眼里看来,他不过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已——这个人就是路易莎的哥哥。
他和路易莎一样又瘦又小;还有点驼背。他可能还不到四十岁,但看起来却有五十,甚至更老。他的脸盘很小,皱纹很多,脸色红润,眼睛淡蓝。他出外都戴着他的鸭舌帽,害怕着凉,但一脱帽,就会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他是个流动的小商贩,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背上背着一个大包,里面什么都有:杂货,文具,糖果,手帕,头巾,鞋子,罐头,日历,歌谱,药品。克里斯托夫家的祖父和父亲都瞧他不起,老挖苦他。
克里斯托夫在不懂事的幼年时代,随随便便就跟父亲、祖父一样瞧不起这个小商贩。其实,克里斯托夫不知道为什么却喜欢上舅舅了。他年纪还太小,不知道老实是多么难得的品质:在孩子的语言中,老实几乎等于愚蠢;而高弗烈特舅舅似乎正是一个活生生的老实人。
有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心血来潮,想到把自己费了不少劲、感到很得意地作出来的一支小曲子唱给他听。他想表现一下自己艺术家的才能。高弗烈特静静地听着,然后说道:“多不好听啊!可怜的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挨了当头一棒,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高弗烈特又怜悯地说:“为什么作这个曲子?多不好听!又没人硬要你作曲。”
克里斯托夫脸都气红了,就顶了一句:“爷爷说我的音乐顶好。”他叫了起来。
“啊!”高弗烈特面不改色地说,“他当然有道理。他很有学问。他又懂音乐。我呢,我一点也不懂……”
克里斯托夫以为别的曲子会改变头一支的印象,就都唱了一遍。高弗烈特一句话也没说,等他唱完。然后,他摇摇头,毫无疑问地说:“这些曲子更不好听。”
克里斯托夫咬咬嘴唇,下巴发抖,真要哭出来了。高弗烈特仿佛自己也很灰心丧气。
“说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说曲子不好听呢?”
高弗烈特用老实得不会说谎的眼睛看着孩子说:“为什么?……我也不晓得……等一等……这不好听……第一,因为说的都是蠢话……对了……都是蠢话,说了等于没说……这下说对了。你作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为什么要写下来呢?”
“我也不晓得。”克里斯托夫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写好听的。”
“瞧!你是为写而写。你写,是要做一个大音乐家,是要人家叫好。音乐需要谦虚、老实。”
他看出了孩子很难过,想拥抱拥抱他。但克里斯托夫气得扭过头去;有好几天,他都在赌气。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还是舅舅说得对;于是高弗烈特的话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他因为说了假话而觉得惭愧。
因此,他虽然心里老是积怨难消,愤愤不平,但现在写乐曲的时候,总会想起舅舅来;一想到高弗烈特看了会怎么说,他往往脸红得把写好的东西撕掉。
为了不服气,他也会搞鬼,把大艺术家的作品说成是他自己的。要是高弗烈特说他不喜欢,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但高弗烈特并不觉得心虚理亏。他老是说:“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都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房间里的太阳。要到野外去呼吸好上帝的新鲜空气,才听得到音乐。”
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大为意外地听说,他,克里斯托夫,把他的《童年喜作》献给莱奥波德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梅希奥打听过公爵是否乐意接受这微薄的敬意,公爵欣然俯允了。于是梅希奥得意扬扬地宣布,不能错过片刻时间,马上动手:第一,正式呈请公爵殿下接受献礼;第二,出版作品;第三,组织音乐会,使作品为人所知。
