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在我之中~[67]
19
“干脆打昏我算了,我是说真的。假使医生不肯给我药,那就拿根球棒打昏我,呼吸练习都是狗屁——啊啊啊!”凯蒂感觉体内剧痛扭绞,整个人快撕裂了。
强尼她身边说着:“来……哈哈哈……你一定可以的。呼吸,哈……哈……像这样。记得我们上过的课吗?专注,想象,进入我们练习过的境界——”
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拽过去,“真是够了,你再说一次呼吸,我会把你打得四脚朝天。我要麻醉——”
阵痛又来了,痉挛、撕扯、扭绞,传遍整个身体,她忍不住尖叫。刚开始的六个小时感觉还不错,她专注呼吸,老公弯腰关心时她会吻他,他拿湿布帮她冷敷前额时她会道谢,但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她丧失了天生的乐观。残酷无情的噬骨剧痛有如恐怖怪物一口口啃咬,她残存的部分越来越少。
到了第十七个小时,她彻彻底底变成疯狂泼妇,连护士都来去匆匆。
“来嘛,宝贝,呼吸,现在已经不能打麻醉了。刚才医生说的话你也听见啦,很快就会生了。”
她发觉虽然强尼努力安抚她,但始终躲得远远的。他仿佛站在地雷区的士兵,刚刚目睹最要好的朋友被炸死,所以一动也不敢动。
“妈呢?”
“她好像又下楼去打电话给塔莉了。”
凯蒂努力专注呼吸,但完全没用,疼痛再度激升,达到最高点。她汗湿的双手握住产床栏杆。“我……要……冰……块!”她尖叫喊出最后一个字。强尼拔腿冲出去的样子应该很好笑,可惜她实在没心情笑,现在的她感觉有如电影《大白鲨》中独自被鲨鱼攻击的女生。
病房的门砰一声被打开,“听说有人一直闹腾哦。”
凯蒂努力挤出笑容,但另一波收缩又开始了,“我不……要……再……生了。”
“改变主意啦?时机选得很好。”塔莉来到床边。
阵痛再次来袭。
“尽量叫吧。”塔莉抚摸她的额头。
“我……应该……要靠呼吸撑过去。”
“去他的,叫吧。”
于是她叫了,感觉非常痛快,疼痛减轻之后,她无力地笑了笑,“看来你是反拉梅兹派。”
“我自认不是崇尚自然产的那种。”她看着凯蒂的大腹便便与惨白汗湿的脸庞,“这绝对是我看过最有效的节育倡导。从今天开始,我每次都要用三层保险套。”塔莉微笑,但眼神很担忧,“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叫医生?”
凯蒂虚弱地摇头,“跟我说说话就好,让我分心。”
“上个月我认识了一个男的。”
“叫什么名字?”
“我就知道你第一句肯定会问这个——葛兰。我晓得你一定又要搬出《时尚》杂志那一套,来场‘你多了解男友’小测验,我自己先招认,我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吻功像天神,床功像魔鬼。”
又一阵收缩,凯蒂拱起背再次尖叫。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听见塔莉的声音,感觉她轻抚前额,但疼痛实在太过强烈,她只能拼命喘气。疼痛结束之后,她说:“可恶,下次强尼敢碰我,我一定会揍他一顿。”
“想要小孩的人是你。”
“我要换朋友,换找个记性不好的人。”
“我的记性很差啊。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交往的对象了?他非常适合我。”
“为什么?”凯蒂喘着气问。
“他住在伦敦,我们只有周末才见面。顺便补充一下,每次都爽翻天。”
“妈之前打电话你没接,就是在忙这个?”
“刚好忙到一半,可是一结束我就立刻打包出发了。”
“真高兴你懂得分辨轻重——噢,妈的——缓急。”子宫收缩到一半时,病房门又开了,护士先进来,后面跟着妈妈和强尼,塔莉后退,让他们能靠近病床。护士检查凯蒂的子宫颈,然后出去叫医生,他急忙进来戴上手套,满脸笑容的模样仿佛在超市与她巧遇。脚架立了起来,重头戏要开始了。
“用力。”医生的语气全然镇定、毫无痛苦,凯蒂好想戳出他的眼球。
她尖叫、用力、呐喊,疼痛瞬间结束,就像开始时一样突然。
“很健康的女宝宝,”医生说,“爸爸,你想帮忙剪脐带吗?”
凯蒂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实在没体力。不久,强尼来到她身边,交给她一个包在粉红毯子里的小玩意儿,她将刚出生的女儿抱在怀中,低头看着那张心形小脸。她有一头湿答答、乱糟糟的黑色鬈发,像妈妈一样极度白皙的肌肤,以及凯蒂见过的最最完美的小嘴。她的心瞬间涨满了爱,强烈到无法形容。“嘿,玛拉·萝丝。”她低语,握住宝宝葡萄般娇小的拳头,“欢迎加入这个家,宝贝女儿。”
她抬起头,发现强尼在哭,他弯腰亲吻她,犹如蝴蝶般轻柔,“我爱你,凯蒂。”
她的世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美好,她知道未来无论有多少考验,她会永远记得在这璀璨的一刻,她接触到了天堂。
塔莉苦苦哀求多请了两天假,帮凯蒂回家安顿。打电话时,感觉事关生死,毫无疑虑。
但现在塔莉终于看清现实。凯蒂和玛拉出院才几个小时,她就像支没电的麦克风一样毫无用处。穆勒齐伯母如机器般效率十足,凯蒂还没喊饿她就先送上吃的,像魔术师般瞬间换好手帕般的小小尿布,指导凯蒂如何哺乳,塔莉一直以为那是女人天生的本能,但显然不是。
她有什么贡献?运气好的时候她可以逗凯蒂笑,但大部分的时间凯蒂只是温柔叹息,脸上满是疲惫以及对女儿的深情。此刻凯蒂躺在床上,宝宝抱在怀里。“她很美吧?”
塔莉看着那粉红色的小小包,“真的很美。”
凯蒂摸摸女儿的小脸颊,低头微笑,“塔莉,你先回纽约吧,真的,等我可以下床再来就好了。”
塔莉努力不表现出松了口气,“摄影棚确实少不了我,我不在,他们八成已经乱成一团了。”
凯蒂露出体贴的笑容,“你知道,没有你我真的撑不过去。”
“真的?”
“真的。快过来亲一下你的干女儿,然后回去上班吧。”
“她受洗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塔莉弯腰亲吻玛拉细嫩的小脸蛋,再吻一下凯蒂的前额,她低声道别走出卧房时,凯蒂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她了。
一下楼,她看见强尼萎靡地坐在壁炉边,头发凌乱纠结,衬衫穿反了,两脚的袜子不一样,而且上午十一点就在喝啤酒。
“你气色很差。”她在他身边坐下。
“昨天晚上她每个小时醒来一次,连在萨尔瓦多的时候都没这么惨。”他喝了一口酒,“不过她真美,对吧?”
“美呆了。”
“现在凯蒂想搬去郊区了,她发现船屋四周都是水,所以我们得搬去温馨小区,和邻居一起烘焙募款、带小孩互串门子。”他做了个苦脸,“你能想象我和那些雅痞住在郊区吗?”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能想象,“那工作怎么办?”
“我要回KILO上班,负责制作政治与国际新闻。”
“感觉不像你。”
他似乎有些意外。当他看着她,她察觉一缕回忆闪过,她勾起了他们的过去,“塔莉,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有妻有女,以后我必须满足于不同的成就。”
她忍不住留意到他所说的以后二字,“可是你热爱疯狂的记者工作,你喜欢战场、烧夷弹,甚至喜欢有人对你开枪。我们都很清楚,你无法永远放弃。”
“塔莉,其实你没有那么了解我,我们并没有互相倾诉秘密。”
早该遗忘的那段记忆骤然袭上心头,“你尝试过。”
“的确。”他附和。
“凯蒂一定希望你能开心,你去CNN绝对可以大展身手。”
“亚特兰大?”他大笑,“有一天你会懂。”
“我结婚生子的那天?”
“我说的是你坠入爱河的那天,爱情会改变一个人。”
“就像你这样?有一天我会生小孩,然后就会想走回头路,跑去报道蜜蜂的新闻?”
“首先你要先去爱,对吧?”强尼看她的眼神如此理解、如此透彻,仿佛将她刺穿。回想起过去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站起来,“我要回曼哈顿了,你也知道,新闻不等人。”
强尼放下啤酒,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塔莉,替我完成梦想,报道整个世界。”
他的语气是如此惆怅,她不晓得他是对自己感到后悔,还是为她感到悲哀。
她强迫自己微笑,“没问题。”
塔莉离开西雅图回到纽约两个星期后,一场暴风雪冰封曼哈顿,让这个活力十足的城市停下来——至少几个钟头。平常车满为患的街道此时一片空荡,洁净的白雪笼罩马路和人行道,中央公园变成冬季乐园。
塔莉照常四点抵达办公室。她住的公寓很老旧,没有电梯,暖气喀喀作响,单薄的古董窗户上积了一层霜,她穿上紧身裤、黑色丝绒踩脚裤、雪靴、两件毛衣,最后套上深蓝色羊毛大衣与灰色连指手套,她在街头奋力与气候对抗,弯着腰逆风而行。大雪使得她视线不清、脸颊刺痛,但她不在乎,她热爱工作,只要能早点到办公室,她什么都愿意忍受。
她在大厅跺脚清掉靴子上的雪,签到,上楼。她一进办公室就发现一堆人请病假,只剩下维持运作的基本人手。
就座之后她立刻着手进行昨天分配给她的报道,研究西北地区斑点鹗的争议,她决心要为内容增色,忙着阅读所有能找到的数据,包括参议院的委员会报告、环境评估数据、伐木产业的经济统计与原生林的生物繁衍。
“你很认真嘛。”
塔莉猛地抬起头,因为太专注于读资料,以至于没察觉有人接近。
这个人可不是普通人。
爱德娜·古柏,一身招牌黑色斜纹羊毛裤装,三七步站在她的办公桌旁抽烟,蓝黑色平刘海下,一双敏锐的灰眸看着她。爱德娜在新闻圈很出名,在那个女性顶多只能当秘书的年代,她一路爬上了最高层。她一向单以“爱德娜”这名号行走业界,一说出来大家都知道。据说她有一本写满名人联络数据的电话簿,从古巴总统卡斯特罗到性格影星克林·伊斯威特全都在里面,她想访问的人一定能访问到,只要她想要的,走遍全世界也非得找到。
“变哑巴啦?”她呼出一口烟。
塔莉连忙站起来,“对不起,爱德娜·古柏女士,您好。”
“我最讨厌人家用‘您’称呼我,会让我觉得很老。你觉得我很老吗?”
“不,您——”
“很好。你怎么来的?今天路上连半辆出租车和公交车都没有。”
“走路。”
“叫什么名字?”
