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文学史上,能荣膺世界大师级文化巨人的头衔的,当然首推萨缪尔·兰亨·克莱门斯(1835—1910)。他的笔名马克·吐温,原意“水深两英寻”,是密西西比河上专测水深人员所用的术语,这也意味着他一生都跟密西西比河紧密联系在一起。1996年问世的美国牛津版《马克·吐温全集》(共二十九卷)主编、得克萨斯大学英文教授雪莉·费舍尔·费什金撰文指出,马克·吐温先后被誉为“美国的塞万提斯”“美国的荷马”“美国的托尔斯泰”“美国的莎士比亚”“美国的拉伯雷”。[1]
马克·吐温率先将民间幽默与严肃文学融为一体,使草根百姓、俚俗平民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还让方言土话甚至俚语行话登上了艺术殿堂。他开创了富有浓郁的美国本土气息的一代文学新风,因建功奇伟而独步文坛。当时美国文坛主将豪威尔斯曾称他为“我们文学中的林肯”。著名评论家门肯尊奉他是“我们民族文学的真正始祖”。英美现代文学大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T.S.艾略特[2]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英美两国开创了新文风,是英语的新发现。哈克的形象是永恒的,堪与奥德赛、浮士德、堂吉诃德、唐璜以及哈姆雷特等驰名世界的文学典型相媲美。他甚至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一书指控蓄奴制度,要远比《汤姆叔叔的小屋》更加令人信服。当时,美国小说似乎还没有得到英国文学界认同,但是英国文豪萧伯纳给马克·吐温的信中这样写道:“未来的美国历史学家会认为您的作品如同法国历史学家认为伏尔泰的政论文一样对他必不可缺。”后来,欧洲人对马克·吐温的评价,甚至高过了美国人,他们认为,马克·吐温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
在美国,《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至今仍是从中小学一直到高等学府里教得最多的一部小说,教得最多的一部美国文学作品。有的图书出版公司将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及其有关评论、背景材料辑录成汇编本,赠给大学教授作为教学参考书。好几个马克·吐温扮演者频频出现在美国各地影剧院、新片试映室与购物中心。我在美国各地书店曾看到,三个不同版本的《马克·吐温全集》同时陈列在书架上,这在美国作家中恐怕也是不多见的。在那不勒斯、利雅得、贝尔法斯特和北京等地的学校,都指定他的作品作为学生阅读书目。美国评论家甚至这样预言:只要我们这个星球上依然存在着贫困、仇恨、种族主义,还存在着溺爱、兽行、暴力、伪善、压迫、苦工以及奴役,人们就得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捧读《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马克·吐温写作《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时正处于他创作旺盛的时期,即1876—1883年。其间时断时续,前后长达七年之久。>[3]在此期间,他写过两部重要作品,即《海外浪迹》与《王子与贫儿》,将《密西西比河上的往事》扩充成为《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涯》,同时还把一些短篇作品收入了三个集子。不过,那个时期他创作的重点乃是酝酿已久的另一部小说,当时书名是《汤姆·索亚的伙伴》,场景放在密西西比河谷,时间背景是19世纪40—50年代以前。作者打算利用自己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往事》和《汤姆·索亚历险记》里写过的有关“汉尼拔”和“密西西比河”的素材。在后来定名为《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一书中,这部分素材得到了充分展开。
马克·吐温写《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可以说是独辟蹊径,博采众长。他将先前幽默作家在他们的短小趣闻逸事中所包含的真知灼见兼容并蓄,纳入一个规模较大的框架里去。他的这一写作设想卓有成效,不消说,跟他从题材中不断挖掘、发现新含义是分不开的。他那丰富的想象力经常使他的创作才智熠熠生辉,而方法上的不断创新又给他的想象开拓了新的视野,这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写作手法在他的作家生涯中屡见不鲜,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构思中也特别令人瞩目。马克·吐温在先前一些作品里经常表露自己的立场,在本书的写作手法上有了创新。他不用直接闯入故事叙述中去,而是采用了第一人称来叙事状物,所以他原先写作上的这一“不足”之处也就不复存在。有意思的是,故事一转到以哈克为主的时候,运用民间俗语进行文学创作就显示出了很大的潜力,特别是运用方言可以表达严肃主旨,运用方言的叙述者还可以转变为深悟人性的典型,凡此种种大概都是他始料不及的。显然,这也是小说创作上的一次严峻的挑战。由于马克·吐温出色地回应了挑战,使《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成为他作品里最伟大的一部,同时又是美国文学中得到公认的杰作之一。不过,毋庸讳言,这一惊人的成就随之催生了他写作上一个尚待解决的新问题:马克·吐温这部小说实际上以带有喜剧色彩的故事开始,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逐渐开始具有跟喜剧相悖的悲剧含义。