伟大的日子就要到了,理发匠来负责给他化妆,要把他不听话的头发收拾得像卷曲的羊毛一般,才肯罢手。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走过,说他好得不得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这身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羞。他的本能告诉他:这很尴尬。开音乐会时,他觉得更尴尬了:在这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可能就是他压倒一切的感觉。
音乐会就要开始了,大厅里还有一半座位是空的。大公爵没有来。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得到可靠消息的好心朋友来告诉他们说:“亲王府在开会,大公爵不来了。”
然而,音乐会也不能不开始,听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于是高级音乐院的乐队奏起了贝多芬的《科里奥朗序曲》。贝多芬的英雄气魄喷射出了不可抗拒的热情,使克里斯托夫的血液汹涌澎湃。他卷入了烈焰的洪流中。忽然,乐队演奏《序曲》戛然中断;肃静了片刻之后,铜管乐队大张旗鼓地奏起轰隆隆的军乐来。原来是亲王驾到,乐队奏起国歌来向他致敬。
《序曲》重新开始,这一次演奏到了底。然后轮到克里斯托夫。梅希奥费尽心机安排节目,使父子两人能各显神通:他们要合奏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为了逐步提高效果,决定先让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出场。观众一见这个长头发的顽童,皮肤颜色深得像个小茨冈人,却穿着一身正派绅士的晚礼服,畏畏缩缩地走着小步子,不禁放声大笑。琴凳太高,没有父亲帮助他坐不上去;但他迫不及待,慌慌张张,却一个人爬上去了。这一下台下笑得更厉害。
梅希奥上了场;他沾了儿子的光,听众乘兴头上给了他相当热烈的掌声。奏鸣曲立刻开始。小家伙不慌不忙,弹得很准确,他全神贯注,抿紧了嘴巴,眼睛盯着琴键,两条小腿悬空吊着,还够不着地面呢。琴音像高山流水滚滚而来,他感到得其所哉,仿佛回到了熟人中间。低低的赞扬声传到他耳朵里;他一想到大家一声不响,听他弹琴,欣赏他的演奏,不免心中暗喜,头脑如入五里雾中,得意扬扬。琴一弹完,梅希奥牵着他的手,同他走到台前,向观众行礼致谢。
他又给抱上了琴凳,一个人演奏他的《童年喜作》。这一下全场可轰动了。每弹完一支曲子,大家都热烈叫好,要他再来一遍。最后,全场起立欢呼,大公爵带头鼓掌。这次只有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在台上,他就动也不动,不敢离开琴凳。掌声越来越响。他的头却越来越低,满脸通红,神气很窘,拼命扭过头去,不看台下。梅希奥刚把他放下,他拔腿就往后台跑去。一个女看客把一小束紫罗兰向他抛来。他吓了一跳,跑得更快,路上还撞倒了一张椅子。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又越跑。
祖父兴高采烈,满口祝福。乐队的人也都大笑,祝贺孩子,他却不看他们一眼,也不和他们握手。
在亲王包厢的接待室里,他见到了一位穿短上装的先生,脸像小哈巴狗,上唇的胡子翘起,下巴的胡子又短又尖,个子矮小,脸色红润,有点浮肿,随随便便、半开玩笑地招呼他,用他的胖手摸他的脸,说他是“莫扎特再世!”这位先生就是大公爵。——然后,他见过了公爵夫人,她的女儿,还有其他人等。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头,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大气。公主问他一些问题,都由梅希奥恭恭敬敬、用陈词滥调作了平平淡淡的回答,但公主不听他的,只管逗孩子玩。孩子觉得脸越来越红,以为人家都注意到了,想要解释一下,就叹了一口气说:“我脸红了,因为我热。”
年轻的公主听了大笑起来。但克里斯托夫并不怪她,不像刚才怪听众笑他那样,因为她笑得好听;她还拥抱了他,他也不觉得讨厌。
这时,他一眼看见了祖父站在过道上,在包厢的入口处,容光焕发,却有几分惭愧。克里斯托夫忽然感情冲动,觉得对不起可怜的老爷爷。他伸长了脖子,在他新认识的公主耳边悄悄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笑着问:“什么秘密呀?”
