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可人,年方十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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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国内大部分的地方,1970年是动荡不安、变幻莫测的一年,但“木兰道”上的这个家一切井然有序、平静无波。十岁的塔莉·哈特在屋里玩游戏,她坐在凉凉的木地板上用林肯积木帮芭比娃娃[3]盖房子,娃娃们躺在粉红面纸上睡觉。如果是在她的房间,她一定会用玩具唱片机播放杰克逊五兄弟乐队[4]的四十五转唱片,但是客厅里连收音机都没有。
外婆不太喜欢音乐,也不喜欢电视或桌上游戏,大部分的时间外婆都像现在这样坐在摇椅上忙针线活。她做了好几百幅小型刺绣,内容大多是《圣经》中的句子,圣诞节时将全部捐献给教堂义卖筹募基金。
至于外公……唉,他不想安静都不行。中风之后他只能躺在床上,偶尔会摇铃叫人,只有这种时候塔莉才会看到外婆匆忙的模样——铃声一响起,她会微笑着说声“噢,老天”,然后踩着睡鞋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走廊。
塔莉声音很轻地哼着猴子乐队的《白日梦信徒》,拿起黄色头发的巨魔娃娃和卡拉密缇娃娃随着旋律共舞,歌唱到一半,外面传来三下敲门声。
因为太过意想不到,塔莉停止游戏,抬头张望。这个家从来没有访客,只有星期日毕多先生和毕多太太会来带她们上教堂。
外婆将针线放进椅子旁的粉红塑料袋,站起身,慢吞吞拖着脚步去应门,最近几年她几乎都是这样走路。外婆打开门,沉默许久之后才说:“噢,老天。”
塔莉觉得外婆的语气不大对劲,于是她歪头看向门边,外面站着一位高个子女士,她留着一头散乱的长发,脸上的笑容撑起来又垮下。她是塔莉看过最漂亮的女人,肤色有如牛奶,鼻子又挺又翘,高耸的颧骨下方有着小巧的下巴,水汪汪的棕眸开和合都很慢。
“女儿离家这么久,这样的欢迎不太够吧?”那位女士由外婆身边挤进门,直直走向塔莉,她弯下腰问:“这是我的小塔露拉·萝丝吗?”
女儿?也就是说——
“妈妈?”她又惊又喜地低声唤,不敢相信是真的,这一刻她等待了好久,梦想了好久。妈妈回来了。
“你想我吗?”
“噢,想死了。”塔莉努力不笑出声,但她真的好开心。
外婆关上门,“去厨房喝杯咖啡吧?”
“我回来不是为了喝咖啡。我要带走我的女儿。”
“你破产了。”外婆的语气很疲惫。
妈妈一脸暴躁,“那又怎样?”
“塔莉需要——”
“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需要什么。”妈妈好像很努力想站稳,却总是办不到,她有点摇摇晃晃,眼神也怪怪的。她用一只手指缠绕着一束波浪长发。
外婆走过来,“养孩子是很重的责任,多萝西。你应该先搬回来住一阵子多了解塔莉一点,准备好之后——”她停住,接着蹙眉低声说,“你喝醉了。”
妈妈哧哧笑着对塔莉眨一下眼睛。
塔莉也对她眨一下。喝醉不是坏事,外公病倒之前很爱喝酒,就连外婆偶尔也会来杯葡萄酒。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忘记了?”
“你的生日?”塔莉飞快跳起来,“等我一下。”说完,她便跑回房间。她的心跳得好快,翻着宝物抽屉,将东西随手乱丢,寻找去年在圣经班用通心粉和珠子串成的项链,那是要送给妈妈的礼物。外婆看到项链时皱着眉头叫她别抱太大的希望,但塔莉做不到,她怀抱希望好多年了。她将项链塞进口袋冲出去,正好听见妈妈说——
“亲爱的老妈,我没醉。三年来我第一次和女儿重逢,爱是最强的兴奋剂。”
“六年。上次你把她扔在这里时她才四岁。”
“那么久了?”妈妈的表情很困惑。
“搬回来吧,多萝西,我可以帮你。”
“像上次那样?不,谢了。”
上次?妈妈以前回来过?
外婆叹口气,重新强硬起来,“那件事你要记恨多久?”
“那种事没有保存期限,对吧?来吧,塔露拉。”妈妈已经踏着踉跄的脚步往门口走去。
塔莉皱起眉头。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妈妈没有抱她、吻她,也没有问她过得好不好,而且大家都知道出远门要准备行李。她指着卧房门,“我的东西——”
“塔露拉,你不需要那些物质主义的狗屁东西。”
塔莉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外婆过来抱住塔莉,她闻到爽身粉和发胶甜美熟悉的气味。外婆是唯一拥抱过她的人,只有外婆能让她觉得安心,忽然,她害怕起来。“外婆?”她说着退开身,“发生什么事了?”
“你要跟我走。”妈妈伸手扶着门框站稳。
外婆紧抓着塔莉的肩膀轻轻摇了一下,“你知道我们的电话号码吧?万一你觉得害怕或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打电话给我们。”她在哭,看到坚强平静的外婆哭泣让塔莉好害怕。怎么回事?她做错什么事了吗?
“外婆,对不起,我——”
妈妈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永远不要说对不起,道歉只会让你显得很可悲。快走吧。”她牵起塔莉的手拽着她往门口走。
塔莉跌跌撞撞地跟在母亲身后,走出家门,下了阶梯,穿越马路,那里停着一辆生锈的大众面包车,车身满是塑料贴花,侧边画着大大的和平符号。
车门开了,飘出一阵滚滚灰烟,隔着迷蒙浓雾,她看到车上有三个人。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黑人,巨大的爆炸头上系着红发带;后座有一男一女,女的穿着流苏背心配条纹长裤,金发上包着棕色头巾,旁边那个男人穿着大喇叭裤和破旧T恤。车底铺着棕色地毯,几支烟斗随意乱放,到处是空啤酒瓶、食物包装袋和录音带。
“这是我女儿塔露拉。”妈妈说。
塔莉讨厌塔露拉这个名字,但她没有开口。等和妈妈单独在一起时再说吧。
“酷毙了。”其中一个人说。
“点点,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快感动死了。”
“快上车,”驾驶员粗声说,“要迟到了。”
穿着脏T恤的男人伸手握住塔莉的腰,一把将她抱上车,她戒备地跪坐着。
妈妈接着上车,用力关上车门。车厢内播放着节奏强烈的怪音乐,她只能约略听懂几个字:在这里发生……烟雾让所有东西变得柔和又有些模糊。
塔莉往内移动靠向金属车身,空出位子给妈妈,但她坐在包头巾的女人旁边。他们立刻聊起猪、游行和一个叫肯特[5]的人,塔莉一句都听不懂,缭绕的烟雾使她头晕,旁边的男人点起烟管,她忍不住发出失望的低声叹息。
那个人听见了,转过头对着她的脸呼了口灰烟,微笑着说:“跟着感觉走,小丫头。”
“看看我妈把她打扮成什么样子。”妈妈酸溜溜地说,“简直像个洋娃娃。如果连衣服都不能弄脏,她又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自我?”
“对极了,点点。”那个男的说,边呼出烟边往后靠。
妈妈第一次看着塔莉,认真地注视她。“记住了,孩子,人生并非洗衣、煮饭、生小孩,而是要追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你想,你甚至可以当上他妈的美国总统。”
“我们的确需要换个总统。”驾驶员说。
绑头巾的女人拍拍妈妈的大腿,“真是有道理。汤姆,烟斗传这里。”她傻笑,“嘿,好像很押韵啊。”
塔莉皱起眉头,心中感觉到一种以前没有过的羞耻。她觉得这件洋装很漂亮,也从来没想过要当总统,她想当芭蕾舞者。
其实她最想要妈妈爱她。她侧身移动到能碰到妈妈的地方。“生日快乐。”她轻声说,由口袋中拿出那条项链,她非常认真、花了好多心思做的,其他小朋友都出去玩了她还在粘亮片,“这是我做的,送给你。”
妈妈一把抓过去捏在手里。塔莉等着妈妈说谢谢然后戴上,但她没有反应,只是坐在那里随音乐摇摆、跟朋友聊天。
最后,塔莉闭上了眼睛,烟雾熏得她昏昏欲睡。她从小就一直想念妈妈,不是找不到玩具那种想的感觉,也不是朋友嫌她霸占玩具所以不来找她玩的那种。她想念妈妈,这种思念一直在她心中,白天时感觉像个隐隐作痛的空洞,到了夜里变成强烈的剧痛。她暗自发过誓,只要妈妈回来,她一定会很乖,做个完美的女儿,无论说错或做错什么,她一定会弥补、改正。她想让妈妈以她为荣,这个心愿胜于一切。
然而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梦中,她们总是手牵着手一起走,只有她们两个。
梦境中,妈妈带她爬上山丘去到她们的家,然后说:“我们到了,美丽的家园。”她亲吻塔莉的脸颊,低声说,“我非常想你。我离开是因为——”
“塔露拉,快醒醒。”
塔莉惊醒,她的头很疼、喉咙很痛,她想问这是哪里,却干哑不成声。
所有人都笑她,急忙下车时还笑个不停。
繁忙的西雅图市中心街道上挤满了人,呼口号,大声叫,高举着标语:做爱不作战、坚守立场不上战场。塔莉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挤在同一个地方。
妈妈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过去。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她过得很迷糊,只知道大家在呼口号与唱歌。塔莉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怕万一松开妈妈的手,她们会被人潮冲散。警察来了,但她没有因此放心,因为他们的腰带上插着枪,手中握着警棍,戴着塑料头罩保护脸部。
群众不顾警察继续游行,而警察只是站在一旁监视。
天黑时,她又累又饿,头也疼,但他们继续走过一条条街道,不过现在人群发生了变化——他们放下标语开始喝酒。有时她听见完整的句子或对话,但完全不懂意思。
“看到那些猪头了吗?他们等不及想痛扁我们,但我们是和平示威,他们没办法动我们。嘿,点点,草都被你一个人用光了。”
旁边所有人都大笑,妈妈笑得最大声,塔莉不懂是怎么回事,她的头快痛死了。四周挤满了跳舞、笑闹的人,不知道哪里在播放音乐,声音传遍了整条街。
就在这时候,她的手忽然空了。
“妈妈!”她尖喊。虽然到处都是人,但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转身。她在人群间推挤,尖叫着找妈妈,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她回到最后看见妈妈的地方,站在路旁等待。
她一定会回来。
眼泪刺痛双眼,涌出眼眶,滑落脸颊,她站在那里痴痴等候,努力鼓起勇气。
可是妈妈没有回来。
多年后,她试着回想后来发生的事、她做了什么,但人群有如乌云笼罩她的记忆。她只记得她走上街边一道脏兮兮的水泥阶梯,周遭完全没有人,然后看到一个骑着马的警察。
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皱眉低头看着她问:“嘿,小朋友,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她只能说出这个字,再说下去就要哭了。
他带她回到位于“安妮女王丘”的那个家,外婆紧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跟她说不是她的错。
可是塔莉知道一定是,今天她绝对犯了错或不乖。下次妈妈回来,她要表现得更好。她发誓要当上总统,而且永远永远不说对不起。
塔莉找来美国总统列表,按年代一一背熟。接下来几个月,每当有人问她长大后想做什么,她一定会回答要当第一个女总统,甚至连芭蕾舞课都停掉了。塔莉十一岁生日那天,外婆点起蜡烛,用单薄含糊的调子唱着生日快乐歌,塔莉不断向门口张望,想着就是现在,但没有人敲门,电话也没响。拆完礼物后,她努力保持笑容,她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全新的剪贴簿,这份礼物实在很老土,但外婆送的礼物总是这种能让她安安静静自己去忙的东西。
“她连通电话也没打。”
塔莉抬起视线。外婆疲惫地叹息,“塔莉,你妈……有点问题。她软弱又迷惘,你要认清现实,自己坚强起来才行。”
这些话外婆说过几亿次了。塔莉说:“我晓得。”
外婆来到老旧的印花沙发旁,坐在塔莉身边,将她拉到腿上。
塔莉很喜欢外婆抱她。她贴近,脸颊靠在外婆柔软的胸前。
“塔莉,我也希望你妈不是这样,绝对是真的,我敢对天发誓,但她的灵魂已经迷失了。”
“所以她才不爱我?”
外婆低头看她,黑色角框眼镜放大了浅灰眼眸,“她以自己的方式爱你,所以才会一再回来。”
“感觉不像爱。”
“我知道。”
“我觉得她根本就讨厌我。”
“她讨厌的人是我。很久以前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我没有……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外婆抱紧塔莉,“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错过你的童年。”
“我可以给她看剪贴簿。”
外婆没有看她。“她一定会很高兴。”外婆沉默很久之后道,“生日快乐,塔莉。”然后亲吻她的前额,“我得去陪你外公了,他今天不太舒服。”
外婆离开客厅,塔莉坐在原处,望着剪贴簿空白的第一页。有一天她会送给妈妈,这是最完美的礼物,能填补她错过的时光。可是要贴什么呢?她有几张照片,大多是派对或郊游时朋友的妈妈帮忙拍的,但数量不多。外婆的视力不好,看不清相机小小的取景窗,而且她只有一张妈妈的照片。
她拿起笔,万分慎重地在右上角写下日期,接着皱起眉。还能写什么呢?亲爱的妈妈,今天是我十一岁生日……
从那之后,她便勤于搜集生活中的种种纪念品:学校的照片、运动的照片、电影票。接下来好几年的时间,每当遇上开心的日子,她总会急忙跑回家写下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并贴上收据或门票作为证明。渐渐地,她开始小小加油添醋,让自己显得更风光,严格说来不算撒谎,只是稍微夸张一点罢了,只要有一天能让妈妈觉得光荣就好。她用完了一本又一本,每年生日外婆都会送一本新的,直到她进入青少年期。
那时候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因为胸部发育得比别人快,也可能只是厌倦了记录生活点滴却没人看,总之,十四岁那年她终于放弃了,将所有孩子气的剪贴簿收进一个大纸箱,塞进衣橱深处,然后请外婆不要再买了。
“真的吗,亲爱的?”
“嗯。”她只简单应了一声。她再也不在乎妈妈了,也努力不去想她,事实上,在学校,她告诉大家她妈妈驾船出意外过世了。
这个谎让她得到自由。她停止买童装,开始逛少女专柜,她买露出肚子的紧身上衣大秀刚发育的胸部,而低腰牛仔喇叭裤则使臀部显得更加诱人。她不能让外婆发现她穿这些衣服,但要隐瞒并不难——她穿着厚厚的羽绒背心,出门道别时总是匆匆挥手,靠这两招她想穿什么都没问题。
她发现只要注意打扮加上特定的态度,学校最酷的那群人就会愿意和她一起混。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她告诉外婆要去朋友家过夜,其实是跑去“湖丘”溜冰,在那里没有人会问起她家的状况,也不会用怜悯的眼神看她,当她是“可怜的塔莉”。她学会抽烟不被呛到,嚼口香糖来掩饰烟味。
初二时,她成为初中部人气最高的女生,有一大堆朋友很有帮助,因为只要生活够紧凑,她就不会去想那个不要她的女人。
然而偶尔她依旧感到……不能说是寂寞……总之怪怪的,或许可以说没有根,仿佛和她一起混的那些人都只是过客。
今天就是那种日子。她坐在校车上的固定位置,听着四周热闹的八卦,所有人好像都在聊家里的事,而她插不上话。他们说着和弟弟吵架,因为对爸妈顶嘴而被禁足,这些她都不懂,幸好她下车的站到了,她急忙下车,以夸张的姿态和朋友道别,高声笑着猛挥手。假装,最近她经常这样。
校车开走之后,她背起书包踏上回家的长路,一转过街角她就看到它了。
一辆破旧的大众面包车停在外婆家对面,车身上依然贴着花朵。
3
凯蒂·穆勒齐的闹钟响起时天还没亮,她咕哝一声躺着不动,望着三角形的天花板。想到要上学她就浑身不舒服。
对她而言初二惨透了。1974年完全烂到家,根本是社交沙漠。感谢老天,再过一个月本学期就结束了,不过暑假也好不到哪里去。
六年级时她有两个好朋友,她们做什么都在一起,一起参加青年会的马术比赛,一起加入少年团体、骑着脚踏车互相串门子,但十二岁那年夏天,这段友谊画下了句点。那两个女生变得很野,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她们在上学前抽大麻,经常逃课,到处参加派对,她不肯加入,于是她们绝交了,就这样。因为她曾经和嗑药的人来往,所以学校里的“好”孩子排斥她,现在她的朋友只剩书本,她反复读了《魔戒》好几遍,甚至能背出整段场景。可惜就算拥有这种特技也不会受人欢迎。
她叹着气下床。楼上的小储藏室不久前改装成浴室,她迅速洗了澡,将直金发编成辫子,戴上蠢到家的角框眼镜。这副眼镜老土毙了,圆形无框眼镜才够酷,可是爸爸说现在没钱给她配新眼镜。
她下楼到后门,将喇叭裤的裤管贴腿折好,穿上放在水泥阶梯上的超大黑色雨靴。她以月球漫步般的动作踏过深深泥泞到后面的马棚,他们的老母马一拐一拐地来到围栏前,嘶鸣着打招呼。“嗨,甜豆。”凯蒂撒下一把秣料,搔搔马儿细柔的耳朵。
“我也很想你。”她是真心的。两年前她们形影不离,那年夏天凯蒂每天都骑马,在斯诺霍米什郡游园会上赢了很多奖。
可惜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太快,现在她懂了。马儿会在一夜之间衰老跛脚,朋友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陌生人。
“拜。”她踩着沉重的脚步在黑暗中一步步走过泥泞的车道,在门廊上脱掉雨靴。
一打开后门,便可见屋里乱得天翻地覆。妈妈一身褪色印花家居服,脚踩粉红毛拖鞋,叼着夏娃凉烟站在炉子前,将面糊倒进长方形煎盘。她将长度及肩的棕发绑成单薄双马尾,以桃红色缎带固定。“凯蒂,准备餐具。”她头也没抬,“尚恩!快下来!”
凯蒂乖乖听话。餐具刚摆好,妈妈就出现在她身后忙着倒牛奶。
“尚恩——快来吃早餐。”妈妈再度对着楼上大喊,这次加上了神奇咒语,“牛奶倒好喽。”
不到几秒钟,八岁大的尚恩跑下楼,冲向米色塑料贴面餐桌,路上绊到他们不久前养的拉布拉多幼犬,他开心地咯咯笑着。
凯蒂正准备在固定位子坐下,视线正好由厨房门口看到客厅,沙发上方的大窗户外出现了令她惊讶的景象:一辆搬家卡车停在对面路旁。
“哇。”她端着盘子走到客厅,站在窗前,隔着小农场观察对面那栋房子。那栋房子很久没人住了,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空屋。
她听到妈妈的脚步声由后面接近,踩在厨房的假红砖合成地板上很响亮,到了客厅的深绿色地毯上就变得很小声。
“有人搬进对面的房子了。”凯蒂说。
“真的?”
