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
不被打扰的私人生活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虽不严重,但还是让我暗吃一惊。那就是,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安装一部家庭电话。
显然,我们家不属于经济上的底层,安装一部电话不足挂齿。出于什么原因,使我一直回避装一部电话这个事实?我坐在房间里,在电脑前凝思起来。这是在写作的停顿中,突出冒出的一个问题。事实上生活中有很多问题,我们都假装没看见,而是任其累积,不去深究。不去正视,并不表明问题得到解决。它迟早会像病毒一样爆发。也许装电话这个事,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我的家人,都对此达成一种缄默的共识。仿佛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不被打扰的私人生活的状态。不装电话并不意味着会被人忘记。在通信这么发达的今天——我们家除了女儿,人人都有一部手机,随时可以被人找到。不装电话改变不了可以隐遁的事实。如果说,一个作家,比常人更希望他的私人生活不被打扰,因为他在人家休息的时候却在构思和写作——因此需要一个安宁的环境的话,那么让家人接受他的习惯是否也是一种专横?然而事实是,我的家人都乐于接受不被打扰的状况,喜欢处在一种“被遗忘的存在中”。
我不愿接听电话,就像不愿看电视一样。电视可以作为一个摆设,沉默着作为一个物件孤单地呈现在那里——甚至打开它,只要不去关注它,把音量调到无声,任画面不断变幻,你的内心依然可以作为一个封闭的状态存在——它对你干扰的程度是非常有限的。而电话不同,一部突然响起的电话,就像一个命令一样,让你情不自禁地走向前去,在一个习惯听命于发号施令的环境中——我们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从小得到的教育,都是听命,接受外部的训示,从最初的不情愿、反抗,到渐渐接受乃至完全妥协。直到有一天当你忽然醒悟,随时恭候人家的命令、教导,其实是一个大问题。你开始学会反思,想要摆脱这一桎梏,然而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们早已丧失自我意识的能力。没有命令我们无法前行。
我也许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阅读帮人建立起独立意识。可见,去除愚昧和奴性,唯有读书一条路。不装家庭电话,是建立自我的一小步。但并不意味着故步自封,将自己(也将他人)限制在一个不可触摸的空间里——事实上这个空间不存在,哪怕在遥远的火星乃至银河系,人们都有探寻的兴趣和勇气。十多年前,我还不曾拥有手机,但和很多人一样,我有一个BP机,俗称“叩机”,叩是个动词——寻呼者的意图通过媒介传导你,我很喜欢这个词。每次叩机一响,急急地去找电话回过去。可见我与大多数人一样。我记得那时,倒是装有一部家庭电话——我从一个学校调到党政机关上班,为了方便联络,安装家庭电话成为一个不可推辞的义务。那时,我完全没有个人生活,作为一个基层的小公务员,并且是服务于县城最重要的权力机关,我的周末时间通常也是在工作中——这种后来称之为“五加二、白加黑”的状态,不仅不被当作对个人权利的冒犯,还当作是一种美德加以传扬。国家早有法定的节假日,并且明文规定执行公休假制度。就像一个落伍的尾随者,意识还跟不上引领者的节拍,不少如我曾供职的县市,还处在一个相对陈旧的思维模式里。
我很庆幸后来有机会离开那个部门,到了一个相对清闲的单位,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我觉得人人能找到自己的兴趣,并且出自内心的诚恳而非一种外在的压力去工作,是一个幸福社会的标志。来到南昌以后,我不仅告别了一种习惯于耳提面命的生活,同时也切断了私人电话这根线——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16年,从来没有装过一部家庭电话。我非常珍视这来之不易的私人生活的领地——坦白地讲,的确比过去清静多了。
说到底,我是个对现代生活稍有抵触的人,但并不严重。在大部分人开始使用电脑写作的时候,我还在用手写(我甚至在考虑是否要恢复这一习惯),QQ、微博、微信这些工具,我也是很晚才学会——生活中,还有一些人,至今都不怎么使用它们,我对他们充满敬意。当我开始使用这些工具的时候,我发现我有强烈的依赖症,早上起来蹲坑的时候,要拿出手机来看看微信,每晚入睡之前也要玩一会儿,甚至在候车、坐车的时候,都离不开它。我想我之所以不去看电视,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可能会对它依赖性很强。这是理性在告知我,必须远离电视的原因。我一边在努力维持个人生活的纯洁性,一边不断地在丧失掉,而沦陷到一种需要不断喂食大量信息的对资讯的恐慌症中。
