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心里都沉睡着一份爱,
只等一个孩子来唤醒。
这真是史诗般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体里,那个我看不见的世界。你就像人类打算殖民火星一样,殖民到我的子宫,把它开垦成你的星球,让它从一只核桃般大小,一步步变成硕大而沉甸甸的圆球。
种子发芽
在我的想象里,那场面很可能像一场超级马拉松比赛。数不清的选手密密麻麻、万头攒动、挤挤挨挨,一声令响,便山呼海啸般地往前冲。所不同的是,现实里的马拉松最多不过几万个选手,而这里有几亿个;它也并不发生在水泥马路上,而是在我的身体里。
这些选手长着圆圆的脑袋,拖着一条细长的小尾巴,就像在池塘里游泳的小蝌蚪。它们竞赛的“跑道”在我们看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短短的一段,但对它们来说,却是出生入死的漫漫征途,几亿个选手都将在路上一一覆灭。
最终,只有一个选手到达,从此世界上就有了你。
从无中生出有,从洪荒般的虚无中产生出存在,这该是多么石破天惊的一件事啊。可是,这件事就这么轻巧地发生了。当那个选手甩着小尾巴轻轻叩开神秘的生命之门,然后哧溜钻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一点点知觉。没有“嘭”的一声巨响,就连“啪”的轻轻炸裂或碰击的声音都没有。
你的到来,比一片树叶掉进池塘还要悄无声息。
探险
生命来自一场不由分说的独裁。要不要让你来到这个世界,这事儿我们没法征求你的意见。我们俩决定要有你,于是世界上就有了你。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有你呢?
没有人会问为什么要有这株花、那棵树,为什么南极大陆上的帝企鹅每年只享受短暂的欢娱,却花去一年中的大半时光跋涉于漫漫长途,只为到达那处理想的所在,然后产下一枚蛋,在天寒地冻中用体温将它慢慢孵化。繁衍是自然法则造就的一套精密程序,生育是不假思索的。
或许,在漫长的进化时光中,人类的生育大部分时候也跟蚂蚁孵出小蚂蚁、猩猩生出小猩猩一样,一切听凭自然。但是现在,我们这个物种让自己拥有了选择的可能,生或不生。
长辈们总劝诫,“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下一代吗?”又说,“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然而这并不构成我也应该这样生活的理由。我其实从来不是一个不育主义者,只是觉得有必要审视一下自己的人生,要不要生、为什么要生,以及什么时候生。我希望能等到一个时机,在自己内心渴望生育的时候,去迎接你的到来,而不是因为其他。
我的生活里需要你吗?似乎不太需要。有你或没你,生活都将继续。反倒是,看着身边的朋友们,被他们的下一代索去时间和精力,打乱生活秩序和节奏,像一辆突然变速或拐弯的车辆。看他们似乎无穷无尽地为孩子操心、生气、失望、焦虑、抱怨……这些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前景。
很可能因为你,我们还要平添许多忧虑:如果你长成一个内心不善良的人怎么办?如果我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而你却很不喜欢这个世界并为此痛苦不已怎么办?如果你与我们互相折磨、彼此伤害、互怀怨恨怎么办(我相信在不同程度上一定会发生的)?如果……
而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我们既不想将晚年的着落寄放在你的肩头,也不想让你帮我们实现未竟的梦想,从决定生育的那刻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要期待你的回报。我们生下你,并非像一个农夫那样,撒下种子,辛苦浇灌,然后指望着秋天的收获。你并没有要求出生,而如果你一出生就被赋予了回报的义务,这对你不公平。
对为人父母者而言,子女永远是那个渐行渐远的人。或许在生命最早期的一段时光,我们几乎就是你的全世界。然后,慢慢地,我们将目送你从我们的生活里越走越远。你的世界会越来越大,我们在其中越来越小。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有你呢?听起来我们似乎那么无私,其实我得承认,这个决定仍然出于自私。那是因为,我所认识的那些已为人父母者,在对这个新角色发一堆牢骚之后,总会喜滋滋地说一句:“他(她)也带来很多快乐。”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快乐?他们几乎没有人能说清楚,但我能从他们的脸上、眼睛里和声调中,看到某种他们正经历着而我却无从体会的东西。我知道,这种快乐,除你之外,我们无法从任何人身上获得,无论父母、亲朋还是爱人。当年岁渐长,经历并厌倦了一些人事,我开始对这种未曾体验的快乐有了一种好奇和渴望。
我也似乎终究难以违拗大自然的密谋,有一种叫作母性的东西在心里慢慢滋长,无论是对所谓事业的渴求,还是对你可能带来的生活改变的忧虑,或是所有其他一切的利弊权衡,都难以阻挡它的生发。那些圆滚滚、肉嘟嘟的小婴孩,渐渐在我眼中散发出难以抗拒的吸引和诱惑。
也或许,还有一些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总之,在人生的某个时刻,生育的渴望就这样升起了。
于是,我来到了一个岔路口。我停下来,决心不再在那条原本熟悉的路上前行,而把手伸给你,让你牵着,改去走一条陌生的路,一条布满未知的路。好吧,这多少有点像是要开始一场人生的探险了。
你存在
自从那只杀出重围的精子,寻到了那只渴望爱情的卵子,它们便合二为一,永不分离。然后一个受精卵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个分裂成八个……当它们成为小小的一团,就从幽暗的输卵管进入温暖的子宫,自由自在地漂浮上一阵,然后像一艘厌倦了在太空流浪的飞船一样,关掉引擎,准备着陆。它们刺破软硬厚薄刚刚好的内膜,扎下了根。慢慢地,这团细胞依稀长出你的眼睛、耳朵、大脑、肌肉、骨骼……以及一颗深红色的心脏。
当你从头到臀还只一两个毫米长,微小的心脏就开始了第一次跳动。
这真是史诗般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体里,那个我看不见的世界。你就像人类打算殖民火星一样,殖民到我的子宫,把它开垦成你的星球,让它从一只核桃般大小,一步步变成硕大而沉甸甸的圆球。
一条脐带会把我们俩联结起来,从此我的身体将源源不断地给你输送一切。温暖的羊水会包围着你,就像海水曾经包围着原始而蛮荒的地球。
一支试纸探测到了你的存在,看,深红色的线出现了!