“你记得,”他接着说,“我刚才弹的小步舞曲里,有一段好听的三重奏?……你记得吗?(他低声哼着三重奏)……咳!那是祖父作的曲子,不是我作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但只有这一支最美。那是祖父作的。祖父不愿意说出去。你不会对人说吧?——他指着老爷爷——瞧,那就是祖父。我很爱他。他对我非常好。”
话说到这里,年轻的公主笑得更厉害了,说他真是可爱,劈头盖脸地吻他,但使克里斯托夫和祖父都大为意外的是: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大家都跟着她笑;大公爵向老爷爷表示祝贺,爷爷局促不安,想要解释又讲不清,结结巴巴,仿佛犯了罪似的。而克里斯托夫却不再对公主讲一句话;虽然她还逗他,他却板着脸,不开口;因为她说话不算数,他甚至瞧她不起了。甚至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高级音乐家”,他也置若罔闻。
他同家人出来后,从戏院的走廊起,一直到大街上,他都给人围着,大家夸奖他,拥抱他,使他恼火透了:他不喜欢人家亲他,也不答应人家未经同意,就随便摆弄他。
最后,他们回到家里,门刚关上,梅希奥就骂他是“小笨蛋”,因为他不该说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孩子非常明白他做的是好事,应该受到夸奖,不该挨骂,就顶撞了几句。梅希奥发火了,说若不念他刚才弹得还不错,真要打他几个耳光;但他说的蠢话已经使音乐会的效果大为减色。克里斯托夫内心深处富有正义感;他就躲到角落里去生闷气;他把父亲、公主、听众,都归入不屑与之为伍的一流。邻居来向他的父亲道贺,他也忍受不了,他们有说有笑,仿佛琴是他父母弹的,而他只是他们大家的玩物。
晚上,他听见父母同朋友们在一起吃晚餐。晚餐为了庆祝音乐会,已经准备了一个星期,非常丰盛。天下居然有这样不公平的事,他在床上气得要命。别人却在高声大笑,碰杯痛饮。父母对客人说孩子累了,就再也没有人来问他一声。直到晚餐后,客人要散了,才有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溜到他房间里来。来的不是别人,只是老约翰·米歇尔,他在床前弯下了身子,真正动了感情地拥抱他,对他说:“我的好小子,克里斯托夫!……”然后,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他什么话也不再说,就溜走了,但走之前把藏在衣袋里的几块糖偷偷地给了他。
这对克里斯托夫真是温存体贴。不过他的情绪紧张了一天,疲倦得要命,甚至没有劲来摸祖父给他的好东西。他简直累得浑身无力,差不多马上就睡着了。
但是他睡得并不稳。神经突然放松,就像触电一般,全身颤抖。狂暴的音乐在梦中折磨他。他在半夜时醒过来。音乐会上听到的贝多芬序曲在他耳边轰鸣。乐曲急迫的节拍充塞了房间。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擦擦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他不是在做梦。他记得这支乐曲,记得这愤怒的呼啸,这疯狂的吼叫,他听见无法控制的心在胸膛中蹦跳,血液在奔腾咆哮,他感到脸上有狂风在吹,在打,在摧毁,但风忽然被巨人的意志摧毁了。这个巨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肉体,扩张了他的心灵和四肢,使他扩大了无数倍。他在世界上大步前进。他是一座大山,狂风暴雨就是他的呼吸。愤怒的风暴!痛苦的风暴!……啊!多大的痛苦!……不过这算什么!他觉得自己强大了!……受苦吧!受难吧!啊!强大多么好!强大得不怕痛苦更是多么好!……
他笑了。笑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父亲惊醒了,喊道:“谁呀?”
母亲轻轻地说:“嘘!是孩子在做梦!”
他们三个都不做声。周围又是一片寂静。音乐消失了。只听见均匀的呼吸,他们是共患难的伴侣,同舟共济,一股旋转天地的力量把他们的一叶扁舟推进了无边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