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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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这是一幢大而古老的住宅,列文虽是一个人住,却也占用了整幢屋子,并且全都生了火。他知道这样做是很傻的,知道这甚至是不好的,跟他目前的新计划相抵触,但是这幢屋子对于列文就是整个世界。这是他的双亲在其中生活和死去的世界。列文认为他们所过的生活是尽善尽美的理想,他梦想着跟他的妻子和他的家庭重新再过这样的生活。

列文不大记得他的母亲了。关于母亲的概念对于他是一种神圣的回忆,在他的想象中,他未来的妻子必须是他心目中的母亲那样的女性,像她那样完美、神圣。

他不但不能想象爱一个女人而不和她结婚,而且,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那个让他有了一个家庭的女人。因此他对婚姻的理解跟大多数他所认识的人都不相同,人家认为,结婚是人生活在社会上所要做的许多事情当中的一件;而对列文来说,这是终身大事,他的全部幸福都取决于此。然而现在他却必须把结婚这件事远远地丢开!

他走进他每天在那儿喝茶的小客厅,拿起一本书坐进一把安乐椅中,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给他把茶端上来,又照例说一句:“我坐下啦,老爷。”便去坐在窗下的一把椅子上,这时候,他感到,不管这有多么奇怪吧,反正他不能和自己的幻想分离,没有这些幻想他就活不下去。跟她结婚也好,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也好,反正将来一定会这样。他读着他的书,想着他所读的东西,时而停下来听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不住嘴地唠叨;同时农务上和未来家庭生活中的各种场景零乱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他觉得,在他灵魂深处,有个什么东西渐渐停住了,受到了节制,安稳下来了。

他听着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说,普洛科菲忘记了上帝,把他给他买马的钱拿去拼命地喝酒,还把老婆打得个半死;他一边听她说一边读书,又追索着读书引起的全部的思想过程。这是一本丁铎尔[63]写的关于热学的书。他记起自己曾经批评丁铎尔对实验技术的熟练过于自满,还批评他缺乏哲学观点。而突然间他心中浮起一个快乐的思想:“再过两年我的牲口里就有两头荷兰牛了,巴瓦自己还可能活着,别尔库特会有十二头女儿,再加上这三头,——那真太美了!”他又拿起了他的书。

“是的,电和热本是同一个东西;但是在解方程式的时候能不能用一个数来代替另一个数呢?不能。那又是怎么回事?一切自然力之间的联系就这样凭本能可以感觉到……特别高兴的是,巴瓦的女儿也会是一头红花斑母牛,整个儿的牛群,再加上这三头……真美哟!跟妻子和客人们一块儿出去迎接牛群……妻子说:‘我跟考斯佳像照应孩子一样养着这条小牛犊儿呢。’‘你们怎么会这么有兴趣呀?’一位客人说。‘凡是他感兴趣的我都感兴趣。’可是她是谁呢?”于是他记起来在莫斯科所发生的一切……“喏,怎么办呢?我没做错事情。但是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什么生活不允许、过去不允许,这全都是胡说。要想过得好,过得比现在好得多,那就得奋斗……”他抬起头来沉思着。老狗拉斯卡还没品尝够主人返家带来的快乐,它跑到院子里去叫了几声,又回来,摇着尾巴,随身带进来些室外的空气味儿,走到他跟前,把头伸到他的手掌下,乞怜地哼哼着,要求他的抚摩。

“就是不会说话呀。”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说,“一只狗……它也懂得主人回来了,懂得他心里闷得慌。”

“为什么说我心里闷得慌?”

“可您以为我没看见,老爷?我这把年纪,也能知道老爷们的心思了。我从小就是跟老爷们一起长大的呀。没啥了不起的,老爷。只要身体好,良心好就是了。”

列文定定地凝视着她,他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呢?

“怎么?再来一杯茶?”她说,拿起茶盘便走出去了。

拉斯卡还把它的头一个劲儿地往他手掌下伸过来。他摸了摸它,它卧在他的脚下,盘成一个圈,把头放在伸长的一只后蹄上。为了显得它如今一切称心如意,它微微张开嘴,抖一抖嘴唇,用它黏糊糊的嘴唇皮把它一口老牙包好,在一种幸福安宁的心情中安静了下来。列文仔细地注视着它的这个最后的动作。

“我也要这样!”他自言自语说,“我也要这样!没什么……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