“塔莉·哈特,塔露拉。”
爱德娜眯起眼将塔莉上下打量一圈,“跟我来。”她的黑色靴跟一转,大步走向位于大楼转角的办公室。
见鬼了。
塔莉的心怦怦直跳,她从来没进过这间办公室,从来没见过晨间新闻的大总管摩利·史坦。
这间办公室非常大,两面墙有着大窗户,降雪让外面的万物显得灰白诡异。站在这个景观极佳的地点,感觉很像由雪球往外看。
“这孩子可以用。”爱德娜朝塔莉一撇头。
摩利正在忙,他抬起头,只瞄了塔莉一眼,便点头说:“好。”
爱德娜离开办公室。
塔莉迷糊地站在那里,然后听见爱德娜说:“你有什么毛病?癫痫症?昏睡症?”
塔莉连忙跟着回到走廊。
“你有纸笔吧?”
“有。”
“不必回答,只要做好我交代的事,而且动作要快。”
塔莉慌张地由口袋中找出笔,从旁边的办公桌随手拿了一张纸,“好了。”
“首先,尼加拉瓜即将举行总统大选,给我一份详细的报告。你应该知道那里的状况吧?”
“当然。”她回答。
“我要知道关于桑定党的一切,布什的尼加拉瓜政策,贸易禁运的状况、当地民众的生活,甚至薇奥莱塔·查莫洛何时失去处女身。给你十二天时间。”[68]
“是——”这次她实时打住,没有说出“您”。
爱德娜停在塔莉的办公桌旁,“你有护照吧?”
“有。到职的时候公司要我去办了。”
“也对。我们十六号出发,走之前——”
“我们?”
“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说话?有问题吗?”
“没有,没问题。谢谢,我真的——”
“需要预防注射,找个医生帮我们和组员处理一下,然后你开始着手准备采访会议,懂吗?”她看看表,“会议一点开始。星期五早上来报告进度,五点可以吗?”
“马上办。再次谢谢你,爱德娜。”
“不用谢,哈特。只要做好你的工作,而且要比所有人做得更好。”
“没问题。”塔莉回到办公桌拿起话筒,号码还没拨完爱德娜已经不见了。
“喂?”凯蒂的声音有气无力。
塔莉看看时间,现在是九点,换言之西雅图才六点,“哎呀,我又太早打,对不起。”
“你的干女儿不用睡觉,她是自然界的怪胎。过几个小时我再打给你好吗?”
“其实我要找强尼。”
“强尼?”这个问题传来前的一瞬沉默中,塔莉听见了婴儿哭声。
“爱德娜·古柏打算带我去尼加拉瓜,我想请教一些背景资料。”
“等一下。”凯蒂将电话拿开,接着传来一阵像是揉皱蜡纸的声音,然后是含糊低语,最后强尼接起电话。
“嗨,塔莉,你走运了,爱德娜是传奇人物。”
“强尼,这是我出头的大好机会,我不想搞砸了,所以想直接借用你的头脑。”
“我一整个月没睡了,不确定头脑还能不能用,不过我会尽力。”他停顿一下,“你知道那里很危险吧?根本是个火药桶,死了很多人。”
“你好像很担心我。”
“我当然会担心。好了,从相关的历史开始吧,桑定国家解放阵线成立于1960年或1961年,也称为桑定党……”
接下来两个星期,塔莉拼了命工作,一天花十八到二十个小时阅读、写作、打电话和安排会议。除了工作与试着入睡之外,她还抽出时间跑了几家不曾去过的商店,像露营用品店、军用品批发行之类。她买了折叠小刀、附防虫网的探险帽、健行靴,总之所有她能想到的东西都买了。若是她们身陷丛林,而爱德娜想要苍蝇拍,塔莉也绝对拿得出来。
真的出发时,她非常紧张。爱德娜抵达机场时一身轻便装扮,笔挺的亚麻裤配棉质白上衣,她看了一眼塔莉身上那套口袋一堆的丛林行头,立刻放声狂笑。
旅途非常漫长,在达拉斯与墨西哥市转机两次之后,终于抵达尼国首都马那瓜。一路上,爱德娜不停发问考塔莉。
飞机降落的地方感觉像某户人家的后院,一身迷彩军服的年轻士兵拿着来复枪在四周戒备;丛林里跑出一堆小孩,在飞机螺旋桨激起的气流中玩耍。塔莉知道她永远忘不了这对比强烈的画面,但是下飞机后到重新登机回家的这五天中,她忙到没时间去想。
爱德娜是行动派。
她们在游击队四伏的丛林中跋涉,听吼猴的凄厉叫声,拼命打蚊子,在排满鳄鱼的河流中航行,有时被蒙住眼睛,有时可以看。深入丛林之后,爱德娜访问将领,塔莉负责采访士兵。
这趟旅程扩展了她的眼界,让她看见原本不知道的世界,更看清自己的本质。恐惧、肾上腺素狂飙与采访,这种种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亢奋。
采访结束后,她们回到墨西哥市的酒店,坐在爱德娜房间外的阳台上喝着纯龙舌兰酒,塔莉说:“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
爱德娜又喝了一杯,往后靠在椅背上。这个夜晚很安静,好几天来第一次没有听见枪响。
“你表现得不错,小鬼。”
塔莉得意到心都要胀痛了,“谢谢你。过去几个星期跟着你学到的东西,胜过我念四年大学。”
“那下次采访你想跟吗?”
“去哪里都行,我随时待命。”
“我要去访问南非的纳尔逊·曼德拉。”
“我加入。”
爱德娜转向她,阳台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提供照明,黏腻的橘黄光线强调出她的皱纹,让她显得眼袋很重,看起来比平时老了十岁,而且非常疲惫,此外还有一些醉意,“你有男朋友吗?”
“我整天工作,恐怕很难吧?”塔莉笑了一声,重新斟满一杯。
“是啊,”爱德娜说,“我人生的写照。”
“选择这种人生,你后悔吗?”若不是仗着酒胆,塔莉绝不敢问这么私人的事,但此刻酒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塔莉可以假装她们是同事,而不是传奇与菜鸟。
“确实得付出代价,至少我这一代的女人不可能兼顾家庭和这样的工作。想结婚当然可以,我结过三次,可是很难维持下去;小孩更是想都别想,一有大事发生,我就得立刻赶往现场,没得商量,即使是孩子婚礼当天,我一样会走,所以我一个人生活。”她看着塔莉,“我爱死这种人生了,每一秒都很痛快,就算我得在老人院孤独死去,那又怎样?我这一生每一秒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我的工作非常有意义。”
塔莉感觉仿佛正式加入了一个宗教,虽然她一直笃信,但现在终于接受了洗礼,“阿门。”
“好啦,你对南非了解多少?”
20
初为人母的第一年,感觉有如波涛汹涌的黑暗大海,不断将凯蒂往下拖。
她从小就偷偷憧憬为人母,当这神奇的时刻终于来到,她却发现自己力有未逮,这实在很丢人,因为觉得太没面子,所以即使应付不来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有人表示关心时,她总是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说当妈妈是她人生中最棒的一件事,绝对没说谎。
然而也有不太美好的时候。
老实说,这个雪肤、黑发、棕眸的漂亮女儿非常难带。玛拉一回家就开始生病,耳道感染不断复发,治好了又来,腹绞痛让她一哭就好几个小时不停。数不清有多少次,凯蒂半夜抱着尖声哭喊到小脸涨红的女儿坐在客厅里,自己也跟着偷哭起来。
再过三天玛拉便满一岁了,但到现在她还没安稳睡过一整夜,最高纪录顶多四个小时。因此过去一年中,凯蒂不曾有过一夜好眠,强尼每次都会主动说要起床去哄女儿,一开始甚至真的掀开被子,但凯蒂每次都说不用了。她不是想扮演烈士,虽然她经常有这种感觉。
强尼要上班,事情就这么简单。凯蒂放弃事业全心当妈妈,因此夜里起床是她的工作,一开始她心甘情愿,后来至少会挤出笑容,然而最近当玛拉在十一点哭起来,她发现自己祈求上帝赐予勇气。
她的烦恼不止这个。首先,她的模样糟透了,她猜想是长期无法安睡的结果,再多化妆品、保养品都无法改善,她的肤色原本就白,最近更是像小丑的白粉脸,只剩下两个黑眼圈。她的体重大致恢复了,只剩最后十磅,但她的身高才五英尺三寸,十磅等于衣服大两号,所以这一年来她每天都穿运动服。
她计划运动甩肉。上星期她挖出以前买的有氧舞蹈教学带、韵律服和泡泡袜,万事俱备,只欠按下播放键开始跳。
“今天就开始。”她边宣示边将女儿抱回床上盖好小毯子。这是塔莉送的礼物,粉红与雪白相间的克什米尔羊毛材质,价格非常惊人,触感极为柔软,这是玛拉睡觉时少不了的宝贝,凯蒂试过换其他玩具或毛毯,但她只要塔莉送的这个,“拜托你乖乖睡到七点,妈妈需要休息。”
凯蒂打着哈欠回床上窝在老公身边。
他亲吻她的嘴唇,留恋不去,似乎暗示着接下来的好戏,他呢喃:“你真美。”
她睁开眼睛,迷蒙地望着他,“老实招吧,你搞上了哪个女人?大半夜里说我美,一定是因为心里有鬼。”
“别傻了,最近你的情绪大起大落,感觉像同时拥有三个老婆,我才不想再招惹其他女人呢。”
“不过能做爱也不错。”
“能做爱的确很不错。真妙,你竟然会提起这件事。”
“真妙?是好笑的意思?还是在抱怨太久没做,你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是因为这个周末你要转运了。”
“哦?怎么说?”
