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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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安娜进屋时,朵丽正跟一个长得已经像他父亲的、浅色头发的、胖乎乎的男孩子坐在小客厅里,在听他读法语读本。小男孩一边读书,一边手里拧着短上衣的一颗眼看要脱落的扣子,尽力要把它拽下来。

母亲几次拉开他的手,但是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又再去把扣子揪住。母亲便把扣子拉掉,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管住你的手,格里沙。”她说,她又在结她那条毛毯了,已经结了很久,每当心情不好时,她就来结它。现在她又心绪不宁地在结它,一只手指不停地动着,在数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叫人对丈夫说,他妹妹来不来跟她无关,可她仍在为小姑的到来做好准备,并且心情激动地等待着她。

朵丽被她的悲哀打击得一蹶不振,她全身心都沉浸在这场痛苦中。但是她知道,小姑安娜是彼得堡一个大人物的妻子,是彼得堡的一位grandedame.所以,就为这个,她没像她对丈夫说的那么做,也就是,没有忘记小姑要来的事。“再说安娜并没什么错呀,”朵丽想,“我觉得她这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她对我总是那么亲热友好。”说实话,彼得堡卡列宁的家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好,她不喜欢他们那个家;他们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中有点什么虚伪的东西。“可是我又怎么能不接待她呢?只求她别来劝说我!”她想,“劝说呀,教训呀,基督徒的宽恕呀——所有这些我都想过一千遍了,全都不中用。”这些天来,朵丽只跟孩子在一起,她不愿把自己的痛苦讲出来,而心里带着这种痛苦去谈别的事情她又做不到。她知道,无论如何,她会把事情全都说给安娜听的,因此,她一会儿高兴,想起她能把话都说出来,一会儿又气恼,因为自己只能对她,他的妹妹,把自己的屈辱说出来,还得听她说些现成的规劝话。

她,如同往常一样,眼睛看着表,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她,而却偏偏错过了客人到达的那一会儿,所以没有听见铃声。

听见衣襟的沙沙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她回头一瞧,疲惫的脸上不由地显出了惊讶,而不是快乐。她站起来,拥抱了小姑。

“怎么,你已经到啦?”她吻着她说。

“朵丽,见到你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呢。”朵丽说,她淡淡地一笑,极力想从安娜脸部的表情上看出她是不是全都知道了。“大概是知道的。”她想,她在安娜脸上察觉到同情。“喏,走,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继续说,一心想尽可能拖延一会儿再把事情讲出来。

“这是格里沙吗?我的天啦!长这么高了!”安娜说,吻了他一下,眼睛不离开朵丽,她停住不走,脸红着。“不,哪儿也别去。”

她摘下头巾、帽子,一绺黑黑的、卷成一圈圈的头发被帽子勾住了,她摇摇头,把头发甩脱。

“你全身都闪光似的显得幸福和健康!”朵丽几乎是嫉妒地说。

“我?……是的,”安娜说,“我的上帝!是丹妮娅呀!你跟我的谢辽沙一样大呀。”她接着对跑进房间的小女孩说。她抓住她的两只手吻着她。“多漂亮!把孩子们都叫来让我看看。”

安娜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不仅记得他们叫什么,而且记得他们哪年哪月生,性格怎样,生过什么病,朵丽不能不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

“喏,去看看他们吧,”她说,“可惜瓦夏还睡着呢。”

看过了孩子们,她们坐下,已经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在客厅里,咖啡摆在面前。安娜拿起托盘,又把它推开。

“朵丽,”她说,“他对我说了。”

朵丽冷冷地望了望安娜。她等着她说出一些假装同情的话,但是安娜一句那样的话都没有说。

“朵丽,亲爱的!”她说,“我既不想替他给你说什么,也不想安慰你;不能这样做。可是,亲爱的,我真是为你难过,满心为你难过哟!”

她一双闪亮的眼睛上那浓密的眼睫毛后面忽然显出泪水来。她坐得靠嫂子更近些,用自己一只满溢激情的小小的手抓住她的手。朵丽没有躲开,但是她脸上冷漠的表情没有改变。她说:

“安慰我是没用的。一切都失去了,自那件事以后,一切都落空了!”

刚一说出这句话,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了。安娜握起朵丽一只又干又瘦的手吻了吻,又说:

“可是,朵丽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遇上这么可怕的事情,怎么做才好呢?——应该想想这个啊。”

“全都完啦,什么也没有啦,”朵丽说,“最糟的是,你了解,我没法甩开他;孩子啊,我被捆住了。而我没法子跟他过,看见他我就痛苦。”

“朵丽,亲爱的,他对我说了,不过我想听你谈谈,全都告诉我吧。”

朵丽疑问地望了望她。

安娜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并非假装的同情和爱。

“说就说吧,”她突然说道,“可是我要从头说起。你知道我是怎样出嫁的。在maman的教育下,我不光是幼稚,而且还愚蠢。我什么也不懂。人家说,当丈夫的都要给妻子讲自己从前的事情,可是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耶维奇就什么也没对我讲过。说来你不信,可我一直以为他就认识过我一个女人呢。我就这样过了八年。你知道,我不光是不怀疑他对我不忠,而且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忽然一下子,你想想看,我抱着这样的看法,忽然知道了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情,这些肮脏事情……你替我想想,满以为自己幸福极了,而忽然间……”朵丽忍住没放声大哭,继续说下去,“拿到一封信……一封他写给他姘头,我的家庭女教师的信。不啊,这太可怕啦!”她急忙掏出手绢,用它捂住脸。“偶尔风流一回,我也能理解,”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可是他想方设法地、狡猾地在欺骗我……又是跟谁呢?……继续当我的丈夫,同时又跟家庭女教师……这太可怕啦!你没法理解……”