假的。
“说不定他们刚好有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儿,如果你能交到朋友就好了。”
凯蒂忍住不回嘴。只有妈妈会以为初中生很容易交朋友。“随便啦。”她没好气地转身,端着盘子到走廊,站在耶稣像下面安静地吃完早餐。
妈妈果然跟来了。她一言不发,就这么站在最后的晚餐挂毯旁。
凯蒂终于受不了了,凶巴巴地说:“干吗?”
妈妈叹了口气,轻到几乎听不见,“为什么最近我们动不动就吵架?”
“是你先开始的。”
“你应该知道不是我的错吧?”
“什么不是你的错?”
“你交不到朋友这件事。如果你——”
凯蒂转身走开。妈妈老爱说她再努力一点就能交到朋友,老天爷啊,再听一次她肯定会吐。
幸好这次妈妈没追上来,而是回到厨房大声说:“动作快点,尚恩·穆勒齐校车再过十分钟就要出发喽。”
弟弟开心地笑着,凯蒂翻个白眼上楼。无聊,老妈每天都说一样的蠢笑话,真不懂弟弟怎么笑得出来。
答案立刻出现:因为他有朋友,朋友让生活变得轻松。
她躲在房间里等候老旧福特旅行车离开的声音。她说什么也不让老妈载她去学校,每次凯蒂一下车,妈妈都用超大音量说再见还猛挥手,简直像参加“价格猜猜猜”节目的矬蛋。大家都知道,被爸妈接送的人会被同学笑死。她听见轮胎慢慢开过砾石路的声音,这才终于下楼,洗好碗盘,收拾书包出门。天气很晴朗,但昨晚下过大雨,车道上到处是内胎大小的洞,五金行的那些老家伙八成开始叨念要淹水了。她穿着仿冒地球鞋[6],鞋底被烂泥吸住所以走不快。她专心致志地保护她仅有的一双彩虹袜,到了车道尽头才发现对面路上站着一个女生。
她美呆了。高个子,大咪咪,一头赭红长鬈发,脸蛋长得像摩洛哥公主卡罗琳:肌肤雪白,丰唇饱满,浓睫纤长。她的打扮更是没话说,穿着三颗纽扣的低腰牛仔裤,缝线处接上绑染布做成阔腿大喇叭款式,脚上是四寸高软木厚底鞋,身穿粉红色乡村风飘飘袖罩衫,至少露出五公分的肚子。
凯蒂将书本抱在胸前,懊恼昨晚不该挤痘痘,也懊恼自己穿的是廉价老土牛仔裤。“呃……嗨。”她停在路旁,“校车停在这一边。”
浓浓黑色睫毛膏与亮粉蓝眼影下,那双巧克力色眼眸望着她,眼神让人猜不透。
就在这时,校车来了,停在路边时伴随着一阵呼咻咔喀声,车身抖个不停。凯蒂曾经暗恋的男生自车窗探出头大喊:“嘿,矬蒂,湿了没?”接着放声大笑。
凯蒂低着头上车,颓沉地坐在最前排,她向来独自坐这个位子。她继续低着头,等候新来的女生从旁边走过,但没有人上车,门砰一声关上,校车慢吞吞地启动,她放胆抬头往路上看。
天下最酷的女生不见了。
塔莉还没出门就开始觉得不适应。今天早上她花了两个钟头挑衣服,好不容易打扮得像《十七》杂志上的模特儿,但又觉得全身上下不对劲。
校车抵达时,她瞬间下定决心:她不要在这个偏僻的鬼地方上学。虽然斯诺霍米什距离西雅图市中心车程才短短一个小时,但她感觉仿佛来到月球,这个地方在她眼中就是这么陌生。
不要。
说什么都不要。
她大步走上砾石车道,猛地推开前门,门板重重打在墙上。
她学到一个道理:夸张可以强调意见,就像标点符号一样。
“你八成嗑太多药了。”她大声说完后才惊觉妈妈不在客厅,只有搬家工人在。
其中一个停下来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啥?”
她毫不客气地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差点撞倒他们正在搬的衣柜,工人低声骂了一句,但她不在乎。她讨厌这种感觉,怒气腾腾却无处可发的感觉。
她绝不会让所谓的妈妈害她心里纠结。这个女人一再遗弃她,没资格影响她的心情。
她找到主卧室,妈妈坐在地板上剪《时尚》杂志里的图片。她像平时一样,波浪长发杂乱毛躁,用一条恶心又过时的串珠皮发带绑住。她没有抬起头,只是翻了一页,那是演员毕·雷诺斯的裸照,他满脸笑容,只用一只手遮住重要部位。
“我不要念这所乡下学校,这里的学生太老土。”
“哦。”妈妈翻到下一页,拿起剪刀准备剪洗发精广告上的一片花朵,“好。”
塔莉好想尖叫,“好?好?我才十四岁。”
“宝贝,我的工作是爱你、支持你,而不是干预你。”
塔莉闭上双眼,默数到十之后才再次开口:“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交新的就好啦。听说你在以前的学校是人气女王。”
“拜托,妈,我——”
“白云。”
“我才不要叫你白云。”
“好吧,塔露拉。”妈妈抬起头确认效果。她成功了。
“我不属于这个地方。”
“塔莉,别说这种话。你是大地与天空的孩子,无处不是你的归宿,薄伽梵歌说……”
“够了。”塔莉转身走出去,妈妈还兀自说个不停。她不想听毒虫的劝告,反正她讲的那些都是印在夜光海报上的老套屁话。她顺手从妈妈的皮包里拿了一包维珍妮凉烟,出门往街上走去。
接下来几个星期,凯蒂由远处观察新来的女生。
塔莉·哈特与众不同,又酷又大胆,在灰暗的绿色走廊上比所有人都亮眼。她没有门禁,在学校后面的树林抽烟也不怕被抓。大家都在说她的事,凯蒂听得出来,他们低声议论的语气中带着崇拜。这里的学生大多在斯诺霍米什土生土长,父母不是酪农就是纸厂工人,在他们眼中的塔莉·哈特新奇无比,每个人都想和她做朋友。
邻居立刻成为瞩目焦点,使得凯蒂更难承受排挤。她不晓得为什么觉得这么受伤,她只知道虽然每天早上她们一起等校车,但感觉像隔着整个世界,中间横亘着恼人的沉默,凯蒂极度盼望塔莉跟她说话。
但她知道这永远不会发生。
“……趁《卡洛尔·伯纳特秀》[7]开始之前送过去,已经准备好了。凯蒂?凯蒂?”
凯蒂从桌上抬起头,她原本在厨房餐桌上写社会科作业,结果趴在书上睡着了。“你说什么?”她将沉重的眼镜往上推。
“给新邻居的见面礼。我做了汉堡帮手[8],你帮忙送过去。”
“可是……”凯蒂拼命想借口,只要能脱身什么都好,“人家都搬来一个星期了。”
“的确有点迟,可是最近我忙翻了。”
“我有很多作业,叫尚恩去。”
“尚恩不可能和对面的女生做朋友吧?”
“我也一样。”凯蒂悲哀地说。
妈妈转身看着她。早上她花了好大的工夫上卷子、做造型,经过一天的时间已经全塌了,脸上的妆也掉得差不多了,圆润的苹果脸显得苍白疲惫;她穿着去年圣诞节收到的黄紫相间钩花背心,纽扣扣错了。她看着凯蒂,走到餐桌边坐下,“我想说句话,你可以答应我不会发脾气吗?”
“恐怕很难。”
“我很遗憾琼妮跟你绝交了。”
凯蒂怎么也想不到妈妈会冒出这句话,“无所谓。”
“当然有所谓。我听说她最近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凯蒂想说她不在乎,却惊觉泪水刺痛双眼,记忆如潮浪扑来——在游园会上她和琼妮一起坐飞天秋千,坐在农场马厩外面聊着中学将会有多好玩。她耸了耸肩,“嗯。”
“人生有时候很艰难,尤其是十四岁这个年纪。”
凯蒂翻个白眼。她至少知道老妈不可能明白少女的人生有多艰难,“妈的,对极了。”
“我会假装没听见你说那个词。应该不难,因为我以后不会再听到了,对吧?”
凯蒂忍不住希望自己能像塔莉,她绝不会这么轻易让步,她很可能会点起一支烟,看妈妈敢有什么意见。
妈妈由裙子的大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之后端详着凯蒂,“你知道我爱你、支持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可是凯蒂,我想问你到底在等什么?”
“什么意思?”
“你整天都在看书、写作业,这样别人怎么有办法认识你?”
“才没有人想认识我呢。”
妈妈温柔地摸摸她的手,“被动等待别人帮你改变人生是行不通的,所以葛洛莉雅·史坦能[9]率领的那些妇女才会烧掉胸罩,在华盛顿游行。”
“为了让我交到朋友?”
“为了让你知道你有无限可能。你这一代非常幸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没问题,但是你必须勇于尝试、主动出击,有个道理绝不会错:人生中只有没做过的事会让我们遗憾。”
凯蒂听出妈妈的语气有些怪,说到遗憾这个词的时候略带感伤。可是,老妈怎么可能明白中学的人气战场有多惨烈?她脱离少女时期已经几十年了。她说:“好啦,好啦。”
“凯瑟琳,我说得绝对没错,有一天你会领悟我是多么有智慧。”妈妈笑着拍拍她的手,“等你像我们一样,你第一次求我帮忙照顾小孩的时候就会懂了。”
“你在说什么?”
妈妈大笑起来,凯蒂根本听不出来哪里好笑。妈妈又说:“我很高兴有机会跟你聊这些。快去吧,去跟对面的女生做朋友。”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还很烫,戴上隔热手套。”妈妈说。
这下可好,戴着隔热手套加倍丢人。
凯蒂走到流理台前,看着那盘红棕相间的黏糊糊的玩意。她认命地拿起铝箔纸盖住烤盘后将边缘捏紧,接着戴上缝成一格格、乔治雅阿姨做的厚手套。她走到后门,穿着袜子的脚套进门廊上的仿冒地球鞋,迈步走下泥泞的车道。
对面的房子是农庄风格,屋底离地面很近,形状是长条L形,正门在不靠马路的侧边。屋瓦上满是青苔,象牙白的外墙亟须重漆,水沟塞满落叶树枝,造成污水溢流;茂盛的杜鹃花丛遮住了大部分的窗户,刺柏沿着房屋蔓生,形成一片绿色刺网。庭院很多年没人整理了。凯蒂停在正门前,深吸一口气。
她一手小心端着烤盘,脱下一只手套敲门。拜托,千万不要有人在家。屋内几乎立刻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来应门的是个高挑的女人,穿着飘逸长袍,前额绑着印度珠串,戴着两只不同样式的耳环。她的眼神很奇怪,感觉茫茫然,像是严重近视又没戴眼镜,尽管如此,她依然很美,有种敏感尖锐的特质。她问:“什么事?”
几个不同的地方同时传出节奏深沉的奇怪音乐,屋里一片黑,几座熔岩灯翻滚冒泡,发出诡异的红绿光芒。
“你、你好。”凯蒂结结巴巴,“我妈要我送这盘菜过来。”
“来得正好。”那位女士后退时脚步一颠险些摔倒。
塔莉忽然由走廊出现,姿态潇洒,优美自信的动作可比电影明星,完全不像初中生。她穿着亮蓝色小洋装搭配白色长靴,感觉很成熟,像是可以开车的年纪。她没有说话,抓住凯蒂的手臂拉着她穿过客厅进入厨房,厨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粉红色,包括墙壁、橱柜、窗帘、流理台和餐桌。塔莉看着她,凯蒂在那双深色眼眸中捕捉到一丝类似难为情的神色。
凯蒂不确定该说什么,于是问:“刚才那个是你妈妈?”
“她得了癌症。”
“噢。”凯蒂不晓得该怎么反应,只好说,“很遗憾。”寂静沉沉笼罩,凯蒂不敢看塔莉的眼睛,便转头看着餐桌。她这辈子第一次在一张桌子上看到这么多垃圾食物,有爆爆夹心塔、老船长格格脆、外星小子玉米片、玉米脆片、零食洋葱圈,两种不同品牌的奶油夹心小蛋糕,以及尖叫黄色爆米花。“哇,真希望我妈也让我吃这些。”一说完凯蒂立刻后悔了,这下她显得矬到极点。为了找点事情做,也为了不看塔莉无法解读的表情,她急忙将烤盘放在流理台上。“还很烫。”她觉得这句话蠢透了,而她手上还戴着活像杀人鲸的隔热手套。
塔莉点了一支烟,靠在粉红色墙壁上打量她。
凯蒂回头望着通往客厅的门,“你抽烟不会被骂?”
“我妈病得很重,没力气管我。”
“哦。”
“要抽一口吗?”
“呃……不了,谢谢。”
“嗯,我想也是。”
墙上的卡通黑猫时钟摇着尾巴。
“你差不多得回家吃饭了吧?”塔莉说。
“哦,”凯蒂这次的回答比之前更像书呆子,“对。”
塔莉带路回到客厅,她妈妈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拜啦,送超酷见面礼来的对面邻居。”
塔莉打开门,门外低垂的夜色映出一方朦胧深紫,鲜艳得很不真实,“谢谢你们送的菜,我不会煮饭,白云则是被草熏烂了,你懂我的意思。”
“白云?”
“我妈目前的名字。”
“哦。”
“如果我会煮饭就太酷了,不然请个厨师也行,我妈得了癌症没力气。”塔莉看着她。
快说你可以教她。
勇于尝试。
可是她开不了口,丢人的可能性实在太高,“呃……拜。”
“再见。”凯蒂从她身边走过,进入夜色中。
她走到半路时,塔莉出声叫她:“嘿,等一下。”
凯蒂缓缓转过身。
“你叫什么名字?”
她感觉到一丝希望闪过,“凯蒂。凯蒂·穆勒齐。”
塔莉大笑,“穆勒齐?胡言乱语的意思[10]?”
老是有人拿凯蒂的姓开玩笑,她已经厌烦透了,她叹口气转过身。
“我不是故意要笑你。”塔莉说,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随便啦。”
“好,随你便吧。”凯蒂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4
塔莉看着那个女生走远。
“我不该说那种话。”在广大的星空下,她的声音显得好微小。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为什么忽然想嘲弄邻居。她叹口气回到屋里,一进门,大麻的气味扑面而来,刺痛了她的眼睛;沙发上,妈妈躺成大字形,一脚放在茶几上,另一脚放在椅背上,嘴巴开着,嘴角挂着口水。
对面家的女生全看见了,塔莉感觉到热辣辣的羞耻。星期一铁定会传遍整个学校:塔莉·哈特的妈妈是毒虫。
她就是怕会这样,所以从来不带朋友回家。只有孤独躲在暗处才能守住秘密。
她也想有个会做菜送给陌生人的妈妈,她愿意用一切交换,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嘲笑那个女生的姓。想到这里她火大起来,用力甩上门,“白云,醒醒。”
妈妈猛吸一口气,发出一声鼻哼,接着坐了起来,“什么事?”
“吃饭了。”
一束纠结的长发垂落眼前,妈妈随手拨开,集中焦距看时间,“这个家是——老人院吗?现在还不到五点。”
塔莉很惊讶,妈妈竟然还能分辨时间。她走进厨房,拿了两个康宁餐盘各盛一份意大利面,端着它们回到客厅。“喏。”她将其中一盘和叉子递给妈妈。
“哪来的?你煮的?”
“怎么可能?邻居送的。”
白云茫然四顾,“我们有邻居?”
塔莉懒得理她,反正妈妈转头就会忘记她们在说什么,所以她们根本无法好好说话,通常塔莉不在乎,她不想跟白云说话,就像不想看黑白老电影一样,可是因为对面的女生,她强烈感受到这样有多不正常。如果她拥有真正的家庭,拥有一个会做焗烤料理送给新邻居的妈妈,或许不会觉得这么孤单。她坐在沙发旁边的芥末黄懒骨头上。“不晓得外婆在做什么。”
“八成在弄那些丑不拉叽的赞美上帝绣花,真以为那玩意能拯救她的灵魂咧,哈。学校还好吗?”
塔莉倏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妈妈竟然会关心她。“很多同学围着我,可是……”她皱起眉头。要如何将内心的空虚化为言语?她只知道她在这里觉得很孤单,就算交了很多新朋友也一样。“我一直在等……”
“有番茄酱吗?”妈妈蹙眉看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用叉子乱戳,身体随音乐摇摆。
塔莉讨厌内心的失望感,她应该知道不能对妈妈有任何期望。“我回房间去了。”她由懒骨头上站起来。
她甩上房门前,听到妈妈说:“应该加点起司。”
那天晚上,全家人都上床之后,凯蒂偷偷下楼穿上爸爸的超大雨靴出去。这是她的新习惯,睡不着就出去外面。头顶上,无垠夜空洒满星星,让她觉得自己渺小而无足轻重。一个女生孤单地望着一条哪儿都去不了的空空街道。
甜豆嘶鸣着踱步走向她。
她爬到最上层的栏杆上。“嘿,来啊,甜豆。”她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根胡萝卜。
她瞥一眼对面的房子,已经半夜了灯还亮着,塔莉大概请了那些酷同学来开派对,他们八成在笑闹、跳舞,吹嘘自己有多酷。
只要能参加这种派对一次就好,凯蒂愿意用一切交换。
甜豆推推她的膝盖,喷了一下鼻息。
“我知道,我只是在做梦。”她叹着气跳下栏杆,拍拍甜豆,转身回到屋里。
几天之后,塔莉吃了夹心派和卡通玉米片当晚餐,接着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仔细刮除腿毛和腋毛,将头发吹整妥当,长直发由中分线垂落,没有任何乱翘乱鬈的地方,再走到衣橱前,研究了半天该穿什么衣服。这是她第一次参加高中生派对,一定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初中部只有她一个女生得到邀请,独一无二,足球队最帅的男生帕特·芮其蒙选她当他的女伴。上个星期三晚上,他们两个各自和一群朋友在汉堡店鬼混,他们只是对看了一眼,帕特立刻抛下那群大块头男生直直朝塔莉走来。
看到他走过来,塔莉差点昏倒。点唱机正播放着齐柏林飞船的《通往天堂的阶梯》,这才叫浪漫啊。
“光是跟你说话我就可能惹上一堆麻烦。”他说。
她装出成熟世故的模样说:“我喜欢麻烦。”
他笑了,她从没看过这么有魅力的笑容。虽然大家都说她很美,但人生中第一次,她真的觉得自己很美。
“星期五有场派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可以安排。”她说。这是女明星爱丽卡·肯恩在ABC(美国广播公司)播放的肥皂剧《我家儿女》中的台词。
“我十点去接你。”他弯腰靠近,“还是说那个时间超过门禁了,小妹妹?”
