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波
两个月前,我有幸与一位普林斯顿大学的经济学教授共进午餐。教授来自意大利,席间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他的家乡。其时我刚刚完成《老卡拉布里亚游记》的译稿,于是我提起书中述及的种种趣闻轶事、民俗风物,以作谈资;教授听罢一脸的不可思议,以其带着浓厚意大利语腔调的英语连连惊叹道:“Incredible!Incredible!(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并说卡拉布里亚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国家最贫穷落后的地区之一,以前从没想过该地的历史与文化深厚如斯,也从未读过一本详述卡拉布里亚风土人情的书。送走教授后我将书中内容摘抄若干电邮给他,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自此我对这本初版于整整一百年前,自己刚刚逐字逐句推敲琢磨过的书又生发了新的认识:或许不仅仅对于万里之遥的中国,就连在作者倾其心血笔力所描绘的意大利,它也该算是沧海遗珠吧。
从工作的角度来说,《老卡拉布里亚游记》是一本让人恨之入骨的书。一方面作者通晓的语言过多,二十世纪初想来也没有自行通译的习惯,于是作者谈及文化时常常大段直引典籍原文,意大利文、法文、西班牙文、拉丁文、阿尔及利亚文……偏生外文经典也像我国的古文,微言大义,其句古拙而其义弥远。于是常常发生面对十几个零散词汇而苦思不得其逻辑联系的局面,一股“白首太玄经”的绝望扑面而来。系里正巧有一意大利同学,着手翻译之初我每每有拿不准的词句便向他请教。功夫不负有心人,两月有余,他写给我参考的英文译文与我自行译出的文句已若合符节,而我摩挲脑门则头发仍在,且尚未愁白,心下大慰。另一方面,作者每至一地,对当地宗教与历史的挖掘简直到了极致,当其对出身于某一小镇的圣徒、学者和作家如数家珍的时候,带来的便是译者的噩梦。我不记得有多少次曾花上好几个小时四处考证诸如“八百多年前的约翰”的身份,也不记得有多少次为了找出某条传说中的长虫的德文名称费尽心思。饶是如此,仍有好些人名、地名,或是散佚或是个人能力有限,无法追本溯源,望读者诸君恕罪。译完这本书,对百年之前要成为作家所需要的知识与修为,不得不建立全新的认识。
站在一名读者的立场,《老卡拉布里亚游记》是一本让人叹为观止的书。作者的渊博自不待言,但渊博只需要一座搜罗了地方志和编年史的图书馆便可以了;其不可替代之处,在于每到一处观景察人的独特视角。随着作者的笔触,我近距离窥视了卡斯特罗维拉里一位小职员的午饭餐桌,为其“蟒蛇一般的胡吃海喝”开怀大笑;我望见斯佩扎诺正午的热浪在街上弥散出一片死寂,当客栈的阿尔巴尼亚大妈偷偷塞来一打梨子的时候简直热泪盈眶;我伸手仿佛能触碰到克拉蒂河喷溅出的寒气,耳边听着马车夫指着一位月光下踽踽独行的过客低语“狼人”……书店里能买到的游记不少,而让人记住的却不多,我以为即使仅靠照片和高中程度的语文教育,堆砌出一些像模像样的文字也非难事。而一个地方——尤其是小地方——的灵性往往藏于景中的一枝一叶与人间的一颦一笑,若没有跋涉之远,造诣之高,却是绝难捕捉万一。我记住了《老卡拉布里亚游记》中的许多文字,并非因为作为译者对其过于熟悉,而是因为那些文字每每将我带到素未谋面的意大利乡间,听白发的传教士述说米迦勒斩龙的传奇,在泉林之畔默诵着贺拉斯、维吉尔和但丁。如此一部游记,才使人为旅途倾倒,为旅者折服。
而作为一名远离故乡已有十年的游子,《老卡拉布里亚游记》是一本让人心存希冀的书。四年前我来到洛杉矶求学,这座“天使之城”藏着说不尽的景象、人物与故事,可是学业与事业的重担始终让自己喘不过气,只能自怨天资驽钝,没有亲近这座城市的余力。久而久之也就失去了触觉的敏锐,生活在日渐塌缩的圈子里而不自知。接触这本书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受——曾几何时我也爱在奇奇怪怪的小地方四处游荡,有感于树影间漏下的月光、码头边跳跃的海浪、山径中泛滥的异香……这游记的意义除了阅读本身,更在于提醒自己,再艰苦的求索也不至于舍弃旅途中奇妙的风景。于是去年一月我来到大雪纷飞的芝加哥,在联合车站乘上名叫“加州西风”(California Zephyr)的列车,全程五十二小时开返旧金山。这趟怀旧的火车之旅跨越美国七个州,途经城市、村镇、农田、峡谷、林地和湖区,从中西部的寒冬腊月一直开到南方的春色初生。路上我给车窗外的土拨鼠、鹿和狼拍照,跟偶遇的澳大利亚小伙子聊聊同为异国人的所见所闻,或者只是捧着一本书,眼睛却望向远处正渐渐冲破坚冰的潺潺流水。我每每念及当时翻译到一半的书,好奇骡子背上的诺曼·道格拉斯与观景车厢中的自己,是否有过一瞬间相似的情怀。我想喧嚣忙碌的生活往往容易让人沉睡,而《老卡拉布里亚游记》这样的一本书就像一只闹钟,提醒人们踹开房门扬长而去,且行且歌。无论是上溯黄金时代的传说,还是投入光怪陆离的尘俗,旅行使人仿佛回到童年,每一步都走向美梦中的海阔天空。
前言的最后,我感谢一直支持我的父母,感谢花城出版社对我译笔的信任,感谢一年多以来助我解惑纠错的许多朋友。这一路边译边学,不敢说脱胎换骨,但着实获益良多。书中的一些译法与已有译本不同,如书名Old Calabria译作“老卡拉布里亚”而非现有译本的“古老的卡拉布里亚”,因为Calabria所指地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所区别;联系书中上下文,个人以为Old Calabria应解作过去希腊统治时期的Calabria地区,如中文“老城区”。此外由于自己能力所限,在文法、语言等方面定有错漏瑕疵,还请读者诸君不吝指正。
2015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