我去了医院,躺在床上,一个上了岁数的女医生在我腹部抹上一种冰凉黏稠的液体,用一个小小的仪器摩啊刮啊,来窥探你的小星球。然后我拿到薄薄一页纸,上面贴一张小小的图,黑黢黢的,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好在旁边用数字标明了尺寸,我比划了一下,大概还不如一粒蚕豆大——这就是你吗?!
白纸黑字还写着“可见胎芽”“有胎心”之类的字样——这是真的,我的身体里长出了一个人!
女医生面无表情,很快把我打发走了,等着下一个孕育了新生命的女人走进去。我简直想不通,一个人目睹这样的奇迹,怎么竟能无动于衷?不过也许,她许多年、每一天都目睹这样的奇迹,奇迹在她眼里就成了日常。可是我,出门的那一刻,又兴奋,又慌张,我知道,我眼前的世界从此不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
确定无疑,你真的在那儿了。
自此以后,这世上有了一个人,无论我是否愿意,无论你是否愿意;无论你近在身旁,还是远在天边;无论我们彼此热爱,还是互怀不满,你的存在与我的存在,都会像两棵藤蔓一样彼此牵绕。
大肚子女人
生活的列车一路奔跑,现在它停靠在一个站台,站名叫做“怀孕”。
说来奇怪,我之前的生活里好像没什么大肚子女人,想必是因为我从没怎么注意到这个特殊物种,现在,她们好像突然从四处冒了出来,出门散步、购物,总能碰见这些同类。经常彼此看一眼对方隆起的腹部,眼神相遇时,会心一笑,有时还会站定,自然而然地聊上几句,看着很相熟似的,其实都是第一次见。聊完又都各自消失。
谁让我们都从各自的旅途抵达这同一站台歇脚呢。
说来又奇怪,一抵达这里,我此前所执着的许多东西突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工作、业绩、事业、声名、才能、他人的评价……这些热闹喧腾的东西曾经长年在我心里滋长出种种焦虑,现在,这趟列车好像载着我从它们那里暂时逃脱出来,卸下了一层重而硬的壳似的。
我乏了就倒头睡,睡得又惬意又香甜。我不纠结、不烦躁、不渴求,生活突然变得田园牧歌似的舒缓。我觉得自己像一棵美好的果树,枝条上的果实吸食阳光和雨露,一天天长大。[1]大肚子女人的身体里长满悬念。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好动,还是安静?眼睛大吗?会有一对长长的睫毛吧?会长得像我还是像爸爸呢?……总之,你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呢?等这个夏天结束,秋天开始,暑热还没有褪去的时候,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
深海小鱼
在你存在的最初三四个月里,我想象你就像一条小鱼,静静地浮游在深海中。我只能通过这样的途径感知到你:乳房胀痛、小腹慢慢隆起,以及一种腻腻的恶心感。我小心翼翼地走路,小心翼翼地活动,生怕惊扰了你。
我是从什么时候一下子陷入对你的恋爱呢?是突然有一天,我感觉到你在我肚里动了起来。一开始我不敢确定那就是你,以为也许不过是一小股气体在捣乱。但最终我确信是你,就像小鱼终于咕噜一声吐了个泡泡,气泡慢慢上浮,在水面上轻轻炸开,既隐约又真切;又像是海底发生了一场又一场小规模的地震,我把手轻轻放在肚皮上,就能感觉到从那深处传递出来的阵阵骚动。
你在跟我打招呼吗?