“萤火虫巷十七号。我没有门禁时间。”
他再次微笑,“对了,我是帕特。”
“我是塔莉。”
“好,塔莉,十点见。”
到现在塔莉还是不敢相信。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约会,整整两天来她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以前她跟男生出去都是一大群人一起行动,不然就是参加学校的舞会,这次完全不一样,帕特可以说已经是成人了。
她知道他们可能会谈恋爱,到时只要有他牵着她的手,她就不会感到孤单。
她终于选好了衣服。
三颗纽扣的低腰大喇叭牛仔裤,大秀乳沟的挖领粉红针织上衣,加上她最爱的软木厚底鞋。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化妆,抹上一层又一层化妆品,营造出妖艳妩媚的效果。她等不及想让帕特看看她有多漂亮。
她拿了妈妈的一包烟后走出卧房。
妈妈在客厅看杂志,抬起眼神涣散的双眼看着塔莉,“嘿,已经快十点了,你要去哪里?”
“有个男生邀请我参加派对。”
“他来了吗?”
别闹了,她才不会让人进来家里呢,“我去路上等他。”
“噢,酷。回家的时候别吵醒我。”
“知道了。”
外面很暗也很凉,银河横过星空。
她站在信箱边等候,不断左右移动保暖。她裸露的手臂冒出鸡皮疙瘩,中指上的情绪戒指由蓝色转为紫色,她努力回想这代表什么意思。
对街的山丘上,那栋漂亮的小农舍在夜色中发光,每扇窗户都像融化的热奶油,他们八成全家欢聚,围着大餐桌玩游戏。她想象着如果哪天她跑去拜访,站在门廊上打招呼,不晓得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帕特的车来了,她先听见声音才看到车灯,一听到引擎呼啸声,她立刻忘记了对面那家人,走到马路上挥手。
他的绿色道奇双门车停在她身边,整辆车仿佛随着引擎声悸动颤抖。她坐进前座,音乐非常大声,她听不见他说话。
帕特对她灿烂一笑,踩下油门,车子像火箭般冲出,喧嚣飙过寂静的乡间道路。
车子转上一条砾石路,她看到派对场地就在下方,几十辆车围成一圈停在一片大草坪上,车头灯亮着,其中一辆车的收音机大声播放着巴克曼—特纳超速乐队的热门歌曲《管一下事情》[11]。帕特将车停在篱笆边的树下。
到处都是年轻人,有些聚集在篝火旁,有些站在草地上的啤酒桶边,地上满是透明塑料杯。谷仓旁边有一群男生在玩简式足球。现在才五月底,距离夏天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大部分的人都穿着厚外套,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记得带外套。
帕特紧紧牵着她的手,带她穿过成双成对的人群到酒桶旁,他倒了满满两杯酒。
她端着她那杯,跟着他走向汽车圈外一处安静的地方。他将校队夹克铺在地上,打手势要她坐下。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帕特在她身边坐下,喝了一口啤酒,“你是这个小镇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女生,每个男生都想追你。”
“你追到了。”她对他微笑,感觉仿佛跌入他的深色眼眸。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杯中几乎见底,接着放下杯子亲吻她。
她和其他男生接吻过,大多是在跳慢舞时,男生往往还在摸索阶段,动作紧张又笨拙。这次不一样,帕特的吻功超神奇,她愉悦叹息,低语他的名字。他退开看着她,眼中满是纯粹绚丽的爱,“真高兴你来了。”
“我也是。”
他喝干啤酒站起来,“我要再来一杯。”
排队倒酒时他蹙眉看她,“嘿,你都没喝,我以为你够酷才会出来玩。”
“当然。”她紧张地微笑。她没喝过酒,但表现得像个书呆子会惹他讨厌,只要能讨他欢心,她决定豁出去了。“干了。”她举起塑料杯,没有换气地一口喝干,喝完之后她无法控制地打嗝、傻笑。
“够酷。”他点着头又倒了两杯。
第二杯没那么难喝了,到第三杯时塔莉完全失去了味觉。帕特拿出一瓶廉价红酒,她也灌了好几杯。他们坐在他的夹克上,亲密依偎着喝酒聊天,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聊的那些人她都不认识,但她不在乎,重点是他看她的眼神、牵手的动作。
“来,”他低声说,“我们去跳舞。”
她站起身时感觉一阵晕眩,她无法保持平衡,跳舞时不断跌跌撞撞,最后整个人摔倒,帕特大笑,牵着她的手拉她站起来,带她走到阴暗浪漫的树荫下。她傻笑着摇摇晃晃跟他走,当他一把抱住她热吻时,她惊喘出声。
感觉好美妙,她觉得血液欢腾滚烫。她像猫一样贴着他,爱死了他带来的感觉。他随时可能后退凝视她的双眼,说出我爱你,就像瑞安·奥尼尔在电影《爱情故事》里所演的那样。
塔莉可能会回答:“我也爱你,学院生。”[12]他们的主题曲则是《通往天堂的阶梯》,他们会告诉大家他们邂逅的地点是——
他的舌头溜进她口中,用力搅动,四处乱舔,像外星人在研究人体般,感觉忽然变得不愉快又不舒服,她想叫他停却发不出声音,他吸光了她的空气。
他的双手到处摸,后背、侧腰都不放过,扯着她的胸罩努力想解开,啪的一声,胸罩松开了,她感到一阵反胃。然后,他的手摸上她的胸部。
“不要……”她一边呜咽一边推开他的手。她要的不是这个,而是爱情、浪漫、神奇,她要的是一个爱她的人,不是……这个。“不要,帕特,住手——”
“别假了,塔莉,你明明想要。”他推她一把,她失去平衡重重倒下,头撞到地面,一时间她眼前一片模糊,视力恢复时,她发现他跪在她腿间,一手扣住她的双手将她固定在地上。
“我喜欢这样。”他硬是分开她的双腿。
他拉起她的上衣,俯看她裸露的胸部,“噢,真棒……”他抓住一边,用力拧着她的乳头,另一手则钻进她的裤腰,溜进内裤里。
“住手,拜托……”塔莉拼命想挣脱,但扭动挣扎反而使他更亢奋。
他的手指在她腿间猛戳,最后进入她体内,“别抗拒,宝贝,我知道你喜欢。”
她感觉眼泪流了下来,“不要——”
“噢,太棒了……”他整个人覆上来,她被压进潮湿的草地。
她哭得很厉害,眼泪流进了嘴里,但他完全不在乎。他的吻变了调,满是口水地又吸又咬,弄得她很痛,但接下更痛——
撕裂的剧痛从她腿间传来,擦刮过她体内,她紧紧闭着眼睛。
忽然结束了。他翻身离开,躺在她身边,将她抱在怀中亲吻她的脸颊,表现得好像刚才的行为是出于爱。
“嘿,你哭了。”他轻柔地拨开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怎么了?我以为你想要。”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所有女孩对第一次都抱有幻想,她也不例外,而刚才发生的事情与想象完全不同,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想要那样?”
他暴躁地皱起前额,“别这样,塔莉,我们去跳舞。”
他的语气如此轻松,好像真的不懂她为什么生气。显然她做错了什么,无意间挑起他的冲动,这就是太爱玩的下场。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站起来穿好裤子,“算了。我要再来一杯,走吧。”
她翻身侧躺,“滚开。”
她感觉他来到身边,知道他低头看着她。
“可恶,你表现得一副想要的样子,你不能挑逗男人之后又打退堂鼓。小鬼就是小鬼,都是你的错。”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他终于走开之后她松了口气。难得一次,她很高兴能独处。
她躺在那儿,感觉破碎又疼痛,更惨的是她觉得自己很蠢。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听见派对开始散场,汽车引擎发动,离去时轮胎压过松散的砾石。
她依旧躺在那儿,无法强迫自己移动。都是她的错,他说得很对。她愚蠢而幼稚,一心想要别人爱她。
“蠢透了。”她嘶声骂着,终于坐了起来。
她放慢动作整理好衣服,试着站起来,没想到立刻反胃,呕吐物弄脏了心爱的鞋子。吐完之后,她弯腰捡起皮包紧抓在胸前,强忍着痛往上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到马路上。
时间很晚了,路上没有车,她十分庆幸。她不想解释为何头发卡着松针、鞋子满是呕吐物。
回家的路上,她回顾一切经过。帕特邀请她参加派对时的笑容,第一次温柔的亲吻,对她说话时专注的态度,然后是帕特的另一个面目:粗鲁的双手,舌头与手指的戳弄……
她越是回想,越觉得孤独凄凉。
要是有能够信任的对象可以倾诉就好了,或许可以稍减痛苦。不过当然没有这种人。
这件事将成为她必须保守的另一个秘密,就像怪胎妈妈和父不详的身世一样。大家一定会说是她自找的,因为初中生竟然跑去参加高中生的舞会。
接近家门前的车道时,她放慢脚步。家原本应该是避难所,在这里她却感觉更孤独,还要面对那个理应爱她的女人。回家忽然变成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对面邻居养的灰色老马踱步到栏杆旁,对着她叫了几声。
塔莉穿过街道,走上山丘,在栏杆前拔了一把草举起来,“快来吃啊,乖马儿。”
马嗅嗅那把草,喷了个湿湿的鼻息,转头踱步走开。
“它喜欢胡萝卜。”
塔莉猛地抬起头,发现对面的女生坐在最顶端的栏杆上。
她们默默对看了几分钟,只听到马儿低声嘶鸣。
“时间很晚了。”邻居女生说。
“嗯。”
“我喜欢在晚上来这里,星星很亮。有时候如果一直看着天空,会觉得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在四周飞落,也许这条街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跟你说这些,你八成觉得我是书呆子吧?”
塔莉很想回答,但她发不出声音。她体内最深最深的地方开始颤抖,她必须集中精神才能站稳。
那个女生跳下来,塔莉想起来她叫作凯蒂。她穿着一件超大T恤,上面印着影集《欢乐满人间》[13]的图案,因老旧而斑驳剥落。她走过来,靴子踩在泥里发出啾啾声响。“嘿,你脸色不太好。”她因为戴着牙齿维持器所以发音不清。“而且身上有呕吐的臭味。”
“我没事。”她说,凯蒂接近时她全身僵住。
“真的没事?”
塔莉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凯蒂站在原处许久,隔着那副老土眼镜看着她,接着她默默抱住塔莉。
被拥抱的感觉陌生而出乎意料,塔莉瞬间瑟缩了一下,她想挣脱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她想不起最后一次有人这样拥抱她是什么时候,忽然间,她紧紧攀附着这个怪女生不敢放手,生怕一放开自己就会漂走,如同迷航的明诺号[14]。
塔莉收起眼泪后,凯蒂说:“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塔莉皱着眉头退开身,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癌症。凯蒂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妈妈的病情所以哭泣。
“你想聊聊吗?”凯蒂拔下牙齿维持器,放在长满青苔的栏杆上。
塔莉望着她,在满月的银白光芒下,凯蒂那双被镜片放大的绿眸中只有同情。她很想聊,渴望倾吐的心情太过强烈,甚至让她有些晕眩,然而她不知道从何说起。
凯蒂说:“跟我来。”然后带着她爬上小丘,来到农舍门前斜斜的门廊上。她坐下,拉起破旧的T恤包住膝盖。“我阿姨也得过癌症。”她说,“很可怕,她的头发全掉光,可是现在已经好了。”
塔莉坐在她身边,皮包放在地上。呕吐物的味道很重,她拿出一支烟点燃,借此掩饰臭味。
她不知不觉说了出来:“今天晚上河边有场派对,我去参加了。”
“高中生的派对?”凯蒂似乎觉得很了不起。
“帕特·芮其蒙邀我一起去。”
“那个四分卫?哇。我妈甚至不准我和高三学生排同一个结账队伍,倒霉透了。”
“才不呢。”
“她觉得所有十八岁的男生都很危险,还说他们是长了手脚的老二,这还不叫惨吗?”
塔莉望着农场,深深吸一口气稳定心情。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打算告诉这个女生今晚的遭遇,但那些话好比心中的一把火,如果不说出来,她会被烧成灰。“我被他强暴了。”
凯蒂转头看着她,塔莉感觉到那双绿眼睛盯着她的侧脸,但她没有动也没有转头。她的羞耻如此沉重,而她受不了在凯蒂的眼中看到它。她等着凯蒂开口,等着她骂她白痴,但她始终没有出声,终于塔莉无法忍受了,视线往旁边瞥开。
“你没事吧?”凯蒂轻声问。
短短几个字让塔莉重温伤痛,泪水刺痛眼睛,模糊了视线。
凯蒂再次拥抱她,长大之后,塔莉第一次接受别人的安慰。松开拥抱时,她挤出微笑说:“我的眼泪快把你淹死了。”
“我们应该告诉大人。”
“不行,他们会怪我。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
“好吧。”凯蒂皱着眉头说。
塔莉抹抹眼泪,再次吸了口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好像很寂寞。相信我,我明白那种感觉。”
“是吗?可是你有家人。”
“他们不得不喜欢我。”凯蒂叹息,“同学都排挤我,好像我有传染病一样。我以前有两个好朋友,可是……你大概很难体会吧?你那么有人气。”
“有人气只代表一堆人自以为了解我。”
“我宁愿那样。”
沉默再次降临。塔莉将烟蒂捻熄,她和凯蒂的差别非常大,就像月光下的黑暗农场一样对比分明,但是和她聊天感觉很自在。这明明是她这辈子最惨的一夜,但塔莉却觉得想微笑,这种感觉很特别。
接下来一个钟头,她们坐在那里随意闲聊,偶尔只是静静坐着。她们没有说什么真的很重要的事情,也没有吐露其他秘密,只是东拉西扯地聊着。
最后,凯蒂打起了哈欠,塔莉站起来,“我该回家了。”
她们一起走到路边,凯蒂停在信箱旁,“嗯,拜。”
“拜。”塔莉踌躇了一下,感觉很别扭。她想拥抱凯蒂,甚至想黏着她,跟她说她今晚带给自己很大的帮助,但她不敢开口。妈妈让她明白暴露软弱有多危险,现在她的心情太脆弱,承受不住羞辱打击。她转身朝自己家走去,一进门立刻冲进淋浴间,在热水的冲刷下,她想着今晚的遭遇,想着因为装酷而害自己受到伤害,她哭了出来。澡洗完了,眼泪也干了,只剩哽在喉咙里的一个小硬块,她将今晚的记忆塞进箱子里,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架子上,那里也藏着她被白云遗弃的回忆,接着立刻开始努力遗忘。
5
塔莉回家之后,凯蒂躺在床上怎样也睡不着,最后她掀开被单下床。
她下楼找到需要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圣母像、装在红色玻璃杯里的许愿蜡烛、一盒火柴,以及外婆的旧念珠。她拿着这些东西回房间,在五斗柜上布置了一个小祭坛,接着点燃蜡烛。
她双手合十,低着头开始祈祷:“天上的父啊,请眷顾塔莉·哈特,帮助她渡过这次难关,也求您治愈她母亲的癌症。我知道您一定能帮助她们,阿门。”她念了几次《圣母经》祷文后才回到床上。
她整夜翻来覆去,回想着遇见塔莉的经过,纳闷明天早上会怎样。在学校里她该和塔莉说话吗?该对她笑吗?还是应该假装今晚的事情没发生过?人际关系有规则,用隐形墨水写下秘密规范,只有塔莉那样的女生才看得见。她知道一些人气很高的女生偷偷和书呆子做朋友,在学校之外的地方会微笑打招呼,或双方的父母是朋友,她和塔莉以后也许就像那样。
既然无法入睡,她决定干脆起床。她穿上睡袍下楼,爸爸在客厅看报纸,听到她下楼的声音,他抬起头微笑,“凯蒂·斯嘉丽,你今天起得真早。快来给老爸抱一下。”
她扑进他怀中,脸颊贴着粗粗的羊毛上衣。
他将一绺发丝塞到她耳后。她看得出来爸爸有多累,他工作非常辛苦,在波音工厂上两轮班,这样才负担得起每年全家一起露营的费用,“你在学校过得好吗?”
他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很久以前有一次她老实说:“不好,爸爸。”然后等他给予劝告或安慰,什么都好,但他没有反应。他只听到他想听的回答,而不是她真正说的话,妈妈说是因为他在工厂待太久了。
爸爸没有专心听她说话,她或许应该生气才对,但她反而因此更爱他。他从来不会吼她,也不会叫她要专心,更不会叨念着幸福要靠她自己去寻找,这些是妈妈会说的话,爸爸只是静静地爱着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很好。”她回答,以微笑增加说服力。
“怎么可能不好?”他亲吻她的太阳穴,“你是整个镇上最漂亮的女生,对吧?而且你妈妈帮你取了斯嘉丽这个名字,那可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女主角哦。”
“可不是,我和《飘》的斯嘉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笑着说:“你以后就会明白了,小丫头,你的人生还长得很呢。”
她看着爸爸,“你觉得我长大以后会变漂亮吗?”
“啊,凯蒂,你现在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大美女了。”
她将爸爸的这句话当成护身符小心收藏,偶尔会在准备上学时暗中抚摸把玩。
她换好衣服出门时,家里已经没人在了。穆勒齐校车出发了。
她因为太紧张所以提早到公车站。时间过得很慢,每分钟都仿佛永无止尽,校车出现在路上,颤巍巍停下,塔莉始终没有出现。
凯蒂垂着头上车,坐在第一排。
整个早上她一直在课堂上寻找塔莉,但怎样都找不到。午休时间到了,一群人气高的学生任意插队,凯蒂快步由他们旁边经过,走到最后面的长桌边坐下。餐厅另一头,同学嬉闹聊天、互相推打,而这边的座位却形同社交西伯利亚,完全一片死寂。像同桌的其他人一样,凯蒂很少抬起头。
没人气的学生很快就学会这种求生技巧:初中宛如越南丛林,最好保持低姿态,不要随便出声。她专心注视着午餐,以至于有人来到她旁边说“嗨”的时候,她吓得由座位上跳起来。
塔莉。
即使五月还很冷,塔莉已经穿上了短到不能再短的迷你裙,搭配白色长靴、黑色亮面丝袜与平口小可爱,项链上的许多和平符号在乳沟上弹跳,挑染成古铜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更显耀眼,她背着绳编大包包,长度垂到大腿,“昨天晚上的事你有没有说出去?”
“没有,当然没有。”
“那么,我们是朋友吧?”
凯蒂非常惊讶,但不确定是因为这个问题,还是因为塔莉眼中的忐忑,“我们是朋友。”
“好极了。”塔莉从包包中拿出一包奶油小蛋糕,在凯蒂旁边坐下,“先来研究一下化妆。你很需要帮忙,我不是损你,我是说真的。我对时尚很敏锐,这是一种天赋。我可以喝你的牛奶吗?太好了,谢谢。那根香蕉你要吃吗?放学以后我可以去你家……”
凯蒂站在药房门外左右察看街道,生怕遇上认识妈妈的人,“你确定?”
“百分之百。”
老实说,这个回答没带来半点安慰。虽然正式成为朋友才短短一天,凯蒂已经发现塔莉一个特点:她很热衷于做计划。
今天的计划是让凯蒂变漂亮。
“你不信任我吗?”