“噢不,我能理解!我理解,亲爱的朵丽,我能理解。”安娜说,一边握住她的手。

“你以为他会懂得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吗?”朵丽说下去,“他正得意呢,心满意足呢。”

“噢,不!”安娜马上打断她,“他好可怜啊,他后悔得要命……”

“他会后悔?”朵丽又打断她的小姑,一边盯住她的脸瞧着。

“他是后悔的,我了解他。瞧着他那样子,我没法不可怜他。我俩都是了解他的。他心是好的,可是他骄傲得很,这下子没脸见人了。最让我动心的是……(这时安娜也猜测到最能让朵丽动心的是什么了)——有两件事让他难过:一是,他没脸见孩子们;再就是,他爱你……是的,是的,这世界上他最爱的人就是你,”她急忙打断想要反驳她的朵丽,“可他又让你痛苦,狠狠地伤害了你。他老是说:‘不啊,不啊,她不会原谅的。’”

朵丽若有所思地从小姑脸旁望过去,一边仍在听她讲。

“是的,我知道,他的处境是很可怕;有罪的人比没罪的人日子更难过,”她说,“要是他能感觉到,所有的不幸都是他的罪过造成的。可是我怎么能原谅呢,有了这个女人以后,我怎么再能做他的妻子呢?如今跟他一块儿过日子我会很痛苦,正因为我珍惜自己从前对他的爱……”

一阵哭泣打断了她的话。

但是好像故意似的,每当她的痛苦稍有缓和,她便又开始来说些激怒自己的话。

“她可是年轻呀,她可是漂亮呀,”她接着说下去,“你该了解的吧,安娜,我的青春、美貌都叫谁拿走了?他跟他的孩子啊。我伺候了他一辈子,现在没用了,为伺候他,我的一切全都耗尽了,可他这会儿,当然啦,觉得一个鲜嫩的贱货更让他开心。他俩在一起,一定的,会谈起我,要么更糟的是,根本提也不提我一句,提也不提我一句,——你懂吗?”这时,她的眼睛里又燃起憎恨来,“而这以后他又会来对我说……怎么,我能相信他吗?才不呢。不,我受的苦,对我劳累的报答,这一切已经全都完了……你信不信,我这会儿在教格里沙念书:从前,这是一种快乐,可现在是受罪。干吗我要拼命地做呀、累呀的?要孩子有什么用?真可怕哟,我的心一下子全都翻转过来了,我从前对他的爱呀、情呀的,现在变得只有恨了,对,只有恨了。我真想杀了他……”

“亲爱的,朵丽,我懂,可是你别折磨自己啦。你太委屈、太激动了,所以就把好多事都给看歪了。”

朵丽没出声,她俩有两分钟没有讲话。

“怎么办呢,你帮我想想。我什么都想过,可什么办法也没有。”

安娜什么办法也想不出,不过她的心对嫂子的每一句话,对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直接做出了反应。

“我只说一点,”安娜开口说,“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脾气,知道他那种把一切的一切都会忘个干干净净(她在前额上做了个手势),一下子鬼迷心窍、一下子又后悔万分的脾气。他现在不相信,也不明白,他怎么就做出了那种事情来。”

“不,他明白,他本来就明白!”朵丽打断她,“可是我……你把我忘记了……未必我就好过些?”

“听我说。当他向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说真的,我还真不了解你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呢。我只看到他,只看到这个家不像个家了;我本来是可怜他的,可是跟你这一谈,我,一个女人家,看法就变了;我看见了你的苦,我就,真没法对你说,多么为你难过啊!可是,朵丽,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的苦,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这只有你知道,——你还有没有足够的爱来让你原谅他。要是有,就原谅他吧!”

“不。”朵丽开口说话,可是安娜止住她,再一次吻了她的手。

“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她说,“我知道这种人,斯季瓦这种人,知道他们怎么看待这种事。你说,他跟她在一起说起过你。没这回事。这些人呀干着不能说的事情,可是自己的妻室家庭——这对他们还是神圣的。这种女人在他们心里多少是被蔑视的,她们也妨碍不了家庭生活。他们是在家庭和这种女人之间画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的。我不了解这是什么道理,可事情就是这样的。”

“是的,可是他吻过她……”

“朵丽呀,听我说,亲爱的。在斯季瓦爱上你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我记得那时候,每回他上我这儿来,说起你就流眼泪,你对他是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崇高啊,我也知道,他跟你在一起生活得愈久,在他的心目中你就愈是崇高。那时候我还笑他呢,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一句:朵丽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在他心里是个天仙,过去一直是,现在还是,而这回冲动不是他有心……”

“可要是下回再冲动呢?”

“他不会的,依我看……”

“是的,可是要是换了你,会原谅吗?”

“我不知道,说不准……不,我会原谅的。”安娜说,她考虑了一下,并且在心里设想了这种处境,又在内心的天平上做了衡量,才又说:“不,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是的,我会原谅的。可能我会跟原先不一样了,是的,可是我会原谅的,我会像没有这回事、根本没有这回事那样原谅的。”

“喏,当然啦,”朵丽马上接嘴说,好像她嘴里说的是她心里想过不止一次的话,“要不就不叫原谅了。若是原谅,那就完完全全地原谅。喏,咱们去,我带你到你房间去。”朵丽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一路上她把安娜搂住。“我的亲爱的,我多么高兴你能来哟。我这会儿好过了,好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