“我已经联络过你妈了。玛拉的生日派对结束之后她会帮忙带孩子,我们两个去西雅图市区享受浪漫夜晚。”
“可是我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放心,我不介意你脱光。我们可以待在房间不出去,叫客房服务就好。只有你自己觉得身材还没恢复,试穿一下以前的衣服,你一定会吓一跳。”
“难怪我这么爱你。”
“我是神,不用怀疑。”
她微笑搂住他,送上温柔热吻。
他们才刚闭上眼电话就响了,凯蒂慢吞吞坐起来看时钟,才五点四十七分。
铃声响第二声时她接起来,“嘿,塔莉。”
“嘿,凯蒂,”塔莉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碰巧猜到。”凯蒂揉揉鼻梁,觉得头隐隐作痛,强尼含糊抱怨有人不会看时间。
“就是今天,记得吧?布什征召后备军人的新闻,这是第一次由我负责报道真正的国家大事。”
“噢,对哦。”
“凯蒂,你怎么这么冷淡?”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
“噢,我以为你会想看播出,对不起吵醒你了,拜。”
“塔莉,等一下——”
太迟了,话筒传来嘟嘟声。
凯蒂低声骂了一句之后挂上电话,最近她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她和塔莉的交集越来越少,根本没什么话可聊,塔莉不想听没完没了的妈妈经,凯蒂也很难忍受塔莉总是将她的人生与事业放在第一位。从遥远国度打来的电话、寄来的明信片,这些都让凯蒂觉得有点烦。
“她今天要上《破晓新闻》,记得吗?”凯蒂说,“她想提醒我们。”
强尼掀起被子,打开电视,他们一起坐在床上,听记者报道伊拉克敌意日深,以及总统的响应。
这时塔莉忽然出现在屏幕上。她站在一栋破旧的水泥建筑前访问一个长相稚嫩的士兵,他满脸雀斑,浓密的红发剃成平头,感觉十秒前才拆掉牙套、脱下高中校队制服。
塔莉抢尽风头,她的模样利落又极为专业,且艳光照人。她将红棕色鬈发拉直并剪成风韵十足的波波头,浓淡合宜的妆容勾勒出灵动眼眸。
“哇。”凯蒂低低出声。这样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塔莉的打扮不再夸张绚丽,挥别了属于可卡因与亮片的80年代,她是记者塔露拉·哈特,美色可比超级名模,专业不输大牌主播。
“哇得对,”强尼说,“她美呆了。”
他们将报道看完,他亲吻凯蒂的脸颊,进入浴室,而后她听见淋浴的声音。
“她美呆了。”凯蒂嘀咕着侧身拿电话。
她拨打塔莉的号码却被转到总机,对方要求她留言。
看来塔莉真的生气了。
“就说凯蒂找她,她的报道非常出色。”
塔莉很可能就站在电话旁边,一身高级名牌服饰,翻着菱格纹名牌包,看着电话上的红灯闪烁。
凯蒂下床进入浴室,现在躺回去也睡不了多久,玛拉随时可能醒来。她老公在淋浴间里唱着滚石乐团的老歌,走音很严重。
她虽然知道不该看,但还是瞥了一眼镜子,蒸汽让映影模糊不清,但还是看得见。
她的头发乱七八糟且太长,发根露出一大段深金色,昭告她很久没染发了,她的眼袋尺寸有如撑开的雨伞,胸部大到可以分给两个女人。
难怪她一直躲避任何反照面。她叹着气拿出牙膏开始刷牙,还没刷完就感觉到玛拉醒了。
她关水,开门。
果然没错,玛拉哭得很大声。
凯蒂的一天开始了。
大日子终于来临,凯蒂纳闷自己怎么会给女儿办这么荒唐的生日派对。她一夜没睡好,清晨起床就开始准备,完成粉红色芭比娃娃蛋糕的装饰,包装好剩下的几份礼物。她当初一时失心疯,邀请了亲子教室的所有小朋友,还有两个姐妹会的老朋友,她们各自有年纪与玛拉相仿的女儿,此外也邀请了她的爸妈。因为活动太盛大,连强尼都特地请了半天假。当所有宾客带着礼物准时抵达,凯蒂立刻头痛起来,而玛拉选在这一刻哭叫更使得状况雪上加霜。
不过派对还是顺利进行下去,所有妈妈聚在客厅,小孩在地上玩耍,场面比谢尔曼将军攻入亚特兰大更喧闹[69]。
“前几天凌晨时我起床照顾丹尼,刚好在新闻上看到塔莉。”玛莉凯说。
“我也看到了。”夏绿蒂端起咖啡,“她很漂亮,对吧?”
“那是因为她晚上能睡觉,”维基一针见血地说,“衣服也不会弄到呕吐物。”
凯蒂很想加入,但没有力气。她头痛欲裂,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那种感觉太强烈,甚至当强尼一点出门去上班时,她几乎想叫他别去。
送走客人后,妈妈问:“你今天怎么都没说话?”
“昨天晚上玛拉又闹了一整夜。”
“她一直没办法睡到天亮,为什么呢?因为——”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让她哭到累。”凯蒂将最后一个脏纸盘扔进垃圾桶,“可是我就是狠不下心。”
“以前我不哄你,过个三天你就不会半夜醒来了。”
“那是因为我是天才,我女儿显然没那么聪明。”
“错,我才是天才,我女儿显然没那么聪明。”妈妈搂着凯蒂的肩膀,带她去沙发坐下。
她们并肩坐着,凯蒂靠在妈妈身上,妈妈摸着她的头发,那温柔安抚的动作让凯蒂觉得自己变回了小孩。“记得吗?小时候我说想当航天员,你说我很幸运,因为我这一辈的女人可以同时拥有事业和家庭。我可以有丈夫和三个小孩,依然有余裕上月球,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她叹息,“当个好妈妈非常辛苦。”
“不止当妈妈,做什么都是这样。”
“感谢上帝。”凯蒂说。她真的很爱女儿,那份爱有时强烈到令她心痛,但是为人母的责任实在太沉重,生活步调令人精疲力竭。
“我知道你有多累,不过慢慢就会好了,我保证。”
妈妈才刚说完,便见爸爸走进客厅,他几乎整天都躲在起居室看体育比赛转播,“玛吉,我们该出发了,我不想碰上堵车。去帮玛拉准备一下。”
凯蒂感到一阵恐慌。她真的准备好离开女儿一整夜了吗?“我不知道哎,妈妈。”
妈妈温柔地摸摸她的手,“凯蒂,我和你爸养大了两个小孩,照顾外孙女一个晚上不会有问题的。和你老公去约会吧,穿上高跟鞋,好好开心一下。有我们在,玛拉不会有事。”
凯蒂知道妈妈说得对,知道这样做只有好处,但为什么她会觉得胃部纠结?
“这辈子你要担心受怕的机会多得很,”爸爸说,“为人父母就是这样,学着适应吧,丫头。”
凯蒂努力挤出笑容,“我们小时候你们的心情就像这样吧?”
“现在也没变。”老爸说,妈妈则握住她的手,“我们去收拾玛拉的东西吧,再过两个钟头强尼就要回来接你了。”
凯蒂打包好玛拉的衣物,确定粉红毛毯、奶嘴和她最爱的小熊维尼玩偶都放进去了,然后她收拾好奶粉、奶瓶、小罐水果泥与蔬菜泥,写好喂奶和睡觉的时间,安排得滴水不漏,连航空管制员都会甘拜下风。
凯蒂最后一次抱着玛拉亲吻她柔嫩的小脸蛋,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虽然可笑又丢人,但她实在忍不住。即使当妈妈让她备受煎熬、信心全失,但也让她心中涨满了爱,没有女儿在身边她仿佛只剩半个人。
她站在班布里奇岛海滨新居的门廊上,一手放在前额上遮阳,目送车子离开车道渐渐走远,直到看不见。
她回到屋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片刻,不知道一个人该做什么。
她再次打给塔莉,同样只能留言。
终于,她来到衣橱前,望着怀孕前穿的衣物,努力找出性感成熟又能塞得进去的。她收拾好行李时,楼下传来开门又关上的声音,硬木地板响起老公的脚步声。
她下楼去会合,“雷恩先生,我们要去哪里呀?”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牵起她的手,接过行李,将门窗关好。他们来到他的车子旁,音响开得很大声,就像年轻时那样,斯普林斯汀唱着:“嘿,小女孩,爸爸在家吗……”[70]
凯蒂大笑,感觉仿佛回到青春岁月。车子开到渡轮码头上了船,平常他们会坐在车里等,但今天他们裹着大衣和帽子站在船舷边,和观光客一起看风景。寒冷一月的傍晚五点,天空与运河有如莫奈的画作,满是浅紫与粉红,远方的西雅图闪烁着千万光点。
“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目的地是哪里?”
“这是秘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今晚要做什么。”
她大笑,“我知道今晚要做什么。”
渡轮轧轧进港,他们回到车上。下船后,强尼将车驶进走走停停的市中心车阵,最后停在帕克市场附近的一家饭店前,制服笔挺的门房为她开车门、拿行李。
强尼由驾驶座下车,绕过来牵起她的手,“我们已经登记好了。”他对行李员说,“四一六号房。”
他们漫步走过安静的红砖庭院进入欧式大厅,上到四楼进入房间,这是间位于转角处的高级套房,海湾风光一览无遗,班布里奇岛几乎是一片深紫。窗前桌上的银色冰桶里摆着一瓶香槟,旁边有一盘草莓。
凯蒂微笑,“看来有人为了上床用尽手段哦。”
“这是男人爱老婆的表现。”他将她揽入怀中热情亲吻。
有人敲门,他们像青少年般急忙分开,互相取笑对方猴急。
凯蒂耐着性子等行李员离开,门一关上,她立刻动手解开上衣纽扣。“我一直无法决定该穿什么。”强尼看着她,他没有笑,表情像她一样饥渴,她拉下拉链让长裤落在地上。几个月来第一次,她不再担心身材问题,以他的眼神为镜。
她解开胸罩,先是挂在指尖挑逗,然后扔在地上。
“不公平,你怎么可以先偷跑?”他扯下衬衫扔在地上,接着脱掉长裤。
他们一起倒在床上热情缠绵,感觉仿似他们好几个月没做爱了,但其实才几星期而已。太多欠缺激情的夜晚让他累积了浓浓渴望,他进入的瞬间,她发出欢愉的呐喊,体内的一切,全身每个部位都与这个她爱之胜过自己生命的男人合二为一。她达到高潮,全身剧烈颤抖,抱紧他,贴着他汗湿的身躯,整个人瘫软无力。
他将她拉进怀中,两人全身赤裸、气息粗重,四肢交缠躺在一块儿,饭店的高级床单缠在腿上。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吧?”他轻声说。这句话他说过好几百次,她非常熟悉,所以能听出这次的语气不太对劲。
她立刻担心起来,翻身侧躺看着他,“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他从容地离开她,走到窗边的桌前倒了两杯香槟。
“要吃草莓吗?”
他缓缓转过身,感觉有点太过谨慎,也不肯看她的眼睛。
“你这样我很害怕。”
他走到窗前往外望,侧脸忽然显得消沉遥远,汗湿纠结的发丝遮住面颊,她无法判断他是否有笑容,“凯蒂,现在先别说这些。我们有一整夜加上明天,慢慢再说就好,现在我们先——”
“快说。”
他将酒杯放在窗台上转过身,视线终于对上她的双眼,她看出那双蓝眸中有着忧伤,她的呼吸不禁屏住。他走过来跪坐在床边,抬头看着她,“你知道中东的状况吧?”
这句话实在太出乎意料,她只能呆望着他,“什么?”
“凯蒂,你知道很快就要开战了,全世界都知道。”
战争。
这个词纠结成一片巨大漆黑的乌云,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要去。”他简洁平静的语气比大吼大叫更可怕。
“你不是说失去勇气了吗?”
“真的很讽刺,是你让我找了回来。凯蒂,我不想继续做个窝囊废,我需要证明这次我能成功。”
“你希望我赞同。”她讷讷地说。
“我需要你赞同。”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去,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
他跪直,双手牢牢捧着她的脸,她想挣脱,但他不肯放手,“那里需要我,我有经验。”
“我需要你,玛拉也需要你,这难道毫无意义?”