塔莉使出了杀手锏,就像玩雅其骰子游戏说“压死”[15]一样——只要塔莉说出这句话,凯蒂就输了。她不能不信任新朋友,“我当然信任你,只是爸妈不准我化妆。”
“相信我,我非常专业,你妈绝不会发现。来吧。”
塔莉堂而皇之走进药房,选了颜色和凯蒂“很搭”的眼影和腮红,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还付了钱。凯蒂说要还她,塔莉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朋友之间这点小钱算什么?”
离开药房的时候,塔莉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凯蒂咯咯笑着撞回去。她们穿过小镇,沿着河流回家,一路上她们聊着衣服、音乐和学校。
终于,她们到了萤火虫巷,走上塔莉家的车道。
“看到这里变成这样,我外婆一定会疯掉。”塔莉一脸难为情地说。大小可比热气球的杜鹃花丛遮盖住房屋外侧,“这栋房子是她的。”
“她会来看你吗?”
“不会。反正只要等就好了。”
“等什么?”
“等我妈再次忘记我。”塔莉跨过一堆报纸、绕过三个垃圾桶,终于打开门,而屋里烟雾弥漫。
塔莉的妈妈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半闭。
“你、你好,伯母。”凯蒂说,“我是对面的凯蒂。”
哈特太太努力想坐起来,但显然体力无法支撑,“你好,对面的女生。”
塔莉拉起凯蒂的手,带着她离开客厅去她的房间,然后用力甩上门。她直接走向一叠唱片,抽出《再见黄砖路》放上唱盘,音乐开始播放,她抛给凯蒂一本《老虎月刊》[16],将一张椅子拉到梳妆台前,“准备好了吗?”
凯蒂又开始觉得紧张。她知道这样做一定会挨骂,但是如果不勇于尝试,她永远交不到朋友也无法提高人气,不是吗?“准备好了。”
“好,坐下。先从头发开始,你需要挑染,莫琳·麦考米克[17]也用这个牌子的染发剂。”
凯蒂从镜子里看着塔莉,“你怎么知道?”
“上一期的《青春月刊》有报道。”
“我还以为是专业美发师帮她染的。”凯蒂翻开《老虎月刊》,尽可能专心地看其中一篇文章:《杰克·怀德[18]的梦中情人——可能就是你》。
“把那句话收回去。我可是看了两遍使用说明呢。”
“我会不会变秃头?”
“概率很低。别吵,我要再看一次使用说明。”
塔莉将凯蒂的头发分成一束束,开始喷上染剂,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达到令她满意的状态。
“染好之后你的头发会和电视的莫琳一模一样。”
“有人缘是什么感觉?”凯蒂并非故意这么问,只是一时脱口而出。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你变成人气女王之后还会跟我做朋友吧?”
凯蒂大笑,“别闹了。嘿,有点烫呀。”
“真的?好像不太妙,有些头发脱落了。”
凯蒂强忍惊恐。假使和塔莉做朋友的代价是变秃头,那么她愿意接受。
塔莉拿起吹风机,启动开关,热风呼呼地吹着凯蒂的头发。
“我的月经来了。”塔莉高声说,“至少那个浑蛋没有搞大我的肚子。”
凯蒂听出好友只是在逞强,从她的眼神也看得出来。
“我帮你祈祷了。”
“真的?”塔莉说,“哇,谢啦。”
凯蒂不晓得该说什么。对她而言,祈祷就像睡前刷牙一样,只是日常小事。
塔莉满脸笑容地关掉吹风机,但表情再次显得不安,或许是因为头发烧焦的臭味。
“好啦,去洗个澡冲掉染剂。”
凯蒂照她的话做。几分钟后,她洗完澡,擦干,穿好衣服。
塔莉立刻拉着她的手回到椅子上,“有没有掉头发?”
“一点。”她承认。
“如果你秃了,我也会剃光头,我发誓。”塔莉梳理并吹干凯蒂的头发。
凯蒂不敢看,她闭上双眼,让塔莉的声音融入吹风机的嗡嗡声响中。
“睁开眼睛。”凯蒂缓缓抬起视线。这样的距离她不戴眼镜也看得见,但还是出于习惯往前靠。镜中的女生有一头挑染直金发,分线整整齐齐,吹整得恰到好处。她的头发终于不再稀疏扁塌,变得柔顺亮眼。“哇。”她因为太过感激而说不出话来。
“等着瞧,睫毛膏和腮红的效果更惊人。”塔莉说,“而遮瑕膏能盖住你额头上的痘痘。”
“我会永远做你的朋友。”凯蒂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但塔莉露出灿烂笑容,显然是听见了。
“好。我们来化妆吧,你有看到我的刮胡刀片吗?”
“你要刀片做什么?”
“傻瓜,修眉毛啊。噢,找到了,闭上眼睛。”
凯蒂毫不迟疑,“好。”
凯蒂回到家时根本不想躲藏,因为她有满腔自信。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很漂亮。
老爸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凯蒂一进门,他立刻抬起头,“老天爷。”他将杯子往法国乡村风小茶几上重重一放,“玛吉!”
妈妈由厨房出来,用围裙擦干双手。要接送小孩上学的日子,她都穿同样的衣服,像制服一样:深红绿条纹上衣、棕色灯芯绒喇叭裤,皱皱的围裙上印着“女人属于家庭……也属于参议院”。一看到凯蒂,她骤然停下脚步,接着缓缓解开围裙扔在餐桌上。
因为突然变得太安静,尚恩和小狗一起跑来,互相绊来绊去,“凯蒂的头发像臭鼬,恶心。”
“去洗手准备吃饭。”妈妈厉声说,尚恩没有反应,于是她加上一句,“快去!”
尚恩嘀咕着上楼。
“玛吉,是你准许她把头发弄成那样的吗?”老爸在客厅问。
“巴德,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妈妈走进客厅,皱眉看着凯蒂,“对面的女生帮你弄的?”
凯蒂点头,尽力不忘记自己很漂亮。
“你喜欢吗?”
“嗯。”
“好吧,那我也喜欢。以前乔治雅阿姨也帮我染过头发,你外婆气炸了。”她微笑,“不过你应该先征求同意。凯瑟琳,我知道你们以为自己长大了,但事实上年纪还很小。说吧,你的眉毛怎么了?”
“塔莉修了一点,只是修出眉型。”
妈妈忍住笑,“这样啊。好吧,其实用拔的比较好,我早该教你这些了,但我一直觉得你还小。”她左右张望找烟,发现桌上有一包,便拿出一根点燃,“吃完饭我来教你。搽一点唇蜜和睫毛膏去上学应该无伤大雅,我教你怎么搽比较自然。”
凯蒂抱住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去帮忙做玉米面包吧。还有,凯蒂,我很高兴你交到了朋友,可是以后不准再违反规定,明白吗?十几岁的小女生不听话最后会倒大霉。”
凯蒂忍不住想起塔莉参加高中生派对的遭遇,“好的,妈妈。”
不到一个星期,凯蒂便因为和塔莉的交情而变成酷女生。同学争相称赞她的新造型,在走廊上也不会故意避开她,能和塔莉·哈特做朋友意味着她很上道。
就连她爸妈也察觉到不同。凯蒂以前只会静静吃饭,现在却一上餐桌就关不住话匣子,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哪两个人在交往、谁赢了绳球比赛[19]、有人因为穿做爱不作战的标语T恤去学校而被罚留校、塔莉去哪里剪头发(西雅图一个叫作吉恩·华雷兹[20]的人,酷毙了吧?)、汽车电影院周末播映的影片。吃完晚餐帮妈妈洗碗时,她还是不停说塔莉的事。
“我等不及要带她来给你看。她超酷,所有人都喜欢她,连毒虫也不例外。”
“毒虫?”
“瘾君子,吸毒的人。”
“哦。”妈妈接过装肉饼的玻璃盘擦干,“我……打听了一下这个女生的事,凯蒂,有一次她跑去药房想买烟。”
“大概是帮她妈妈跑腿吧。”
妈妈将盘子放在剥落的塑料桌面上,“凯蒂,帮我一个忙。和塔莉·哈特在一起的时候,你自己要凡事多想想,我不希望你跟着她到处跑,最后惹上麻烦。”
凯蒂将抹布扔进肥皂水里,“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叫我勇于尝试?这些年你唠叨着要我多交朋友,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朋友,你却嫌她坏。”
“我没有嫌她坏——”
凯蒂冲出厨房,每走一步她都以为妈妈会叫住她罚她禁足,这样跑掉很叛逆,妈妈却始终没出声。
她上楼回房间,用力甩上门以示抗议。她坐在床上等,妈妈一定会进来道歉,凯蒂难得一次扮演强势的角色。
可是妈妈没有来,十点时,凯蒂开始觉得有些内疚。她害妈妈伤心了吗?她站起来在小房间来回踱步。
有人敲门。
她急忙跑回床上钻进被窝里,努力装出不耐烦的表情,“干吗?”
门慢慢打开,妈妈站在门口,穿着去年圣诞节全家送她的红色天鹅绒曳地睡袍,“我可以进去吗?”
“我能不让你进来吗?”
“当然能。”妈妈轻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凯蒂耸肩,但还是让出空间给妈妈坐。
“你知道,凯蒂,人生——”
凯蒂忍不住大声叹气,又要说人生大道理了。
没想到妈妈竟然大笑起来,“好吧,不说教了。也许你已经够大了,不需要再听这些。”她看到五斗柜上的祭坛,表情怔了一下,“你很久没有布置祭坛了,最后一次是因为乔治雅要化疗。有人需要我们帮忙祈祷吗?”
“塔莉的妈妈得了癌症,而且她被强——”她连忙闭上嘴,因为差点说溜嘴而大为紧张。从小她什么事都会告诉妈妈,现在她有了闺密,所以说话得当心。
妈妈坐在凯蒂旁边,每次吵完架之后她都会这样,“癌症?你们这种年纪的孩子应该很难承受吧?”
“塔莉好像不害怕。”
“是吗?”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很酷。”凯蒂藏不住夸耀的语气。
“怎么说?”
“你不懂啦。”
“因为我太老了?”
“我没有那么说。”
妈妈将凯蒂前额的头发往后拨,这个动作如呼吸般熟悉,每次妈妈这样做,凯蒂都觉得自己回到五岁。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觉得我在批评你的朋友。”
“你的确应该觉得对不起。”
“你也觉得不该对我那么凶吧?”
凯蒂忍不住微笑,“嗯。”
“这样好了,邀请塔莉星期五晚上来家里吃饭吧。”
“你一定会爱死她,我敢打包票。”
“绝对会。”妈妈亲吻她的前额,“晚安。”
“晚安。”
妈妈离开后过了很久,家里完全安静下来准备睡觉,凯蒂却躺在床上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她等不及要邀请塔莉来吃饭,然后她们可以一起看《太空仙女恋》[21]或是玩动手术游戏[22],也可以练习化妆,说不定塔莉能留下来过夜,她们可以——
嗒。
讨论男孩、亲吻和——
嗒。
凯蒂坐起来。那不是鸟落在屋顶上或老鼠钻墙的声音。
嗒。
那是小石头击中玻璃的声音!
她掀起被单,急忙过去打开窗户。
塔莉站在后院,扶着脚踏车,“快下来。”她的音量有点太大,同时打手势催促。
“你要我偷溜出去?”
“还用说吗?”
凯蒂不曾做过这种事,但她不能表现得像个书呆子。大家都知道要酷就要违反规定、偷溜出门,大家也都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惹上麻烦,妈妈之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和塔莉·哈特在一起的时候,你自己要凡事多想想。
凯蒂不在乎,只要能和塔莉在一起就好。
“马上到。”她关上窗户,忙着找衣服。幸好她的吊带裤就在角落,折得整整齐齐,压在一件黑色运动衫下面。她脱掉叔比狗图案的旧睡衣,迅速换好衣服,蹑手蹑脚穿过走廊,经过爸妈房间时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头都有点昏。下楼时,每一阶都发出阴森的声响,但她顺利到了楼下。
她站在后门前犹豫了一下,心里想着偷溜出去可能会惹上大麻烦,但她随即打开门。
塔莉在外面等,身边停着凯蒂见过最帅气的脚踏车,弧形握把,前窄后宽的小型坐垫,还有一堆链子和金属线。“哇。”她说。她得在莓果园打工多久才买得起这种脚踏车?
“这辆是十段变速车,”塔莉说,“去年圣诞节外婆送我的。想骑骑看吗?”
“太棒了。”凯蒂轻声关上门。她从车库牵出老旧脚踏车,U形握把,香蕉形印花坐垫,前面还装着白色藤篮,一点也不酷,根本是小女孩的脚踏车。
塔莉似乎没注意。她们上车,经过凹凸不平的潮湿车道,骑上柏油路面,接着往左转继续前进。到了夏季丘时,塔莉说:“看好喽,跟我一起做。”
她们由顶端快速骑下坡,感觉像在飞,凯蒂的头发被风吹向后,泪水刺痛眼睛。四周的树木在风中喃喃私语,星星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中闪耀。
塔莉张开手臂,身体往后仰,大笑着转头看凯蒂,“试试看。”
“不行,速度太快了。”
“就是要快才刺激。”
“这样很危险。”
“别这样,凯蒂,快放手。上帝讨厌胆小鬼。”接着她轻声补上一句,“相信我。”
这下凯蒂没有选择了。信任是友谊的一部分,塔莉肯定不想和胆小鬼一起玩。“快放手。”她对自己说,努力鼓起勇气。
她做个深呼吸,祈祷一番之后慢慢伸出双手。
她在飞,穿过黑夜往山丘下飞去。附近有马厩,空气中满是马匹与干草的气味,她听见塔莉在旁边大笑,但她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就出事了——她的前轮撞上石头,脚踏车像牛一样往上弹起扭向旁边,落下时撞上塔莉的车轮。
她尖叫着想抓住握把,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身在半空中,这下真的飞起来了,柏油路面急速接近,重重撞上来,她弹出去,整个人栽进泥泞的沟渠中。
塔莉滚过柏油路面撞进她怀中,两辆脚踏车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凯蒂茫然望着夜空,全身无一处不痛。她的左脚踝好像骨折了,肿胀刺痛,也能清楚感觉到被路面磨破皮的地方。
“太神了。”塔莉笑着说。
“开什么玩笑?我们搞不好会死掉哎。”
“就是这样才精彩。”
凯蒂挣扎着站起来,痛得脸一抽,“快点从水沟出去,万一有车——”
“刚才实在太酷了,同学听了一定会羡慕死。”
学校的同学。这件事将成为流传的故事,而凯蒂是主角,大家会听得入迷,发出赞叹声,还会说:“你们半夜偷溜出去?在夏季丘上放开双手?我才不信呢……”
忽地,凯蒂也笑了起来。
她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去找脚踏车。到了过马路的时候,凯蒂几乎已经不觉得痛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更大胆、更勇敢,愿意尝试任何挑战。这么刺激的一夜,就算惹上麻烦又怎样?比起冒险的快感,扭到脚或膝盖流血又算什么?过去两年来,她一直循规蹈矩,连周末晚上也乖乖待在家,以后她再也不会那样了。
她们将脚踏车停在路旁,一拐一拐地走向河边。银白的波浪,岸边嶙峋的岩石,月光下,万物有种朦胧美。
一节长满青苔的朽木滋养大地,周围的杂草特别茂盛,塔莉坐在厚软如地毯的草地上。
凯蒂坐在她身边,两个人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一同望着缀满繁星的夜空。河水朝她们的方向流淌而来,声音仿佛少女的欢笑。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微风吸了一口清凉气息之后默默离去,留下她们坐在这儿。这片河岸原本只是每年秋季都会被淹没的平凡河段,现在却有了不同的意义。
“我真想知道我们那条街的名字是谁取的,”塔莉说,“我连一只萤火虫都没看过。”
凯蒂耸肩,“旧桥过去那边叫作密苏里街,大概是来自密苏里州的拓荒者想家或迷路了。”
“说不定是魔法,这条街说不定有魔力。”塔莉转向她,“说不定这个街名代表我们注定要成为好朋友。”
凯蒂感动得一阵哆嗦,“你搬来之前,我觉得那只是一条哪儿都去不了的路。”
“现在是我们的路了。”
“长大以后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
“去哪里都一样。”塔莉说。
凯蒂听出好友的语气有些异样,藏着她无法理解的哀伤,她转过头,看到塔莉仰望天空。
“你在想你妈妈的事吗?”凯蒂试探地询问。
“我尽量不想她的事。”她沉默许久,接着由口袋拿出维珍妮细烟点上。
凯蒂小心地不表现出反感。
“要来一口吗?”
凯蒂知道她没有选择,“呃,好。”
“如果我妈是正常人——假使她没有生病,我就可以告诉她派对上发生的事情。”
凯蒂吸了一小口烟,猛咳了一阵,接着说:“你经常想起那件事?”
塔莉往后靠在树干上,从凯蒂手中拿回烟,沉默片刻之后说:“我会做噩梦。”
凯蒂多么希望知道该说什么,“你爸爸呢?可以跟他说吗?”
塔莉没有看她。“大概连我妈也不知道我爸是谁。”她的语气接着一沉,“也可能是他一听说有我就跑了。”
“真惨。”
“人生就是这么惨。更何况,我不需要他们,我有你,凯蒂,是你帮我挺过来。”
凯蒂微笑。辛辣的烟味弥漫在两人之间,她的眼睛刺痛,但她不在乎,最要紧的是此刻她在这里,和新交的好朋友在一起,“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第二天晚上,塔莉正在看《局外人》[23]的最后一章,忽然听到妈妈在房子的另一头大喊:“塔莉!快去开门。”
她重重放下书走进客厅,妈妈瘫在沙发上,抽着大麻收看喜剧影集《幸福时光》。
“你就在门旁边。”
妈妈耸肩,“那又怎样?”
“把大麻藏好。”
白云发出夸张的叹息,弯腰将大麻烟卷藏在沙发边的小茶几下,只有瞎子才看不见,但白云顶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塔莉将头发往后拨好,走过去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黑发的娇小女人,端着一个用铝箔纸盖住的烤盘。亮蓝色眼影凸显出棕色眼眸,玫瑰色腮红在圆脸上制造出颧骨高耸的错觉,只是她搽得太浓了一点。“你应该是塔莉吧?”那个女人的音调意外高昂,像个小女孩,充满着活力,十分搭配她眼眸中的光彩,“我是凯蒂的妈妈,抱歉没有先联络就上门来拜访,但你们家的电话一直忙线中。”
塔莉猜想八成是妈妈床边的电话没挂好。
“噢。”
“我带了一些焗烤鲔鱼面过来给你和妈妈晚上吃。你妈妈身体不舒服,应该不方便煮饭吧?我姐姐几年前也得过癌症,所以我大概知道状况。”她微笑着站在门口,但笑容渐渐消失,“你不请我进去吗?”
