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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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条宽大的、灯火通明的楼梯,梯级上面摆设着鲜花,两旁侍立着扑过发粉、身穿红色长袍的奴仆,当吉蒂和她母亲登上这条楼梯时,舞会刚刚开始。一间间大厅里传来像是从蜂巢里传来的、均匀的、沙沙的脚步声,她们在楼梯口上,在树木盆花之间的一面镜子前理一理头发和衣装,这时一间大厅里响起小提琴的清晰而有节制的声音,乐队开始演奏第一支华尔兹舞曲了。一个身穿便服的小老头儿在另一面镜子前梳理他两鬓的白发,他满身香水味儿,在楼梯上和她们相遇,给她们让路时,显然是在欣赏着他所不认识的吉蒂。一个没长胡子的年轻人,就是老谢尔巴茨基公爵称之为“公子哥儿”的那种上流社会青年,穿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坎肩,边走边整理着他白色的领带,他向她们鞠了个躬,已经跑过她们,又回转身来,请吉蒂跳卡德里尔舞。第一轮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伏伦斯基,只能跟这位年轻人跳第二轮了。一位军官正在扣他手套上的扣子,他在门边给她们让路,一边摸着小胡子,一边欣赏着玫瑰色的吉蒂。

虽然这衣衫、发式和所有参加舞会的准备花去吉蒂大量的工夫和苦心,而她此刻,穿着她玫瑰色的衬裙,上面罩了件做工考究的网纱外衣,那么轻松自如地步入舞厅,似乎全部这些玫瑰色花结、花边和她衣饰的种种细节没费过她和她家里人片刻的心思,似乎她生来就穿着这些网纱和花边,梳着这高高的发式,头上还戴着一朵缀有两片叶子的玫瑰花。

当公爵夫人在大厅入口处想要给她整一整卷起来的腰带时,吉蒂轻轻闪开去。她感到,她身上的一切应该自然而然是美好而优雅的,根本不需要整理。

今天是吉蒂许多幸福日子当中的一个。外衣没一处不合身,花边披肩没一处滑下来,玫瑰色花结没有揉皱,也没有脱落;玫瑰色的高跟鞋不夹脚,只让她的小脚儿感到愉快。浓密的淡黄色的假发髻像真头发一样贴在她小小的头上。长手套上的三颗纽扣全都扣得紧紧的,没有松开,那手套裹住她的手,而又不改变她手的形状。系着肖像小牌牌的黑色丝绒带子特别轻柔地绕着她的头颈。这条丝绒带子真是美得很,在家里,对着镜子瞧着自己的头颈,吉蒂觉得这条带子会讲话。其他东西都还有可能加以怀疑,但是这条丝绒带子的确美。即使在这儿,舞会上,吉蒂从镜子里望见自己的头颈,也不禁嫣然一笑。裸露的两肩和两手让吉蒂感到一种冰冷的大理石意味,这种感觉她尤其喜欢。她的眼睛在闪亮,那殷红的双唇,由于她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不能不微微含笑。她还来不及走进大厅,走到那群等人来请她们跳舞的,由网纱、丝带、花边和鲜花组成的太太们身边(吉蒂从来不跟这群女人待在一起),已经有几个人来邀请她跳华尔兹了,那位最出色的舞伴,舞会上级别最高的头一名舞伴,著名的舞蹈教练,舞会司仪,已婚的、英俊的、身材匀称的男子,叶哥鲁什卡·科尔松斯基也来邀请她。他把跟他跳过第一轮华尔兹的巴宁伯爵夫人刚刚丢开,环顾一下自己所负责的事务,就是说看了看周围几对开始跳舞的男女,一眼瞧见走进门来的吉蒂,立刻迈着他只有舞蹈教练才有的潇洒快步,甚至不问她愿不愿意,鞠一个躬,便伸出手来搂住她的腰。她回眸一瞥,看把扇子交给谁,于是女主人便冲她一笑,接了过去。

“您准时来了,这多么好啊,”他搂住她的细腰说,“再说,迟到算个什么好习惯。”

她弯起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双穿着玫瑰色皮靴的小脚迅速、轻巧而有节奏地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拼花地板上移动了。

“跟您跳华尔兹简直是一种休息,”在跳华尔兹的最初几个慢步时,他对她说,“美极了,多么轻快,précision[52]。”他对她这么说,他对所有他熟悉的好朋友几乎都这么说。

听到他的夸奖,她微微一笑,她仍在越过他的肩头察看整个大厅。她不是一个初次出来参加舞会的姑娘,不会把舞池中所有人的脸全都融会为一种神奇的印象;她也不是一个把舞场都跑腻了的姑娘,不会觉得这里所有的面孔都熟悉得令人生厌;她是居于二者之间的,——她很兴奋,而同时她也能掌握自己,从容观察。她看见,在大厅左边的角落里,聚集着社交界的精华,科尔松斯基的妻子丽达,那个袒露得不能再袒露的美人在那儿,女主人在那儿,克里文也在那儿炫耀着自己的光头,他总是待在社交界精华们所在的地方,年轻人只敢往那儿瞧瞧,不敢走过去;也是在那儿,她的眼睛发现了斯季瓦,后来又看见身穿黑色天鹅绒长裙的安娜,看见她优美的身段和头部。他也在那儿。自从她拒绝了列文的那个傍晚,吉蒂还没见到过他。吉蒂那双看得又远又清楚的眼睛马上就认出了他,甚至还察觉到,他也在看着她。

“怎么,再跳一圈儿?您不累吧?”科尔松斯基微微喘着气说。

“不了,谢谢您。”

“把您送哪儿去呢?”