从内容上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包含三个部分。其中,哈克与吉姆冒险出逃、向往自由的故事,不消说,最令人瞩目。吉姆拼死逃离的是当时的奴隶生涯,哈克竭力逃避的是他醉鬼父亲的暴虐,老小姐沃森和寡妇道格拉斯善意的、所谓文明的管教,以及当时美国社会习俗上的繁文缛节和清规戒律。马克·吐温把他的热情和他最熟悉的生活底蕴,少年时代河上小镇和那条河上的生涯,全部糅进小说的篇章中去。英国作家狄更斯曾经在《旅美见闻记》中说,密西西比河是一条“流着泥浆”的浊流,“除了每天夜里有无害的闪电向漆黑的天空闪耀以外,没有一点儿令人愉快的东西”。可是对马克·吐温来说,不论在他的童年还是在他的回忆里,密西西比河不啻整个生命。在他那生花妙笔下,密西西比河已被写成人生旅程的象征。小说中的第二个组成部分,内容特别丰赡,是作者亦庄亦谐地针对密西西比河沿岸各城镇所作的讽刺。这种讽刺一方面令人忍俊不禁,特别是描述泼皮“国王”和“公爵”的那些插曲,一方面也揭露了令人发指的暴行,比方格兰杰福特与歇佛逊两家为了世仇互相厮杀,以及舍伯恩上校残杀孤苦伶仃的老好人博格斯。小说最后一部分,着重描写了哈克这个人物性格臻于完美的过程。有评论家指出,《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除了小说结尾处汤姆·索亚式的营救吉姆那一段以外,都是十全十美的,堪称一幅令人难忘的美国边疆少年的图画。[4]在当时充满暴力、伪善、冷酷、贫困的现实社会里,哈克贝利因敢于叛逆,倒是不失为自由的,外部环境想要把他“管教”成一个文明人,可他到头来仍然是一个没有被外部环境扭曲、败坏的淳朴人。马克·吐温对哈克的描写,清新、活泼、逼真,好似神来之笔,特别是有一些经典段落读来令人回肠荡气,真可以说是这部小说中的华彩乐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1884年在英国伦敦查扎·温多斯图书出版公司问世后,颇受英国与欧洲大陆读者欢迎,但在美国遭到了社会舆论的严厉谴责,说它“纯属垃圾”“极端粗俗”“不堪卒读”,甚至被麻省(马萨诸塞)康科德公共图书馆列为禁书。尽管这样,翌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美国再版以后,在文学界却好评如潮。特别是近年来,美国文学评论界就哈克与吉姆河上漂流的象征意义,密西西比河与岸的象征,小说最后结尾的成败得失,以至于莫非哈克是个黑孩子等诸多问题一直进行探讨,迄今见仁见智,争论不休。在美国,围绕着马克·吐温的小说,在学术界、文学界、出版界、影视娱乐圈乃至寻常百姓家里,似乎掀起了一股“哈克热”。
作为译者,我的感受是,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里笔触所指,涉及南北战争以后美国现实社会、种族、宗教、风俗、历史、传统、女权的各个方面,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涵盖一切。说它是始于19世纪中叶,一直延续至今的美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我认为也不算太过分。我不止一次地阅读、理解、感悟它,翻译时还是感到很吃力。我在动笔开译前,看过不少有关的评论著述,迄今译过的八部美国文学长篇名著中,就数在它的注释上下的工夫最大。即使这样,拙文仍不敢对小说妄加置评。相信读者阅读后自有真知灼见。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2006年,美国《读者文摘》和《纽约时报》通过全球十万读者票选,评出了世界十大文学经典名著;2007年,英国《泰晤士报》报道,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的125位作家应邀从五百多部最受读者喜爱的文学作品中,推选出他们心目中最值得阅读的十部经典名著;此外,《泰晤士报》还通过读者问卷调查,让英国读者推选出他们心中的十大文学经典名著——这些评选结果中,美国仅有的一部入选作品便是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入选理由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
潘庆舲
1998年春识于上海社会科学院
2009年夏补叙于圣约翰名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