塔莉僵住。这下不妙,她想,“呃……当然。”
“谢谢。”穆勒齐伯母从她身边经过进入屋内。
白云躺在沙发上,基本上呈大字形,肚子上放着一堆大麻,她神情恍惚地微笑着,想坐起来却怎样也办不到,她骂了几句脏话又大笑。屋内弥漫大麻的臭味。
穆勒齐伯母停下脚步,因为困惑而皱起额头,她说:“我是对面的邻居,我叫玛吉。”
“我是白云。”塔莉的妈妈再次努力坐起来,“很高兴认识你,真酷。”
“幸会。”一时间她们彼此对看,气氛尴尬无比。塔莉确信穆勒齐伯母锐利的目光看穿了一切:小茶几下的大麻烟、地上那包毛伊大麻、翻倒的空酒杯和餐桌上的比萨盒。
“我想顺便告诉你,我大致上整天在家,所以很乐意载你去看医生或帮忙处理杂务。我知道化疗有多难受。”
白云茫然蹙眉,“谁得癌症了?”
穆勒齐伯母转身看着塔莉,她好想缩成一团立刻死掉。
“塔莉,带送食物来的超酷邻居去厨房。”
塔莉几乎是用跑的。在那个粉红地狱中,桌上全是垃圾食物的包装袋,洗碗槽中脏碗盘堆积如山,随处可见满出来的烟灰缸,这些全都是她过着可悲生活的证据,而她好朋友的妈妈全看见了。
穆勒齐伯母从她身边走过,弯腰打开烤箱将烤盘放进去,用臀侧一顶关上门,接着转身打量塔莉,“我家凯蒂是个好孩子。”她终于说道。
开始了。
“是,伯母。”
“她一直帮你妈妈祈祷,希望她的癌症早日痊愈,甚至在房间里布置了一个小祭坛。”
塔莉看着地板,因为太过羞耻而无法回答。她要怎么解释说谎的原因?任何答案都不够好,因为穆勒齐伯母深爱她的孩子——想到这里,她心中除了羞耻也感到嫉妒。假使她有个爱她的妈妈,或许一开始就不会轻易说谎,也不会觉得有必要说谎。这下她失去了唯一重视的人:凯蒂。
“你觉得可以对朋友撒谎吗?”
“不,伯母。”她太专注于死命望着地板,当下巴被轻柔地抬起时她吓了一跳。
“你会做凯蒂的好朋友吗?还是做会害她惹上麻烦的那种朋友?”
“我绝不会伤害凯蒂。”塔莉想说更多,甚至想跪地发誓保证会做个好人,但她快哭出来了,所以不敢动。她望着穆勒齐伯母的深色眼眸,看到了出乎意料的眼神:理解。
客厅里,白云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视机前转台,塔莉隔着乱七八糟的厨房看到屏幕,珍恩·艾诺森[24]正在播报今日头条。
“你负责打理一切,对吧?”穆勒齐伯母低声说,似乎怕白云偷听,“付账单、买东西、打扫。你们的生活费是谁给的?”
塔莉用力吞咽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透彻看穿她的生活,“外婆固定每星期寄支票来。”
“我爸爸是个无药可救的酒鬼,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穆勒齐伯母的语气像眼神一样温柔,“而且他很凶。每周五、六晚上我姐姐乔治雅都得去酒馆拖他回家,一出酒馆他就开始对她又打又骂。她就像牛仔竞技赛的小丑一样,总是跳出来挡在蛮牛和牛仔之间。我上初中的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和不良少年混在一起,还酗酒。”
“她不希望别人可怜她。”
穆勒齐伯母点头,“她最讨厌那种眼神。不过,别人的想法并不重要,这是我学会的道理。你妈妈是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并不代表你也一样,你可以自己选择,而且不必觉得可耻。可是,塔莉,你必须拥有远大的梦想。”她由敞开的厨房门望向客厅,“就像电视上的珍恩·艾诺森那样,能在人生中得到那种地位的女人,一定懂得追逐她想要的一切。”
“我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要睁大眼睛做正确的事,上大学,信任你的朋友。”
“我信任凯蒂。”
“那么你会告诉她实情?”
“假使我保证——”
“塔莉,你不说我也会说,但我觉得应该由你说。”
塔莉深吸一口气后吁出。虽然说实话违背了她的一切本能,但她没有选择,她希望能让穆勒齐伯母以她为傲,“嗯。”
“很好。明天晚上五点来我家吃饭,这是你从头来过的好机会。”
第二天晚上,塔莉换了四套衣服,尽力找出最合适的打扮。好不容易准备妥当时,她已经完全迟到了,不得不一路用跑的冲过马路,奔上山坡。
凯蒂的妈妈来开门,她穿着斜纹喇叭裤和条纹V领宽口袖上衣。她微笑着说:“先警告你,里面又吵又乱。”
“我喜欢又吵又乱。”塔莉说。
“那你一定能和我们打成一片。”穆勒齐伯母搭着塔莉的肩膀带她走进客厅,米白墙壁搭配深绿色地毯、亮红色沙发与一张黑色安乐椅。墙上只挂着两个有着金色框的画,一张是耶稣,另一张是猫王,但电视上挤了几十张家庭照。塔莉不禁想起自己家的电视,上面总是堆着满出来的烟灰缸与空烟盒,一张家庭照也没有。
一个大块头的黑发男子坐在安乐椅上,穆勒齐伯母说:“巴德,这是对面家的塔莉·哈特。”
穆勒齐伯父放下酒杯对她微笑,“哎呀哎呀,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塔莉啊,非常欢迎你。”
“我很高兴能来拜访。”
穆勒齐伯母拍拍她的肩膀,“六点才开始吃饭,凯蒂在楼上房间,由楼梯上去最高那一层就是了。你们两个应该有很多话可聊。”
塔莉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她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现在她身在这个温暖的家中,闻着家常菜的香气,与天下最完美的妈妈并肩站在一起,她无法想象成为拒绝往来户并失去这一切。“我永远不会再骗她了。”她保证。
“很好,快去吧。”穆勒齐伯母最后笑了一下,往客厅里走去。
伯父搂住伯母将她拉到安乐椅上,两人立刻靠着头依偎着。
塔莉忽然感觉到强烈的莫名惆怅,一时间动弹不得。如果她有这样的家庭,一切都会不一样,她舍不得转身离开。“你们在看新闻吗?”
穆勒齐伯父抬起头,“我们每天准时收看。”
穆勒齐伯母微笑,“珍恩·艾诺森改变了世界,她是最早登上晚间新闻时段的女主播。”
“我长大以后要当记者。”塔莉没来由地说。
“太好了。”穆勒齐伯父说。
“终于找到你了。”凯蒂忽然出现在她旁边,“我家的人真贴心,抢着告诉我你在这里。”凯蒂带刺地说。
“我正在和你爸妈说,我以后要当新闻记者。”塔莉说。
穆勒齐伯母灿烂微笑,看到这个笑容,塔莉这辈子的遗憾都得到了满足。“凯蒂,这个梦想很了不起吧?”
凯蒂困惑地呆站了一下,接着勾起塔莉的手臂,带她离开客厅往楼上走去。到了阁楼的小房间,凯蒂走向唱机,翻着一小叠唱片,最后选定卡洛尔·金的《锦绣》[25]专辑播放,塔莉站在窗前望着深紫色的暮光。
刚才宣布志向时肾上腺素暴冲,现在退去后留下一种静静的哀伤。她知道该做什么,但想到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告诉她真相。
就算你不说,穆勒齐伯母也会说。
“我有最新一期的《十七》和《老虎月刊》杂志。”凯蒂躺在蓝色地毯上伸长双腿,“要看吗?这一期的小测验是‘你能成为东尼·德弗朗哥[26]的女朋友吗’?我们可以一起做。”
塔莉在她旁边躺下,“好啊。”
“詹麦克·文森[27]迷死人了。”凯蒂翻到他的一张照片。
“我听说他会对女朋友撒谎。”塔莉放胆偷瞄她一眼。
“我最讨厌撒谎的人。”凯蒂翻页,“你真的想当记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嗯。”塔莉这才开始真正想象,说不定她能成为名人,受到众人仰慕,“你一定也要当记者,因为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
“我?”
“我们可以搭档,就像伍德沃德与伯恩斯坦[28]一样。”
“不晓得——”
塔莉撞她一下,“当然没问题。老师在全班面前夸奖你文笔很好。”
凯蒂大笑,“这倒是真的。好吧,我也当记者好了。”
“等出名以后,迈克·华莱士[29]一定会访问我们,到时候就可以说我们是因为彼此互相帮助才能成功。”
接下来她们静静翻阅杂志。塔莉两次试着说出真相,但两次都被凯蒂打断,后来楼下传来一声大喊:“吃饭了。”自白的机会一去不回。
虽然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棒的一餐,但谎言的重担始终压在心头。清完餐桌、洗好碗盘擦干之后,她的压力已经撑到快爆炸了,就连幻想上电视成名都无法缓解紧张。
“嘿,妈,”凯蒂放下最后一个康宁瓷盘,“我想骑脚踏车去公园,跟塔莉一起,可以吗?”
“该说我想和塔莉一起骑脚踏车去公园才对。”妈妈由安乐椅扶手旁的杂志袋中拿出电视指南,“八点以前要回来。”
“噢,妈——”
“八点。”客厅里的爸爸附和。
凯蒂看着塔莉,“他们当我是小宝宝。”
“你不晓得自己多好命。来吧,我们去牵脚踏车。”
她们在崎岖的乡间道路上以不要命的速度骑着,一路笑个不停。到了夏季丘,塔莉张开双手,凯蒂也跟着做。
她们来到河岸边,将脚踏车停在树下,两人并肩躺在草地上看天空,听着河水拍打岩石的声响。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塔莉一鼓作气地说。
“什么事?”
“我妈其实没得癌症,她是对大麻上瘾。”
“你妈抽大麻?少来了。”
“是真的,她总是茫茫然。”
凯蒂转向她,“真的?”
“真的。”
“你骗我?”
塔莉几乎无法看着凯蒂的眼睛,她感到羞惭至极,“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人会不小心说谎,又不是在路上踩空摔倒。”
“有那种丢脸的妈妈是什么感觉你不会懂。”
“你在开玩笑吧?我们昨天晚上出去吃饭,你真该看看我妈的打扮——”
“不,”塔莉说,“你不懂。”
“说给我听。”
塔莉知道凯蒂的意思,她想知道导致她说谎的真相,但塔莉不确定是否能将所有痛苦转化成言语,像发牌一样传递出去。她小心隐瞒这些秘密一辈子了,假使说出实情后是失去凯蒂这个朋友,她绝对无法承受。
话说回来,不讲出真相她铁定会失去这个朋友。
“两岁那年,”她终于开口,“我妈第一次把我扔在外婆家。她去镇上买牛奶,结果到我四岁那年才回来;我十岁的时候她再次出现,我以为那表示她爱我,那次她在人群中放开我的手,我再次见到她时已经十四岁了。外婆让我们住这栋房子,每个星期寄钱来,等我妈跑掉我就得离开,而她绝对会跑掉。”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我妈跟你妈不一样。这是我和她相处最久的一段时间,迟早她会嫌闷,然后抛下我自己跑掉。”
“怎么会有妈妈做得出那种事?”
塔莉耸肩,“我认为是我有问题。”
“你没有问题,有毛病的人是她。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要骗我。”
塔莉终于直视她,“我希望你喜欢我。”
“你担心我会不喜欢你?”凯蒂放声大笑,塔莉正想问她有什么好笑,她恢复正经说,“你以后不会再说谎了,对吧?”
“绝对不会了。”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凯蒂诚挚地说,“好吗?”
“你是说,你永远会陪伴我?”
“永远,”凯蒂回答,“无论发生什么事。”
有种情感在塔莉心中绽放,有如异国奇花,她几乎能够嗅到甜蜜芬芳。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与人相处时感到全然安心。“永远,”她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
凯蒂永远记得初二的暑假,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周一到周五,她一早便迅速完成家务,一句怨言也没有,妈妈出门办事或去青年会当义工,她乖乖照顾弟弟到三点妈妈回家,之后凯蒂就自由了。周末大致上是她自己的时间。
她和塔莉骑脚踏车跑遍了山谷,用汽车内胎在皮查克河泛舟,一下水就是好几个小时。傍晚时,她们用小毛巾铺在地上躺着,穿着荧光色的编织比基尼,身上涂满婴儿油与碘作为助晒剂,收听《金曲四十排行榜》——她们出门绝不会忘记带收音机。她们聊遍各种话题:时尚、音乐、男生、越战、越南的情势、搭档报新闻的梦想和电影,她们无话不说,没有任何问题是禁忌。时间来到八月底,她们在凯蒂的房间里收拾化妆品,准备出门参加游园会。凯蒂每次都得出门后才能换衣服、化妆,打扮成够酷的模样——她妈妈依然认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准。“你拿平口小可爱了吗?”塔莉问。
“拿了。”
她们自认计划得非常周详,带着得意的笑容下楼,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们要去游园会了。”凯蒂很庆幸妈妈不在,妈妈一定会发现她带的包包太大,不像要去参加游园会,那双透视眼很可能会看穿包包外层,发现里面的衣物、鞋子与化妆品。
“你们两个自己多当心。”他连头都没抬。
西雅图发生了数起年轻女性失踪案,所以他每次都会这么叮咛。最近新闻称杀人凶手为“泰德”[30],因为一个在史曼米须湖国家公园被绑的女生幸运逃脱,向警方描述了他的长相及名字。全州的年轻女性人人自危,每当看到黄色大众金龟车便担心是不是泰德来了。
“我们会超级小心。”塔莉微笑着说。她最喜欢凯蒂的爸妈为她们操心。
凯蒂走过去跟爸爸吻别,他搂住她,给她一张十元钞票,“玩得开心点。”
“谢谢爸爸。”
她和塔莉走下车道,包包在身边甩啊甩。
“你觉得肯尼·马克森会去游园会吗?”凯蒂问。
“你满脑子都是男生。”
凯蒂撞了一下好友的屁股,“他暗恋你。”
“那又怎样?我比他高。”
塔莉突然停下脚步。
“真是的,塔莉,你在干吗?我差点摔倒——”
“噢,不。”塔莉低声说。
“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塔莉家的车道上停着一辆警车。
塔莉抓起凯蒂的手,硬拖着她跑下车道、穿越马路,冲到敞开的家门前。
一位警员在客厅里等她们。
一看到她们,他胖乎乎的脸立刻皱在一起,挤出小丑般的表情。“嗨,你们好,我是丹恩·迈尔斯警员。”
“这次她做了什么?”塔莉问。
“昨天在奎诺特湖边有一场保护西点林鸮的抗议活动,场面失控。你妈妈和几个人发动一场静坐抗议,导致威尔豪瑟造纸公司整天无法运作,不止如此,其中有人在树林里乱丢烟蒂。”他停顿一下,“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我来猜猜,她得去坐牢了。”
“她的律师正在设法争取改为自愿接受勒戒。假使她运气不错,或许只需要在医院待一阵子,不然就……”他没有把话说完。
“有人联络我外婆了吗?”
警员点头,“她在等你。需要帮忙打包吗?”
凯蒂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转向好友,“塔莉?”
塔莉的棕眸空洞得可怕,凯蒂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出大事了。“我得回外婆家了。”塔莉说完,便掠过凯蒂身边往卧房走去。
凯蒂追上去,“你不能走!”
塔莉从衣橱搬出一个行李箱打开,“我没有选择。”
“我会让你妈妈回来,我会告诉她——”
塔莉暂停收拾的动作,看着凯蒂,“这件事你解决不了。”她的语气像大人,疲惫而破碎。塔莉说过许多关于败类妈妈的故事,但凯蒂现在才真正明白。她们经常取笑白云,嘲弄她的毒瘾、怪异打扮,以及无数荒唐言行,但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好笑,塔莉一直很清楚,这一天终将到来。
“答应我,”塔莉哽咽道,“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永远。”凯蒂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塔莉打包完毕,锁上行李箱,默默回到客厅。收音机正在播放《美国派》,凯蒂知道以后听到这首歌就会忆起这一刻。那一天音乐死去[31]。她跟着塔莉出门,她们在车道上依依不舍地拥抱,最后警员轻轻将塔莉拉走。
凯蒂甚至没有挥手道别,她只是呆站在车道上,泪水潸潸流下脸颊,目送最好的朋友离开。
6
接下来三年,她们不间断地鱼雁往返。写信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而是维系生命的绳索。每个星期日傍晚,塔莉固定回到粉红与紫色装潢的儿童房,坐在白色书桌前,在笔记本活页上洋洋洒洒写下思绪、梦想、忧虑与挫折。有时她也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法拉头的新造型让她显得多妩媚,或是她在初中毕业舞会穿的名牌少女礼服Gunny Sax,但她有时会写下深沉的心事,告诉凯蒂她在夜里失眠,或梦见妈妈回来了,说塔莉是她的荣耀。外公过世时,塔莉向凯蒂寻求安慰,她一直强忍泪水,直到听见好友在电话中说:“噢,塔莉,你一定很难过。”这才终于哭了出来。人生中第一次,塔莉没有说谎也没有加油添醋(至少不太多),只是单纯呈现出自己,对凯蒂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时间来到1977年夏季,再过短短几个月,她们就要升上高三,各自成为学校的老大姐。
今天是塔莉期待好几个月的日子,她终于能真正踏上三年前穆勒齐伯母指引的那条路。
成为下一个珍恩·艾诺森。
这句话成为她的信念,有如神奇的密码,装载着她的雄心壮志,让梦想不再虚幻。当年在斯诺霍米什那个厨房中埋下的种子疯狂发芽,深深根植在她心中。以前她没察觉自己多么需要梦想,但现在梦想改变了她,让她由被妈妈遗弃的可怜塔莉,蜕变为准备赢得全世界的女孩。这个目标让她的身世显得无足轻重,给予她挑战的方向、生活的支柱。她由信中得知她的努力让伯母很欣慰,也知道凯蒂与她有志一同,她们将一起当上记者,追查新闻,撰写报道。一对好搭档。
她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眼前的建筑,感觉有如银行大盗望着诺克斯堡国家金库。
这家ABC的加盟公司影响力极广、备受尊崇,没想到竟藏身在丹尼重划区的小建筑里,根本毫无景观可言,没有令人肃然起敬的落地窗,大厅没有半件艺术品,只有一座L形柜台,一个还算漂亮的接待小姐,三张芥末黄的一体成形塑料椅。
塔莉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走进去。她在柜台报上姓名,接着在墙边的一张椅子坐下。等了很久才轮到她面试,但她保持仪态庄重,不显得坐立不安,努力克制住脚点地的冲动。
说不定有人正在观察她。
“哈特女士?”接待小姐终于抬头叫她,“他可以见你了。”
塔莉站起来,露出随时可以上镜头的沉着微笑,“谢谢。”她跟着接待小姐穿过几道门,来到另一个等候区。
在那里,她终于见到了那个人。将近一年来,她每个星期固定写信给他。
“你好,罗巴赫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很荣幸终于能见到你。”
他比想象中来得疲惫苍老,油亮的秃顶上只有一小撮红灰色头发,而且没有一根是整齐的,浅蓝色休闲西服上有白色车线缀饰,“请来我的办公室详谈,哈特小姐。”
“哈特女士。”她纠正,最好一开始便说清楚。葛洛莉雅·史坦能说过,想得到尊重就必须开口要求。
罗巴赫先生怔怔地望着她,“抱歉?”