“当然有。”
她感觉热泪盈满眶,模糊了视线。
“如果你要我别去,我就不去。”
“好,别去,不准去,我不让你去。我爱你,强尼,这次你可能会赔上性命。”
他放开她,往后跪坐凝望着她,“这就是你的回答?”
泪水终于落下,沿着脸颊流淌,她愤愤抹去,很想说:对,去你的,对。这就是我的回答。
但她怎么能阻止?一方面因为这是他想做的事情,但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她心中始终残留着恐惧的丑陋碎片,不时会浮现出来,提醒着他原本爱的人是塔莉,因此凯蒂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她再次抹去眼泪,“强尼,发誓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爬上床将她拥入怀中,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抱紧他,心中已经开始感到彷徨忐忑,仿佛他在她怀中融解,一点一滴消失,“我发誓会活着回来。”
这句话只是空言,他热切的语气更显虚假。
她忍不住想起早上起床时就有的不祥预感,“我说真的,强尼,假使你死在那里,我会恨你一辈子。我对上帝发誓,绝对会。”
“你很清楚你会爱我一辈子。”
这句话加上他轻松得意的语气,害得她又开始想哭。他们在房里享用浪漫的晚餐,再次温存,依偎在对方怀中,她再次想起说过的话,这才体会到她的威胁是多么残忍可怕,几乎像是挑衅上帝。
塔莉离开葛兰赤裸的怀抱,翻身躺在床上,气息依然粗重。“哇。”她闭起双眼,“太棒了。”
“确实没错。”
“真高兴这个周末你来了,我刚好需要这个。”
“我也一样,宝贝。”
她很爱听他的腔调,也喜欢感觉两人的裸体相贴。她希望这一刻无限延长,因为当他一离开她的床,不快的心情又会回来。自从打过电话给凯蒂之后,她整天一直在纠结,和好友怄气总是让她意志消沉、心烦意乱。
葛兰在床上坐起来。
她摸摸他的背,想要求他将会议改期,今晚留下来陪她,但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他们是床伴,每次相聚几个小时寻欢作乐,然后各自分飞。
他身边的电话响了,他伸手去接。
“别接,我没心情跟别人说话。”
“我给了秘书这里的电话。”他拿起话筒接听,“喂?……我是葛兰。”他说,“你是哪位?哦,我知道了。”他停顿一下,先是蹙眉,然后大笑。“没问题。”他将话筒按在赤裸的胸膛上,转身对塔莉说,“你的好姐妹要我代为转告,所以我直接引用她的原话:快点带着你雪白的屁股滚下床来接该死的电话。她还说这是有史以来最需要你的一天,假使你敢不接,她会揍得你跪地求饶。”他再次轻笑出声,“她好像是认真的。”
“电话给我。”
葛兰将话筒交给她,光着身子走向浴室,他关上门后,塔莉将话筒放在耳边,说:“哪位?”
“真好笑。”
“我原本有个永远的好姐妹,可是她对我很坏,所以我——”
“听着,塔莉,平常我或许会磨上一个小时,缠着你赔礼道歉,但是现在我没空来那套。对不起,虽然你在一个很不体贴的时间打来,但我的语气太冲了,可以了吧?”
“怎么了?”
“强尼明天要去巴格达。”
塔莉早该想到会这样。中东情势让电视台忙翻天,所有记者和整个世界都在猜布什总统何时会投下第一枚炸弹,“凯蒂,很多记者都要去,他不会有事的。”
“塔莉,我很害怕,万一——”
“别怕,”塔莉急忙说,“别往坏处想。我会从电视台追踪他的动向,大部分的消息我们都会第一手得到,我帮你留意。”
“你保证一定会告诉我实情,无论发生什么事?”
塔莉叹息,这种话她们常常说,但这次与平常不同,感觉沉重而绝望,她强迫自己装作没察觉那种阴暗不祥的气氛,“无论发生什么事,凯蒂。但你真的不用操心,这场战争会很快结束,玛拉还没走第一步他就回家了。”
“我祈求你说得没错。”
“我永远不会错,你知道的。”
塔莉挂断电话,听见葛兰开水淋浴,平常听到他哼歌时她总会忍不住笑出来,但这次却失去了效果。她很久没感觉到害怕了,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
强尼要去巴格达。
强尼出发两天后,凯蒂收到第一封信。在他来信之前,她整天像游魂一样在家里飘荡,总是守在厨房附近,因为新装的传真电话机放在那里。她忙着日常琐事,换尿布、读故事书、看玛拉在各种可能造成危险的家具间爬来爬去,心中一直想着:快啊,强尼,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他说过只有发生危急状况才能打电话(她争辩说她的心情也很急,为什么不算数?),不过发传真没问题,且相对容易。
于是她只能等。
电话在凌晨四点响起,她掀起毯子翻身离开沙发,蹒跚走向厨房,等候传真打印出来。
还没看到内容她就哭了出来,光是他粗黑的字迹就让思念排山倒海而来。
亲爱的凯蒂:
这里的状况很乱,根本疯了。我们无法确切掌握情势,现在只能干等。所有记者都聚集在巴格达中部的“拉希德饭店”,对战双方都积极接受采访,这是前所未见的状况。这场战争的报道将改变一切。明天我们将首度离开市区。别担心,我会保重。
我得走了,帮我亲女儿一下。
爱你的
强
之后大约一星期会来一封传真,对她而言远远不够。
凯:
昨晚开始轰炸了,还是该说今天凌晨?我们从饭店可以鸟瞰现场,那场面令人揪心不忍又无比神奇。昨晚的巴格达繁星点点非常美丽,飞弹将整座城市化为地狱。饭店附近的一栋办公大楼爆炸了,传来的热流像烤箱一样。
我会当心。
爱你的
强
凯:
轰炸十七个小时了,依然持续中。结束之后恐怕将只剩一片焦土。我回去工作了。
凯:
抱歉这么久没写信。采访的行程一个接一个,我连五秒的空闲都没有。不过我很平安,只是有一点累,其实不止一点,我快累死了。昨晚第一次发生美国女性沦为战俘,这件事对我们所有人造成极大的冲击。希望有一天能告诉你目睹这一切的感受,可是现在我不能想那些,不然我会睡不着。总之,听说伊拉克军队打算引燃科威特的油田,我们要出发去采访了。给玛拉无数的吻,给你更多。
凯蒂呆望着最后一次收到的传真,日期是1991年2月21日,将近一个星期前了。
她坐在客厅收看战争报道。过去六周是她一生中最漫长艰辛的时光。她殷殷盼望他的电话,期待听到他说要回国制作预告战争结束的特别报道。据说盟军随时会发动最后攻势,进行地面扫荡,这比任何事情更令她害怕,因为她了解她的强尼,他一定会设法登上战车,记录别人无法采访到的新闻。
等待使她形销骨立。她瘦了七八公斤,从饭店那次之后再也没有安睡过。
她将那张传真对折和其他几张放在一起。每天她都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拿出来重复看,但最后总是做不到。
今天有一堆家务,每件她都只做到一半,最后又坐下来看新闻,她已经在电视机前耗了超过两个小时。
玛拉站在茶几旁,粉红色的胖小手抓着桌面,身体像跳霹雳舞般动个不停,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宝宝话,最后她包着尿布的小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但又立刻爬行离开沙发处。
“来妈妈这里。”凯蒂习惯性地叫唤。电视上,油井燃烧,空气中满布浓浓黑烟。
玛拉在客厅另一头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因为太安静,凯蒂感觉不对劲,于是连忙跳起来冲向壁炉边的椅子。
强尼的椅子。
别想了,她告诉自己。他很快就会回来,下班后坐在那里看报纸。
她弯腰抱起好奇的女儿,她睁着晶莹的棕色大眼看着她,又开始叽里咕噜。凯蒂忍不住笑了,玛拉很努力想沟通,女儿快乐的模样让她振作起来。“嘿,小宝贝,你找到了什么?”她抱着女儿回到沙发,经过电视机时顺手关上——她受够了。她打开收音机,刚好是一个老歌节目,她每次听到都直摇头,因为在她心中,70年代没那么遥远。现在正在播放老鹰合唱团的《亡命之徒》[71]。
凯蒂跟着唱,抱着女儿在客厅跳舞,让音乐带她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光。玛拉咯咯笑着在她怀里上下跃动,几天来凯蒂第一次笑了出来。她亲吻女儿圆嘟嘟的脸蛋,用鼻子磨蹭柔嫩的颈子,搔她的小肚子让她开心得又叫又笑。
母女俩玩得不亦乐乎,电话响了好几声凯蒂才留意到。她连忙跑去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接起电话。
“请问强尼·雷恩的夫人在吗?”噪声很重,显然是长途电话。只有危急状况才能打电话。
她一怔,抱紧玛拉,女儿在她怀中不停挣扎,“我就是。”
“我是你先生的朋友,我叫兰尼·葛立贺,我和他一起来巴格达。雷恩夫人,很遗憾通知你,昨天在轰炸中……”
餐厅领班带爱德娜前往她固定的位子,塔莉跟在后面,尽可能不露出瞠目结舌的蠢样,因为有很多大人物和名流来这里吃午餐。很显然的,“二十一餐厅”是曼哈顿最适合露脸的地点。几乎每经过一张桌子爱德娜都会停下来打招呼,然后介绍塔莉给对方认识,“留意这个小鬼,她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终于坐下时,塔莉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她等不及想打电话告诉凯蒂她见到了小肯尼迪。
她很清楚刚才的机会有多可贵,爱德娜送了她一份大礼,让那些人留下印象。侍者离开之后,她问:“为什么是我?”
爱德娜点燃香烟,往后靠,对餐厅另一头的某个人颔首致意,似乎没听见她的问题。塔莉正准备重新问一次,便听见爱德娜轻声说:“你很像当年的我。看得出来你很惊讶。”
“我觉得很荣幸。”
“我的故乡是一个小镇,位于俄克拉荷马州。我带着新闻学位来到纽约从事秘书工作,发现了这一行的丑陋真面目。每个人都有背景、有关系,无名小卒只能卖命工作,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我没有一天睡觉超过五个小时,假期也不能回家团圆,更没有性生活。”
服务生来上菜,放下盘子后,若有似无地一点头便离开了。爱德娜夹着烟切牛排,“一看到你,我就想我要拉这个小鬼一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很像以前的我。”
“看来那天是我的幸运日。”
爱德娜点点头,继续切牛排。
“古柏小姐?”领班拿着电话过来,“找您的,对方说很紧急。”
她接起电话,“快说。”然后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叫什么名字?怎么回事?轰炸?”她开始写笔记,“西雅图记者身亡,制作人重伤。”
制作人三个字之后的内容塔莉完全听不见,爱德娜的声音变得毫无意义,她靠过去问:“是谁?”
爱德娜将话筒压在胸口,“西雅图加盟公司有两个人在轰炸中受到波及,记者身亡,制作人强尼·雷恩伤势危急。”她重新拿起电话,“记者叫什么名字?”