美国窃听丑闻爆发后,斯诺登所曝光的一切,将人们认识中的暗区显影出来。在我们以为私人生活是片净土的时候,猛然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不存在这样天真的幻想,它早已被冒犯和侵踏。人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网络里,据说云技术保留了人们在网络上留下的任何痕迹。
不装家庭电话,改变不了我的行踪不被记录。事实上,一个写作者的生活是简单而清苦的,与苦行僧无异。如有可能,他希望日复一日地待在工作室里——待在写字桌前,对着打开的电脑屏幕,发动想象的机器——他更乐于去创造一种可能的生活,对于实际生活的关注,远不是那么强烈。说到底,文学是一种创造的艺术,一个作家从这种劳作中收获艰辛,也收获欢乐。如果有一根线,连着虚拟世界的深处,我愿意做这个虚拟世界的倾听者。拒绝接听电话,显然出于对实际生活的逃离,对介入“现实”的痛恨。聪明的读者不愿意接受一个复制的生活的样本,而愿意看到一个新异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构成他们生活下去、对未来期待的一个重要原因。试想一下吧,《西游记》和一部蹩脚的纪实作品,对人的精神世界影响孰深孰浅,是一望而知的。
说这么多,我一直没有正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家人为何都乐于生活在一个没有固定电话的世界?我理解这是性格所致。因为家族基因的原因,我们都属于那种内向的、怯于与人交流的那种。如有可能,都尽量闭紧自己不去与人聊天、打交道。虽然母亲近来与小区的老人们开始互动,并成为麻将桌上的常客。但我的观察,在这16年里,母亲随我在这个城市生活过四五个小区,敢于走出家门,与人交流这还是第一次。
其实我们乐于按照自己的性情生活,仅此而已。我们不是遁世者,逃离——这一蛊惑人心的举动,只在某种潜意识里,打开了一个缺口,我们在想象中,就像做梦一样,回到无知的孩提时代,扮演了一个虚拟中的逃离者。
诗人之死
一个千里之外至今未曾谋面的诗人(准确地说是诗评家)陈超,意外坠楼自杀了。这个沉闷的初冬,死亡成为一个让人伤感的词。
我最初关注陈超先生,还是在赣西一个乡村中学当老师的时候,经常在《诗刊》《诗歌报》《诗神》等杂志上读到他的文章。对于我理解现代诗帮助很大。后来又购得他一些书籍,对西方现代诗阐释性的导读很有见地,更印证了我当初对他的看法。陈超是以哲学入诗、评诗和研究诗歌的,他的“文本细读”理论深合我意。此后十多年来虽不再写诗,但对诗神烙下最初的诗歌印记,总难忘怀。
诗歌是形象的哲学,从这一点来说,陈超先生的理论和诗观,是有代表性的。当时,国内也有一些诗歌理论家,他们对一批俄罗斯和前苏联诗人如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塔姆、布罗茨基等,非常推崇,对他们在国内的推介,起到很大作用,其中几个,我一直很喜欢,但总的来说,他们的解读偏向于对“暴政”“专制”的反抗和不妥协,以及对“流亡”命运的讴歌。而陈超先生则从哲学的思维上,对现代诗研究和阐释,更令人信服,有一种让人豁然开朗之感。以哲学或者说生命入诗,这是使诗歌走出工具性的必要途径。当时我也正以这样的信念写诗,那时的我二十出头,是个内向而自傲的乡村教师,陈超先生对我的启发,有如黄庭坚“点铁成金”的意味。
自然,诗人自杀,已成为中国文坛一道壮烈而悲怆的景观。上自王国维的颐和园沉湖,下至海子的山海关卧轨,诗人自杀,开启了现代文学一个魔咒般的命题。而王国维和海子的自杀,都仿佛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文化意味。
中国百年来的社会进程,纷繁复杂,其中知识分子的态度、命运和浮沉,又尤其引人注目。王国维,作为一个文化的卫道士,一个坚定的文化理想主义者,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波诡云涌的社会政治变革中,不惜以一死,来深情拥抱他的精神家园。人们在他内衣口袋里发现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短短数言,给人以振聋发聩的决绝和无尽猜想。很容易让人想起南宋遗臣文天祥在元大都就义时,衣袋里的绝笔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而海子作为“最后一个抒情诗人”,他的卧轨自杀似乎也暗合着一个抒情时代的结束。