“若你不介意,麻烦称呼我为哈特女士,我想你应该不反对吧?名校乔治敦大学英美文学系的高才生想必不会抗拒新潮流吧?相信你一定是社会觉醒运动的先锋,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对了,我喜欢你的眼镜。”
他呆望着她,嘴巴微微张开,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请跟我来,哈特女士。”他带着她穿过空无一物的白色走廊,最里面左边有一扇仿木门,他打开进入。
他的办公室空间不大,两面有窗,其中一扇正对着高架单轨电车的水泥轨道。墙上没有半点装饰。他办公桌前有张黑色折叠椅,塔莉坐下。
罗巴赫先生坐下之后看着她,“一百一十二封信,哈特女士。”他拍了拍桌上一个鼓鼓的牛皮纸档案夹。
她寄的信他全保留了,这应该是好消息。她从公文包中拿出最新版的履历表放在桌上,“你应该留意到了,我写的报道多次登上校刊头版,我另外附上危地马拉震灾的深入报道、昆兰事件[32]的后续追踪,以及弗雷迪·普林兹[33]寻死前数日的观察剖析,绝对令人揪心。这几篇文章应该能显示我的能力。”
“你今年十七岁。”
“对。”
“下个月你要开始念高三。”
那些信没有白写,他知道她的所有数据。
“没错。对了,我认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报道角度:前进高三,1978年度毕业班纪实。或许可以每个月播出一篇专题报道,揭露地区公立高中的真实面貌,我相信读者一定——”
“哈特女士。”他双手指尖立靠在一起形成三角形,下巴放在上面看着她,她感觉得出来他极力忍着笑。
“是,罗巴赫先生。”
“我们可是ABC公司的加盟公司,不可能雇用高中生的。”
“可是你们有实习生。”
“只限大学生,华盛顿州立大学或其他学校。我们的实习生大部分都在校园电视台工作过,所以熟悉电视台的工作模式。很抱歉,但你还没准备好。”
“噢。”
他们彼此对望。
“哈特女士,我从事这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很少看到像你这么有企图心的人。”他再次拍拍那叠信件,“这样好了,继续写文章寄给我,我会帮你留意机会。”
“也就是说,等我准备好可以成为记者的时候,你会雇用我?”
他大笑,“总之继续寄文章来就对了。努力念书拿好成绩上大学,知道吗?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吧。”
塔莉重新燃起斗志,“我会每个月寄一篇新报道。罗巴赫先生,总有一天你会雇用我的,等着瞧吧。”
“哈特女士,我乐观其成。”
他们继续聊了一下,然后罗巴赫先生送她出去。下楼时,他停在奖座展示柜前,里面有几十座艾美奖与其他新闻奖项,金色奖座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有一天我会赢得艾美奖。”她用指尖摸摸玻璃。她不准自己因为这次的挫折感到受伤,没错,这只是一次小小挫折而已。
“塔莉·哈特,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到。回去念高中吧,享受你的高三生活,不要急,现实人生来得很快。”
街道上的景色有如风景明信片,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是适合拍照的晴朗天气,这样的西雅图会引诱外地人卖掉他们的房子,离开平淡无奇的老家搬来这里。可惜他们不知道这种天气多稀有,这一带的夏季来得迅速绚烂,仿佛火箭发射般,但离开时也一样快。
她将外公的笨重黑色公文包拥在胸前走向公车站牌,头顶上,一辆单轨列车由轨道飞驰而过,地面随之震动。
回家的路上,她告诉自己其实得到了一个好机会,现在要做的是进大学证明自己的能力,然后争取更好的工作。
然而,无论她如何编造,失败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回到家时,她觉得自己气势萎靡,整个人垂头丧气。
她打开前门进去,将公文包扔在厨房餐桌上。
外婆在客厅里,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穿着丝袜的双腿架在凹陷的丝绒脚凳上,大腿上放着尚未完成的刺绣。她睡着了,轻轻发出鼾声。
看到外婆,塔莉挤出笑容。“嘿,外婆。”她低声说,走进客厅弯腰摸摸外婆满是疙瘩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外婆慢慢醒来,老式厚镜片后的双眼迷茫了一阵,接着渐渐清醒,“面试顺利吗?”
“新闻部协理说我的资格太好,不适合这份工作,很不可思议吧?他说这个职位会浪费我的能力。”
外婆捏捏她的手,“你年纪太小了,对吧?”
她一路强忍的泪水终于刺痛了眼睛,她难为情地抹去,“只要我一进大学他们肯定会马上雇用我。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引以为荣。”
外婆的眼神说着:可怜的塔莉,“你已经让我很光荣了。你其实想要多萝西的关注。”
塔莉靠在外婆瘦削的肩上,任由外婆拥抱。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就像晒伤一样会自行痊愈,然后稍微增强抵抗力,“我有你就够了,外婆,她不重要。”
外婆疲惫叹息,“去打电话给你的朋友凯蒂吧,不过别讲太久,电话费很贵。”
光是想到能和凯蒂说话,塔莉的心情就立刻轻松起来。因为长途电话费很贵,她们很少有机会通话,“谢谢,外婆,我马上去。”
下一周,塔莉在小区周刊《安妮女王蜂》找到了工作。时薪很低,所负责的工作也只是些杂务,但她不介意,至少她进入了媒体业。1977年暑假,除了睡觉以外的时间,她几乎都耗在那几间狭小拥挤的办公室,尽可能多吸收学习。她在公司缠着记者东问西问、影印、买咖啡;在家则陪外婆玩扑克牌,以火柴棒当筹码。每个星期天晚上,她一定会写信给凯蒂分享一周的生活点滴,像时钟一样准时。
此刻,她坐在房间的儿童书桌前,重读一遍这星期的八页长信,最后写上“永远的好朋友,塔莉”,接着仔细折三折。
书桌上放着凯蒂刚寄来的明信片,她去露营了,这是穆勒齐家每年固定的活动,凯蒂称之为“虫虫地狱周”,但塔莉觉得她描述的每个时刻都完美无比,心中无限向往。她多么希望能一起去,拒绝他们的邀约是她这辈子做过最艰难的一件事,但是这份打工非常重要,而且外婆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实在别无选择。
她低头看着好友写的内容,重温她早已熟记的每字每句:晚上玩扑克牌、烤棉花糖,在冷死人的湖中游泳……
她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渴望无法得到的东西对人生没有半点好处,白云教会了她这一课。
她将写好的信放进信封、写上地址,下楼去探望外婆,她已经睡着了。
塔莉独自看着最喜欢的周日晚间影集:带有社会批判的《一家子》、喜剧《爱丽斯》、警探片《警网铁金刚》,看完便锁好门窗上床睡觉,飘进梦乡时还想着穆勒齐一家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六点起床,打扮好准备上班。如果她到得够早,有时记者会让她帮忙处理今天的报道。
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敲门。虽然她不想吵醒外婆,但出门时一定要说再见,这是家规。
“外婆?”她再敲一次,然后缓缓推开门,高声说,“外婆……我要去上班了。”
窗台下映出深紫色的阴影,光线昏暗,挂在墙上的绣花作品只隐约看得到四方外框。
外婆躺在床上。即使站在门口,塔莉依然能清楚看见她的身体轮廓,雪白的鬈发、凌乱的睡衣……不动的胸口。
“外婆?”
她走向前摸摸外婆满是皱纹的柔软脸颊,皮肤冷得像冰,松垂的嘴唇没有气息。
塔莉的世界瞬间倾覆,由地基上崩塌陷落。她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外婆失去生命的脸,光是这样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泪水来得很慢,仿佛每一滴都由鲜血凝结,因为太过浓稠而无法穿过泪腺。记忆如万花筒闪过:七岁生日派对,外婆帮她编辫子,告诉她只要用心祈祷,说不定妈妈会出现;几年后外婆承认上帝有时不会响应小女孩的祈祷,也不回应大人的祈祷;上星期玩牌的时候,塔莉再次将丢出去的牌全扫过去,外婆笑着说:“塔莉,你不必每次都拿走所有牌……”还有,外婆的晚安吻总是那么轻柔。
她不晓得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是当她弯腰亲吻外婆单薄的脸颊时,阳光已经穿透窗帘照亮了房间,那样的明亮让塔莉吃了一惊。外婆走了,这个房间应该一片黑暗才对。
“振作点,塔莉。”她对自己说。
她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她知道。外婆和她商量过,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塔莉明白,无论说什么也无法让她准备好迎接这一刻。
她走到外婆的床头柜前,外公的照片下面放着一个紫檀盒子,旁边堆满了药物。
她掀开盖子,隐隐觉得像是做贼,可是外婆交代过要打开来看。外婆经常说:“有一天我会回天上的家,到时候打开外公送我的盒子,里面有留给你的东西。”
里面有几样不值钱的首饰,印象中外婆很少佩戴,另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粉红信纸,上面写着塔莉的名字。
最亲爱的塔莉:
对不起,我知道你多么害怕孤单、害怕被抛下,但上帝安排好了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久一点。我和外公会永远在天堂看着你,只要你相信就永远不会孤独。
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悦。
爱你的外婆
外婆不在了。
塔莉站在教堂外面,看着大批老人鱼贯而过。外婆的几个朋友认得她,过来表示哀悼。
节哀顺变,亲爱的……
……她去了更好的地方……
……和她亲爱的温斯顿在一起。
……她不希望你哭。
她尽可能忍受,因为她知道外婆不希望她失态,但是到了十一点,她已经快尖叫了。那些来吊唁的人看不见吗?他们难道没发现她才十七岁,穿着一身丧服,孤零零地被扔在这个世界上?
假使凯蒂和她父母在就好了,但他们去了加拿大,她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们,还要再过两天他们才会回家,她只能独自承受。若是有他们在身边扮演家人,或许她能熬到仪式结束。
他们不在,她实在办不到。坐在教堂中只会让她不断想起外婆,那种感觉太苦涩心痛,于是葬礼进行到一半时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来到八月的艳阳下,她终于能呼吸了,即使眼泪依然不停在眼中打转,心中重复着那个没意义的问题:你怎么可以这样扔下我?
外面停满灰蒙蒙的旧款车辆,她努力忍住泪水,更努力不去回想,也不去烦恼以后该怎么办。
旁边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塔莉抬起头,一开始她只看见停得歪七扭八的车辆。
接着,她看到了她。
在教堂前院外围有一排高大枫树标示出市立公园的起点,白云站在树荫下,叼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她穿着破烂的灯芯绒喇叭裤和脏兮兮的乡村风罩衫,毛躁的棕色长发像括号般圈住她的脸,整个人瘦得像火柴。
塔莉的心不由自主地欢喜跃动,终于她不是孤零零的了。白云虽然疯疯癫癫,但家里出了事她还知道要回来。塔莉微笑着奔向她。她能原谅妈妈缺席这么多年、抛弃她这么多次,最要紧的是她现在回来了,在塔莉最需要她的时候。“感谢老天,你回来了。”她喘着气停下,“你知道我需要你。”
妈妈摇摇晃晃走过来,因为差点摔倒而大笑起来,“塔莉,你是美丽的精灵,你只需要空气和自由。”
塔莉的胃重重一沉。“不要再这样。”她眼中带着哀戚恳求,“拜托……”
“我永远都是这样。”白云的语气多了分锐利,与茫然失神的双眼相反。
“我是你的骨肉,现在我需要你,不然我会孤零零一个人。”塔莉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微弱,但她没办法大声说话。
白云蹒跚上前一步,眼神流露出真实的悲伤,但塔莉不在乎,妈妈的感情都是虚假,像西雅图的阳光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看看我,塔莉。”
“我正在看。”
“不,看清楚,我帮不了你。”
“可是我需要你。”
“算你倒霉。”妈妈抽了一大口烟,几秒之后吁出。
“为什么?”她原本想问“为什么你不爱我”,但她还来不及将伤痛化为语言,葬礼便结束了,一身黑衣的悼客涌进停车场。塔莉转头擦眼泪,才一下子工夫,回过头时妈妈已经不见了。
社会福利处派来的女人又干又瘦,像树枝一样。她站在塔莉卧房门外好声好气地劝说,但塔莉发现她不停看表。
“我不懂为什么非得打包离开。我很快就满十八岁了,外婆的这栋房子没有贷款——我很清楚,因为今年都是我负责处理账单。我不是小孩子,我可以一个人生活。”
“律师在等我们。”那个女人只是这么说,“你准备好了吗?”
她将凯蒂的信件收进行李箱,盖好,上锁。她说不出准备好了这句话,于是干脆拎起行李箱,将编织包甩上肩膀,“大概吧。”
“好。”那个女人利落地转身,往楼梯走去。
塔莉最后留恋地看卧房一眼,这么多年来视而不见的东西,这时她终于看清了:紫色荷叶边床单、白色单人床,窗台上放着一排蒙尘的塑料小马,五斗柜上的毕斯利太太洋娃娃[34],还有装饰着粉红芭蕾舞者的美国小姐珠宝盒。
多年前被遗弃在这里的小女孩,外婆为她布置了这个房间。每件东西都经过精心挑选,现在却得全部装进箱子,堆在黑暗的储藏室,连同回忆一起埋葬。塔莉自问还要多久她才能想起外婆而不哭泣。
她关上门,跟着那个女人穿过死寂的房子下楼离开,大门前的街道上停着一辆老旧的黄色福特双门房车。
“行李放后面。”
塔莉放好之后上车,社工发动引擎,音响随之启动,以震耳欲聋的音量播放戴维·索尔的热门情歌《别放弃》[35],她急忙将音量转小,含糊道歉。
听这种歌要道歉也是应该的,所以塔莉只是耸耸肩,望向窗外。
“我好像忘记致哀了,很遗憾你痛失至亲。”
塔莉望着车窗上的倒影,她的脸感觉很怪,仿佛底片上的影像,没有色彩,没有实体,恰如她内心的感受。
“你外婆在各方面都非常伟大。”
塔莉没有回答,反正她也发不出声音。见过母亲之后,她一直觉得内心干涸、空洞。
“好了,我们到了。”
这里是巴拉德区最热闹的地段,车子停在一栋维护良好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前,大门前的手绘招牌上写着:贝克与蒙哥马利联合法律事务所。
塔莉内心挣扎片刻后才下车,社工给她一个温柔理解的笑容。
“你不必带行李。”
“我想带,谢谢。”塔莉至少知道打包好的行李有多重要。
社工点点头,率先走上冒出杂草的水泥人行道到大门前。她们走进雅致过头的大厅,柜台没有人,塔莉在附近坐下;贴了精美壁纸的墙上悬挂着几幅矫揉造作的图画,主角都是大眼睛的天真幼童。四点整,一个戴着角框眼镜的秃头胖子出来见她们。
“你好,塔莉。我是你外婆的律师,我叫艾尔莫·贝克。”
塔莉跟着走到楼上的小办公室,里面有两张蓬松的扶手椅和一张古董红木办公桌,上面散乱放着律师用的黄色笔记本,角落里有台电风扇嗡嗡运转,对着门的方向吹出热风。社工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来,请坐吧。”他拉出高雅办公桌后面的椅子。
“塔露拉——”
“塔莉。”她低声说。
“啊对,我听你外婆说过你比较喜欢塔莉这个名字。”他将手肘靠在桌上,身体往前倾,厚厚的镜片放大了那双像虫子的眼睛,“你大概知道,你妈妈拒绝担任你的监护人。”
她点头,光是这样便用尽了力气。昨夜她排练了一场演说,解释为何应该让她自己一个人生活,然而此刻她感觉自己渺小又年轻。
“很遗憾。”他的语气十分温柔,塔莉却全身一缩。她对这种愚蠢无用的安慰厌恶至极。
“嗯。”她的双手握拳。
“社工吉利根女士已经帮你找到了一个好家庭,他们照顾许多需要安置的少年。好消息是,你可以在目前的学校完成学业,我想你应该会很高兴。”
“开心死了。”
她的回答让贝克先生一时陷入困窘,“当然,好,现在来说明一下继承问题。你外婆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你,包括两栋房子、车子、银行存款和股票。她特别注明你必须继续按月寄生活费给她的女儿多萝西,你外婆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她的下落,而事实证明,只要有钱可领,多萝西就会乖乖保持联络。”他清清嗓子,“这个……如果卖掉两栋房子,你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为财务烦恼。我们可以帮忙——”
“可是卖掉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虽然很遗憾,但你外婆确切要求出售,她希望无论你想上哪所大学都没问题。”他抬起视线,“她跟我说有一天你会得普利策奖。”
塔莉不敢相信她又要哭了,还是在两个外人面前,她急忙跳起身,“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贝克先生苍白的前额皱了一下,“噢,去吧,在楼下,一楼大门左边。”
塔莉站起来拎起行李箱,拖着步子走向门口,出去关上门之后,她靠在走廊墙上努力忍住眼泪。
她说什么都不要进寄养家庭。
她低头看看手上的建初二百年纪念表。
穆勒齐一家明天就回来了。
7
由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回家的车程仿佛永无止境。车子的冷气坏了,出风口只会冒热风,每个人都又热又累又脏,但爸妈依然有兴致唱歌,还不断怂恿他们姐弟加入。
这真叫凯蒂受不了,“妈,拜托你叫尚恩不要一直弄我的肩膀。”
弟弟大声打个嗝,接着笑不停,狗儿随之狂吠。
驾驶座上的爸爸弯腰打开收音机,乡村歌手约翰·丹佛唱着《感谢上帝我是乡巴佬》,“玛吉,我要唱这首,他们不想加入就算了。”
凯蒂继续埋头看书。车子晃动得很厉害,书页上的字乱跳,但是她不在乎,因为《魔戒》她看过很多遍,看不清楚也知道内容。
到了一切的尽头,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
“凯蒂,凯瑟琳。”
她抬起头,“嗯?”
“到家了。”爸爸说,“快点放下书,来帮忙搬行李。”
“可以先让我打电话给塔莉吗?”
“不行,先搬行李。”
凯蒂重重合上书。整整七天她一直等着打电话,爸妈竟然觉得行李比较重要,“好啦,可是尚恩也要帮忙哦。”
妈妈叹口气,“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凯瑟琳。”
他们离开臭烘烘的车子,开始每次度假之后的例行公事。整理好之后,天都黑了。洗衣间的地上脏衣物堆成小山,凯蒂将最后几件扔进去,开始洗第一批衣服,弄完之后去找妈妈,她和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两个人昏昏沉沉靠在一起。
“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塔莉了吗?”