塔莉倒吸一口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强尼。她闭上双眼却无助于平静心情,黑暗中浮现出无数令她心痛的回忆:坐在船屋的甲板上聊她的未来……多年前在市中心不入流地带去那家可笑的夜店跳舞……他第一次看着玛拉时眼眶含泪的神情。“噢,我的天,”她站起来,“我得走了。”
爱德娜看着她,用嘴型问:怎么了?
“强尼·雷恩是我好朋友的先生。”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感觉像烧灼着她的嘴。
“真的?”爱德娜看看她,然后对着电话说,“摩利,让塔莉负责这条新闻,她有门路。我再打给你。”说完,她挂断电话,“塔莉,坐下。”
她呆滞地听令,反正她的腿也撑不住了。回忆不断来袭。“我要去帮凯蒂。”她低声喃语。
“塔莉,这是大新闻。”爱德娜说。
塔莉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在乎。她是我的好朋友。”
“不在乎?”爱德娜愤慨地说,“噢,你当然在乎,所有人都想抢这条大新闻,但你有门路,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塔莉皱着眉头,尽可能暂时放下烦恼,利用这次事件拼事业似乎不太对,“我不知道。”
“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难道你不能在安慰朋友的同时抢到独家?”
塔莉考虑了一下,“如果用这种方式说……”
“还有别的方式吗?别人挤破头也抢不到的专访,你轻轻松松就能得到。把握这次机会,你很快就能打响名号,说不定还能将你推上头条播报台。”
塔莉禁不起诱惑。头条播报台是晨间新闻特别设的专区,报道一天的头条大新闻,只要能坐上那个位子,保证可以打开知名度,很多人以此作为跳板跃上主播大位,“而且我可以保护凯蒂不受骚扰。”
“对极了。”爱德娜拿起电话拨号,“摩利,哈特能拿到独家。绝对没问题,我替她担保。”挂断电话后,爱德娜的表情看起来很严厉,“不要让我失望。”
离开餐厅回办公室的路上,塔莉说服自己这样做没错。她回到座位,将大衣披在椅背上,拿起电话打给凯蒂。电话响了又响,最后被转到录音机:这里是雷恩家,强尼和凯蒂都暂时无法前来接听,若您不介意请留言,我们会尽快回电。
哔声响起,塔莉说:“嗨,凯蒂,是我。我刚听说——”
凯蒂接起电话,切断录音机。“嗨,”她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茫然,“你收到我的留言了。对不起把你转到录音机,那些吸血鬼记者一直来烦我。”
“凯蒂,状况——”
“他在德国的一家医院,两个小时后我要搭军机过去,到了再打给你。”
“不用了,我去医院跟你会合。”
“你要去德国?”
“当然,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个难关。你妈会帮忙照顾玛拉吧?”
“嗯。你真的会去吗,塔莉?”凯蒂的音调略微上扬,带着一丝希望。
“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对吧?”
“无论发生什么事。”说到这里,凯蒂哽咽不成声,“谢谢你,塔莉。”
塔莉很想说“我们是好朋友,应该的”,可是那句话卡在喉咙出不来。她脑中只想着答应爱德娜一定会抢到的独家专访。
21
整整十六个小时,凯蒂的心情有如钟摆,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来回摆荡。一开始她尽力专注在每件小事上,例如联络父母、收拾玛拉的行李、填写文件,忙乱的工作有如救生索,一旦放开她就只能烦恼担心了。在飞机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服用安眠药,虽然药效造成的睡眠很不舒服,感觉黏腻、黑暗又不安,但总比醒着好。
现在,她在护送下前往医院。一接近门口,她就看到大批记者聚集在外面,其中一定有人认出她了,因为他们全体同时转身,有如被惊醒的野兽,争先恐后地挤过来。
“雷恩太太,请问你知道他的状况吗?”
“头部有受伤吗?”
“他有没有说话——”
“——或睁开眼睛?”
她没有放慢脚步。身为制作人的妻子,她至少知道该如何闪避媒体。以这些人的职业而言,这样已经算是很客气了,虽然强尼是他们的同业,他们很清楚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新闻就是新闻。
“不予置评。”她在人群中推挤进入医院。无论在哪里,医院的感觉都差不多——毫无装饰的墙壁,朴实的地板,穿着整洁制服的人在宽敞走廊上忙碌。
院方显然知道她来了,因为一个穿着白色制服、头戴护士帽的粗壮妇人走过来,对她露出同情的笑容。
“你想必是雷恩太太吧?”她的口音很重。
“没错。”
“我带你去雷恩先生的病房,医生很快会来解释病况。”
凯蒂点头。
她们搭电梯上楼,幸好护士没有和她闲聊。到了三楼,她们经过护理站,转进他的病房。
他的模样虚弱无力,像躺在父母大床上的小孩。她停下脚步,这时才意识到她之前一直想象大团圆的场面,以至于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心理准备。她的丈夫活力十足、挺拔俊美,床上这个人虽然很像他,但只是最表层像而已。
他的头上缠满绷带,左脸整个红肿,两只眼睛都蒙着纱布,身边满是机器、管线与点滴。
护士拍拍她的肩膀,轻柔地将她往病床方向一推。“他活着,”她说,“虽然伤势严重,但你应该感到庆幸。”
凯蒂迈出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步,之前她完全没发现到自己停下了脚步,“他平常很坚强。”
“现在他需要你坚强起来。”
这就是凯蒂需要听到的话。她身负重责大任,此时此地不适合感情用事、哭泣崩溃,等她一个人的时候再慢慢发泄。“谢谢。”她对护士说,走向了病床。
房门轻轻关上,她知道现在只剩下她和这个既是强尼也不是他的人。
“我们不是说好了?”她说,“我记得很清楚,你保证过会平安无事,我还以为你说得出就做得到。”她抹去眼泪,弯腰亲吻他红肿的脸,“爸妈都在为你祈祷,玛拉托给他们照顾。塔莉很快就会过来陪我们,你应该很清楚,要是胆敢不理她,她绝对会大发脾气,所以你最好快点醒过来,不然她会把你骂死。”最后那个字使她哽咽,险些失控,但她凭着意志力重新振作起来。“我说错话了。”她低语,轻轻握住病床栏杆。“强尼·雷恩,你有没有听见?让我知道你在。”她向下握住他的手,“捏我的手,宝贝,你一定能做到。”然后又说,“可恶,快说话呀!虽然你害我吓得半死,但我不会凶你——至少现在不会。”
“雷恩太太?”
凯蒂没听见开门声,她转过身,距离她不到十英尺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我是卡尔·施密特医生,负责照料您丈夫。”
她知道应该放开强尼的手,过去和医生握手问候,这样才合乎礼仪,凯蒂这一生总是循规蹈矩,但现在她动不了,也无法假装若无其事。“然后呢?”她只能挤出这句话。
“相信你应该知道,他的头部伤势相当严重。目前他打了很重的镇定剂,所以我们无法彻底检查他的脑部功能。他在巴格达受到很好的医疗照护,那里的医生移除了一块颅骨——”
“什么?”
“移除了一块颅骨让大脑有肿胀的空间。请不用担心,这是一般程序,此类创伤经常以这种方式处置。”
她很想说切除盲肠才叫一般程序,但又怕惹恼医生,“为什么他的眼睛被蒙住?”
“我们还不确定——”
他身后的门被用力打开,敲到墙壁发出砰的一声,塔莉冲进病房——没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又硬生生停下脚步。她的呼吸很急促,脸色明亮得有些奇怪。“凯蒂,抱歉我来迟了,没有人肯告诉我你在哪里。”
医生说:“抱歉,这里只有家属能进来。”
“她是家属。”凯蒂对塔莉伸出手,塔莉拍开那只手将她拥入怀中,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最后是凯蒂先放开并擦干眼泪。
医生接着说:“我们还不确定他是否会失明,要等他醒来才能确定。”
“他一定会醒来。”塔莉说,但声音有点抖。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关键。”医生接得很自然,仿佛没有被打断。
四十八小时,感觉像一辈子。
“请一直对他说话,这样做只有好处,明白吗?”医生说。
凯蒂点头,退开让医生到病床边帮强尼做检查,他在病历表上做了一些注记之后便离开了。
他一出去,塔莉便抓住凯蒂的两边肩膀轻轻一摇,“不要相信那些不好的话,医生不认识强尼·雷恩,可是我们很了解他。他答应过会平安回到你和玛拉身边,他一定会遵守承诺。”
塔莉就像救生圈,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也能让凯蒂有勇气撑下去,刚才瞬间抽离的力量又回来了,“强尼,你最好乖乖照她的意思做,你也知道她从不认错,而且面子挂不住的时候超爱耍无赖。”
接下来六个小时,她们一直守在病床边。凯蒂尽可能和他说话,当她找不出话题或哭出来,便换塔莉过去接着说。
半夜里的某个时候,凯蒂不知道几点,她已经无法分辨时间了,她们下楼到空无一人的餐厅,买了贩卖机里的食物坐在窗边的位子吃着。
餐厅里除了她们只有空桌椅,两个好友四目相对。
“你打算怎么处理媒体?”
凯蒂抬起视线,“什么意思?”
塔莉耸肩,喝了口咖啡,“你也看到了,大门外有那么多记者守候。凯蒂,他是条大新闻。”
“护士说他被送进来的时候,记者抢拍他的照片,还有记者收买工友企图取得他头部被包扎起来的照片。记者都是下三滥——抱歉,我不是在骂你。”
“我知道,但不是每个记者都那样,凯蒂。”
“他一定不想让记者知道。”
“怎么可能?他是记者呢,他一定会主张将他的故事告诉同业,至少告诉其中一个。”
“他可能会瞎掉或脑部受创,你觉得他会希望全世界知道?以后他要怎么工作?不可以,确认他的状况之前不能报道。”
“医生说他可能脑部受创?”
“他的头骨都被拿掉一片了,你觉得呢?”凯蒂哆嗦了下,“世人不需要窥探他绷带下的模样。”
“这是新闻,凯蒂。”塔莉柔声说,“如果你给我独家,我可以保护你们。”
“要不是为了该死的新闻,他现在也不会在鬼门关前挣扎。”
“不止我一个人对新闻怀抱信念。”
这句话让凯蒂想起强尼与塔莉之间的共通处,总是将凯蒂排除在外的那份默契。她想说句讽刺的酸话,但她太累了,几个星期没睡好,全身每条肌肉筋腱都酸痛不已。
塔莉覆住凯蒂的手,“让我帮你应付媒体,由我来报道,这样你就不必烦心了。”
近二十四小时以来,凯蒂第一次绽放微笑,“塔莉,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我等了整整三天,你大小姐一直不打电话回来,现在竟然说还要一点时间?”
