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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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次日上午十一时,伏伦斯基去彼得堡火车站接他的母亲,他在大台阶的梯级上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奥勃隆斯基,他是来接同车到达的妹妹的。

“啊!阁下!”奥勃隆斯基大喊一声,“你来接谁呀?”

“我来接我母亲。”无论谁遇见奥勃隆斯基都会露出笑容,伏伦斯基这时也是这样在回答他,一边和他握手,跟他一同踏着台阶往里走。“她今天该从彼得堡出发的。”

“可我昨天等了你两个钟头呢。你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去哪儿啦?”

“回去了,”伏伦斯基说,“说真话,昨天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我太高兴了,哪儿也不想去。”

“我识骏马凭烙印,我识情郎凭眼睛。”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朗诵着,恰像上次在列文面前朗诵的一样。

伏伦斯基的笑容表示他对此并不否认,但立即改变了话题。

“你来接谁呀?”他问道。

“我吗?我接一个漂亮女人呀。”奥勃隆斯基说。

“当真?”

“Honni soit qui mal y pense![44]妹妹安娜呀。”

“呵,是卡列宁娜吗?”伏伦斯基问。

“你,大概知道她吧?”

“好像知道,或者不知道……真的,记不清了。”伏伦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听到卡列宁娜这个名字,他模模糊糊想到一种什么古板乏味的东西。

“不过,阿历克赛·亚力克山德洛维奇,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妹夫,你大概是知道的吧。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确切地说,我只是知其名,知其貌而已。我知道他这人聪明,有学问,好像还信仰宗教什么的……可是你知道,这些事我不……notin myline.[45]”伏伦斯基说。

“他可是个非常杰出的人物呢。有点儿保守,是个很好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说,“是个很好的人。”

“呵,那就更不错了。”伏伦斯基微笑着说。“啊,你已经来啦。”他朝站在门边的他母亲的那个身材高大的仆人说,“你到这边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这人谁都喜欢,但伏伦斯基近来感到自己特别愿意接近他,这更因为在伏伦斯基心目中,此人与吉蒂相关。

“怎么样,礼拜天咱们请那位女歌唱家吃顿晚饭吧?”他微笑着挽起奥勃隆斯基的手臂对他说。

“一定。我来凑人。啊,你昨天跟我的朋友列文认识啦?”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问。

“当然喽。可他不知怎么很快就走了。”

“他是个好小伙子,”奥勃隆斯基接着说,“不是吗?”

“我不知道,”伏伦斯基回答,“为什么所有的莫斯科人,当然,除了我正在跟他说话的这位,”他开玩笑地插了一句,“身上都有那么点儿生硬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他们老是像竖起两只前蹄子的马,老是发脾气,好像老是想叫人家晓得点儿厉害似的……”

“有这么回事,对,有的……”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快活地笑着说。

“怎么,快到了吧?”伏伦斯基问一个站上的职员。

“火车到达的信号已经发出了。”这个职员回答。

车站上在忙于准备,搬运夫在奔跑,宪兵和铁路人员出现了,接站的人也都来到了,这说明火车已愈驶愈近。透过寒冷的蒸汽可以看见那些身穿羊皮短袄脚蹬软毡靴的工人在跨越弯弯曲曲的铁轨,可以听见远处铁轨上机车的汽笛声和一种沉重物体的移动声。

“不,”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非常想把列文对吉蒂的意图告诉伏伦斯基,他说,“不,你没把我的列文看准。他这人非常神经质,往往不讨人喜欢,这话不假,可是他有时候是非常可爱的。他有那么一种诚实忠厚的天性和一颗金子般的心。但是昨天是别有原因呀。”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继续说下去,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向自己朋友所表示的真挚的同情,现在他也满怀同样的同情心,只不过是对伏伦斯基的,“是的,这是有原因的呀,为什么他会变得要么幸福得很,要么又不幸得很。”

伏伦斯基站住不往前走,直截了当地问他:

“那是怎么回事?要么他昨天向你的bellesur[46]求婚啦?”

“可能是,”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说,“昨天我觉得像是这么回事儿。对,要是他早早儿走掉了,而且不开心,那准是……他爱上她好久了,我真替他难过。”

“是这么回事!……我认为,不过,她可以指望找到个更好些的对象的。”伏伦斯基说,他挺直了胸膛,又向前走了。“不过,我并不了解他,”他补充说一句,“是呀,这种情况是不大好受啊,所以说人家都更喜欢去找那些克拉娜之类的女人[47]。在那种地方,不得手只不过表明你钱不多,而在这儿,人家要掂你的分量。啊,火车到啦。”

的确,火车已经在远处鸣笛了。几分钟后站台颤动了,车头滚滚驶来,它喷出的蒸汽被严寒压得低低的,车轮上的连动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伸缩着,司机弯着腰,裹着一件棉衣,满身蒙着霜;煤水车厢后面是装载着行李和一条狗的车厢,列车愈开愈慢,把站台震动得也更厉害;终于客车车厢进站、停住了;停车之前先抖动了一阵。

一个青年列车员不等火车停稳便吹起哨子来,从车上一跃而下,那些等不及的乘客也一个个随他跳下了火车,其中有个近卫军军官,挺胸而立,威严地四处张望着;一个好动的小商贩拎着一只小包,在愉快地微笑;一个农民肩上背着一只口袋。

伏伦斯基站在奥勃隆斯基身边,眼望着一节节车厢和下火车的人,早把他母亲忘记了。方才听说的关于吉蒂的事让他激动和高兴。他的前胸不由地向前挺起,眼睛里放出光芒。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胜利者。

“伏伦斯卡娅伯爵夫人在这间包房里。”年轻的列车员说,他向伏伦斯基走来。

列车员的话惊醒了他,让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他马上就要见到她。他在内心深处并不尊重他的母亲,也不爱她,只是他没让他自己明确地想过这些事,虽然按照他所生活在其中的社会圈子的概念,按照他的教养,他只可能最大程度地顺从和尊重母亲,而不可能想象有其他对待母亲的态度,然而外表上愈是顺从和尊重,他心底里就愈是不尊重她、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