爸爸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这么晚打去,她外婆会不高兴。”
“可是——”
“晚安,凯蒂。”爸爸毫不让步,同时将妈妈搂拉进怀里。
“不公平。”
妈妈大笑,“谁说人生很公平?快去睡觉吧。”
塔莉站在对面屋角将近四个小时,看着穆勒齐一家人搬行李。她好几次想跑上山丘惊喜亮相,但她还没准备好接受整家人的热情欢乐。她想和凯蒂单独找个安静的地方谈心。
她等到灯光全暗了才过马路,在凯蒂窗户下面的草地上又等了半个小时以防万一。
左边传来甜豆的声音,它刨着地对她嘶鸣,显然这匹老母马也希望有人做伴。他们一家去露营时拜托邻居帮忙喂马,但它需要被爱的感觉。
“我懂,乖马儿。”塔莉坐下,屈膝抱着双腿,整个人缩成一团。或许她该先打个电话,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可是穆勒齐伯母可能会说他们长途开车很累了,要她明天再来,但她实在不能等了,她没有能力独自应付这样的寂寞。
十一点时,她终于站起身,拍掉牛仔裤上的草,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凯蒂的窗户。
丢到第四颗好友才终于开窗探头,“塔莉!”凯蒂缩回房间,急忙关上窗户,不到一分钟她就出现在屋侧,身上穿着影集《无敌女金刚》图案的长版T恤睡衣,戴着黑框旧眼镜和牙齿维持器。凯蒂大大张开双手奔向塔莉。
塔莉感觉凯蒂的手臂环抱着她,几天来第一次感到安心。
“我好想你。”凯蒂抱紧她。
塔莉无法回答,光是忍住不哭就够难了。她纳闷凯蒂究竟是否明白这段友谊对她有多重要。“我把脚踏车带来了。”她后退,转开视线,以免凯蒂发现她眼眶泛泪。
“酷。”
不到几分钟她们就出发了,俯冲飞过夏季丘,张开双手捕捉风。到了坡底,她们将脚踏车放在树下,漫步走过蜿蜒长路到河边。四周的树木窸窣聊着天,风儿叹息,树叶颤抖着由枝头落下,昭告早秋的来临。
凯蒂在她们的老地方躺下,头靠着长满青苔的朽木,双脚在草地上伸直。她们很久没来这里,草都长高了。
塔莉莫名缅怀起她们的年少时光。那年夏天她们几乎天天都来,以各自的寂寞人生编织出友谊。她在凯蒂身边躺下挨近,急切地让两人肩并着肩,过去几天实在太难熬,她需要确认好友真的在身边。她将收音机放在旁边,转大音量。
“今年的虫虫地狱周比往年更惨。”凯蒂说,“不过我成功地拐尚恩吃了一条虫。”她咯咯笑,“后来我一直笑,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乔治雅阿姨跟我谈怎么避孕,你相信吗?她说我应该——”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多好命?”这句话自己冒了出来,就像由机器喷出的软糖豆一样,塔莉完全来不及制止。
凯蒂移动重心翻身,侧躺看着塔莉,“以前我们去露营的大小事你都想听。”
“对啦。唉,我这个星期过得很不顺。”
“你被炒鱿鱼了?”
“你觉得这就叫不顺?我多希望能拥有你的完美人生,只要一天就好。”
凯蒂蹙眉后退,“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不是你。”塔莉叹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是谁惹你生气了?”
“白云,外婆,上帝。随你选。”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外婆过世了。”
“噢,塔莉。”
好不容易,塔莉已盼望了一整个星期,终于盼来一个爱她的人,一个真心为她感到难过的人。泪水刺痛眼睛,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哭了起来,剧烈的抽噎啜泣让她全身颤抖、无法呼吸,凯蒂一直抱着她,一言不发,让她尽情哭泣。
眼泪流干之后,塔莉露出颤抖的笑容,“谢谢你没有说你很遗憾。”
“不过我真的觉得很遗憾。”
“我知道。”塔莉往后靠在朽木上仰望夜空。她想承认自己很害怕,虽然她不时在人生中感到孤独,但现在才明白真正孑然一身的滋味,然而她说不出口,就算对方是凯蒂也一样。思绪,甚至恐惧,都是缥缈无形之物,一旦说出来便会赋予实体,而那份重量能够将人压垮。
过了一会儿,凯蒂才说:“以后你怎么办?”
塔莉抹去泪水,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烟,点起一支吸了一大口,立刻呛咳起来。她好几年没抽烟了,“我得去寄养家庭,不过只会待一小段时间,一满十八岁我就可以独立生活了。”
“你不可以和陌生人住在一起。”凯蒂愤慨地说,“我会找到白云,叫她负起责任。”
塔莉懒得回答。好友的这番话虽然贴心,但她和凯蒂活在不同的世界。在塔莉的世界里,妈妈不会在身边支持,最要紧的是开拓自己的道路。
最要紧的是不在乎。
要做到不在乎,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融入吵闹人群中,很久以前她便学会了这个道理。很快她就得离开斯诺霍米什,很快当局就会找到她,押着她到甜蜜的新家,和一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为伴,家长只是为了钱而收容他们的人,“明天晚上我们去参加派对吧?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个。”
“凯伦家的派对?夏末狂欢夜?”
“就是那个。”
凯蒂蹙眉,“那个派对供应啤酒,我爸妈发现一定会抓狂。”
“跟他们说你要来对面我家过夜,你妈一定会相信白云回来一天这事。”
“万一被逮到——”
“放心啦。”塔莉看出好友非常担心,她知道应该立刻终止计划。这个计划太鲁莽,甚至危险,可是念头一发动就无法刹车。假使不做些疯狂的事,她就会陷入恐惧的黑暗泥淖,她会想起一再遗弃她的母亲,很快就得一起生活的陌生人,以及撒手人寰的外婆。“我保证不会被抓到。”她转向凯蒂,“你信任我吧?”
“当然。”凯蒂迟疑地说。
“好极了。我们去派对吧。”
“你们两个!吃早餐了。”
凯蒂率先就座。
妈妈才刚放下一盘松饼,外面便传来敲门声。
凯蒂跳起来,“我去开。”她过去开门,装出惊喜的模样,“妈,快来看,塔莉来了。老天,好久不见,感觉像过了一辈子。”
妈妈站在餐桌旁,穿着及地红丝绒睡袍与粉红色毛拖鞋,“嘿,塔莉,欢迎你来。你没有一起去露营,大家都很想你,不过我知道你的工作很重要。”
塔莉蹒跚上前,抬起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站在那儿呆望着凯蒂的妈妈。
“怎么了?”她妈妈走向塔莉,“发生了什么事?”
“我外婆过世了。”塔莉轻声说。
“噢,亲爱的……”妈妈将塔莉拉过去用力抱住很久才放开,她搂着塔莉带她去客厅坐在沙发上。
“凯蒂,把煎饼的火关掉。”妈妈头也不回地说。
凯蒂关了火,跟着她们走向客厅。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拱门旁,她们两个似乎都不介意她在场。
“我们没赶上葬礼吗?”妈妈握着塔莉的手柔声问。
塔莉点头,“大家都说他们很遗憾,现在我恨透了这句话。”
“他们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精彩的是一堆人说‘她去了更好的地方’,好像比起和我在一起,死了还比较好。”
“你妈妈呢?”
“这么说吧,她自称为白云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来了又走。”塔莉看一眼凯蒂,急忙补上一句,“可是目前她在,我们住在对面。”
“当然喽,她知道你需要她。”妈妈说。
“妈,我可以去对面住一晚吗?”凯蒂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很怕妈妈会听见。她尽力表现出全然可靠的模样,但既然她在撒谎,心中不由得认定会被妈妈看穿。
妈妈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当然可以,你们两个需要在一起。塔莉·哈特,千万别忘记你是下一个杰西卡·塞维奇[36]。你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相信我。”
“你真的这么想?”塔莉问。
“我知道你没问题。塔莉,你拥有罕见的天赋,而且你外婆现在一定在天堂保佑你。”
凯蒂忽然有股冲动,想跑过去问妈妈是否相信她也有能力改变世界,她甚至真的上前一步,张嘴但还来不及出声,塔莉便抢先说——
“穆勒齐伯母,我一定会让你引以为荣,我保证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凯蒂顿住。她不晓得怎样才能让妈妈引以为荣,她不像塔莉拥有罕见的天赋。
问题在于,妈妈应该相信她有,而且该说给她听,然而,塔莉像太阳一样有着超强引力,每个人都会被吸过去,妈妈也不例外。
“我们两个都会成为记者。”凯蒂的语气太激动,她们俩一起愕然地看着她,令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挤出笑容说,“来吧,快去吃早餐,凉掉就不好吃了。”
参加派对是个烂主意,不亚于在舞会上恶整嘉莉[37]的那个。
塔莉心知肚明,但已经无法回头了。外婆的葬礼加上再次遭白云遗弃,之后那几天,她心中的悲伤渐渐转为愤怒,有如掠食动物在血液中暴冲,让她心中涨满各种情绪,无法调解也无法压抑。她知道这么做很鲁莽,但她没办法转向,因为只要一放慢速度,就算只有一下子,恐惧便会追上来,更何况,计划已经开始进行了。她们坐在白云以前的卧房,应该要梳妆打扮却一直拖拖拉拉。
“噢,老天。”凯蒂的语气中满是惊叹,“你一定要看看这段。”
塔莉冲向满是补丁的水床,抢走凯蒂手中的平装小说扔向房间另一头,“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带书过来。”
“喂!”凯蒂挣扎着坐起来,造成一阵波浪,“沃夫格准备把她绑在床脚,我一定要知道——”
“凯蒂,我们要去派对,别再看罗曼史了。顺便告诉你,把女人绑在床上这种行为非、常、变、态。”
“对啦。”凯蒂皱起眉头不甘愿地说,“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快点换衣服。”
“好啦,好啦。”她翻着塔莉之前帮她选好的衣服:名牌牛仔裤搭配古铜色绕颈紧身小可爱,“我妈要是知道我打扮成这样出门,一定会气死。”
塔莉没有回答,老实说,她希望自己没听到,她此刻最不愿想到的人就是穆勒齐伯母。她集中精神在打扮上,穿上牛仔裤、粉红平口小可爱、深蓝色厚底绑带凉鞋,然后弯腰将头发梳蓬,彻底发挥法拉头的精神,接着喷上大量发胶,保证连飞虫都会被黏住。确认够完美之后,她转向凯蒂,“准备好了吗——”
凯蒂一身派对装扮在床上看书。
“你真是没救了。”
凯蒂翻身平躺,微笑着说:“这个故事非常浪漫,塔莉,不骗你。”
塔莉再次抢走那本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火大,或许是因为凯蒂闪亮亮的美好幻想。她见识过塔莉的人生,怎么还有办法相信童话故事般的幸福结局?
“走吧。”
塔莉没有停下来看凯蒂是否有跟上来,径自走进车库,打开车门,坐进外婆的那辆老车。驾驶座的黑椅垫外皮龟裂,填充物戳着她的背,她假装没感觉,用力关上了车门。
“你把你外婆的车开来了?”凯蒂打开前座的门探进头。
“基本上,现在这辆车是我的了。”
凯蒂上车关门。
塔莉将一卷吻乐团[38]的录音带放进卡座,接着调高音量。她打入倒车挡,并慢慢踩油门。
她们一路高声唱着歌到凯伦·艾伯纳家,外面已经停了至少五辆车,有几辆藏在树丛中。每当有人的父母出远门,消息就会迅速传出去,派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屋里烟雾弥漫,大麻与焚香的甜腻气味令人难以消受。音乐非常大声,塔莉的耳朵都疼了。她拉着凯蒂的手,带她去位于地下室的娱乐间。
宽敞的空间装着仿木板墙,地上铺着莱姆绿的室内外两用地毯,中央的锥形暖炉旁围绕着一张橘色半月形沙发与几个棕色懒骨头。左手边有几个男生在玩足球,每次球被抢走便大喊大叫;年轻人疯狂舞动,跟着音乐唱和;沙发上有两个男生在吸毒;门边有一幅很大的西班牙征服者画像,一个女孩倒在下面拿着打洞的啤酒罐猛喝。
“塔莉!”
她还来不及回应,一大票老朋友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拉着她离开凯蒂。她到了啤酒桶旁,其中一个男生给她一个塑料杯,里面装满金黄色的本地啤酒。她低头望着杯子,心中浮现的记忆令她一惊:帕特将她推倒在地……
她到处找凯蒂,但人群中遍寻不着好友的身影。
大家开始喊她的名字,“塔——莉、塔——莉。”
没有人会伤害她。此时此刻不用担心,明天当局找上门来时或许会有一场风波,但现在不会有问题。她一口喝干,递出杯子让人重新斟满,同时大声喊着凯蒂的名字。
凯蒂立刻出现,仿佛一直站在看不见的角落等候召唤。
塔莉将啤酒塞给她,“喏。”
凯蒂摇头,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动作,但塔莉看到了,她因为要朋友喝酒而感到可耻,但同时也因为凯蒂的纯真而愤怒。她从来没有纯真过,至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
“凯——蒂、凯——蒂。”塔莉大声喊着,人群跟着起哄,“快啊,凯蒂。”她低声催促,“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凯蒂紧张地看着人群。
塔莉再次感觉到羞耻与嫉妒。她可以立刻喊停保护凯蒂——
凯蒂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超过一半的酒流了出来,沿着下巴滴落上衣,金属光泽的布料黏在胸部上,但她似乎没发现。
音乐换了,音响大声播放阿巴合唱团的《舞后》。
你是舞后,你会摇摆……
“我爱这首歌。”凯蒂说。
塔莉拉着凯蒂的手带她去大家跳舞的地方,塔莉放松沉浸在音乐与舞步中。
音乐换成慢歌时,她已经气喘吁吁,笑个不停。
但凯蒂的变化更惊人。也许是因为那杯啤酒,也可能是因为强烈的节奏,塔莉也弄不清楚,她只知道凯蒂美呆了,金发在灯光下闪耀,洁白细致的脸庞因为舞动而染上嫣红。
尼尔·史都华来邀凯蒂共舞,塔莉觉得理所当然,倒是凯蒂吃了一惊。音乐刚好来到低缓的段落,她转向塔莉大声说:“尼尔邀我跳舞耶,他八成喝醉了。”她高举双手跳着舞跟尼尔离开,留下塔莉独自站在人群中。
凯蒂的脸颊贴着尼尔柔软的上衣。
感觉好棒,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双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方,她感觉到他的下腹贴着她缓缓移动,不禁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一种全新的感觉占领了她,一种令人忘记呼吸的期盼。她想要……什么呢?
“凯蒂?”
她听出他的语气带着犹疑,她忽然醒悟到说不定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她缓缓抬起视线。
尼尔低头对她微笑,脚步只有一点不稳,“你好美。”他说完便吻了她,就在舞池中,凯蒂倒吸一口气,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她不晓得该怎么办。
他的舌头溜进她口中,迫使她的嘴唇微微分开。
这个吻结束时他轻声说:“哇。”
哇什么?哇,你真随便?还是哇,真棒的吻?
她身后传来一声大喊:“警察!”
尼尔瞬间消失,塔莉出现牵起她的手。她们慌慌张张、脚步踉跄地逃离那栋房子,爬上山丘,穿过灌木丛,再下坡回到树下停车的地方。终于找到车子时,凯蒂惊恐无比,胃在翻腾,“我快吐了。”
“不行。”塔莉打开前座的门将凯蒂塞进去,“我们绝不能被逮。”
塔莉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座的门坐进去,插好钥匙,打进倒车挡,猛踩油门。车子往后飙,撞上了很硬的东西,凯蒂像布娃娃一样往前飞,前额撞上仪表板,接着重重跌回座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努力集中视线焦点。
塔莉在她旁边,贴着驾驶座的窗户往下滑。
黑暗中出现一张熟面孔,是三年前送塔莉离开斯诺霍米什的丹恩警员,“萤火虫巷姐妹花,我就知道你们会给我惹麻烦。”
“靠!”塔莉骂道。
“塔露拉,真会说话啊。好了,麻烦你下车吧。”他弯腰看着凯蒂,“你也是,凯蒂·穆勒齐,派对结束了。”
到了警局,首先是将她们两个分别带往不同的地方。
“有人要跟你谈谈。”丹恩警员带塔莉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天花板挂着一颗刺眼的灯泡,照着凄凉的铁灰色办公桌和两张椅子。墙壁是丑兮兮的绿色,地板是光秃秃的水泥,空气中有种悲哀的淡淡臭味,混合着汗臭、尿臭以及煮过头的咖啡味。
左边的墙是一整面大镜子。
只要看过警探影集的人都知道,那其实是一面单向玻璃。
她怀疑社工是不是在玻璃后面失望地摇头说“那个好家庭现在不肯收她了”,也有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律师。
说不定是凯蒂的父母。
想到这里,她发出懊恼的声音。她怎么会这么蠢?穆勒齐伯父和伯母原本很喜欢她,今晚她却一手毁了他们的好感,为了什么?只因为她被妈妈抛弃心情不好?妈妈向来只会抛弃她,她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我不会再做蠢事了。”她直视着镜子说,“如果有人愿意给我机会,我一定会改。”
说完之后,她等着外面的人冲进来,说不定还戴着手铐,然而时间只是在臭味中静静一分一秒流逝。她将黑色塑料椅拉到角落坐下。
我明明知道不可以。
她闭上双眼,同样的念头在心里转啊转,回忆紧紧相随,有如在暮色中形成的阴影:你会做凯蒂的好朋友吗?
“我怎么会这么蠢?”这次塔莉完全没有看镜子。那里没有人,谁会想看她?谁会想看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对面的门有了动静,门把转动。
塔莉全身紧绷,用力抓着大腿。
要顺从,塔莉,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乖乖听着。寄养家庭比少年监狱好多了。
门开了,穆勒齐伯母走进来。她穿着褪色的印花洋装与老旧白色帆布鞋,表情疲惫,衣衫不整,仿佛半夜被吵醒摸黑随手抓到衣服就穿上了。
当然,想必正是如此。
穆勒齐伯母摸着洋装口袋找香烟,拿出一根点燃。她透过缭绕烟雾端详塔莉,整个人散发出伤心与失望,几乎如烟雾般清晰可见。
塔莉无地自容。世上只有少少几个人对她有信心,而她竟然让穆勒齐伯母失望了。她问:“凯蒂还好吗?”
穆勒齐伯母呼出一口烟,“她爸带她回家了。她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休想出门。”
“噢。”塔莉不安地动了动。她相信自己所有的缺陷都一览无遗,撒过的谎、藏过的秘密、流过的眼泪,穆勒齐伯母全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她很不高兴。
塔莉知道自己活该,“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
“没错,的确是。”穆勒齐伯母由桌前拉出椅子,来到塔莉面前坐下,“他们要送你进少年监狱。”
塔莉低头望着双手,穆勒齐伯母失望的神情令她难以承受,“这下寄养家庭也不肯收我了。”
“听说你妈妈拒绝担任监护人。”
“一点也不奇怪。”塔莉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她知道内心的伤痛暴露了,但是在穆勒齐伯母面前她再也无法隐藏。
“凯蒂认为他们能帮你找到新的家庭。”
“唉,凯蒂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样。”
穆勒齐伯母往前靠,吸了一口烟,呼出后低声说:“她希望你跟我们一起住。”
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宛如心脏遭到重击,她知道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是吗?”