“卡列宁娜来了,好像是……带我去她那儿吧。”

“遵命。”

于是科尔松斯基便跳着华尔兹,放慢了舞步,径直向大厅的左角移去,一边不停地说着“pardon,mesdames,pardon,pardon,mesdames”[53],他在花边、网纱和丝带的海洋中躲闪着穿行,一根羽毛也不会碰上,这时,他把他的舞伴猛地一转,把她穿着透花丝袜的纤细的小脚露了出来,而她的长裙也像扇子似的展开,盖住了克里文的膝头。科尔松斯基鞠了个躬,把他衣襟敞开的前胸挺起来,伸手要把她带到安娜·阿尔卡季耶芙娜身边,吉蒂红着脸把裙子从克里文的膝盖上取下来,稍为觉得有点儿晕眩,她向四周扫了一眼,在寻找安娜,安娜没像吉蒂所一心希望的那样穿一身紫色,而是穿着黑色的、领口很低的天鹅绒连衣长裙,露出秀美的,如老象牙雕刻一般的丰满的肩头和胸部、一双圆圆的臂膀和一对纤柔的小手。连衣裙上镶满威尼斯花边。在她的头上,那头乌黑的、全是天生的、毫不掺假的美发上,有一条三色堇编结的花带,在那衬托于条条花边之间的黑色腰带上,也有这样的一条。她的发式并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小小的执拗的一圈圈鬈发,老是散乱地出现在她的颈后和鬓边,倒也平添了她的风韵。在她清丽而端庄的颈子上,是一串珍珠项链。

吉蒂每天都看见安娜,她爱慕她,依她的想象,安娜一定会穿紫色的衣裳。而此刻见她着一身黑,她感到自己以前并没有领略到她全部的美。现在她用全新的、使她出乎意料的眼光看她。现在她明白了,安娜不能穿紫色,安娜的魅力恰恰在于:她总是从她的衣装中突现出来,而衣装在她身上却从不显眼。这件镶有华丽花边的黑色连衣裙在她身上也并不显眼;衣衫在她,只不过是个框架而已,人们只能看见一个她,一个纯朴、自然、优雅,同时又快乐、活泼的她。

她站在那里,一如她往常,身子挺得笔直,吉蒂走到这堆人跟前时,她正微微侧过头去在跟这家的男主人谈话。

“不,我不责备人家,”她正在回答他一个什么问题,“虽说我不明白。”她耸一耸肩头继续说下去,同时又马上含着温柔的保护人般的微笑向吉蒂转过脸去。她用女人所特有的一瞥而过的目光朝吉蒂的装束扫了一眼,又用她的头做了一个几乎不能被人发觉的动作,对吉蒂的衣服和美表示了赞许,这动作吉蒂是懂得的。“你们连进大厅的门也是在舞着呢。”她添了一句。

“她是我的一个最为忠实的舞伴。”科尔松斯基一边说,一边向安娜·阿尔卡季耶芙娜鞠躬致意,他还没见到过她。“公爵小姐让舞会更加快乐更加美了,安娜·阿尔卡季耶芙娜,跳一支华尔兹吧。”他说,一边弯腰鞠躬邀请她。

“你们认识?”男主人问道。

“我跟谁不认识呀?我和我老婆就像是一对白色的狼,谁都知道我们的。”科尔松斯基回答说。“来一支华尔兹吧,安娜·阿尔卡季耶芙娜。”

“在舞会上我是能不跳就不跳的。”她说。

“可是今天非跳不可。”科尔松斯基回答说。

这时,伏伦斯基走了过来。

“喏,要是说今天非跳不可,那就来吧。”她说,并没有留意伏伦斯基的鞠躬,立即把手搭在了科尔松斯基的肩上。

“她为什么对他不满意?”吉蒂想,她注意到,安娜是故意不回答伏伦斯基的鞠躬的。伏伦斯基走向吉蒂,提醒她第一轮卡德里尔舞的事,并且为这段时间没去看她表示歉意。吉蒂欣赏地观看着安娜的舞姿,同时听他说话。她在等他邀请她跳华尔兹,然而他没有邀她,她惊讶地瞅了他一眼。他脸红了,连忙来请她,但是他刚刚扶住她细细的腰身,才迈出第一步,音乐就突然停止了。吉蒂望着他的脸,这张脸当时离她是那么近。很久以后,过了许多年,她当时望着他的那种充满爱情的目光,那个没有得到他反应的目光,仍在作为一种痛苦的耻辱切割着她的心。

“Pardon,pardon![54]华尔兹,华尔兹!”科尔松斯基从大厅的另一端叫喊着,他抓住第一个遇上的姑娘,就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