塔莉紧靠着公用电话,试图在这个非常公开的地点挤出一些隐私,“摩利,家属还没准备好公开,医生尊重他们的选择,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理解?我理解有个屁用?塔莉,这是世界关注的大新闻,不是他妈的姐妹会聊八卦。CNN报道他头部受伤——”
“这个消息未获证实。”
“去你的,塔莉,你害我很为难,高层非常火大,今天早上他们说要把这则新闻交给别人,迪克想派——”
“我会交出成果。”
“弄到这条新闻,下星期你就可以上头条播报台。”
这句话太震撼,塔莉一时以为是自己的想象,“真的?”
“塔莉,你还有二十四小时,这段时间将决定你会成为英雄或狗熊,你自己看着办吧。”
塔莉听见他摔了电话。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她看见玻璃墙外有大批记者挤在人行道上,三天来,他们一直等候医院正式公布强尼的病况,消息出炉之前他们只能以数据填补时段,例如导致爆炸发生的前因后果、战地医院的伤势报告,以及他以前在中美洲的经历。此外,他们也借此引出一些相关的话题,像是战地记者面临的危险、沙漠风暴独特的考验,以及爆炸事件中常见的外伤种类。
她站在原地,考虑着到底该怎么做。她必须面面俱到,让摩利和凯蒂都得到想要的结果,她必须满足双方的需求,如果处理得当,她的事业可能从此扶摇直上。她宁死也不想辜负爱德娜的栽培,爱德娜说得没错,她可以在抢独家的同时保护凯蒂。她必须率先报道,但一定得想出好办法。
要慎重,要委婉,不能提及脑部受创或可能失明,只要这样就能满足各方的需求。
头条播报台。
那是她毕生的梦想,也是她飞黄腾达的起点。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凯蒂一定能理解这对她有多重要。
一定。
她微笑着去找摄影师,先拍摄一些远镜头,如背景画面、医院内外之类的,必要时可以先藏起摄影机。幸好,当家主事的人都知道凯蒂允许塔莉随时去探望强尼。
她走出大门,午后的天气阴冷灰暗。她的摄影师在远离那批记者的地方待命,看到她打手势,他将摄影机藏在羽绒大衣下朝她走去。
凯蒂坐在施密特医生的办公室听他说明。“那么,大脑还没有消肿。”她极力控制想紧握冒汗双手的冲动。她好累,光是撑着不闭上眼睛都很难。
“恐怕没有我们希望中那么快,假使短时间内没有好转,那么就得考虑再次进行手术。”
她点头。
“先别担心,雷恩太太,你先生非常坚强,我们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在奋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还活着啊,不够坚强的人恐怕已经走了。”
她尽可能从中汲取勇气,尽可能真心相信,然而希望变得很难抓住。随着每一天过去,她的身心都在消耗,她越来越难否认现实,恐惧挂上事实的名号,戳穿她筑起的抗拒之墙。
施密特医生站起身,“我要去探视病患了,顺路陪你回雷恩先生的病房。”
她点头跟上。一路上医生以轻柔但权威的语气说着话,这样的气氛让她忽然好想念爸爸。
“好了,我要在这里转弯。”施密特医生比了比放射科的方向。
凯蒂点头。她很想说再见,但又怕哽咽,她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软弱。
她站在走廊上看医生走远,直至走廊尽头他融入白袍人海中消失不见。
她叹口气往强尼的病房走去。如果运气不错,说不定塔莉正在里头,光是看到好友就能给她莫大的助力。老实说,过去这三天幸亏有塔莉在,否则她不知道怎么撑过去。她们一起玩牌、聊天,甚至唱了几首老歌,希望强尼会被吵醒叫她们闭嘴。昨天晚上,塔莉在电视上发现德文配音的老影集《欢乐满人间》,她乱编台词让男主角暗恋戏里的妹妹,逗得凯蒂笑不停,甚至惊动护士进来叫她们小声点。
凯蒂一转弯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强尼的病房门口,他个子很高,一头长发,穿着蓬蓬的蓝色外套和破旧牛仔裤,肩膀上驾着摄影机。他正在拍摄,她看到摄影机上的红灯亮着。
她冲过去揪住那个人的外套袖子,用力将他转过来。“你在做什么?”她用力一推,他踉跄后退,差点跌倒。感觉很痛快,她有点遗憾没往他脸上揍一拳。“没人性的东西。”她嘶声骂道,伸手关掉摄影机。
这时候她看到了塔莉。她最好的朋友站在强尼的床尾,穿着红色V领毛衣配黑长裤,发型与妆容完美无瑕,一看就是准备上镜头的模样,手里还拿着麦克风。
“噢,我的天。”凯蒂低声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你不是在报道强尼的病况?”
“没错,的确是,我原本想先跟你商量、解释,我上楼来问你——”
“带着摄影师?”凯蒂后退一步。
塔莉跑过去哀求,“我的上司打电话来了,要是采访不到这则新闻我会被炒鱿鱼。我知道只要老实说,你一定能体谅。你知道这是条大新闻,也明白这个机会对我有多重要,但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或强尼的事。”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应该是我的朋友。”
“我的确是你的朋友。”塔莉的语气里多了分慌乱,她的眼神如此陌生,以至于凯蒂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是害怕,“我承认,我不该先开始拍摄,可是我以为你不会介意,我晓得强尼绝对不会介意,他是新闻界的人,像我一样,你以前也是。他知道报道——”
凯蒂用尽全身的力量打了塔莉一耳光,“他不是你的报道,他是我的丈夫。”说到最后一个字,凯蒂哽咽不成声,“滚,滚出去。”塔莉没有动,凯蒂厉声大吼:“立刻给我滚出病房!只有家属能进来。”
强尼床边的仪器铃声大作。
大批穿着白制服的护士鱼贯而入,将凯蒂和塔莉推到一边,他们将他抬上轮床推出病房。
凯蒂站在原处,呆望着空空的被单。
“凯蒂——”
“滚。”她木然地说。
塔莉抓住她的衣袖,“别这样,凯蒂,我们是永远的好姐妹,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吗?你现在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这种朋友。”她扯开袖子冲出病房。
她一路跑到二楼,独自在女厕望着绿色隔间门,这才终于哭了出来。
几个小时后,凯蒂独自坐在家属等候室。一整天之中,许多人来来去去,一群群眼神茫然的家属抱在一块儿等候亲人的消息,然而现在连柜台志愿者都回家了,只剩空荡荡的等候室。
时间从来没有流逝得这么慢过。她没事可做,无法转移心思。她翻了翻杂志,但内容全是德文,图片也不够有趣,就连打电话回家也没有帮助。少了塔莉在一旁支持,她觉得自己渐渐沉入绝望深渊。
“雷恩太太?”
凯蒂急忙站起来,“医生你好,手术成功吗?”
“他的状况很好。他的脑部大量出血,我们认为这就是无法消肿的主因,现在血止住了,说不定病情有希望进步。我陪你回病房好吗?”
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谢谢。”
经过护理站时,医生问:“要我帮忙呼叫你的好朋友塔露拉吗?你现在应该不想一个人吧?”
“我确实不想一个人,”凯蒂说,“但是我不欢迎塔露拉再来这里。”
“啊,好吧。请保持信心,相信他一定会醒来。我当医生这么多年,见识过不少所谓的奇迹,我认为信念很有帮助。”
“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她低声说。
他在关闭的病房前停下脚步,低头对她说:“虽然抱持信念不容易,但绝对有必要。况且你在这里陪伴他,不是吗?这么做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对吧?”他拍拍她的肩膀,留下她独自站在门外。
独自站在凄凉的白色医院里,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但终究她还是进去坐下,闭上眼睛断断续续低声对他说话,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声音能在黑暗的世界点亮一道光,而那道光能带他回来。
她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对外的窗户透进日光,照亮米色合成地板与灰白墙面。
她慢慢离开椅子站在病床边,感觉全身僵硬酸痛。“嗨,帅哥。”她低喃,弯腰亲吻强尼的脸颊。他眼睛上的绷带已经拆除了,现在她能看清他的左眼严重瘀血红肿。“不准再脑出血了,知道吗?如果你想撒娇,用老派的方法就可以了,像是闹脾气或吻我。”
她一直说下去,直到想不出该说什么,最后她打开放在角落的电视机,屏幕啪一声亮起,接着是一阵沙沙杂音,才出现画质很差的黑白画面。“你最爱的机器。”她带着酸楚地说,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感觉干枯无力。她依偎在他身旁,弯腰亲吻他的脸颊,留恋不忍离去。虽然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医院消毒水气味与药味,但只要她闻得够认真、信心够坚定,依然能捕捉到一丝他的气息,“电视开了,你是头条。”
没有回答。
她茫然随手转台,寻找着英文节目。
塔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她站在医院前对着麦克风说话,下方的字幕打出德文翻译。“几天来,全世界都在关注、担忧电视新闻制作人约翰·派崔克·雷恩的病况,他在拉希德饭店附近发生的爆炸事件中不幸受到波及而身受重伤。事件中身亡的记者阿瑟·顾尔德已于昨日举行葬礼,但雷恩的家属与德国医院方面依然拒绝接受采访。我们又怎么能责怪他们?对家属而言,这起事件是难以承受的悲剧。约翰的亲友都昵称他为强尼,他的头部在爆炸中受到严重外伤,巴格达的战地医院进行了很复杂的医疗程序。根据专家的说法,若不是当场动了这项手术,雷恩先生恐怕将性命不保。”
画面一转,塔莉站在强尼的病床边。他动也不动地躺在白床单上,头部和眼睛都包着纱布,虽然镜头只稍微带了一下就回到塔莉身上,但他的模样依然令人不忍卒睹。
“雷恩先生的病况尚不明朗。接受访问的专家指出,现在只能等候,若是他的脑部能够消肿,那么便有很高的生存机会,如若不然……”她没有说完,转身走向床尾,直视着摄影机,“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数,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故事属于海内外所有英勇的记者。约翰·雷恩希望将前线的消息带给美国大众,以我个人对他的了解,他十分清楚此行有多危险,尽管如此,他依旧义无反顾。当他在战场报道时,他的妻子凯瑟琳在家中照顾一岁的女儿,心中笃信丈夫的贡献极为伟大,就像所有士兵的妻子一样,因为有她的牺牲付出,约翰·雷恩才得以完成他的工作。”画面再次切换,这次塔莉站在医院门前的阶梯上。“塔露拉·哈特在德国报道。布莱恩,我相信今天所有人都将为雷恩一家祈祷。”
报道结束后过了很久,凯蒂依然呆望着电视机,“她把我们形容成英雄。”她对着空荡荡的病房说,“连我也一样。”
她感觉掌心有轻微搔痒,因为太微弱,一开始她几乎没察觉。她蹙眉,低下头。
强尼缓缓睁开双眼。
“强尼?”她低语,有些害怕只是幻觉,她终于因为压力而精神崩溃了。“你能看见我吗?”