关于陈超先生自杀的原因,外界有诸多说法。如身患疾病,不堪重负;一边是照顾智障的儿子,一边是繁忙的工作,内心压力过大;甚至有好事者称其自杀是个官场事件,因其兼职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此说是极为荒谬和可笑的,其实陈超领工资的单位是河北师大,他是该校教授,作协职务只是挂名,但即便是驻会的职务,这个单位的性质和官场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陈超先生作为一个著名的诗歌评论家,对当代中国诗歌卓有贡献;他的诗歌其实也是出色的,只是很少示人。我在唐晓渡先生的一篇文章《读陈超的一首诗》中,读到以下诗句,不说震撼,起码也是被深深打动了: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
仿佛带着对自身结局的预言,一首诗从内部迸发出压抑的激情,蘸着春天的桃花之血,在岩石上书写生命的哀歌……我从网络上看到陈超先生的照片,大多是明朗而欢快的,虽也有一些带有倦容和沉郁表情的,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内心强大、对生活自信、亲和友善的人。如果死亡可以算是一颗榴霰弹的话,就像他的诗句: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重又升起/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那么一个人的自杀,则是一个事件。当他的死引起大家广泛的关注,或者集体的漠视,都是不正常的。我看到微信群里,人们不断地转发着他“死亡”的消息,这消息夹杂在一些“老虎”“苍蝇”落马的消息之间。夹杂在“占领中环”的消息间。也夹杂在其他真与幻的消息间。
诗人的死,总是不出乎人的意料。但同时又让人深深震惊。不让人意外,是因为诗人与死亡之间确立的这样一种关系:亲密、决绝。在这份名单里,已经有太多的诗人将死亡这朵黑花佩戴在胸前。而这个黑色花朵编织的花环,永不会扣上连环。让人震惊,是因为诗人的死,让我们再一次意识到:生活的不堪。诗人是人群中的异数,他们的语言接近于神祇,一个真正的诗人,是一个人群中的痛苦者和孤独者。一个乐呵和“聪明”的诗人是可疑的。不能指望一个诗人,来书写人世的欢乐,哪怕他也曾浸沐在爱情的光辉中而愉悦地吟唱,但那是为他更深沉的痛苦埋下伏笔。一个诗人,是让所谓正常的人不舒服的人,他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睥睨一切,在你!瑟和傲慢时,给你冷不丁的一刺。你可能永远理解不了一个诗人的精神世界,那里曾被神灵、哲人,也被死亡之神徜徉过。
陈超从河北的某座高楼上坠下,让千里之外的南昌,让这个夜晚,回荡起巨大的声响。他落下的姿势容易让人想起某种黑鸟。一个不算老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黝黑狭长的脸,善意的笑容,拒绝与世界合作的眼神,亚麻色毛线衣、赭色皮夹克、蓝色牛仔裤,一个中年男人应有的浑厚沙哑的嗓音,脑子里印着的无数的诗行,穿行于哲学与诗歌之间的那道光芒,仿佛对人世洞彻肺腑的清醒和失望,深沉的爱与眷恋,不舍与迷茫……他在黑夜里,像一片树叶一样无声地落下,落进时间那透明的洞穴,落进夜晚那神秘的召唤,落进冬天那深邃的寒冷,落进宇宙那不可知的轨迹……对于我,陈超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从未谋面,不曾相识,但他又是一个亲切的知己,一个伙伴和挚友,一个师长,以及一个隔岸行走的朋友。
在石家庄河北师大,与南昌贤士花园之间,隔着怎样的距离?我从不曾到达那个城市,据说那里空气质量不怎么好,作为首都的邻居,它面临着经济上和其他说不清的压力。这是一个城市的压力,和那个叫陈超的诗评家、诗人,关系轻浅。有人说,因为陈超的存在,一个路过河北的诗人将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太放肆。这份尊敬,是否因为陈超的离去,而变得不复存在?陈超的离去是一个谜。他用如此古典、如此传统、如此诗人的方式,和世界告别,因此让那些在精神上和他有过映照的人,感到疼痛。
我坐在南昌贤士花园的住所里,听到一个黑夜的持烛者从楼上坠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也在手机的屏幕上,看到许多泪水和惋惜之言在微信里乱飞。那是农历甲午年初冬的一个夜晚,有人说,这一年是从寻找一架飞机开始,到寻找另一架飞机结束。在下落不明的人群中,有一个叫陈超的诗人,和属于诗歌的一段隐痛的秘密。
(原载《散文》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