这是多么神奇: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活的东西,在动,在跟我“说话”。如果书上说得没错,这会儿你还只大约半斤重,可是已经会在你的小世界里翻来滚去,手脚乱蹬,用手摸自己的脸,把手塞进嘴里吮吸,还能听到我血管里血流的声音。
于是每天我都有了新的期待,等着你在这儿敲一下,在那儿踢一脚,我就摸着肚皮,凝神静气,去捕捉那一记轻快的颤动。这是只发生在我们俩之间的“对谈”,其他人谁也无法真正分享,包括那另一个给了你生命的人。
这多半是一厢情愿的单恋。因为在你,这些都是无意识的,并且你今后的生命中,这些“史前”记忆恐怕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迹。但是在我,每一次胎动,都引诱我陷入更深的对你的爱恋中去。
只要一低头,我就能看到身体中央那个圆圆的隆起,那是你的小星球。我一遍遍从镜子里端详它,轻轻抚摩它,心满意足地挺着它走来走去。
有一天晚上,我和爸爸用手轻轻拍你的小星球,跟你说话,期待你的回应,然后我们真的感觉到了小星球里的骚动。
“我们家宝宝真可爱!”我喜滋滋地说。
爸爸一定对此无法理解,他说:“啊?啊……”难道只是因为这个小东西会动吗?每一个胎儿不都会动吗?可是我说,“只有这一个是在‘我的’肚子里动啊!”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就已经爱上你了。我根本无须见你一眼,就爱上了你。毫无道理可言,毫无理智可言。
秘密花园
我现在相信,怀孕是为女人备下的一座秘密花园。因为有了你,因为爱上了你,这座花园里就凿出了一口泉眼,汩汩地往外流淌出喜悦、温柔、甜蜜、宁静、沉迷的泉水。生育过的女人,大概都曾在心里建造过这样一座难以用语言向旁人描绘、无法与他人分享的花园吧?
尽管生育是太阳底下最最司空见惯的事情之一,我总以为自己对它见怪不怪,却从不知道这座秘密花园的存在,直到亲身抵达。我还相信,自此以后,这股奇妙的泉涌会永远不由自主地流淌,有时可能丰沛,有时可能细小,却永不枯竭,直至人生的终点。
谢谢你,是你把我带到此处,我的心因此柔软、丰盈。
这段时间,你在我肚子里老是呼呼大睡,醒了就自己玩一会儿,可能会打打呵欠,啃啃慢慢成形的小手,还会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拉着脐带转圈翻滚,张开嘴巴吞咽羊水玩。而且,最近你居然打起了嗝!你一打嗝,我就感到肚皮有节奏地一下下颤动,我数了数,你每天都能打几十上百个嗝呢。
前阵子胎动还是隐约的、轻微的,现在你越长越大,一切都变得泼辣起来。突然我的腹壁就被你顶起一块,成了一个硬硬的凸起,我赶紧去摸,真想一把揪住那只可爱的小手或小脚,可它立刻又缩了回去。我于是常常低着头,在你踢蹬频繁的时段里,使劲儿盯着自己的肚皮,看着它因为你的小手、小脚或小身体的各种触碰而此起彼伏,想象你在肚皮下将小身体拱来拱去的样子,像地壳下一只小昆虫。
肚皮平静的时候,我时常忍不住这里按按,那里摁摁,总能触碰到一两块硬硬的所在,我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嚷嚷:看,这里八成是小脚丫!作为回应,你可能对着我的肚皮踹上两脚,然后又归于平静。
我对我们之间的这种游戏真是乐此不疲。其实你每天都蠢蠢欲动,每天都动很多次,动的方式也大同小异,但对我来说,每次蠢动都像第一次那样让人惊喜万分、有趣无比。你的每一次蠢动,我都不想错过。每一次蠢动,都好像是你给我的一个吻……
我现在相信,一个人的岁数应该从他(她)在妈妈肚里就开始算起,而不是从他(她)出生开始。因为在他(她)来到外面的世界之前,就已经跟一个女人玩了很久了。
小人国
和尚衣、蝴蝶衣、连体衣、包屁衣、哈衣、爬服,小手套、小脚套、胎帽;
奶瓶、奶嘴、奶瓶刷、奶瓶架、奶瓶清洗剂、奶瓶消毒锅、温奶器,奶粉、奶粉格,吸奶器、储奶瓶、储奶袋;
洗澡巾、口水巾、浴巾,抱被、盖被、纱布巾,尿不湿、隔尿垫、婴儿湿巾,澡盆、洗脸盆、洗屁股盆、洗衣盆;
婴儿洗衣皂、婴儿洗衣液、婴儿洗发水、婴儿沐浴露、婴儿润肤露、婴儿润肤油、婴儿护臀霜;
婴儿床、婴儿车、婴儿体重计、体温计、清洁棉球、小棉签棒、指甲剪、喂药器、硅胶小软勺,等等;
……
你将光溜溜、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我需要准备些什么来迎接你?对此我简直一无所知。经验丰富的亲友开来以上详尽的清单。可是,它们做什么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样的型号和尺寸合适?要哪种材质?……一个人的吃喝拉撒睡,这事儿竟然可以这么复杂。我也才意识到,或许从现在开始,我得以你的尺度,来重新度量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多年、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界。
好吧,我就把这份清单当作一份请柬,邀我去了解你的世界——嗨,欢迎走进小人国!