他捏一下她的手,动作非常轻,在正常状况下甚至算不上是触摸,但现在却让她激动得又哭又笑。
“你能看见我吗?”她弯下腰重复,“如果能看见就闭一下眼睛。”
他用慢动作闭上眼睛。
她亲吻他的脸颊、前额、干裂的嘴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终于放开他,按铃叫护士。
他的眼神很困惑,她不禁害怕起来,“那我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往上看着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才慢慢张嘴说:“我的……凯蒂。”
“对,”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是你的凯蒂。”
接下来七十二小时如旋风扫过,安排了无数会议、疗程、检验与药物调整。凯蒂陪强尼走访眼科、精神科、物理治疗科、语言与职能治疗科,当然,最后还有施密特医生,感觉好像要整家医院每个人都签名认同强尼大有起色,她才能带他回家,转往附近的复健中心。
会议结束时,施密特医生说:“他很幸运能有你这样的妻子。”
凯蒂微笑,“我也很幸运能有他这样的丈夫。”
“是啊。我建议你去餐厅吃点东西,这个星期你一下子瘦了太多。”
“真的?”
“当然。去吧,检验结束之后我会送你先生回病房。”
凯蒂站起来,“施密特医生,谢谢你所有的帮助。”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
她带着微笑走向门口,快出去时他叫住她,她转过身,“有什么事吗?”
“虽然现在剩下的记者不多了,但可以公开您丈夫的病情了吗?我们非常希望他们尽快离开。”
“我会考虑。”
“太好了。”
凯蒂离开诊间,前往走廊尽头的电梯。
现在是星期四下午,餐厅里几乎没有人。一些员工围坐在长桌旁,少数几个病患家属在点餐。不难分辨哪些是员工、哪些是家属,员工会边吃边嬉笑聊天,而家属则低头默默吃饭,每隔几分钟便抬头看时间。
凯蒂经过一排排桌子走到窗边,外面的天空满是深灰色乌云,随时可能下雨或落雪。
映在玻璃上的影像有些变形,但她依然能看出自己是多么疲惫憔悴。
虽然很奇怪,但现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她反而觉得一个人很难熬,比之前绝望焦急时更严重。之前她只想静静坐着让头脑保持空白,只往好的方面想,现在她想找个人陪她一起欢笑,举杯庆贺,说她早就料到最后一定会没事。
不,不是随便一个人。
塔莉。
从小到大,塔莉永远是第一个陪她庆祝的人,像一场随时待命的派对。只要凯蒂想庆祝,就算只是为了安全过马路这种小事,塔莉也乐意奉陪。
她转身离开窗户,走到桌边坐下。
“你好像需要来一杯。”
凯蒂抬起头,塔莉站在她面前,穿着直挺的黑色牛仔裤搭配白色船形领安哥拉羊毛上衣。虽然发型与妆容都十分完美,但她的神情很疲累,也很紧张。
“你还没走?”
“你以为我会抛下你?”塔莉挤出笑容,但只是表面而已,“我帮你买了一杯茶。”
凯蒂望着塔莉手中的保丽龙杯,知道里面装着她最爱的伯爵茶,连糖的分量都恰到好处。
塔莉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只懂得用这种方式道歉。倘若凯蒂接受这杯茶,就必须将这次的不愉快全抛在脑后,塔莉的背叛与那一耳光都会自动消失,她们俩将重新回到人生交会的道路上。不后悔,不怀恨,她们将重新成为分不开的好姐妹,至少在成年人所能做到的范围内。
“那则报道还不错。”她淡淡地说。
塔莉的眼中满是恳求,恳求着原谅,嘴上却说:“下星期我就要上头条播报台了,虽然只是代班,但总是个开始。”
凯蒂心中想: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出卖我,但她说不出口,只好改口说:“恭喜。”
塔莉递上那杯茶,“凯蒂,快拿去,拜托。”
凯蒂注视好友许久。她想听塔莉说对不起,但知道她永远说不出口,塔莉就是这样。凯蒂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造成塔莉无法道歉,但她猜想应该与白云有关,她的好姐妹小时候受过无法弥补的伤害,而这就是当时留下的疤。终于,她伸手接过杯子,“谢谢。”
塔莉满脸笑容地在她身边坐下,屁股还没放好就开始说话了。
转眼间,塔莉与凯蒂一起开心欢笑起来。好朋友就是这样,像姐妹和妈妈一样,总是能惹你火大、哭泣、心碎,即便如此,当你遭遇困难,她们仍会守在你身边,在最黑暗的时刻逗你笑。
22
这一年虽然考验重重,但凯蒂知道自己其实很幸运。她由德国带回来的人感觉完全不像她老公,只有外型略微相似。他的大脑恢复很慢,当说话不清楚、无法表达思绪时他会对自己发脾气,她花了很长的时间陪他复健,他训练时她从旁协助,也和治疗师研究商讨,有时只是抱着玛拉在大厅等候。
他们一回到家,玛拉似乎察觉她的爸爸不一样了,无论怎么哄、怎么摇都无法安抚。她经常半夜哭号,除非凯蒂带她上床一起睡,否则她再也不肯入眠。(听到她这种做法,妈妈翻个白眼,点支烟,说:“你以后就知道。”)
圣诞佳节即将到来,凯蒂用尽心思布置,希望这些宝贝收藏能重新凝聚这个家,回到以前的模样。
到了私房话时间,她喝着酒告诉妈妈和乔治雅阿姨她撑得住,没想到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
妈妈握住她的手,“没关系,孩子,发泄出来吧。”
但她不敢,“我没事。”她说,“只是今年真的很辛苦。”
门铃响了。
乔治雅阿姨站起来,“大概是理克和凯丽来了。”
结果是塔莉。她站在门廊上,穿着雪白的克什米尔羊毛长大衣,美得令人倾倒,她手中的礼物足够分给三个家庭,“你们该不会没等我就开始私房话时间了吧?如果是真的,只好请你们重来一次了。”
“你不是要去柏林?”凯蒂说,有些懊恼自己随便乱穿也没化妆。
“我怎么可能错过圣诞节?”她将礼物放在圣诞树下,把凯蒂拉过去紧紧抱住。
这一刻凯蒂才意识到她多么思念好友。
塔莉一来,原本宁静的私房话时间立刻变成狂欢派对。到了一点,妈妈、乔治雅阿姨和塔莉还随着阿巴合唱团与艾尔顿·强的歌曲跳舞,扯开嗓门跟着唱,完全忘记该把火鸡放进烤箱。
凯蒂站在圣诞树旁,感觉整个客厅仿佛由内在绽放光明。为什么塔莉总能轻易成为派对的活力来源?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参与劳心劳力的部分,塔莉从不打扫、煮饭与洗衣。
强尼来到凯蒂身边,她留意到他的脚步几乎没有跛。“嗨,你好啊。”他说。
“嗨。”
满屋子的人都在聊天、歌唱,乔治雅阿姨、姨丈、尚恩和他女友一起跳电影《洛基恐怖秀》中的搞笑舞,爸妈和塔莉在聊天,塔莉抱着玛拉随音乐摆动。
强尼由树下找出一个小盒子,包装纸是金银色调,接合处用透明胶带整个粘住,上面绑着特大号红色蝴蝶结。他将礼物交给她。
“要我打开吗?”
他点头。
她摘下蝴蝶结,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蓝色丝绒盒子,一打开,她便惊呼。里面放着一条金项链,挂着镶钻心形坠盒。“强尼……”
“凯蒂,这辈子我做过很多蠢事,大部分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现在你也受到波及。我知道这一年你有多辛苦,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你。”他从盒中取出项链为她戴上,“我以前待过的电视台给了我一份工作,你不必再为我操心了。凯蒂·斯嘉丽,你是我的心,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我爱你。”
凯蒂感动得哽咽,“我也爱你。”
大学时,四方院的樱花标示出时光流转,春夏秋冬在灰棕色细长枝条上轮番来去。80年代,时间的标记是立在帕克市场石铺路两旁的街灯,当灯柱挂起“喜迎佳节”的旗帜,她便知道又一年即将结束。
90年代则是塔莉的发型。每天早上,当凯蒂喂玛拉吃饭、帮她洗澡,总会顺便收看晨间新闻。塔莉固定一年换两次发型,头三次都是珍·保利的极短刘海样式,然后换成梅格·瑞恩随性凌乱的造型,接着小妖精风的短发带给她不可思议的青春气息,最近她选了国内最热门的发型——模仿影集《老友记》中的瑞秋。
每当凯蒂看到新发型,总会因为时间过得太快而心惊。一年接着一年过去了,不是慢慢走过,而是高速飞驰。现在已经是1997年8月,再过几天她的小宝贝就要上二年级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殷切盼望着开学日。
过去七年来,她尽一切所能当个好妈妈。她欢喜记录玛拉成长的重大时刻,相簿中的照片数量之多,简直像观察新物种的生态记录。不止如此,女儿带给她如此多的喜悦,以至于有时候她感觉仿佛迷失在爱的汪洋中。她和强尼一直努力想再生一个孩子,但始终没有成功,虽然凯蒂觉得遗憾,但她渐渐接受这样的家庭规模,努力让每个时刻都完美无缺。她终于找到能够热衷投入的事业了:当妈妈。
随着光阴累积成月,再累积为年,她隐隐感觉到一丝不满足。一开始她只是压抑,毕竟她没什么好抱怨的,她热爱这样的生活。有空闲时间她就去学校当义工,或是去当地的妇女救援机构帮忙,甚至上课学作画。
虽然不足以填满那个无形的空洞,但至少可以让她觉得自己有用、有贡献。那些爱她的人常说她需要更多成就,强尼、塔莉和妈妈都这么说过,但她全当作耳边风。她想专注在当下,好好照顾女儿,这样比较简单,以后还有大把时间可以让她寻找自己。
此刻,她穿着法兰绒睡衣站在客厅窗前,望着依然黑暗的后院。即使光线昏暗,她依然能看出露台上玩具四散,有芭比娃娃、填充布偶,三轮车倒在地上,粉红色塑料敞篷跑车随潮水前后移动。
她摇头离开窗前,走到一旁打开电视。等玛拉起床,她会立刻叫她出去收拾,可想而知女儿一定会闹脾气。
电视啪一声启动,主播伯纳·萧神情肃穆,下方有着“新闻快报”的字样跑动。他身后的画面播放着戴安娜王妃的照片集锦,一张接一张不停播放。“刚打开电视的观众,”主播说,“法国传来噩耗,戴安娜王妃逝世……”
凯蒂呆望着屏幕,以为自己听错了。
戴妃,他们的戴妃,死了?
她身边的电话响了,她看着电视随手接起,“喂?”
“你在看新闻吗?”
“是真的吗?”