片刻后,穆勒齐伯母说:“住在我们家的孩子必须做家事、守规矩,我和穆勒齐伯父不容许任何不当的行为。”
塔莉倏地抬起视线,“什么意思?”希望骤然涌上心头,她甚至无法以言语表达。
“而且绝对禁止抽烟。”
塔莉望着她,感觉泪水刺痛眼睛,但那一点痛比不上内心深处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快坠落了,“你是说我可以住在你们家?”
穆勒齐伯母靠向前,摸摸塔莉的下颚,“塔莉,我明白你一直过得很苦,我无法坐视不管,让你回去过那种日子。”
坠落变成飞翔,塔莉突然哭了起来——因为外婆,因为寄养家庭,也因为白云。她大大松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她伸出颤抖的手,从皮包中拿出压扁的半包烟交给穆勒齐伯母。
“欢迎加入我们家,塔莉。”穆勒齐伯母终于打破沉默,将塔莉拥入怀中让她尽情哭泣。
之后数十年的人生中,塔莉一直记得这一刻,这是崭新的契机,她成为全新的人。穆勒齐家的人喧闹、疯狂、相亲相爱,与他们一同生活的这段时间,她找到内在全新的自己。她不再隐瞒、撒谎、伪装虚假,他们从不曾让她觉得不受接纳或不够出色。未来的人生中,无论她去到何方、有怎样的成就、与多么显赫的人物来往,她永远记得这一刻和这句话:欢迎加入我们家,塔莉。
高三这一年她和凯蒂形影不离并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在她心中这永远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
8
“你们两个!别再拖拖拉拉了,再不出门就要堵车了。”
在老旧的阁楼卧房中,凯蒂站在单人床前望着打开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宝贝。最上面是祖父母的照片,两边夹着很久以前塔莉写给她的信,以及她们俩在毕业典礼上的合照。
虽然她引颈期盼了好几个月,每天夜里与塔莉一起编织无数梦想,每句话都以上了大学之后作为开头,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她却舍不得离开家。
高三这一年她们成为一体:“塔莉与凯蒂”——学校里所有人都把她们的名字串在一起。塔莉当上校刊编辑,凯蒂成为她的左右手,帮忙编写报道。塔莉有所成就她便跟着沾光,乘着她的高人气一起冲上浪头,然而这些都发生在凯蒂熟悉的世界里,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万一忘记东西呢?”
塔莉由房间另一头走过来站在凯蒂身边,她关上行李箱锁紧,“你准备好了。”
“不,是你准备好了,你一直都在准备。”凯蒂尽可能不流露怯懦。忽然之间,她强烈体会到将多么思念父母,甚至弟弟。
塔莉望着她,“我们是搭档,对吧?萤火虫巷姐妹花。”
“对啦,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们要一起上大学、加入同一个姐妹会、进入同一家电视公司上班,就这样,没问题,我们一定能做到。”
凯蒂知道塔莉和大家都期望她表现得坚强勇敢,如果她能更深刻地感受到就好了,不过既然她感受不到,只好微笑假装,最近和塔莉在一起她越来越常这样,“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由斯诺霍米什开车到西雅图市中心需要三十五分钟,但今天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凯蒂几乎没有开口,她发不出声音。塔莉和妈妈开心地聊着新生周的姐妹会招募活动,妈妈似乎比凯蒂更热衷于大学新体验。
她们来到高耸的“海格特大楼”,穿过拥挤嘈杂的走廊,找到位于十楼的昏暗小宿舍。新生周期间她们将暂时住在这里,之后再搬进选定的姐妹会。
“好啦,新生活开始了。”穆勒齐伯父说。
凯蒂走向父母抱住他们,来个有名的穆勒齐大抱抱。
塔莉站在一旁,突兀地落单。
“真是的,塔莉,快过来。”妈妈大声说。
塔莉跑过去让所有人抱住。
接下来一个小时,她们忙着整理行李、聊天、拍照。最后,爸爸说:“玛吉,该走了,不然会遇上堵车。”大家最后一次互相拥抱。
凯蒂抱着妈妈不放,奋力强忍泪水。
“没事的。”妈妈说,“相信你们的所有梦想。你和塔莉将成为华盛顿州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记者,我和你爸都以你为荣。”
凯蒂点头,眼眶含着热泪抬头看向她妈妈,“妈,我爱你。”
拥抱结束得太快。
塔莉在她们身后说:“我们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你们从教堂回家就会接到。”
就这样,一转眼爸妈已经不在了。
塔莉倒在床上,“不晓得新生周有什么活动。我敢说每个姐妹会都抢着要我们,一定的啦。”
“她们会抢着要你。”凯蒂轻声说,几个月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变回了矬蒂,戴着厚镜片眼镜,牛仔裤不但廉价而且太短。即使现在她戴隐形眼镜、脱离牙套,学会以化妆手法勾勒五官,但那些姐妹会的女生绝对会看穿她的真面目。
塔莉坐起身,“你知道吧?我不会加入不肯收你的姐妹会。”
“这样对你不太公平。”凯蒂过去坐在她身边。
“记得萤火虫巷吗?”塔莉放低声音说。这些年来,这句话成为一句暗号,代表她们之间所有的回忆。她们借这句话表明十四岁那年开始的友谊将持续到永远,她们结交的时候戴维·卡西迪[39]还很红,歌曲还能让人流泪。
“我没忘。”
“可是你不懂。”塔莉说。
“不懂什么?”
“我被妈妈遗弃的时候是谁陪着我?外婆过世后是谁收容我?”她转向凯蒂,“是你啊,这就是答案。凯蒂,我们是搭档,永远的好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好吗?”她撞一下凯蒂,逗得她露出笑容。
“你总是有办法让事情顺你的意。”
塔莉大笑,“当然喽,那是我最迷人的特质。好啦,快来想想第一天要穿什么吧……”
华盛顿州立大学不只符合塔莉的想象,甚至还超越了她的期望。校区绵延数英里,包含数百栋哥特风格建筑,这所大学自成一个世界。这样的规模让凯蒂心生畏惧,但塔莉却觉得如果她能在这里闯出一番成就,那么无论去哪里都能出人头地。自从搬进姐妹会,她便开始勤奋准备,期待能成为电视联播网的记者,除了修习传播系的核心课程,她每天还抽出时间至少读四份报纸、尽可能多看电视新闻。她要做好万全准备,等候崭露头角的机会。
开学后,她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寻找方向,摸索出第一阶段的学习计划该如何安排。她经常去找传播学院的新生辅导老师,以至于他在走廊上看到她就躲,但她不在乎。只要有问题,她一定会找出答案。
然而,她再次遇上了年龄的障碍。她不能选修传播进阶课程或新闻相关课程,她什么手段都试过了,即使软硬兼施也无法撼动这所大型州立大学的官僚制度,她只能等。
而她不擅等待。
她靠向坐在旁边的凯蒂,低声说:“为什么科学是必修课?报道新闻又用不到地质学。”
“嘘。”
塔莉蹙眉坐好。这堂课的教室是“肯恩厅”,全校最大的阶梯讲堂,至少有五百个学生一起上课,她坐在最后排,几乎连教授都看不见,更别说教这堂课的人并不是教授,只是助教而已。
“花钱买笔记就好。走了啦,报社办公室十点开门。”
凯蒂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继续抄笔记。
塔莉哀叹一声,嫌恶地抱着双手交叉环在胸前,等候这堂课一分一秒过去。下课铃一响,她立刻跳起来,“感谢老天,快走吧。”
凯蒂抄完笔记,收拾好活页纸,有条有理地归类整齐。
“你在造纸吗?快点啦,我想见编辑。”
凯蒂站起来将背包甩上肩头,“塔莉,报社不可能雇用我们。”
“你妈叫你不要这么悲观,记得吗?”
她们下楼,融入喧闹的大群学生中。
外面艳阳高挂,照耀着这片昵称为“红场”的红砖庭园。苏桑诺图书馆[40]外面竖立起“清理汉福德”[41]的标语,聚集着一群长发学生。
“不要每次事情不顺你的意就跑去找我妈抱怨。”凯蒂说着往“四方院”走去,“我们得等到三年级才能选修新闻课程。”
塔莉停下脚步,“你真的不陪我去?”
凯蒂微笑着继续走,“我们不可能得到那份工作。”
“可是你会陪我去吧?我们是搭档呢。”
“我当然会陪你去。”
“我就知道你只是闹我的。”
她们继续前进,穿过四方院,那里的樱花树茂盛青翠,草坪也绿油油,几十个学生在那里玩飞盘或踢沙包,个个穿着鲜艳的短裤和T恤。
到了报社办公室,塔莉停下来说:“我负责说话。”
“哟,真难得。”凯蒂揶揄。
她们大笑着进门,柜台坐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学生,她们报上身份之后,他带她们前往编辑办公室。
会面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回姐妹会的路上,凯蒂说:“我就说我们年纪不够大吧。”
“咬我啊。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不想和我一起当记者。”
“胡说,你根本很少用心。”
“你很讨厌啦。”
“你才是呢。”
凯蒂搂着她,“来吧,芭芭拉·沃尔特斯[42],我送你回家。”
塔莉因为求职受挫而闷闷不乐,凯蒂花了一整天逗她开心。
几个钟头后,她们回到姐妹会的超小房间,她终于说:“来吧,我们得开始准备了,参加交谊活动要打扮得漂亮一点。”
“我才不想去什么交谊活动呢,兄弟会那些男生我看不上眼。”
凯蒂极力忍住笑。塔莉的情绪总是这么夸张,高兴的时候就飞上天空,难过的时候就坠入深谷,上大学之后这个毛病更严重了。这个庞大拥挤的校园释放出塔莉小题大做的天性,在凯蒂身上却带来完全相反的效果——她很平静,一天天变得更坚强,渐渐准备好进入成人的世界。“你可真是的。我让你帮我化妆。”
塔莉抬起头,“真的?”
“限时优惠,你最好立刻把握。”
塔莉跳起来拉着她的手跑进浴室,好几十个女生已经在洗澡、擦干、吹头发。
终于轮到她们了,洗好澡之后她们回到房间,幸好另外两个室友不在。空间本来就很小,放进衣柜、书桌和学姐睡的双层床,剩下的空间几乎连转身都不够。低年级生睡在走廊尽头的大寝室里,一人一张单人床。
塔莉花一个钟头打理好两人的发型与化妆,然后拿出先前买好的布料,以神奇的手法制造出两件希腊长袍,只用腰带和水钻别针固定,塔莉的是金色,凯蒂的则是银色。
打扮好之后,凯蒂端详镜中人影。闪亮的银色布料衬托出她洁白的肤色与金黄长发,绿眸显得更莹亮有神。因为平凡太久,有时候看到自己漂亮的样子她还会感到吃惊。“你是天才。”她说。
塔莉转个圈,“好看吗?”
金色长袍秀出她傲人的上围与纤细腰身,一头红棕长发经过上卷、抓蓬和喷胶,凌乱不羁地披散在肩头,有如简·方达在科幻片《太空英雄》中的模样,蓝色眼影与浓黑眼线让她显得神秘魅惑。
“你美呆了。”凯蒂说,“那些男生一定会立刻拜倒在你脚下。”
“你满脑子都是爱情,八成是因为看了太多罗曼史。今晚是我们的狂欢派对,只想上床的男生闪边去。”
“我不想和他们上床,但约会应该可以。”
塔莉抓着凯蒂的手臂拉她出去,走廊上挤满谈笑喧哗的女生,有的已经打扮好,有的才完成一半,很多人拿着电棒、发胶和床单忙碌地跑来跑去。
楼下的客厅中,一个女生在教大家跳哈挲舞[43]。
凯蒂与塔莉走出会所,加入街上的大批人群。这个舒适宜人的九月夜晚,路上到处都是人,几乎所有兄弟会都选在今晚举办交谊活动。姐妹会的女生成群结队前往各自的场地,有些经过变装造型,有些穿着一般服装,有些几乎衣不蔽体。
菲戴尔特兄弟会的会所位于街角,占地广大,格局方正,风格相当现代,融合了玻璃、金属与红砖,但室内却破破烂烂,墙面斑驳、家具难看就算了,还破损撕裂,装潢风格则像20世纪50年代的监狱。不过因为人潮太过拥挤,这些缺点大致上看不见。
现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每个人都端着塑料杯灌啤酒,随着音乐摆动身体。音响大肆放送着艾斯里兄弟的歌曲《呐喊》[44],所有人都跟着唱,配合音乐跳跃。
现在轻柔一点……
所有人一起蹲下不动,接着高举双手重新站起,跟着歌词唱和。
塔莉每次一走进派对便进入狂欢模式,这次也不例外。之前的抑郁不乐、勉强笑容都不见了,甚至连求职失利的恼怒也烟消云散,凯蒂赞叹地看着好友瞬间掳获全场目光。
“呐喊吧!”塔莉笑着高喊,男生纷纷聚集,有如飞蛾扑火,但塔莉似乎没有察觉,只拖着凯蒂冲进舞池。
凯蒂很多年没有玩得这么疯了。
她连跳了三首排舞,《红砖屋》《扭扭一整夜》和《路易路易》,浑身发热,大汗淋漓。
“我出去一下。”她大喊,塔莉点点头,凯蒂便走出去,坐在外面的红砖矮墙上。凉爽晚风轻拂汗涔涔的脸,她闭上眼睛随着音乐摇摆。
“派对在屋里,你知道吧?”
她抬起头。
跟她说话的那个男生高大宽肩,小麦色的头发垂落下来,落在一双最最碧蓝的眼眸前,“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当然。”
“我是布兰特·汉诺威。”
“凯蒂·穆勒齐。”
“第一次参加派对?”
“看得出来?”
他原本已经够好看了,一笑起来更是俊美,“只有一点点。我记得自己一年级的样子,像是上了火星一样。我的老家在摩斯湖。”他的语气仿佛一说出来大家都会懂。
“小城镇?”
“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
“这里确实让人晕头转向。”
他们越聊越自在,他说的事情她都能体会。他是农场子弟,天没亮就要起床喂牛,十三岁学会驾驶载运干草的卡车。华盛顿大学如此广大辽阔,让人感到迷失的同时也觉得找到了归属,他很明白这种心情。
会所里的音乐换了,现在播放着阿巴合唱团的《舞后》,有人将音量调大。
塔莉跑出来。“凯蒂!”她笑着大喊,“你在这里啊。”
布兰特立刻站起来。
塔莉蹙眉看着他,“这是谁?”
“布兰特·汉诺威。”
凯蒂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多年前在河边树林里的遭遇,塔莉不信任男生,完全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瓜葛,而且尽心尽力保护凯蒂,以免她心碎受伤。可惜凯蒂不怕受伤,她想要约会、玩乐,甚至恋爱。
可是她怎么说得出口?毕竟塔莉是出于好意。
塔莉抓着凯蒂的手臂拉她站起来,“算你运气不好,布兰特。”她笑得有点太大声,拽着凯蒂离开,“这是我们的歌。”
“我今天在学生会大楼遇见布兰特,他对我笑。”
塔莉忍住不翻白眼。自从参加过菲戴尔特兄弟会的希腊变装派对之后,半年来凯蒂每天都会设法提起布兰特·汉诺威至少一次,她说到他名字的次数之多,让人误以为他们在交往。
“我来猜猜:你假装没发现。”
“我也对他笑了。”
“哇,今天很放荡哦。”
“我想邀请他去春季舞会,我们可以两对一起去。”
“我要写一篇关于伊朗宗教领袖何梅尼的报道,我想只要我继续寄文章给报社,迟早有一天他们会采用。稍微努力一点不会要你的命——”
凯蒂转向塔莉,“我受够了,我正式宣布和你绝交。我知道你对社交没兴趣,但我有,假使你不肯去——”
塔莉大笑,“你上当了。”
凯蒂忍不住大笑。“你太过分啦。”她搭着塔莉的肩膀,两人一起走过杂草丛生的人行道,由二十一街进入校园。
到了学校的保安亭旁边,凯蒂说:“我要去‘明尼演艺厅’,你呢?”
“戏剧电视大楼。”
“对!你的第一堂传播新闻课,教授是那个很有名的人,打从一入学你就一直缠着他。”
“查德·怀利。”
“你写了多少封信才终于获准去上课?”
“将近上千。你应该跟我一起去,我们都需要修这门课。”
“我等大三再上就好。要我陪你走过去吗?”
塔莉最爱凯蒂这一点,她看穿她伪装的勇气,知道其实她很紧张。她所想要的一切从今天正式展开,“不,谢了。我想来个华丽进场,有人陪会减低我的气势。”
她目送凯蒂走远。大批学生在各大楼间走动,塔莉独自站在人群中,深吸一口气放松,努力平稳心情。她必须表现得沉着镇定。
她踏着自信的步伐经过新生池[45],走进传播电视大楼,第一站先去洗手间。
她站在镜子前,喷了发胶的鬈发非常完美,妆容也无懈可击。紧身喇叭牛仔裤、白得发亮的小立领罩衫搭配金色皮带,这身打扮让她显得正经严肃但又不失性感。
上课钟响,她快步穿过走廊,背包随着脚步不停拍打着臀部。进了阶梯教室,她潇洒走向第一排坐下。
教室前方,教授懒洋洋地坐在金属椅上,“我是查德·怀利。”他的声音很性感,有种沙哑的感觉,仿佛喝了很多威士忌,“只要认得我就能拿优等。”
教室里响起一片笑声,塔莉笑得最响亮。她不只知道他的名字,更知道他一生的故事。他一毕业即被视为传播金童,在业界急速蹿升,不到三十岁便坐上联播网的主播台,接着,简单地说,他崩溃了。几次酒驾被捕,后来发生了一场严重车祸,他双腿骨折,还撞伤一个小孩,从此他的事业一落千丈。有几年他完全销声匿迹,最后终于出现在华盛顿大学教书。
怀利站起来。他的模样落拓不羁,留着深色长发,灰黑的胡楂至少三天没刮,但邋遢的外型无损深色眼眸中饱含的智慧光彩。他身上依然有着伟大的标记,难怪能东山再起。
他递给她一张课程大纲后,继续往前走。
“那篇关于凯伦·西尔克伍德[46]的报道带给我很多启发。”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那眼神有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太过专注,但倏地便消失了,仿佛镭射光瞬间开启又关闭,接着,他往下一个学生走去。
他以为她只是马屁精,为了求好成绩而坐在前排巴结老师。
以后她必须更注意。对她而言,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查德·怀利留下好印象,她打算彻底学习他所传授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