“我被派来伦敦采访。”
“噢,我的天。”凯蒂看着电视画面,年轻羞涩的戴安娜,穿着格子裙和飞行员夹克,视线低垂;身怀六甲的戴安娜,表情充满希望,散发出幸福光辉;高雅的戴安娜,穿着露肩礼服在白宫与演员约翰·特拉沃尔塔共舞;欢笑的戴安娜,陪两个儿子在迪士尼乐园坐云霄飞车;最后是孤身一人的戴安娜,在遥远国度的医院里,抱着一个营养不良的黑人宝宝。
几张照片就道尽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生命说结束就结束了。”凯蒂其实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塔莉说话,说完她才察觉塔莉原本在说话,被她打断了。
“她才刚开始过自己的人生。”
或许她等了太久才开始。凯蒂明白那种恐惧,看着小孩长大、老公出门上班,独自面对空出来的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屏幕播放着熟悉的照片:戴安娜独自出席社交盛会、对群众挥手,然后画面转到一座城堡,大门前堆满悼念的花束。生命的变化总是来得太突然,她竟然忘了这件事。
“凯蒂?你还好吗?”
“我要去华盛顿大学报名写作班。”她缓慢地说,这句话感觉像是由内心深处被硬扯出来。
“真的?太好了。你的文笔非常出色。”
凯蒂没有回答,她沉沉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当眼泪流出来时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才刚下定决心,凯蒂几乎立刻后悔了。这样说不太对,让她后悔的是不该告诉塔莉,因为她告诉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强尼。
几天之后的夜里,他们躺在床上看电视,强尼说:“你知道,参加写作班是个好主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凯蒂很想列一张清单说明她为什么没办法去,她每天事情一大堆,再去上课会让她喘不过气。强尼和塔莉总是说得很简单,仿佛人生是什锦冷盘,点餐之后付了钱就不必烦恼了。她很清楚他们的想法多么谬误,也知道发现自己资质不足的感觉。
然而到了最后,她还是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也无法找借口逃避。玛拉开学了,她疯狂挥手走进学校之后,凯蒂得独自面对空虚的一天,家事和杂务不足以消磨时间。
于是乎,九月中一个秋老虎的日子里,她载玛拉去学校之后驱车前往码头,搭上晨间渡轮,进入西雅图市中心的车阵中。十点半,她将车停在华盛顿大学的访客停车场,步行前往注册大楼,登记选修了一堂课:小说写作入门。
接下来一个星期,她紧张得快要崩溃。
“我办不到。”她对丈夫抱怨,第一天上课的压力让她反胃。
“你一定没问题。玛拉放学时由我去接,这样你就不必急着赶渡轮。”
“可是我觉得压力很大。”
他弯腰亲吻她,接着微笑后退说:“快点滚下床。”
下床后,她进入自动模式:淋浴、更衣、收拾书包。
去华盛顿大学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我都已经三十七岁了,一把年纪怎么有办法重回校园?
进了教室,她发现全班只有她一个人超过三十岁,包括老师在内。
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放松了,但她的胃渐渐不痛了。教授讲解越多关于写作的事情、关于说故事的天赋,她越觉得自己来对了。
塔莉坐在播报台上,与两位主播例行说笑一番,接着转头看读稿机,行云流水般读出:“丹佛市警局局长汤姆·科比今日做出让步,坦承琼贝妮特·拉姆齐命案调查过程中的确有疏失。案件相关人士宣称……”[72]
结束之后,她对着镜头秀出招牌笑容,将画面交还给主播。她收拾草稿和笔记时,一位助理制作人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塔莉,你的经纪人打电话找你,他说有急事。”
“谢谢。”
她离开摄影棚回办公室,一路和工作人员寒暄。进了办公室,她关上门,拿起电话接通一线,“我是塔莉。嗨,乔治。”
“大门外面有辆车在等你,十五分钟后‘广场饭店’见。”
“怎么回事?”
“快点补妆,出发就对了。”
她挂断电话,通知必需的几个人说她要去开会,然后离开公司。
到了饭店,制服笔挺的行李员立刻帮她打开车门,“哈特小姐,欢迎光临广场饭店。”
“谢谢。”她递上十元美金的小费,走进米白与金黄辉映的大厅。
她的经纪人乔治·戴维森已经在等了,他穿着一身高雅的灰色阿玛尼西装。“你的美梦即将成真,准备好了吗?”
“你终于帮我争取到了?”
他带路往前走,经过各礼品店与珠宝店的玻璃橱窗,进入宽敞挑高的餐厅。
她立刻看到了会面对象。世界一流的自助餐台后方有一个小包厢,CBS的总裁独自坐在里面。
看到她过去,他起身相迎,“你好,塔露拉,谢谢你拨冗前来。”
她的脚步有些乱,但没有忘记微笑,“你好。”她在他对面坐下,乔治坐在两人中间。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也知道,《今日》节目将我们的晨间新闻打得落花流水。”
“是。”
“我们认为那个节目之所以如此成功,你是很重要的因素。我特别留意到你杰出的访问技巧,例如俄克拉荷马爆炸案的幸存者、辛普森的辩护团队,以及犯下弒亲血案兄弟档中的哥哥莱尔·曼南德兹,你的表现非常出色。”
“谢谢。”
“我们想邀请你加入晨间新闻的主播搭档,从1998年第一集开始主持。我们的营销研究指出,观众能和你产生共鸣,他们喜欢你、信任你,我们需要这样的主播来挽回我们的收视率。你怎么说?”
塔莉觉得快飞起来了,她藏不住喜悦,笑容无比灿烂,“我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荣幸。”
“你们打算开怎样的条件?”乔治问。
“签约五年,年薪一百万。”
“年薪两百万。”乔治说。
“没问题。你说呢,塔莉?”
塔莉没有看经纪人,她不用看,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梦想,“当然好,我可以明天就去上班吗?”
透过写作,凯蒂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将空房间布置成办公室,一早六点起床就先去写作,她孜孜不倦地写了又改,润饰每个段落,直到能正确传达她的想法。通常七点左右,强尼准备出门时会来吻别,然后她又可以专心工作到玛拉起床的时间,然后开始忙真正的工作。
在家中办公室敲打键盘时,她总是信心满满,她多希望现在也能那么有自信。
她站在教室前端,背对着黑板,面前的课桌椅中坐着十来个年轻人,个个一脸无聊、懒洋洋地瘫坐着,甚至有几个好像睡着了。教授在一旁耐心等待,他年纪很轻,留着一头乱乱的长发,穿着乔丹气垫篮球鞋与迷彩裤。
凯蒂深吸一口气,开始读:“那栋年久失修的老屋里,女孩再度独自待在小房间中,至少她觉得没有别人在。电灯坏了,窗户被黑纸和宽胶带蒙住,她很难分辨究竟有没有人。她应该利用机会逃跑吗?这是个大问题。上一次逃跑时因为计算错误而被抓回,下场非常惨,她下意识地揉揉依然疼痛的下颚……”
她沉醉在自己所写的内容中,这个短篇故事完全由她独立创作。故事结束得太快,读完最后一句,她抬起头,以为那些年轻人会对她刮目相看。
可惜没有发生。
“很好,”教授走上前,“非常有意思,看来这班诞生了未来的悬疑大师。有人想发表评论吗?”
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拆解凯蒂的故事,一一揪出缺点,她仔细聆听,不让自己因为批评而受伤。她花了整整四个星期才写出这篇六页长的故事,但那并不重要,重点是她还有进步的空间,她可以让情节更紧凑,掌握人物观点,更注意对话内容。到了下课时,她不但没有觉得受伤或气馁,反而有了更多冲劲,仿佛一条全新的道路在眼前展开,她等不及想回家重新修改。
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教授过来对她说:“凯蒂,你很有潜力。”
“谢谢。”
她满脸笑容地快步走出教室,穿过校园走进学生停车场,一路上思考着故事的新方向以及该如何修改。
因为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错过出口而必须回转。
一点二十分左右,她将车停在高架桥下,过马路走进“爱法餐厅”。妈妈已经坐在角落的位子上,从一整排的窗户看出去,艾略特湾在阳光下闪耀生辉,码头上,海鸥盘旋俯冲争抢观光客扔出的薯条。
“抱歉我迟到了。”凯蒂在妈妈对面坐下,解开腰包放在腿上,“我讨厌在市区开车。”
“我先点了两份鲜虾沙拉,我知道你要赶两点十分的渡轮。”妈妈往前靠,手肘撑在桌面上,“结果呢?教授有没有觉得你的作品比约翰·葛里逊[73]更棒?”
凯蒂忍不住笑了,“他倒是没说得那么直接,不过他称赞我有才华。”
“噢。”妈妈往后靠,表情有些失望,“我觉得你写得很精彩,连你爸都这么说。”
“爸也觉得我比约翰·葛里逊还厉害?这是我的第一篇作品呢,看来我是天才。”
“难道你觉得我们有偏见?”
“多少吧,不过我最爱你们这样了。”
“凯蒂,我以你为荣,”她轻声说,“我一直想找出自己的专长,看来我的天分都发挥在编织上了。”
“你养大了两个好孩子……呃,一个好孩子,另外一个勉强还行啦。”凯蒂打趣,“而且你维持婚姻这么多年,经营一个和乐幸福的家庭,你应该觉得很光荣。”
“是啦,不过……”
凯蒂按住妈妈的手。她们两个都明白,全天下所有家庭主妇都明白,女人无论选择家庭或事业都必须付出代价。“妈,你是我的偶像。”凯蒂简单地说。
妈妈看着她,眼中闪着泪光,她还来不及回答,服务生便端来了沙拉和柠檬水,放好之后又离开了。
凯蒂拿起叉子开动。
一阵恶心毫无预警地来袭。
“失陪一下。”凯蒂含糊地说,匆匆放下叉子捂着嘴跑向洗手间,冲进闷热狭窄的小隔间中呕吐。
胃里的东西全呕光后,她在洗手台洗了手和脸,顺便漱口。
她全身无力,不停颤抖,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虚弱,她这才发现自己有黑眼圈。
大概是感染了肠胃型感冒,她想着,这个星期儿童游戏场里有很多人生病。
她回到餐桌时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妈妈仔细观察她。
“我没事。”凯蒂坐下,“这个周末我带玛拉去游戏场,很多小孩都生病了。”她等着妈妈回答,但她很久很久都没开口,凯蒂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美奶滋,”妈妈说,“你怀玛拉的时候也会因为美奶滋反胃。”
凯蒂感觉椅子仿佛瞬间蒸发,呼一声消失了,令她迅速坠落。一些恼人的小毛病这下全变成了线索:即使不是经期也胸部胀痛、难以入眠和疲倦无力,她闭上双眼,摇头叹息。她一直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强尼也一样,但努力这么久都没有好消息,他们早就放弃了,她在写作方面渐渐上了轨道,偏偏在这时候有喜了。她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晚上无法睡觉,白天要哄哭闹的孩子,总是累得连在餐桌上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写作。
“只要稍微延后出书的计划就好,”妈妈说,“你一定可以兼顾。”
“我们一直很想再生一个宝宝。”她努力挤出笑容,“我一定可以继续写作,等着瞧吧。”几乎连她自己都相信了,“就算有两个孩子我也能应付。”
两天后,星期四,她发现腹中怀的是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